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竹林掩映中,有座麵闊三間的屋子,朝向一口水波瀲灩的池塘,春融融草茸茸,日落月升,細卷琉璃水麵風。
陳平安就在坐落於霽色峰和跳魚山之間的扶搖麓住下,收回了九個符籙分身,心神也已全部歸位,陳平安就開始一邊閉關養傷,一步步溫養體魄,重新煉劍夜遊縫補法袍,一邊親自著手編撰修訂那幾部拳譜、靈書秘笈,宗得有宗的樣子,必須有幾條“法統道脈”可以傳下。
藥鋪楊老頭傳授的那門吐納登山法,顧祐的撼山拳,鄭大風刪定的劍術正經,陳平安拉來弟子裴錢一起,將崔誠拳招作個彙總,同時梳理寧府白嬤嬤的拳法,白發童子這座“武庫”秘藏的那些青冥武夫堪稱殺手鐧的壓箱底招數還有避暑行宮記載的大量蠻荒拳路李二以武夫視野對人身天地的獨到理解和剖析此外阿良傳授的劍氣十八停李希聖贈送的丹書真跡加陳平安勉強可算登堂入室的雷局,九真仙館仙人雲杪的不傳之秘雲水身飛升境野修馮雪濤在中土文廟被半路劫道的雷法真意,等等。光是各種被陳平安分門彆類的冊子,桌就有四五十本更不談還有一大摞零散稿紙,堆在桌,兩尺多高,所有陳平安曾經交過手、偷過師的,都被詳細記錄抄寫在此。
何況某種程度,陳平安“自身”就是字麵意思的“一本雜書”,寫有兵家初祖遞出的十一境武夫半拳,在那大泉蜃景城外,天宮寺雨中與劍術裴旻一戰,被陳平安抽絲剝繭拆解出來的劍氣等。
按照陳平安的初步設想,落魄山自家法統,大體分為四條主要脈絡,劍術,拳法,符籙,煉物,同時兼顧雷法、望氣陣法等。
先前在蓮藕福地大木觀,陳平安其實就已經有過一場彆開生麵的傳道,傳授了一番粗略的修行次第。
道理再簡單不過想要給人傳道解惑,指點迷津,得是自己有道在先,有理在前,才不會誤人子弟。
裴錢是唯一一個親眼見證此事的人,歎為觀止,她差點被驚掉下巴。但是陳平安沒有讓裴錢看太多拳法之外的內容。
陳平安笑著說打算將百家之長熔鑄一爐,最終編出一本最醇正的拳譜,武夫學拳的門檻很低,山巔很高,層層遞進,幾無岔路。
不過這種大話,他讓裴錢聽過就算,省得把話早早放出去了,到時候編不出來,鬨笑話。
陳平安專門給喜歡巡山的小米粒,在霽色峰和扶搖麓之間設置了兩處“雲窩”陣法,功效如同縮地符,方便小米粒來這邊串門。
陳靈均當然也想湊熱鬨,結果發現自己根本走不入那團雲窩,山主老爺,偏心了些,不過偏心小米粒,陳靈均倒是不覺得委屈。
負責護送十六人來此的吏部侍郎曹耕心,還有劍修袁化境和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周海鏡,各有各的私人訴求,曹酒鬼說有個山朋友,想要與陳山主討要兩本百劍仙印譜、皕劍仙印譜,陳平安說自己都沒有,哪裡找去。不料曹侍郎有備而來,立即從袖中摸出兩本不知哪家書坊偷摸刊印的精美印譜,好得……一眼假了,陳平安倒是沒計較印譜的真跡贗品與否,隻是問一句,你這朋友,男的女的。
曹耕心信誓旦旦保證是個體魄精壯的大老爺們,陳平安立即心裡有數,毫不猶豫打賞了兩個字,“免談。”
曹耕心隻得實話實話,說是個篪兒街出身的豪族女子,不過她跟那關翳然一樣,當過多年大驪鐵騎的隨軍修士,她還是自己的發小,小時候他們一起賣書掙錢發家的。陳平安瞥了眼曹侍郎另外那隻袖中,曹耕心笑容尷尬,說這本山水遊記,打死都不敢拿出來的,跟她關係再好,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終究還是談不過命的交情,實在是拗不過她,做個樣子罷了,拿回兩本鈐印有陳山主藏書印的印譜,足夠讓她心情轉好、有個笑臉幾年了。
陳平安將那兩本印譜放在桌,說我們先談正事,稍後會將印譜送到你手。周海鏡腹誹不已,看看,還說架子不大?次在大驪京城,都沒見這位陳先生如此擺譜,看來當不當國師,確實兩樣。曹耕心倒是更擔心被陳山主將那兩部印譜黑了去。
袁化境說自己想要與落魄山借一處藩屬山頭,最好是拜劍台,因為他近期可能會閉關,嘗試破境,一切消耗,費用好說,翻倍。
陳平安笑道:“好說,袁劍仙在閉關之前,剛好可以與我們新來的供奉甘棠請教請教。”
袁化境雖然不知道此人是誰,但是既然陳平安敢這麼說,想必是位比所謂“袁劍仙”更貨真價實的前輩劍仙了。
周海鏡看了眼一直默默坐在角落的裴錢,她幾次好奇打量這個毫無氣勢可言的年輕女子,對方恰好也幾次斜眼瞧過來。
見那裴錢與傳說中的鄭清明什麼的,半點不符,要知道當年在大驪陪都洛京那邊,一直流傳那個“與鄭錢問拳,三臉就完事”的說法。怎麼裴錢到了自家地盤,反而像個大家閨秀了?周海鏡雖然心中疑惑,也懶得藏掖什麼,說想要跟裴宗師討教幾手好拳。
陳平安笑著勸說了一句,“不如等周宗師躋身了止境再說。”
周海鏡卻說以山巔境問拳止境氣盛一層,剛剛好,輸了不丟人。
裴錢其實沒有跟人切磋的想法,打重了,傷和氣,對方畢竟是落魄山的客人。打輕了,說不定對方不領情,覺得名師沒有出高徒倒沒什麼,就怕誤會是自己師父的教拳本事不高。
陳平安微笑道:“純粹武夫同道之間的切磋而已,不可勝負心過重,也彆太不當回事。”
裴錢點點頭,站起身,說了句承讓,就率先離開屋子。周海鏡眼睛一亮,學拳一事,就你陳平安會啊?我也不差!
