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歸鴻館迎來位年輕的客人。
蘇瞬卿引著衣著華貴的少女進入側廳，後者穿著件淺紅色的百褶宮裙，眉心位置畫著淡紅的梅花痕，襯著她的肌膚白淨。
“嬛主兒。”
“您還請在這裡先歇息片刻，大君正在用膳。”
蘇瞬卿轉身看向身後的紅裙少女，女人臉上難得帶有絲絲笑容，在知曉當然是百裡景洪出賣自己夫君之後，蘇瞬卿每時每刻都活在仇恨裡，想要將下唐國主殺死。
但女人卻並沒有被仇恨給衝昏頭腦。
而且她對於百裡嬛這個小姑娘還頗為喜歡，這些年在宮裡，蘇瞬卿除卻會教導幽隱之外，還跟百裡家這位小郡主接觸過幾次。
她是個生在諸侯，但沒有任何城府的小丫頭。
另一邊的庭園裡。
正用著早膳的陸澤抬眼看向來通報的蘇瞬卿，眉頭微微挑起：
“百裡嬛？”
“百裡景洪的那個小女兒？她怎麼到歸鴻館來了？”
蘇瞬卿眼神裡浮現出莫名的笑意：
“可能是嬛郡主聽到了最近在宮裡的那些傳言了吧。”
“什麼傳言？”
“傳言百裡國主想要跟瀚州草原結親，將幼女嫁予給蠻族大君。”
陸澤放下手裡竹筷，忍俊不禁道：
“嫁給我？”
“我昨日剛從紫雒殿出來，跟百裡景洪談了許久，從未聽到他提及關於結親的事情，私底下這些消息又是怎麼傳出來的？”
蘇瞬卿便開口解釋起來。
聽說是從百裡宗室那邊傳來的消息。
那些百裡家的族老們在見到蠻族大君以及蠻族鐵騎之後，都同意跟蠻族結盟，隻是他們不認可百裡景洪提出的結盟方式，更喜歡東陸土地上古老的和親儀式。
“百裡嬛在知曉這件事情後，還在她的寢殿裡鬨了許久，可很快就變成了沒事人。想來那位小郡主是對大君也很滿意，至少外表很滿意，若大君是那種凶神惡煞的模樣，恐怕百裡嬛得哭到出親那天。”
蘇瞬卿的語氣裡帶著難掩的笑意。
尤其是在看見蠻族年輕大君臉上那明顯錯愕的神情後，她笑容更盛，自從跟陸澤接觸之後，蘇瞬卿在他手上從來沒有占過便宜。
現在難得看見對方吃癟。
“她來找我做什麼？”
“當然是跟大君熟悉一下，再聯絡聯絡感情。”
陸澤在看見百裡嬛的時候，就知道這絕對是個沒有長大的小姑娘，在衣食無憂的幸福環境當中長大，南淮城自古易出美人兒，這座水鄉之都有著不同類型的佳人。
這天之後，百裡嬛來到歸鴻館的次數就變得頻繁起來。
陸澤對於這個小郡主倒是沒有什麼彆的想法，反倒是於煌那些人都樂意跟百裡嬛聊上幾句，偶爾故意逗上兩句，她就臉紅，紅到了脖子根。
“嬛公主，放心吧。”
“大君明天沒有什麼事情，應該能夠陪著你到西山陵打春獵的。”
於煌笑嗬嗬開口。
百裡嬛低著頭提醒道：
“我隻是郡主，不是公主。”
“好的，公主。”
最終，百裡嬛落荒而逃。
西門也靜站在門口，她默然的看著百裡嬛離去時的背影。
星相師忽然開口道：
“她的命星正在變得跌宕。”
“她不該來這裡的。”
院中的陸澤聽到這番話之後，很是認可的點了點頭：
“是啊。”
“但哪怕她不來這裡，按照她的身世跟性格，在這個亂世都不會過得很好，百裡景洪任由那些族老們散播傳言，已經能夠說明很多問題。”
“這就是亂世啊。”
這天晚上。
百裡國主的口信被宮中內監送到了歸鴻館，說是有批自江南道而來的糧餉跟金株要運來南淮城，但現在下唐大軍大部分都去到了殤陽關，百裡景洪希望蠻族騎兵能夠幫忙護送這批糧餉。
