天地間儘是大火,烈焰包裹著樸父的殘骸如雨般落下,每一片殘骸都極為巨大,在這當中,顧經年的身體顯得十分渺小。
他成了火雨中的一小滴,從空中落下,摔進那被巨戟劈出的天塹,墜入炙熱的岩漿之中。
一輪紅日在天邊沉下。
夕陽餘暈消逝之後,許久許久,天依舊不肯暗下來。雖然沒了天光,火焰卻把方圓數百裡之地照得恍如白晝。
山穀中的生靈像是全都被湮滅了,漸漸歸於寂靜。
月升日沉。
顧經年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當他醒了過來,眼前隻有無儘的紅色。
那是岩漿,也是火,而他,像是也被燒成了火,與火焰融為一體,不分你我。
他在岩漿中遊動,可不管往哪個方向都無邊無垠,如同大海裡的蜉蝣。
直到他疲倦得放棄了掙紮,任由自己的生命消逝在這火裡,他知道,即使自己不怕火,依舊可能死在這無儘的岩漿中,但,且隨波逐流罷了。
奇異的是,當他什麼都不想,反而能夠感受到一些極為細微的東西。
比如,所有的岩漿是在緩緩流淌著的。
它們像是被某股神奇的力量吸引,往地底更深處淌去,速度極慢,但顧經年感覺到了。
岩漿似乎蘊藏著某種力量,它們似乎是有歸屬的,就好像一匹駿馬有它的主人,失散後聽到召喚便會向主人跑去。
又漂了很久、很久,他虛弱到要死了。
彌留之際,他感到有人將他托了起來。
之後,隱約感到胸膛被剖開。
他做了個夢,夢到自己是一棵小樹,在烈日下將要枯萎,他的枝椏乾枯,無力地垂在地上,這時一隻漂亮的小鳥兒落在枝椏上,銜來清澈的甘泉,澆灌著他。
那種被滋養的感覺,似曾相識。
再次睜眼醒來,顧經年意外地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石室當中。
石室看起來有點眼熟,就像是以前纓搖在萬春山的藏身之處。
不同的是,所有的石壁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窟窿,裡麵透著紅光,是岩漿。
岩漿包裹著這個石室,卻沒有流進來,而是在窟窿處化作絲狀、如煙般縹緲的紅色霧氣,緩緩向裡彙聚,湧向顧經年心口的方向。
顧經年低下頭,意外地發現自己身上趴著一人。
紅色的霧氣其實是彙聚向那人的心口。
那是個不著寸縷的少女。
她的身子蜷縮著,隻露出滿頭的長發與消瘦的背,肌膚白皙光滑。
肌膚相親,細膩的觸感傳來,顧經年才意識到自己也是一絲不掛。
他與她以一個極其親昵的動作摟在一起,心口緊密地貼合著,像是一塊被摔成了兩片的玉重新合並在了一起,彼此契合。
也許是意識到顧經年動了,少女抬起頭來。
她還在沉睡中,眼睛緊閉,眉頭微蹙,像是身體有些不太舒服。
抬頭的刹那,她長長的睫毛動了一下,瞥了一眼顧經年便安心下來,重新沉睡過去,雙唇湊在他的脖頸上。
而這個瞬間,顧經年覺得她的麵容有些許陌生,不像記憶裡瘦弱幼小的纓搖。
直到看到她耳鬢邊的彩色絨毛,他才確定她是她。
其實,仔細想來,他已經不太記得纓搖長什麼樣子了。彼此見過的次數實在太少,且大多都是在昏暗或緊張的環境裡匆匆一麵。
他之所以一直苦苦尋找她,無非因為兩人之間那種莫名的親近感,因為某種執念,甚至,隻是因為他無所事事,想做點什麼,而纓搖比較純粹,容易成為他寄托情感的對象。
總之今日之前,他對纓搖的容貌是有些模糊的。
此時,仔細看去,大半年未見,少女已然長開了,雖然閉著眼,可眉目間依稀有了某種屬於她自己的神韻。
她長大了,多了一些高貴、不容侵犯的氣質,不似從前那種人畜無害的孱弱。
顧經年想要推開纓搖,一動,心口登時刺痛。
原來,兩人的心口都被剖開,傷口相對,粘合在一起。
纓搖的心室依舊在中間。
“公子,彆動。”她輕聲呢喃著,“我給你治傷。”
之後,她纖細的雙腿動了兩下,用腳勾住了顧經年的腳。
她的手也環在他的腰上,自然而然,沒有半點羞赧,像是一隻貪婪的小獸。
在她的認知裡,他們天然就該親近。
“這是怎麼回事?”顧經年問道。
纓搖依舊沒有睜眼,過了一會,呼吸均勻了起來。
顧經年於是重新躺好。
他卻沒有就此昏睡過去,目光打量著所處的這個石室。
漸漸地,他意識到,這裡其實並不是一個石室,隻是火光映著那嶙峋的牆壁,使它看著像石室。
可這裡是柔軟的。
他躺在地上,背脊接觸到的地麵無比柔軟、溫熱。
“撲通……撲通……撲通……”
顧經年還聽到了隱約的、有規律的、緩慢的聲音,一開始,他以為是自己與纓搖的心跳,可後來,他意識到了不對。
那聲音響起時,這整個“石室”也在動,牆壁擴張、收縮。
“這裡是哪?”