不但曹耕心想要出門看拳,袁化境也跟著告辭離去,陳平安剛好便騰出手來,翻開桌那兩本印譜,思量一番,提筆落字。
下山的時候,周海鏡呲牙咧嘴,揉著胸口,心有餘悸。
其實那裴錢還算厚道,動手之前,用了聚音成線的密語手段,說自己會壓境在山巔境。
雙方大概就是十個回合,都是周海鏡占據風,看似打得裴錢毫無還手,隻有招架之力,結果隻是被裴錢以雙肘,筆直一線,快若奔雷,連守帶攻,如強行開門一般,雙肘撞在周海鏡身,砰然一聲,周海鏡就已經倒飛出去十數丈,重重摔地,手掌一拍,身形擰轉,瞬間橫移十數步,周海鏡強提一口氣,才剛穩住腳步,眼前一花,就被裴錢一記挑肘打在臉……
裴錢去了趟屋子,從師父那邊拿來印譜,交給曹耕心,裴錢猶豫了一下,還是與那周海鏡說了句多有得罪。
周海鏡這會兒也說不出什麼客氣話,默默點頭。
曹耕心入手才知多出一本印譜,陳山主真是個妙人啊,同樣是買了本假書。曹耕心大笑道:“哈,還有添頭,賺了賺了!”
陳平安果真親筆寫了贈語,落筆不久,猶然泛著墨香,“功名兩字酒中蛇,入肚不心。曹兄惠存。”
袁化境沒有龍泉劍宗打造的那種符劍,無法禦風,隻能徒步走向那座拜劍台。與曹耕心這位名義的新任大驪地支領袖告彆,袁化境沒有用縮地神通,朝那拜劍台一路慢慢逛蕩過去。周海鏡抬了抬下巴,示意翻開那其餘兩本,看看陳平安有沒有寫什麼,還是敷衍了事,隻鈐印藏書章。曹耕心卻是將印譜收入袖中,說去了牛角渡登船返航再說。
到了那艘大驪軍方渡船,啟程北歸,曹耕心摘下那隻包漿紅亮的酒葫蘆,拔出酒塞,仰頭灌了一口酒,這才從袖中摸出印譜。兩本印譜扉頁,各自寫有贈語,各有不同鈐印。
鐵甲出朱門,轉戰百萬裡,立馬楊柳邊。羨君杯酒裡,日日見花開,豪飲太平中。
百劍仙印譜鈐印五字:山客難當劍仙。
共挽天傾,不讓須眉。
皕劍仙印譜鈐印七字:大驪國師陳平安。
周海鏡憋了半天,她才說了句,可惜老娘打不過寧姚。
曹耕心哈哈大笑,喝過酒,說道:“情思不可敵,繾綣意難平,我輩癡男怨女,與之對壘,敵營如有千軍萬馬,紛至遝來,高舉大纛,寫一個情字,連破眉間、心頭兩關,無計相回避,殺得我輩丟盔棄甲,潰不成軍。”
周海鏡斜眼此人,聽不懂人話的傻子麼。
那傻子卻是瞬間心中了然,有戲!
曹耕心那艘軍方渡船才離開牛角渡沒多久,這天便又來了一艘名為“龍蛇蹤”的跨洲渡船,並且是從中土神洲來的,體型巨大,卻不花俏。如果不是渡船在跨海登岸、即將靠近西嶽地界之前,主動與佟神君通知報備,大驪朝廷可能都不知道渡船的存在,進入西嶽地界,再轉入北嶽轄境,這期間“龍蛇蹤”渡船就好像憑空消失一般。
渡船乘客,人數不多,來自五座宗門,卻是一家人。開山祖師都是那位符籙於玄。
走下渡船的,男女老少皆有,他們自然都是道士裝束。領銜之人,是道號“值夜”的道家天君薛直歲。
此外還有王庭芝,丁道士,田宮,香童,白鳳在內十餘人。他們見著了於玄,喊師尊,師公,太祖師,都有。
這次從中土神洲跨洲趕來寶瓶洲,兩件事,一顯一隱,明麵是幫忙送來一千顆金精銅錢,暗地裡,於玄親**待過親傳弟子薛直歲,從各座宗門裡邊挑選出幾個最心傲氣高的,一並帶去落魄山那邊,好讓他們見識見識什麼叫真正的聰明人。
這次去渡口待客的,依舊不是閉關狀態中的陳平安,是落魄山掌律長命和泉府韋文龍,當然還有裴錢。
將這撥中土客人安置在落魄山中的私宅。
浩然山巔趣事多,相傳於玄年輕那會兒,可能是之前吃過劍修的苦頭,每次下山遊曆之前,必須先預備好幾百張鎖劍符。
後來證道飛升,若有親傳弟子出門曆練,於玄依舊不忘拉到跟前詢問一句,是否需要一摞鎖劍符傍身,師父這邊還剩下許多。
聽說陳山主在閉關,這些道士,也無半點芥蒂,修道之士,閉關數日甚至是幾個月乃至數年之久,都是再正常不過的。
薛天君自己最近一次閉關,就長達四十年光陰之久,那還不是為了什麼破境,隻是需要勘驗三道符籙而已。
而且此次出行,師尊已經與他明言,不拘年月長短,隻管在那位陳道友的落魄山,你們能多待就多待幾天,若有願意留在那邊長久修道的,更好。
到了山門牌坊那邊,白發童子按規矩錄名,看門人仙尉瞧見這撥仙氣縹緲的正經道士,便有些自慚形穢。
在這處州地界,青山似書常亂疊。山高則配天,山深可潛靈。客人結伴晨起散步,山間起霧,縈繞滿麵,腋下起清風,恍惚使我升仙籍。道忽逢二童子,一青衣一黑衣,顏色鮮好。
陪著小米粒一起巡山的陳靈均,雙手抱住後腦勺,搖搖晃晃,“小米粒啊,你咋個每天都這麼開開心心呢。”
小米粒輕輕一拍棉布挎包,哪怕四下無人,依舊壓低嗓音說道:“我有錢啊。”
察覺到遠處的動靜,陳靈均以心聲提醒道:“先不聊,有客人。你走我後頭。”
一般來說,能夠登山的客人,道行品性都有保證,但是保不齊誰會嚇到膽兒不大的小米粒啊。
何況那山下市井的親戚朋友,還會講幾句隔山話呢。
要說陳靈均機靈還是不機靈,很難說,可要說陳靈均沒有江湖經驗,那本路人集是白寫的?
小米粒使勁點頭,躡手躡腳跟在景清身後。
“那位陳劍仙,實在是太年輕了,會不會是一個被神化了的人?”
“丁師叔,我輩道人強攻猛打,當真可勝心魔?”
