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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八十章 天上雨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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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瓶洲,大瀆以南的青杏國。

一個背劍的草鞋少年,大口嚼著熱氣騰騰的桶餅,站在人頭攢動的戲台邊緣地界,不看那位濃妝重彩的花旦女子,隻看切末。

夜幕沉沉,玉宣國京城那棟確實經常鬨鬼卻是不作祟豔鬼的府邸內,有道士忙碌一天終於得閒,挑燈看閒雜書,桌上擱放著兩碟“下書”小菜,這個擺攤算命小有名氣的道士吳鏑,正在翻看一本天工開物,邊看邊讀,不過挑著喜歡看的內容,將那陶埏和錘煆兩篇反複看了兩遍,期間道士從序言那邊念起,中氣十足,“萬事萬物之中……”“此書於科舉製藝功名進取毫不相關也。好,說得真好,這才是真正有分量的夫子自道!”窗外女子嗓音幽幽響起,滲人是真滲人,“那你還看得這麼起勁。”道士大言不慚,回答了一句,“貧道是私籙道士,學那進京趕考的舉子書生作甚。”後來站在窗口那邊身穿豔紅衣裙的女鬼,昔年負責給女皇帝開箱驗取石榴裙的宮中女官,她實在是聽得乏了,就踮起腳尖,伸手屈指敲擊窗戶紙,讓道士改讀那篇光是聽著就津津有味的曲蘖,財迷道士伸手按住書籍,說得給錢,女鬼不樂意花這冤枉錢,雙腳離地蹁躚飄走。

寺廟暮鼓悠悠,抄經的中年書生停下筆,抖了抖手腕,轉頭望向門外,簷下舊年蛛網破碎飄搖,沒來由記起一本文人筆記所寫內容,佛經有雲,蠢動含靈,皆有佛性。

一個小國秘書省內,在此長久做那梁上君子的借書看之人,坐在一根高懸的梁柱上邊,低頭看著一位當值結束的官員,在官袍外邊套上一件厚重棉衣,來此挑選心儀的那幾本孤本書籍,左右張望一番,四下無人,其實唯有門口幫忙望風的胥吏罷了,一有動靜,得了錢財的胥吏就會通過咳嗽提醒屋內的官老爺,官員將三本書都放入懷中後,似乎是覺得不妥,棉袍會顯得不夠熨帖可能會露出馬腳,隻得忍痛割愛,將其中一本古書放回原位,躡手躡腳走出這間經久失修的藏書庫房,胥吏鎖門的時候,文官回望一眼,想著自己哪天當了大官,一定要讓戶部撥款重修此地,下令看守胥吏務必儘忠職守,再不能讓這些珍貴書籍被雅賊們年複一年日複一年搬回家去了。

一個青年道士找到一個大髯佩刀、容貌粗獷的江湖遊俠,在山間溪澗旁,狹路相逢。

餘時務微笑道:“好找。”

化名陳仙的大髯豪客,掬水洗了一把臉,眯眼笑道:“好好的真武山不待,大道可期的寶瓶洲年輕十人之一,非要趟渾水嗎?”

餘時務麵帶愁苦神色,說道:“陳山主,實不相瞞,你這陣法妙是妙不假,我可以鬥膽破之。攔不住你去跟馬苦玄報仇,卻能讓你少去一層依仗,爭取為馬苦玄爭取一線生機。”

陳平安笑道:“且不提玉宣國京城馬氏會如何,馬苦玄會不會自己找死。不如就說說看你在破陣之後怎麼離開吧?”

餘時務答非所問,“隻要陳山主願意留下馬苦玄一命,我有些家底,有金精銅錢若乾,古本道書若乾,都可以送給陳山主。”

陳平安站起身,笑問道:“你這個給他當師門長輩的家夥,恁小氣,不夠豪爽。馬苦玄的命就這麼不值錢?”