“回去告訴百裡國主，會有七百名蠻族騎兵跟隨前往護送。”
“讓國主儘管放心吧。”
陸澤大手一揮便同意了這次的請求，並說會派出最勇猛善戰的木犁將軍率領這七百人的蠻族軍隊。
於煌跟木犁而後在大廳裡出現。
木犁的眉頭緊緊皺起：
“大君。”
“百裡景洪難道真的無人可用嗎？竟然讓我們的人替他去護送糧餉？”
陸澤來到窗前，看著外麵濃鬱起來的夜色，他輕輕嗅著空氣裡的春日味道，帶著股暖意跟芳香，輕笑道：
“合作的基礎就是相互信任。”
“如果連這點小忙都不幫的話，百裡景洪怎麼會相信我們是真的願意跟下唐國結盟呢？而且在南淮城裡住了這麼長時間，白吃白喝白玩，怎麼都應該幫助主家使點力氣。”
陸澤嘴角揚起幾分嘲諷的笑意，但很快消散。
他抬頭看著黑夜的幕布。
而後便對著隔壁房間大聲喊道：
“西門博士。”
“明天是什麼天氣啊？”
許久後。
西門沉悶的聲音才響起：
“無雲，大風，大晴。”
同一時間，紫雒殿。
百裡景洪得知消息後，輕吐了一口氣，男人在金邊黑袖下的拳頭，悄然間緊握起來，說明了他此刻情緒並不平靜。
“羽衣。”
“本公這次願意聽你的。”
身後貌美的女人將身體輕輕貼在男人身後，帶著陣陣芳香，宮羽衣火紅的嘴唇在百裡景洪耳邊低語起來，好似在說著某種甜蜜情話一樣。
百裡國主黑白相間的胡須在女人光滑臉上磨蹭，重重吮吸著她身上的香味，想起來了多年前的那個午後，宮羽衣來到南淮城投奔他。
“羽衣，放心吧。”
“我會助你成為寧州的王，你會是羽族新一任的女皇。”
“屆時北陸是你的，東陸是我的，我們共分這個九州。”
“爺爺。”
“你要去哪裡啊？”
客棧裡。
羽然瞪大眼睛看著自己爺爺整理著他的長槍跟行囊。
翼天瞻深吸一口氣：
“羽然。”
“爺爺今晚要出城一趟，三天時間。”
“如果三天之後的我還沒有回到南淮城，你就去找呂歸塵，如果他也不在南淮，那你就按照爺爺之前跟你說的，繼續南下宛州，帶著我給你的東西去找一個叫做馬魯康祖的河絡。”
羽然知曉肯定是出現了極其焦急的情況，她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
“而且我不能去找姑姑跟姬野，對不對？”
翼天瞻笑了笑。
他一直都將自己孫女看成是個羽族的小丫頭，卻忘記她是帶著泰格裡斯偉力的玉古倫公主，她的美麗跟聰穎都會冠絕九州。
翼天瞻摸了摸孫女的腦袋，而後趁著夜色快速消失在城裡。
羽然在窗前默默的攥著拳頭。
“呼。”
“一定要保佑我爺爺啊！”
南淮城，城北五十裡處。
山林裡穿梭著的是位背負重重行囊的年輕人，他笑容燦爛的將手裡的果子扔給了不遠處的野猴，野猴吱吱吱的叫了起來，而年輕人竟是也跟著吱吱吱的叫著，一人一猴好似在對話一樣。
許久後，年輕人笑著對猴子搖了搖頭：
“不能再跟你說話了啊。”
“我這趟出遠門，家裡很重視，同樣也很擔心我們村子裡的年輕人，必須獨自在外麵走上一遭，才算真正學成，代表可以出世。”
“不知道我這次能不能成功啊”
模樣看起來不過才十五六歲的年輕人，將背後包裹緊了緊，而後繼續埋頭朝著南邊走路。
他叫龍襄。
他要出世。
家裡給他的任務是殺掉一個人。
那個人，是蠻族的大君。
當陽穀口南麓的平原。
臨時搭建的一間小屋中滿鋪著竹席，黑盔黑甲的將軍盤膝端坐在上麵，在他的麵前放置著柄長刀，男人哪怕閉著眼睛，但依舊可以看見他的麵容極其醜陋。