“祖師爺讓我們走這一遭,用意何在?薛天君也不說半個字,每天就這麼耗著嗎?山中景致再好,再走一兩遍,便無新意了。”
對麵那撥散步的客人,一路也在閒聊,隻是用了幾種秘傳的符籙手段,不怕隔牆有耳,倒不是懷疑落魄山,而是有此手段,終究可以隨意幾分。雙方走近了,他們紛紛停下腳步,與那兩位童子,打了個道門稽首,一問才知對方身份,青衣小童,道號景清,是落魄山譜牒修士。對方一聽說他們來自桃符山下宗,便神色古怪起來。
那個古古怪怪的黑衣小姑娘,肩挑金扁擔,手持綠竹杖,自稱是周米粒,她再沒有說什麼身份,隻是攥了攥斜挎棉包的繩子,難掩緊張。
陳靈均與他們客套寒暄了幾句,十分得體。
這撥道士,大有來頭。
祖庭正宗桃符山,開山祖師於玄,道場位於祖山填金峰。
一座宗,羽化山,太純粹是以數以百萬計的符籙疊山而成,據說百年前就已經累加到九百多萬張符籙,即將千萬。
三座下宗,飛仙宮,有那太清境界的美號,被譽為神仙都會之府,宮觀遍布,高真輩出。在此修煉成仙的彆家道士,曆代不絕。
還有“鬥然一峰,擲符開萬山”的鬥然派。經緯觀的前任觀主,鬆雪道人趙文敏,已經去往蠻荒天下,而趙文敏的師尊垢道人,就是於玄的六位嫡傳弟子之一,在那中土神洲山山下極負盛名,是出了名的愛憎分明,有恩必還,有仇必報。當年大戰一起,垢道人留下一句“兒孫輩愛惜精神,留此身擔當宇宙”,便飄然遠遊,不知所蹤,最終身死道消在了南婆娑洲戰場。
祖庭桃符山有一座七十二小洞天之一的雲夢洞天,宗羽化山則手握一座等“太羹”福地,飛仙宮和鬥然派分彆擁有一座中等品秩福地,“老坑”和“百煉”。也難怪每次填金峰祖師堂議事,經緯觀就沒有不哭窮的時候。
雙方擦肩而過,各自走遠了,一直憋著口氣的小米粒終於可以鬆口氣了,搖頭晃腦起來,“哈,都蠻和氣的。”
陳靈均笑嗬嗬道:“財高語壯,勢大氣粗。有些脾性,嘴言語不顯,眉眼間是藏不住的。”
小米粒皺起兩條疏淡泛黃的眉頭。
陳靈均嘿了一聲,“小米粒啊,咱們可不用管這些,有山主老爺在家呢。”
小米粒撓撓臉,喃喃道:“景清,可我還是覺得他們挺好唉。”
陳靈均側過身,做了個鬼臉,“要是連周護法都覺得不好,也到不了咱們落魄山嘛。”
大驪京城火神廟那邊,封姨難得給落魄山寄來一封飛劍傳書,詢問陳平安到底還要不要去百花福地的。
小米粒巡山至此,雙手奉那封密信。陳平安看過內容,隻好回信一封,說爭取今年年底遊曆中土神洲,但是不作任何保證,若是寬限到明年年中,肯定沒有問題。封姨在那封密信,還說了一件無據可查的“宮闈豔說”,原來某座福地出身的豪素,在成為刑官之前,曾經在躲去百花福地避難,與某位叫“向秀”花神,很有嚼頭,你到了那邊,有機會幫忙確定真假。陳平安對這些不感興趣,隻是記起一句極有韻味的古詩,向秀甘淡薄,深心托豪素。
魏檗來了一趟扶搖麓,說剛參加完禦書房議事,耐心很好的皇帝陛下都忍不住暗示自己了,大驪王朝什麼時候將某事昭告一洲。
陳平安說再緩緩,等他想好了如何處置那些寶瓶洲南部金身還被鎮壓的山水神靈再說。魏檗點點頭,說此事確實需要慎重對待。
之前老真人陸雍見著了陳平安,三言兩語,就談妥了趙著擔任落魄山客卿一事,約莫是察覺到了陳山主的萎靡狀態,陸雍都沒提什麼小酌幾杯,很快就告辭離去,隻說下次霽色峰祖師堂議事之前,與青虎宮打聲招呼,他就會帶著趙著一起趕來落魄山,敘舊如飲酒嘛,越晚越醇香。老真人甚至都不讓陳平安送到山門口,說自己早就與景清道友約好了,要去鐵符江水府那邊遊覽,見一見那位新任府君白登。陳平安都是笑著點頭,隻說好。
落魄山新多出“大道相契三兄弟”,龍種劍修白登,道號躁君,如今已經升任鐵符江高位水神。玉璞境高耕,是流霞洲老飛升荊蒿的高徒,還有那個曾經在仙簪城道號銀鹿、如今改名曾錯的鬼物。在落魄山,他們仨陪著青衣小童,頓頓喝酒如喝水,喝得共患難的三兄弟,如今同富貴了,誰都不敢提一個酒字。高耕始終沒有返回流霞洲青宮山,師尊有令,讓他在此多盤桓一段時日,與那位景清道友處好關係,至於原本屬於高耕那一攤的青宮山事務,不必理會,缺了他高耕,青宮山還是青宮山。可要是高耕你能夠在此紮下根來,就算大功一件。如今曾錯更是每天都會寫日誌,例如今日出門一趟,未能守心,又妄發數語,可恨可羞。
儒家道統薪火相傳,自古至今有三縱,至聖先師開天辟地,率領禮聖與文廟陪祀七十二賢,如日始旦,照破蒙昧,一縱也。文聖學究天人,如日中天,二縱也。至隱官時如日重明,三縱也。道統凡此三縱,皆天日天時也,吾輩學道者不可以不知……
本來就是寫在私人日誌邊的一點小心得,結果不知怎麼被隱官大人看了去,坐在桌旁洋洋自得的曾錯,後腦勺便挨了結結實實一板磚。
景清前輩誤我太多!不是說好了你家山主老爺,最不喜旁人溜須拍馬,唯獨誇他那先生老秀才學問如何如何高,稱讚他是個地地道道的讀書人,必然有功無過嗎?