餘時務欲言又止。

陳平安說道:“破不破陣,得看你找不找死,能不能破陣,就得看我的符籙造詣了,不過這些都是小事,無礙大局走勢。隻是我對真武山和風雪廟這兩座兵家祖庭,一向觀感極好,你在山中的輩分,畢竟就擺在真武山祖師堂譜牒上邊,所以奉勸一句,餘時務,做事情不要顧頭不顧腚的,好了,我話說完了。”

大髯遊俠模樣的金丹地仙,朝那餘時務勾了勾手指,“不管你破陣與否,我今夜都會先打了小的,回頭再找老的問劍一場。”

餘時務疑惑道:“你要牽連我師門?”

陳平安笑道:“怎麼,早就把我當成是儒家書院的正人君子了?那可就要讓餘真人失望了,對不住。”

餘時務神色複雜,在確定陳平安沒有絲毫的虛張聲勢過後,重重歎息一聲,退而求其次,“我能不能最後勸一勸馬苦玄?”

陳平安點頭笑道:“這有什麼不可以的,神仙難勸找死鬼。隻管走一趟玉宣國京城,醜話說前頭,勸歸勸,若敢泄露我的手段,這筆賬一樣要記在你和你師門頭上的。”

餘時務打了個道門稽首,算是謝過這位陳山主,道士身形憑空消失。

蓮藕福地,作為“觀道者”的符籙分身,到了疊葉山那座乞花場山神廟附近,偷偷崖刻“疊葉與高節,俱從毫末生。”

再找到鬆籟國年輕皇帝黃冕,與他說出了心中答案,就兩個字,“中間”。

在那水神宋檢管轄地界的一條水脈源頭處,蹲下身,輕輕放入一顆碧綠珠子,潺潺細流中,寶珠懸停遠處,隻是緩緩旋轉。

最終重返秋氣湖大木觀,自己搬了條椅子過來,坐在上次議事的原位,想著問題所在,到底是烏江,袁黃,還是那個看似冒冒然祭出一條捆仙繩的女修。

青冥天下,玄都觀。

白也現身桃林,未能找到王孫的蹤跡,隻好找到了晏琢。

其實也能沒問出什麼,晏琢隻說當時是自己跟王孫一起將老觀主送到門口。

老觀主隻說了兩句臨彆贈語。

“晏胖子,偷桃漿釀酒、桃葉製作書簽賺錢之餘,彆忘了練劍。”

“師姐,幫忙多看幾眼明年春的桃花。”

大潮宗,已經是飛升境圓滿的鬼物徐雋,重看一本書桌上的書籍,同一人不同時日不同心境看同一本書,如看新書。

隻說白玉京掌教陸沉的那篇徐無鬼,其中就有一句“時為帝者也”,便讓徐雋道心一震,久久無法平複心情。

青神王朝,被朝廷寄予厚望的女子劍修,傅玄介,她坐在廊下蒲團上,身邊就是兩位高到不能再高的道士和劍仙。

老觀主以心聲問道:“小陌,知道我為何要讓你在這邊儘可能多待一段時日嗎?”

小陌點頭道:“好讓我順勢補缺某條劍道。”

老觀主眯眼道:“你不樂意?我可是做好準備了,哪怕白也此刻重返玄都觀,都可以讓白玉京那邊,讓你留到那場問劍結束。”

傅玄介感受到了一股莫大壓力,近乎窒息,呼吸不暢,如魚在岸。

怎的,朋友反目了?

小陌點頭道:“不樂意。”

老觀主怒其不爭,厲色道:“道友!你可想清楚了,這極有可能是你此生躋身十四境純粹劍修的唯一機會了!”

小陌反問道:“是又如何?”

傅玄介頭皮發麻。

雖然她聽不見兩位前輩的心聲言語,但是這場神仙打架,任何一方隨便打個噴嚏,可能就讓她肉身不存、魂飛魄散了吧。

老觀主冷笑道:“道友啊道友,你都不像你了,真是待在陳平安身邊久了,好的不學壞的學,隻學會了婦人之仁!”