天高清遠，旭日溫暖。
這個季節是淳國最好的季節。
竹席上，名為華燁的男人緩緩睜開眼睛，因為急促的腳步聲。
東陸四大名將之一的醜虎抬眼看向門外的男人，淡淡道：
“何事？”
“稟報華將軍，殤陽關前有急報，白毅白將軍已經約戰離國公殿下，戰期是四日之後！”
華燁灑然一笑：
“攻城守城，需天時地利人和。”
“世上哪裡有約戰具體對壘時間的呢？但那位龍將實在不可揣測，可惜我們現在不能跨過王域參與到那場大戰當中。”
男人輕歎一口氣，語氣裡帶著惋惜。
雖然淳國的風虎騎兵有逾兩萬之眾抵達殤陽關，但最精銳的騎兵以及風虎大統領都被堵在平原之上。
華燁看著門口之人並未離去，開口問道：
“還有何事？”
“離國左相柳聞止約見將軍。”
日上三竿。
七千風虎鐵騎列作一字長陣，隔著五百步便是離國赤旅構造的紅色防線，防線前列著柵欄，弓箭手默立在柵欄後，遙望著兩軍陣地間煙塵滾過。
兩軍陣線幾乎同時變動。
兩匹戰馬被主帥駕馭著來到陣前，雙方隔著一丈站定。
馬背上的人各自躬身行禮。
離國這邊是位模樣蒼老的寬袍老人，他的須發已經花白，沒有配刀劍，也未穿甲胄，看起來倒是像個尋常的富貴老人。
“虎將，久仰大名。”
“柳相爺。”
淳國風虎統領華燁跟離國左相柳聞止，就這麼平靜的在陣前開啟對話，雙方不過簡單寒暄片刻，而後便步入正題。
柳聞止的眸子驟然凝起：
“華將軍率軍跟我赤旅對峙已有半月。”
“您應該早早就進表皇帝陛下，要求淳國大軍通過王域了吧？”
醜虎頷首。
殤陽關那場大戰，任何因素都能夠決定最終勝負。
對於華燁來說，如果他率領風虎騎兵能夠擊潰柳聞止率領的赤旅大軍，就能夠從背後給予殤陽關痛擊，屆時贏無翳的所有退路都將被阻斷。
柳聞止笑了笑：
“可惜，穿越王域的許可不是輕易可以拿到的。”
“我主好不容易才離開帝都，帝都裡的那些皇室大臣們都是驚弓之鳥，他們怎麼會同意淳國的風虎騎兵堂而皇之的進入王域呢？”
儘管現在各個諸侯都暴露著他們的野心，可沒有人跟贏無翳那樣直接踐踏著皇族威嚴。
華燁迫切想要加入殤陽關大戰。
但一來，天啟城那邊沒有消息；二來，則是他們淳國的明昌侯梁秋頌，那位相爺對這件事情保持沉默態度。
柳聞止忽然開口道：
“但是在昨天夜間。”
“風虎騎軍有兩千之眾，選擇公然越過了王域，還跟我離國赤旅爆發小規模戰鬥，雖然風虎騎兵死傷逾五百人，但剩下的一千五百人，還是通過了赤旅的防線。”
“領軍之人，乃是風虎騎軍的副統領，羅桐。”
“虎將可否告知我，那些人是去做什麼的嗎？”
醜虎華燁沉默下去，隻默然看著遠處地平線，麵前的柳聞止氣勢洶湧，大有要主動掀起兵鋒的意思。
許久之後，華燁才開口：
“柳相爺無需擔心離國公的安全。”
“因為那些人並不是去的殤陽關。”
“我雖是風虎騎兵的大統領，但對於這支淳國精銳的掌控並不完全，羅桐他聽從的是明昌侯的命令。”
柳聞止眉頭緊緊皺起，而後才呢喃自語道：
“那些人，原來是想去截殺蠻族大君。”
“雙王並立天啟，乃是一段佳話。”
“但是現在，威武王跟長生王，好似都陷落到各自的險地當中。”
晉北，雪國。
哪怕眼下時令已經入春，如南淮城那樣的宛州都城，裡麵的人都已經褪下棉衣、換上春衣，更有妙齡女子袒露白皙脖頸跟藕段手臂。
晉北的秋葉山城，卻是人人裹著過冬的厚衣。
這天的晉北侯爵府極其熱鬨。