結果等到陸老真人與青衣小童按下雲頭,來到鐵符江,再各自掐訣辟水,來到水府門口,水神白登和擔任水府半個謀主的曾錯,就已經在那邊候著了,進了府邸,一路穿廊過道,來到一處專門款待貴客的地方,陸雍便看見滿臉笑意的陳山主站在桌旁,擺好了酒菜,隻等他們落座,下筷舉杯。
老真人心中感動,卻也沒說什麼,了桌都在酒中。
陳靈均把這頓酒給老真人安排得明明白白,主陪副陪三四陪,定要招待好陸老哥,不醉不歸。
老聾兒跟弟子幽鬱,見過了年輕隱官,暫住拜劍台,到了這邊,老聾兒確實有點後悔了,彆說是這龍泉郡地界,便是整個大驪處州山河,在老聾兒眼中,不過是掌心大小,彆看老聾兒在劍氣長城隻管著一座牢獄,但是那邊的地盤,清淨且大,豈是如今這彈丸之地能比的?何況先前帶著弟子離開劍氣長城,好不容易沒了珥青蛇穿法袍懸短劍的白發童子,在旁呱噪,這才幾天工夫,雙方就又見麵了,愁是真的愁,隻是盼著隱官大人稍微講一點良心,幫著自己與那位“小陌先生”,還有白景前輩,牽個線搭個橋,學得幾手乘劍術,也不枉自己在此當個一般供奉,以後去了五彩天下的飛升城,也好替隱官大人美言幾句,說幾句自認問心無愧的公道話。
到了那座愈顯偏遠狹小的拜劍台,茅屋簡陋,老聾兒反倒是不覺得有什麼寒酸,幽鬱先前聽見隱官大人與師父的寒暄內容,忍不住詢問一番,師父以前還當過一個蠻荒大王朝的太子殿下?還有過一座廊腰縵回九萬屋、東邊日出西邊雨的東宮道場?帶過兵打過仗,所向披靡,短短百年間便吞並了兩個世仇王朝?老聾兒笑了笑,隻說那是幾千年前的老黃曆了,不值一提,若說真正稱得小有氣派的地方,卻不在昔年舊宅的房屋數量,而是每逢驕陽懸空,可讓數萬女官齊齊搬出梳妝鏡,恰似一輪熒熒大日在地生輝,反照天。可惜那會兒年輕氣盛,自恃修道天資不差,練劍不慢,不知一味強出頭、鋒芒畢露的隱患,當年繼承大統,其實還是當了幾天皇帝老爺的,環顧四周,皆已經是自家國土,便有時無英雄之慨,就想要去劍氣長城走一遭,會一會那幾個能夠牆頭刻字的老劍仙。
幽鬱便問出一個劍氣長城本土劍修都很想知道的問題,師父你當年是輸給哪位老劍仙?
徒弟這一問,便問到了老聾兒生平最搔癢處。原來是道號龍聲的甘棠,當年主動孤身登城頭,單手仗劍,顧盼自雄,無視一眾劍修,揚言要與老大劍仙單挑一場。
像那山下,少年求名,在所不惜。
拜劍台這邊,除了郭竹酒經常獨自外出,還有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倆小姑娘,一個認了掌律長命當師父,一個與那自稱箜篌的白發童子拜師,她們的師父其實都不是劍修,但是師徒雙方,都沒覺得有任何問題。
來了個虛心問道的袁化境,老聾兒有問必答,隻是心中唉聲歎息不已,這才來幾天,就必須開始“往來酬唱”了?糟心,自己果然與落魄山大道不契。
謝狗來郭盟主這邊點卯,已經被暫時除名的白發童子,剛好也在這邊,與那徒弟姚小妍笑哈哈,蹦蹦跳跳,比個子高低。一個問師父,要不要把劍練起來?一個回答徒弟,急什麼,你可是有三把本命飛劍的天才,我教給你的那三種煉劍法門,慢慢學緩緩煉就是了,保管隱官老祖催誰都催不到你這邊。
謝狗丟了個眼神給白發童子,後者心有靈犀。
我們找小米粒耍去?
她正巡山呢,頑去!
在那霽色峰山道,一個興高采烈的黑衣小姑娘,與一個哈哈大笑的白發童子,雙手交錯,在路橫著走,剛好像是給一位貂帽少女抬轎子。臨近祖師堂那邊,剛好有一撥道士迎麵走來,為首的那位飛仙宮薛天君,老道士見此其樂融融的情景,會心一笑,與她們點頭致意,再主動側身貼靠崖壁,給她們讓出道來,身後幾位道士便有樣學樣。
小米粒壯起膽子與道士們道了一聲謝,薛天君神色溫和,笑著說道友客氣了。
抬轎子的白發童子裝瞎子,坐轎子的貂帽少女做啞巴,隻有小米粒,心中想要與景清說一句,看吧,好人唉。
手本就有閒餘,又得了於老真人送來的那一千顆金精銅錢,再加餘時務非要送、不收還不行的那兩百多顆。
陳平安就開始著手煉劍“井中月”,提升品秩,希冀著能夠達到預期的一劍分化八十萬,若有百萬之數,屬於意外之喜。
小心起見,陳平安思來想去,還是讓謝狗過來幫忙護關,同時讓老聾兒代替謝狗,去跳魚山那邊傳授道法。
謝狗覺得陳平安這也太小題大做了,在這碧霄洞主贈送過一座大陣的落魄山,需要如此?
謝狗一拍貂帽,記起來了,都怪自己說漏了嘴,說什麼一手劍術可斬因果線,不比那純陽呂喦遜色太多……
雙手疊放做枕頭,躺在屋外廊道的地板,謝狗翹著二郎腿,一晃一晃,小陌不在家,無聊真無聊。
謝狗順便惦念一下仰止那婆姨,不稀罕對方的道號,但是仰止有一門本命神通,不容小覷,仰止學了,飛升境之前,當然是一樁天大的福緣造化,等到躋身了飛升,仰止道行越高越雞肋,甚至可能會阻礙仰止的證道。謝狗卻是十分眼饞,她對於合道一事,之所以不算太著急,就是想著啥時候走一趟桐葉洲,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我送禮來你還禮,敢不還禮就砍你……呦嗬,還挺押韻,到了落魄山,學問暴漲啊,與小陌真是愈發般配了。
不知何時,冷不丁的,屋內陳山主難得失態,罵了一句娘。
謝狗幾乎是瞬間就來到屋內,同時施展出六七種劍術、道法,她仍是沒能找出任何蛛絲馬跡。
陳平安臉色陰沉,伸手擋在脖子那邊,還在罵罵咧咧。
一開始謝狗還以為是山主演她呢。
結果她很快就發現陳平安指縫間滲出血絲。
謝狗沉聲問道:“怎麼回事?”