老觀主大手一揮,水霧彌漫,變出一幅山河畫卷,正是那蓮藕福地一處流民聚集地,有個在那青樓當龜公的年輕人,形容猥瑣,正在給客人們低頭哈腰,“瞧見沒,這廝藏在此地多年,出自蠻荒重光一脈,卻是符籙一道的奇才,境界不高,才是元嬰,卻有幾種相輔相成的歹毒手段,尋常瘟神作祟,尚可圍堵可醫治,他卻是在所有近些年最新版刻的書籍上動了手腳,駐守此地的薑氏子弟還怎麼提防,隻要被他得逞了,尋來陳平安的些許毛發、精血甚至是肌膚碎屑,這廝自有秘術手段嫁禍給陳平安,那落魄山就等著數十萬流民,餓殍千裡,生靈塗炭,所有因果,都要落在他陳平安一人身上!實在不行,就算陳平安足夠小心謹慎,在百萬流民重返桐葉洲家鄉之前,都未能抓住陳平安的蛛絲馬跡,這廝亦可退一步,將這些因果轉嫁給狐國某位出門遠遊的女修,到頭來,至少半數還得算在落魄山身上。”

蠻荒甲申帳,公認是六十軍帳中最不可挑釁的一座,隻因為甲申帳曾經擁有五位劍仙胚子,而且比拚靠山和背景,一個比一個強,灘是大妖仰止的弟子,竹篋是劉叉的唯一弟子,流白是文海周密的嫡傳弟子,雨四被緋妃稱呼為公子,離真是托月山大祖的關門弟子,屬於中途臨時補錄甲申帳的斐然,則是切韻的唯一師弟,更是後來的蠻荒共主。

而這頭隱匿在蓮藕福地之內的年輕妖族修士,出身於一座看似很不起眼、整體戰功更不顯著的癸酉帳。

卻是個旁門左道、古怪邪祟紮堆的地方。

蠻荒天下總計設置六十軍帳,甲子帳為首,在那邊,不是王座,就是飛升境老修士。

桐葉洲這邊登岸的,緋妃坐鎮癸亥帳,搬山老祖袁首負責己酉帳。

己未帳是劍仙綬臣主持大局,聽說還出了個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的賒月,隻是她從頭到尾都沒做半點正事。

唯獨癸酉帳,既無大妖坐鎮也無煊赫戰功。

但恰恰是這座蠻荒軍帳,當年或是主動或不得已,留下了一些妖族修士,而且最關鍵的幾顆釘子,至今尚未被桐葉洲拔掉。

小陌疑惑道:“道友的意思,是拿這個要挾我留在青冥天下?”

老觀主笑問道:“有何不可?”

小陌瞥了眼福地那處,淡然道:“死去。關我何事,這種隔了好幾層的因果,來一層我就以劍砍掉一層。”

老觀主撫須道:“說一千道一萬,你就這麼信任陳平安的手段?”

小陌點點頭。

老觀主眯眼默然,神色漠然。

小陌無動於衷。

老觀主驀然而笑,從袖中摸出一幅卷起的字帖,“不愧是道友,行了,就不與你賣關子了,孫道長有事相求於你我。打不打開都無所謂,相信他的心意,你是懂的。不如猜猜看,有請道友的後邊,寫了哪四個字?”

小陌卻懶得去猜,徑直打開那幅字帖,有請道友之後,確是四個字,“更高更遠”!

桐葉洲中部。

一處僻靜山頭洞窟內,是個藩屬小國境內鳥不拉屎的地兒。

一男二女,在此點燃火堆,其中一個身材纖弱的少女伸手烤火取暖,皺眉問道:“怎麼回事?”

霎時間就七竅流血、滿臉血汙的男子惡狠狠咒罵一句,“問題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事!”