因為是晉北侯雷千葉嫡女雷心月的十六歲生辰，都城裡幾乎所有的貴族們都來為雷家的大小姐慶祝生辰，無數的珍貴禮品被送入府中，厚厚的禮單加起來足有三丈之高。
宴席一直從白晝持續到黃昏時分。
今天的主人公雷心月衣著華美，一根根如墨的絲發被金簪巧妙盤起，珠光翠影，映襯著雷家千金的美貌動人，這是秋葉山城裡最明亮的那顆明珠。
雷心月步態輕盈來到主屋。
今日在賓客之間儀態大方、遊刃有餘的大小姐，臉上露出來了獨屬於女兒家的小姿態，對著麵前的父親哼聲道：
“客人們都走啦。”
“父親。”
“您給我準備的生日禮物呢？！”
雪國白虎雷千葉轉過頭來，用含笑的目光看向他的寶貝女兒：
“禮物在千裡之外呢。”
“為父給你準備了這個天下最昂貴的生日禮物。”
雷心月抿著嘴笑了笑，少女而後長長聲調的咦了一聲，看起來並不滿意父親大人的這番回答。
雷千葉倒也沒有再更多去解釋。
“對啦，我小叔他去哪裡了呀？”
“你小叔帶兵南下，父親有事情需要讓他來幫忙處理。”
在女兒走後，男人低聲道：
“百裡景洪、梁秋頌、白瞬你們這些家夥想的都太多，做的太少，否則怎麼會被贏無翳壓製的喘不過氣來呢？”
“不像我啊。”
“一般不出手，出手就要驚天動地。”
正如在十五年前，雷千葉毅然決然選擇要推翻秋氏的統治，雪國白虎在無數人驚歎之中成為了晉北的新主。
人人都說，贏無翳是亂世當中最大的賭徒。
但其實，在晉北極其低調的這頭白虎，賭性並不遜色於威武王。
“上次，我是晉北軍中的左扶風將軍。”
“我賭了我全部的身家。”
“這次，我是晉北侯，是雪國的主人，身後有著無數人跟隨。”
“我依然要賭全部身家！”
南淮城這一天的天氣如西門博士預料的那樣。
大晴，大風，萬裡無雲。
歸鴻館裡，蠻族大君換上了他專門用來打獵的夔雷紋皮甲，蘇瑪在陸澤身前替他將所有扣子係好，身後則是在給陸澤束起高冠的蘇瞬卿。
很快，雄姿英發的年輕君王便整理好了一切。
這天，僅有兩百蠻族騎軍跟隨在陸澤的身後，衣著雅致水綠色宮裙的百裡嬛怎麼看都不像是出去打獵的，更像是出門遊玩的貴族小姐。
當車廂裡的車簾掀開，少女含羞的眸子會落在英武的蠻族大君身上。
陸澤身下是跟隨他多年的駿馬追颯，稚嫩的極西寶馬如今已完全成年，高大的北陸戰馬極具靈性，當初陸澤回到北都城的時候，追颯便好似有著提前感應一樣，在雀躍的不斷律叫。
陸澤輕撫著追颯的馬背，臉上露出了輕鬆愜意的笑容。
“天氣大好，適合一切啊。”
蠻族大君，在兩百騎軍的簇擁下，朝著距離南淮城七十裡的西陵山而去，那裡是下唐國都方圓百裡最適合打獵的地方。
當陸澤走出南淮城的時候，消息第一時間便傳到了宮中。
百裡景洪站在窗台之前，男人默然看著外麵萬物萌生的初春景象，枝椏在樹梢上冒出頭，青蔥之色開始映入眼簾，南方的燕子在結群，北歸回鄉。
“南燕北歸。”
“不知道這次的雄獅跟猛虎，還能不能再回到家”
“他們若是回到了家，就該我們這些人睡不著覺了啊。”
當殤陽關的大戰拉開帷幕的時候，諸侯的聯軍要圍殺威武王贏無翳。
而在宛州中南部的西陵山，同樣有著一場圍殺。
這次圍殺針對的對象，是來自於瀚州草原的長生王，跟上次在天啟城遭遇的刺殺完全不同，是真正的殺陣。
亂世開啟。
所有的魑魅魍魎，都陸續登上了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