陳平安挪開手掌,隻見脖頸處出現了一條鮮血淋漓的傷痕,就像市井俗子被一根鐵絲強行勒出的傷口。
謝狗眯眼問道:“你是不是被誰抓住把柄了,生辰八字,還有本命瓷碎片?此外我可以確定,能夠抖摟這一手的,必然是一位十四境修士。不太可能是那一小撮老的,反正就那麼幾個,數得著的,他們要出手早就出手了,不至於拖到今天再對付你。於玄那幫徒子徒孫?如今就在山中,近倒是近了,問題是不可能啊,我早就偷摸把他們翻了個底朝天,他們那點微末道行,絕對沒有這份本事,還是有某位十四境躲在極遠處,偷偷給你來了這麼一下狠手。陳平安,對不住,我確實可以斬因果,但是沿著某條因果線溯流而,我目前還是做不到。”
陳平安搖頭道:“這有什麼對不住的,本就是一種防不勝防的山巔陰招,隻能多提防。”
謝狗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住話頭。這類飛來橫禍,無妄之災,實則是有緣由的。
陳平安心知肚明,同樣沒說什麼。
此事涉及到了玄之又玄的命理運勢,與陳平安新收的某位學生有關。
陳平安反而笑道:“好事,這恰好說明我收的弟子,運道到底有多強。”
謝狗覺得很奇怪,陳平安不是那種苦中作樂,不是自嘲解憂,確實還挺高興的。
謝狗小聲道:“那小子,克你呢。”
陳平安站起身,神采奕奕,說道:“所以我更要保護好他。”
謝狗一臉懵,這是什麼道理?
與此同時,陳平安望向謝狗,謝狗立即點頭道:“這件事,我保證跟誰都不說。”
見陳平安還是不太滿意,謝狗隻得有氣無力補了一句,“行行行,小陌都不例外。”
直到這一刻,謝狗才真正明白為何小陌願意留在此人身邊。
陳平安和小陌都是強者,他們看待這個世道的眼神,都是一樣的,都很堅定,而且溫柔。
陳平安有點遭不住謝狗的視線,隻得想了個不是辦法的辦法,“謝狗啊,追求小陌都一萬年了,可不能見異思遷啊。”
謝狗雙手使勁按住貂帽,氣得她直跺腳,怒道:“山主,你平日裡但凡見著個漂亮女人,就目不斜視,生怕走漏了風聲,被寧姚秋後算賬,憑啥唯獨到我這邊,都敢隨便調侃打趣了,啊?!”
陳平安忍俊不禁,抱拳搖晃幾下,算是與貂帽少女賠禮道歉了。
關了門,陳平安繼續煉劍。
米裕舍不得使用三山符,反正崔宗主給的假期不短,剛好想要走一趟老龍城,米裕就直接禦劍跨海去往寶瓶洲。
一位大劍仙忙於趕路的禦劍速度,真心不慢。結果才出桐葉洲陸地,就被半道攔截,竟是周首席,手裡還拎著個白玄。
白玄瞧見了米大劍仙,也隻是點點頭,下宗首席供奉而已。米裕早就習以為常,白玄如果不這樣,反而覺得彆扭。
趁著裴錢在大瀆那邊瞎忙,白玄就想著去落魄山那邊看一看曹師傅,與湊巧做客青萍劍宗密雪峰的周首席一拍即合,說走就走。
這天落魄山又來了個訪客,白發童子不等道士仙尉開口詢問,就已經蹦出來,笑嗬嗬問道:“何方神聖,報名來。”
可把白發童子樂壞了,如今咱們落魄山真是生意興隆,財源滾滾啊。這不又來個小金丹。
那個瞧著有幾分神弱的英俊男子,恭敬抱拳道:“靈飛宮,溫仔細。此次冒昧拜訪,是想要跟裴宗師認真問拳一場。”
溫仔細已經很久沒能凝神煉氣了,再這麼耗下去,他估計就要徹底大道斷絕,實在是不來不行,每次呼吸吐納,一閉眼,滿腦子都是那張笑容古怪、越看越滲人的臉龐,是道人心魔征兆無疑。誌向高遠的溫仔細,哪敢將這種事不當回事,隻能是硬著頭皮來此正兒八經請她……教拳一場。
白發童子看了眼道士仙尉,她隻是個編譜官,可不負責待客,何況來客還是找那裴錢的,若是多說幾句,小心被謝狗去郭盟主那邊告狀。仙尉又不知道裴錢如今身在何處,就跟那白發童子大眼瞪小眼,都沒轍。溫仔細更是無奈,隻好讓那道士通報一聲,說自己近期就在槐黃縣城找地方住下,會經常來此叨擾,直到裴宗師願意現身答應切磋為止。
白發童子有些遺憾,既然這個金丹不登山,就沒辦法錄名了。
玉宣國京城長寧縣內,青裙婦在那座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崇陽觀,待得實在無聊,她就想要出門散心一趟,不如去落魄山瞅瞅?
先禦風到了紅燭鎮那邊,她走過棋墩山,晃悠悠來到了山門口,自顧自坐在那張空桌旁,頭彆木簪的年輕道士,便端來茶水。
本來心情不錯的青裙婦人,瞧見一道身影之後,便霎時間俏臉寒霜,後者更是心虛,剛想避其鋒芒,三十六計走為計,就被那青裙婦冷笑道:“薑老宗主,走什麼,如果沒記錯,你可是這裡的首席供奉,不待客?”
薑尚真倍感無奈,隻得乖乖飄落在地,擠出個笑臉,“久彆重逢,乍見翻疑夢,容顏彆後還如故,歲月額外優待蕭娘。”
一旁白玄和米裕都倍感好奇。
這位施展了障眼法的青裙婦,便是櫻桃青衣候補魁首之一,蕭樸。薑尚真可沒招惹過她,隻是早年在北俱蘆洲,那會兒青春懵懂,年少無知,與她的一位,哦不對,是兩位閨中好友有些誤會。至於這位“蕭娘”,祖籍在那中土神洲某個古老王朝的揚州,嘿,蕭娘臉薄難勝淚,桃葉眉長易覺愁。怎麼都有九十文的姿容氣度,刺客?蕭娘是女刺客咋了,年輕人懂個屁,蕭娘有此身份,不得格外增光彩啊,必須九十五!
蕭樸冷笑連連,好像都不樂意跟薑尚真多待片刻,竟是直接起身離去。
薑尚真心生疑惑,她來這裡做什麼?該不會是已經與山主打過照麵了?
先不想這些有的沒的,薑尚真笑問道:“仙尉道長,大風兄弟呢?”
仙尉笑道:“他如今在跳魚山每天給人教拳,就搬去那邊住下了。”
薑尚真與仙尉對視一眼,各自點頭,勾肩搭背湊一堆去了。看門不看門,山門都在的。
米裕徒步登山,他對觀看鏡花水月不太感興趣。
白玄直接去了拜劍台那邊,風塵仆仆奔波勞碌的,必須犒勞犒勞自己,先來一壺枸杞茶,再去找陳靈均敘舊。
雙手負後,好像在巡查地盤,白玄瞪大眼睛,問道:“老聾兒,你趕緊打自己幾耳光,我莫不是在做夢吧?”