纓搖太困了,嘟囔了一聲作為回答。
顧經年發現自己的手是能動的,遂把手從纓搖背上拿了下來,摸了摸地麵。
地麵不僅柔軟溫熱,還很光滑……他捏了一下,是一種奇怪的觸感。
“彆動老子!”
忽然,一聲悶響傳來。
聲音來源不在何處,可很快充盈了整個石室。
“閣下是誰?”顧經年問道。
“老子名叫‘琰’。”
“原來是琰先生,失禮了。”
顧經年想到了此前悠悠說過的那一個獨擋雍國數萬大軍的王炎,想到了任雙飛說的保護纓搖的界人。心中推測,這個琰或許就是界的一員,是個擅於控火的絕世高人。
“先生救了我二人,在下感激不儘。不知先生在何處?可否讓我當麵致謝?”
“哈。”
琰輕哼了一聲,顯出了性格中有焦躁的一麵,不像他的修為境界那般高深。
顧經年等了好一會兒,方才繼續問道:“還請先生不吝賜見。”
“你真是笨死!”琰沒好氣地罵了一句,道:“沒看出來嗎?你們就在我身體裡。”
“這裡,是先生的……心?”
“所以叫你彆動老子,把手拿開!”
顧經年終於移開了手,依舊放在纓搖的背上。
他再次打量著身處的心臟,意識到那一個個的窟窿原來是經絡或是血管。
可自己與纓搖是如何進來的?
目光逡巡,他很快找到了這大心臟壁上的幾處裂縫。
裂縫並不止一處,看來琰受傷頗重。
“敢問,琰先生可是擅於控火,以火擊敗了外麵的巨人。”
“不錯。”琰道,“那是樸父,乃夷海巨人,他被放逐在中州之外,踏破了伏界山想要重返中州,我與同伴合力殺了他。”
“那這大火?”
“樸父殺了我的同伴,我盛怒之下,引地火焚燒他。奈何他長得太他娘的大了,地火傾瀉而出,我也受了重傷,在此休養,後來救了這小丫頭,見她將死,便將她置於我的心口,汲取地火之力養傷,等到我們把這傾瀉而出的地火之力完全汲取,連羲山自可恢複往日情形。”
顧經年道:“那到時,她能無恙?”
“她不僅能無恙,汲取了所有地火之後,境界還會一躍千裡。”琰道,“我說小丫頭的心臟並不完整,原來與你契合。”
顧經年疑惑,問道:“與我契合?”
“想必你二人是一起涅槃的。”琰道,“你我交手了幾次,我便察覺到了,難怪你能乾擾我在控製的火,願來我們是一脈相承啊。”
聞言,顧經年恍然明白過來。
那成河的白骨、龐大的樸父屍骸,皆是由琰通過火焰操控的,而他當時確實體會到了火焰中蘊藏的力量。
“總之,老實待著彆動,待我們三人汲取地火之力,你的境界也將大有不同。”
“多謝先生。”
顧經年也隻精神了這一陣子,心神放鬆之後,他漸漸昏昏沉沉,如纓搖一般昏睡了過去,不知人間幾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