一張珍貴異常的替身符,莫名其妙就挨了一下,符籙當場就崩碎了,

而且不知為何,近期道心總是起伏不定,若說被那位年輕隱官惦記,懷恨在心,當然是早有預備的,他做這些,本就是奔著惡心對方去的。

但是不知為何,他先後察覺到了兩股不同尋常的心緒,第一股,如一條洶湧江河撲麵而來,大浪滔天,但是直覺告訴他隻要運氣好,不是不能躲避,暫避鋒芒便是了。

畢竟他的運氣一向不差。

但是第二股,就讓他更加揪心了,並不氣勢洶洶,就像……陰暗處伏藏著一條毒蛇,已經盯上了自己。

少女神色木然道:“可彆連累我被一並抓個現行,那個姓溫的,不是什麼省油燈,做事情路子很野,半點不像個讀書人。”

他笑道:“我們幾個,千萬千萬,彆落在這家夥手裡,尤其是你,需不需要我幫你量身打造一張符籙?砰一聲,跟個爆竹似的,死之前可以當個仙人境劍修,運氣好就可以拉上一個溫山長陪葬,黃泉路上好作伴,不虧。”

少女繼續以刀鋒緩緩劃破手心,用鮮血洗刀,抬起頭看了眼他,“再挑釁一次,就彆怪我與你問劍一場了。”

當年在桐葉洲冤句派的一處名勝古跡,犀渚磯觀水台,斐然在這邊,遇著了後到的師兄切韻,還有甲申帳雨四,這是一個能夠讓緋妃敬稱為“公子”的年輕劍修,還有一個身材纖細瘦弱、兩眼空洞無神的女子,看似弱不禁風,腰佩短刀。按照切韻的說法,少女昵稱豆蔻,就是這麼一個走在浩然山下江湖,都有可能會被浪蕩子調戲幾句的少女,卻是玉芝崗和冤句派兩座大仙府覆滅的罪魁禍首,全部落了個死無全屍、剁成肉泥的淒慘下場,故而當時在冤句派觀水台那邊,就連切韻這種性格詭譎的舊王座大妖,都要稱呼她一聲“小姑奶奶”,求她彆濫殺了。

當然不是切韻心慈手軟,而是那些女子練氣士的麵皮,是他的心頭好,喜好收藏之物。

少女便保證隻是砍下女子的腦袋,留給切韻前輩。至於那些男子修士,就讓切韻彆管了。

她雖然佩刀,也一貫以刀殺人,並且手段極其殘忍狠辣,可她卻是一名隱藏身份的劍修,本命飛劍名為“厲鬼”,能夠汲取仇恨和怨氣等情緒,故而殺人就是煉劍。可惜飛劍的本命神通未能涵蓋“驚懼”,不然她早就是上五境了,說不定都有望躋身仙人。

一旁那個體態婀娜的年輕女子,趕忙打圓場道:“彆吵了,我們仨如今少了誰都是死路一條,何必慪氣呢。”

隻是說到這裡,她就忍不住抱怨道:“悔不當初,悔青腸子嘍,是該學那年輕隱官見好就收的。青壤,怨你。”

男人笑了笑,“受不了貪欲作祟,是道心不夠堅定,再來怪彆人更是道心有虧,如此這般不濟事,還怎麼躋身上五境。”

對很多蠻荒妖族修士而言,道號什麼的,都是虛頭巴腦的東西。反正愛怎麼取就怎麼取,也沒誰管,就變得不稀罕了。

女修叫仙藻,出自廣寒城雪霜部,廣寒城是大妖緋妃三座宗門之一,論輩分,仙藻可以喊緋妃一聲太上祖師爺,隻是她哪敢。

女子自怨自艾道:“唉,以前還想著與姐姐一起給雨四公子暖被窩呢。”