薑尚真可以觀看的鏡花水月,隻說鄭大風和陳靈均沾過光的,就有五十多場。周首席的家底,深不見底呐。
比如當下這一場,就有個濃妝豔抹的胖女子,薑尚真稱之為金藕姐姐,她最是愛慕風雪廟魏晉,魏大劍仙。
排第二位的,便是那位不知名字隻知姓氏的薑大哥了。魏劍仙靠臉,薑大哥靠腰包。
薑尚真本想多聊幾句葷話,隻是另外一場鏡花水月已經開啟,趕緊砸下一顆小暑錢,與那位金藕姐姐告罪一聲,說自家通房丫鬟把被褥捂熱了,薑哥去也。
有個名為“倒薑宗”的鬆散門派,家鄉桐葉洲,第二家鄉北俱蘆洲、和自家宗門所在的寶瓶洲,三洲修士都有。
有位自稱與薑尚真有血海深仇的“崩了真君”,千辛萬苦,靠著勤勤懇懇點卯、瘋狂砸錢和花樣百出的瘋狗咬人,終於混到了三把手的高位。再往爬兩個台階,咱們薑次席,可就要當宗主,坐頭把交椅了。
等到薑尚真火急火燎打開這場鏡花水月,便聽見有人正在譏諷那薑賊是個繡花枕頭,汲深綆短,鞭長莫及……有人正在詛咒薑賊再掙不著半顆銅錢,大早起來去拾糞,餓得三天沒拉屎……薑尚真立即砸下好幾顆小暑錢,連聲叫好,一聽到崩了真君的熟悉嗓音,真有一種主心骨和頂梁柱來了的感覺,一時間紛紛砸錢隻為喊一嗓子,恭維起崩了真君薑次席的英明神武。
有那擔任倒薑宗首席供奉的女子,一口氣砸了好幾顆小暑錢,嗓音狠厲道:“老娘總有一天要把那廝褲襠裡的多餘玩意,剁下來泡酒喝。”
換成彆的地方,一個女子說這種話,好像是那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虧本路數。
但是倒薑宗不一樣,立即就有人跟著砸錢,喝彩叫好,那女子又砸了顆小暑錢,笑問一句,崩了真君,你跟老娘玩空城計呢?
薑尚真趕緊撤掉鏡花水月,默默念叨我不慌。
被裴宗師親自教了拳,那天走了足足兩個時辰的六步走樁,如今八人練拳更加勤勉,再與那位岑師傅學拳,就帶了幾分敬畏。
落魄山後山那邊,住著一雙柱國曹氏子弟,少年曹蔭和少女曹鴦,一個字鳳生,一個小名梧桐。曹蔭是一位觀海境瓶頸劍修,曹鴦剛剛躋身五境。他們今天是來跳魚山這邊看幾個朋友的,曹蔭與一雙同胞姐妹和一對兄妹,都是沾親帶故的關係,一雙同胞姐妹,丁窈修行,丁窕學武。而武善弋、武籠都兄妹,都學武。而丁、武兩家,與曹氏都是姻親,當然是一種高攀了。豪門世族通婚聯姻,實屬正常,大驪京城的意遲巷和篪兒街,始終保持一個默契,就是兩個柱國姓氏之間,幾乎沒有婚嫁,偶有例外,也都不敢大張旗鼓,恨不得跳過所有繁縟禮節,直接丟入洞房算了。
曹蔭並不擔心落魄山會有什麼看法,這種禮數的人情往來,如果故意忽略不見,反而才是不近人情。何況他很清楚,落魄山風氣如何,尤其是陳山主的胸襟氣度,早就讓曹氏少年佩服得無以複加,曹氏祖訓有一句“心誠色溫,氣和辭婉”,不就是說陳山主的?
鄭師傅大概是個常年不洗腳的,教拳之餘,就坐在板凳脫了布鞋,在那邊摳腳。
因為確定鄭師傅是個肚裡有貨的真正高人,所以還是有幾個少年願意蹲在一旁問些拳法問題,一個個隻覺得學拳不易。
鄭大風隨口解答了幾個問題,突然朝一個名叫武善戈的少年遞過手去,“聞一聞,是酸辣味的?還是醬香的?”
那武善戈連滾帶爬跑遠,結果背後鄭師傅來了一句,小賊往哪裡跑,看鏢!
曹蔭在這邊,與十分相熟的鄭先生聊了一會兒,再與武善戈他們幾個敘舊幾句,就帶著曹鴦去彆處。
鄭大風對身邊一個沉默少年笑道:“拳是自家拳,休爭三寸氣,白了少年頭。”
陳靈均得知白玄回到了落魄山,一邊去拜劍台找白玄,一邊暗中通知裴錢。
落魄山,論資排輩沒輸過誰。若論鐵骨錚錚,義薄雲天,青衣小童更是舍我其誰。
要說赤膽忠心……那個喜歡一口一個隱官老祖的白發童子,也有幾把刷子。至於白玄,到底年紀小,還是差了點火候。
蓮藕福地的武學天下第一人,鐘倩鐘大宗師,跟那位米裕米大劍仙,可謂一見如故。大概算是英雄惜英雄吧。
躺在椅子嗮太陽。吃飯的點到了,他們就去老廚子那邊,鐘倩挑三揀四幾句,再約好下頓飯炒哪幾個菜,今兒宵夜喝什麼酒。
這天暮色裡,集靈峰主道台階,米裕和薑尚真分彆抓住小米粒的一隻小手,他們再幫她拿著金扁擔和綠竹杖,小米粒咧嘴簸箕大,哈哈笑著,飛嘍飛嘍。一起往山頂晃去。
山頂那邊,有在此賞景的羽化山道士忍不住詢問,可是米劍仙?
又有鬥然派道士開口詢問,敢問是玉圭宗的薑老宗主?
米裕懶得回話。被自家人罵一句米劍仙,米裕可以無所謂。
薑尚真笑著點頭。米劍仙是青萍劍宗的,我可是落魄山的首席供奉,在外人這邊,可不能差了禮數。
小米粒趕緊讓周首席和餘米把自己放下,一板一眼,與那些仙長們打了個有模有樣的道門稽首。
那幾位道士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黑衣小姑娘。等到她如此行禮,道士們幾乎都還禮了,隻有一個麵容冷峻的少年,沒動靜。
米裕瞥了眼那少年,薑尚真笑了笑,他們都沒說什麼。
小米粒哪裡顧得這些個細節,她忙著開心嘞。
除了暫作道場的扶搖麓,在集靈峰那棟竹樓之外,其實陳平安是有一座私人宅子的,隻不過他從來不住,平時不管是讀書還是睡覺,仍然選在竹樓一樓。
今天這棟宅子卻有點熱鬨,因為山主老爺說要在這邊待客,於是暖樹下廚忙碌,準備食材,灶台擺滿了各種菜碟、佐料,小米粒捧著一隻竹製吹火筒,坐在小板凳,晃晃腦袋咧咧嘴,先熟悉熟悉,演練演練,她已經就位,隨時可以開工!
作為半個東道主的青衣小童,時不時就去神道山路那邊瞄幾眼,既擔心那位禦江水神兄弟路耽擱了,更害怕還在竹樓一樓讀書的山主老爺,庶務繁重,臨時反悔,說不來就不來了。
禦江水神虞闞受寵若驚,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畢竟是要“水神山”,而且那座山頭,還叫落魄山。
隻因為昨天陳靈均寄了一封信到青簡水府,說是要請他山喝酒,約定了個時辰,卻沒說具體緣由。
今天虞闞一大早換了好幾身衣衫,仙家法袍,水神官服,文士裝束,隻是如何都不滿意。
哪怕是奉旨入宮,覲見黃庭國皇帝陛下,虞闞都遠遠沒有這麼緊張。
禦江是黃庭國僅次於寒食江的主要水脈之一,身為青簡府主的虞闞,在大驪王朝禮部編訂的金玉譜牒邊,神位是從五品。
白鵠江因為新近兼並了遊的鐵券河,那位被譽為美人蕉的水神娘娘蕭鸞如今也是從五品,不過比起禦江,還是差了點底蘊。
他們這幾尊有資格開府的水神,是與黃庭國五嶽山君品秩相當的,以前去黃庭國皇宮,說是覲見,其實也就跟串門差不多,畢竟彆說是坐龍椅的皇帝,就是已經躺去皇陵的那些皇帝的老子、爺爺,他們這些山水神祇,已經見了不知幾個。什麼鮮血淋漓的朝廷掌故,見不得光的宮闈秘聞,虞闞、蕭鸞他們沒見過沒聽過?
虞闞離開水府,運轉本命水法神通,隻見江水浪頭洶洶滾動,名副其實的如有神助,水推水浪疊浪,有雷霆聲勢,浪頭轟轟然如雪花四濺,到了禦江邊界,升起一團碧綠水氣,虞闞隱匿身形其中,駕霧遠遊,臨近西邊大山,便照規矩按下雲頭,現出身形,因為腰懸一塊大驪刑部頒發的太平無事牌,虞闞得以免去諸多過關手續。
戰戰兢兢到了龍泉郡地界,老老實實在落魄山門口那邊與一位看門道士報備。
不知道從哪個旮旯驀然蹦出個白發童子,自稱是身份清貴的編譜官,在旁記錄某年某月某日某人造訪落魄山。
虞闞趕忙自報水府名號,那白發童子一一記錄在冊,卻是簡明扼要,沒有過多盤問,老氣橫秋說了句,陳靈均已經跟我還有仙尉道長都打過招呼了,準你山。虞闞硬著頭皮,再與這位編譜官和那頭彆木簪、道袍裝束的看門人告罪一聲,一抖袖,從裡邊摔出一塊精雕細琢的袖珍“點將台”模型,飄然墜地之際,從那翡翠點將台掠出兩道纖細虹光,頃刻間現出兩尊魁梧雄壯的披甲武將,與尋常男子身量無異,他們來到府主虞闞身後站定,或按刀柄,或捧長劍,各自屏氣凝神。
這一手水神沙場點兵的好戲,看得白發童子一愣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好,又多出倆高手!
白發童子就要重新掏出紙筆冊子,虞闞連忙解釋道:“這位仙長,他們不與小神一起登山,隻在山腳候著,不敢勞煩仙長耗費筆墨。”
蝦兵蟹將龜丞相,女鬼水仙俏宮娥,幾乎是寶瓶洲水府官吏標配。
青簡府主虞闞左手邊那位統兵大將,黃甲,領八百陽澄蟹黃袍兵。右手邊那位洪胄,統率兩千冒稱盱眙兵的“精銳”士卒。
所謂精銳,就是勸酒賊精,喝酒也銳氣,勢不可擋,總之酒桌都是一把好手。
黃甲與洪胄,一個仰慕陳劍仙觀禮正陽山的豪傑壯舉,倍感解氣,一個敬佩陳山主的牆裡開花牆外香,當了劍氣長城的隱官。
他們都是做夢都想見一見那陳平安的,所以一聽說虞府主要做客落魄山,兩位沙場、酒桌都不慫的禦江武將,一起找到虞闞,二話不說,拜金山倒玉柱,跪在地,求著府主開恩,帶他們一起走趟落魄山,虞闞哪敢隨口答應此事,兩位愛將便開始曆數自己為禦江立過哪些功、流過多少血,說到情深處,洪胄更是滿臉悲壯神色,脫了一身鎧甲,撕了衣物,露出一身顫顫肥肉,好不容易找到那幾道傷疤……
當時伏地不起的黃甲抬頭瞥了眼同僚,趕忙低頭,忍著不笑出聲。
約莫洪胄也覺得不太像話,悻悻然,扯了扯身幾片破布,略微遮掩一番。
虞闞到底是講義氣的,一咬牙,就用了個取巧法子,用了那座鎮府之寶的點將台,帶著他們“偷渡”來此。
反正隻是將這兩位心腹愛將放在山腳,看看山門牌坊,看看那落魄山的巍峨通天,如此這般,過過眼癮即可。
何況他們自己也心裡有數,陪著虞府君一同山喝酒?那是萬萬不敢奢望的。
青衣小童一路飛奔下山,歡天喜地,今兒算是臉有光了,再去禦江水府討幾碗酒喝,再不心虛。
縱身一躍,跳過山門牌坊,一下子就撞見了那位禦江水神兄弟、還有經常跟自己一起坐桌子底下喝酒的那倆傻帽,陳靈均劈裡啪啦就是一大通,跟點著了爆竹似的,“老虞,怎麼這麼早就來了,還有小半個時辰呢。”
“黃大,還是老樣子,可以可以,威武雄壯啊,拳頭站人,胳膊跑馬,這身腱子肉,羨慕哇,洪二,滿臉紅光的,那幾位小嫂子舍得放過你,終於把腎給養好啦?你們不仗義,不把燒黃紙斬雞頭拜把子的兄弟當親兄弟哇,水府離我家落魄山,統共才幾步路?我這些年,修道勤勉,確實是忙了些,可我沒工夫去看你們,是你們哥倆不來看我的理由?嗯?啊?!”
畢竟是在落魄山的山腳,虞闞還得收著一點,輕聲道:“靈均,黃甲和洪胄今兒不山,就在這山門口這邊等著,決不讓你為難就是了。”
那兩位水府將軍確是豪爽人,也不矯情,各自伸出一隻缽大手掌,與那青衣小童好像打暗號,手腕擰轉,拍來打去一番,再二話不說,一人抓起青衣小童的一側肩膀,就往桌子那邊拽,既然離著府主山喝酒,還有一會兒功夫,那就多敘敘舊。
陳靈均高高抬臂一招手,立馬就有仙尉道長神色殷勤,端來茶水。這就叫默契,排場!
道士仙尉忍住笑。就這點事情,景清你昨兒還需要拉著自己練習好幾遍?貧道察言觀色的功夫,其實很有一手。
黑衣小姑娘一路埋頭撒腿飛奔,雙腿車軲轆似的,火速下山,前來與景清稟報一份緊要情報。
陳靈均眨了眨眼睛,小米粒使勁點頭,千真萬確,好人山主親口說的,如果自己謊報軍情,今晚酸菜魚!
陳靈均這才與虞闞他們幾個笑道:“哥幾個,一起山喝酒!”
虞闞滿臉不敢相信,洪胄和黃甲倆糙漢,麵麵相覷。
他們三個跟著陳靈均來到一座宅子,便瞧見一襲青衫長褂,中年男子神色溫和,雙手籠袖,站在一棟宅子的門口。
虞闞幾個都不知道怎麼進的宅子。
陳靈均欲言又止,山主老爺隻是揉了揉他的腦袋。
都落座後,陳平安親自煮茶待客,笑道:“酒菜還得再等會兒,我們先喝茶。”
虞闞臉部僵硬,木然點頭說好的好的,兩位水府大將更是身體緊繃,聲若蚊蠅。
陳平安笑道:“很早之前就聽陳靈均說過,虞府君的夢想是左手一隻養劍葫,右手一隻養劍葫。”
落魄山,其實有兩個山外的大名人,除了正陽山那位奇才兄夏侯瓚,再就是黃庭國禦江水神虞闞。
次北嶽地界山水神靈考評,作為主考官的山君魏檗,將禦**簡水府的丙改成了乙下,雖說隻是升了一個台階,就讓整座如喪考妣的水府歡天喜地。
麾下愛將們溜須拍馬不停,都說這就叫朝中有人好做官,咱們虞府主,邊有人!
還不止一位!
虞闞卻是有苦自知,魏山君,如今該喊魏神君了,曾經親自敲打過自己了,沒什麼疾言厲色,確實是根本沒必要的,隻不過虞闞混了多少年的山水官場了,豈會聽不出某些言外之意。所以此次山,虞府主可謂是如履薄冰,他甚至做好了被陳劍仙當麵申飭的最壞打算。
陳平安給他們遞過去一杯茶,小米粒便立即跟瓜子。
陳平安笑問道:“虞府主你們對大驪朝廷山水神靈察計一事,有沒有想法?今天就是拉家常,我家鄉這邊有句俗語,有個好鄰居,等於白撿一塊金。虞府主和洪將軍、黃將軍,都不用緊張。”
虞闞雙手接過茶杯,小心翼翼看了眼陳山主,眼角餘光發現青衣小童朝自己使勁點頭,約莫是鼓勵自己大膽開口,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虞闞顫聲道:“十年一評,實在是壓力太大了。如果改成甲子一評,就可以稍微喘口氣。而且短短十年歲月,對於山水神靈而言,實在是太過短暫了,哪怕取個折中的法子,三十年一評也好……”
陳平安點頭道:“有道理的。”
兩位水府將軍神色劇變,幾乎同時伸出腳,在桌子底下踹了踹自家府主。
那可是宗主國大驪王朝,那位崔國師親自訂下的規矩!
即便崔國師算是陳劍仙的師兄……那府主你就更不該如此說了。
陳平安微笑道:“那就改為三十年一評好了。一國山水神靈,可能都得謝謝虞府主。”
虞闞幾個,已經徹底傻眼了。
我們當然知道陳劍仙你老人家,劍術通神,底蘊深厚,背景通天……可是這種涉及大驪王朝根本國策的天大的事情,彆說是北嶽魏神君說了不算,恐怕就連大驪宋氏的那位皇帝陛下,都要反複權衡再權衡,再經過多次禦書房議事,才能下定論啊。
陳平安笑道:“不聊這些,”
喝過茶,吃過一頓飯,其實都沒怎麼喝酒就是了,虞闞他們彆說勸酒,說句實話,主動敬酒個兩次,都是不合適的。
不過到底是幾杯酒下肚,他們終於不那麼拘束得好像如坐針氈了,而且陳劍仙確實是沒架子,而且不是那種故作平易近人的姿態,虞闞他們隻是怕這位充滿傳奇色彩的陳劍仙,他們又不是傻子,難道真如陳靈均所說,他們落魄山,隻要坐在桌,就沒有境界?
陳平安站起身,笑著將他們送到門口,說有機會就去青簡水府喝頓大酒,下次一定喝到儘興。
暖樹和小米粒收拾碗筷,青衣小童一路送到山門,再禦風返回,山主老爺還在廚房那邊幫忙收拾碗筷呢。
陳平安笑道:“交了幾個不錯的朋友。”
忙碌的暖樹笑著抿起嘴。
小米粒說好人山主你忙去,有我給暖樹姐姐搭把手,嗬,纖塵不染!
跟著山主老爺走出宅子,青衣小童歉意道:“老爺,覺得煩,對吧?”
陳平安輕聲笑道:“如果這點事都覺得煩,還怎麼當山主,當甩手掌櫃好了麼。再說了,我就算再忙,不得給你撐撐場子?”
陳靈均嘿嘿笑著。
陳平安站在門口,微笑道:“事事逼近,千頭萬緒,如兵臨城下,老子必須以一敵萬。”
“啊?”
“不可全在此功夫,卻不可無此功夫。居山煉氣問道,處世事磨心,都是缺一不可的修行。”
“哦。”
一板栗敲得青衣小童直接雙手抱頭。
陳平安氣笑道:“把小米粒喊過來,你去廚房幫忙。”
陳靈均摔著兩隻袖子,大搖大擺返回灶房那邊。
小米粒跑出來,一臉迷糊。
陳平安笑道:“走,咱們一起待客,再不見麵碰個頭,就真說不過去了。”
小米粒想了想,就要摘下那隻心愛的棉布挎包,免得讓人覺得幼稚,連累好人山主一起丟人現眼。
不曾想陳平安蹲下身,拍了拍脖子。
小米粒撓撓臉,抱住好人山主的脖子。陳平安站起身,走向那幾處相鄰的雅靜宅子。
騎在陳平安脖子,小米粒小聲說道:“到了門口,就把我放下來,好人山主再敲門。”
陳平安微笑道:“於道友都不覺得有此必要。”
“哇,這話說得霸氣啊。”
“那必須的,老江湖了。”
家在落魄山的啞巴湖大水怪,雙手疊放在陳好人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