姐姐銀粟,在柳條部當差,已經跟著緋妃返回蠻荒天下了,運道好得很呐,說不定過幾年就是廣寒城的城主了。

不過仰止那個老婆姨,在海上被重返浩然的柳七阻攔,再被文廟抓去關押起來,她還是很幸災樂禍的。

少女譏笑道:“兩個連百劍仙都沒入內的廢物,雨四瞧得上眼就是怪事了。”

仙藻哀歎不已,說道:“窩裡橫有啥子意思嘛。”

她伸手攢起一團火焰,放入嘴裡細細嚼著,竟然真有咯吱作響的動靜,沉默許久,她憂愁不已,問了個問題,“我們主動招惹那個年輕隱官,真不是找死嗎?”

少女淡然道:“那就小心再小心些,隻是惡心惡心他,彆瞧見他,一旦跟他麵對麵,我們幾個加一起,十條命都不夠他殺的。”

仙藻使勁點頭,昔年在劍氣長城之下,托月山大祖的得意弟子離真,是怎麼死的?

還有後來整座甲申帳的劍修,精心設伏圍殺陳平安一人,結果如何,蠻荒天下皆知。

好像當時連斐然都出手了。

狗日的讀書人,真是城府深重,有心算計起來比那種一肚子壞水的家夥都陰險。

男人笑道:“富貴險中求,隻要我們幾個能夠活著返回家鄉,就會有一樁潑天富貴等著我們去領賞了。”

少女默不作聲,將痛飲鮮血的短刀放回鞘內。

涉險行事,留在桐葉洲,是一個正確選擇。一洲之地,山河破碎,怨氣滔天。

但是前不久,不知為何天時有變,導致她坐享其成的煉劍之路,效果大打折扣,這讓她在十年之內躋身玉璞境,從定局變成了

實在不行……她瞥了眼兩位這些年並肩作戰共進退的家夥。

男子嗤笑一聲,“殺得掉我?高一境了不起?”

他再抬了抬下巴,“她好像也不好殺吧。”

像那仙藻,曾經與雨四當麵說一句“殺得乏了”,可不是什麼邀功之語。

沒點真本事,活不到今天。

一洲搜山,不是鬨著玩的。尤其是那些心懷鬼胎的彆洲修士,尤其不遺餘力。

仙藻好奇問道:“青壤,你的傳道人到底是誰?”

男子笑道:“寒士英雄不問出處,草野豪傑無需靠山。”

少女說道:“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位年輕隱官怎麼可以做到刻字一事的。更無法想象,百年幾百年後的他,境界又是如何。”

就在仙藻滿臉笑意想要調侃一句,在她剛剛說出一個陳字、尚未說出平安之際,男子閃電出手,一把抓住她的腦袋按在牆壁上。

少女看也不看,隻是點頭道:“活該。”

蠻荒天下。

一雙師姐師弟,走在荒無人煙的夜路上,作為師弟的周清高,在與師姐流白詢問一些關於師尊如何授業的過往事跡。

暫時失去了天乾之一的女修**,換一個補缺就是了,其實問題不大。**若是被關押起來卻始終身在蠻荒,才是問題。

不知為何,鄭居中並沒有攔阻弟子顧璨將她帶去浩然天下。

而他們身後,不遠不近的地方,跟著一個相貌英俊、笑容溫和的中年劍修。

正是周密謀劃多年、故意留給蠻荒天下的一記後手。

才讓如今蠻荒大地之上,多出了一個“半真半假”的劍修宗垣。

宗垣,董三更,一前一後,都曾是劍氣長城最有希望跟隨老大劍仙躋身十四境的劍修。

萬年以來,劍氣長城戰死的劍仙,一個跟著一個,但是能夠被後世劍修時常提起的先人,宗垣第一。

流白下意識低頭搓手嗬氣,緩緩道:“當年先生就帶著我們走過這裡,如果沒有記錯,再往前走十幾裡,就會遇到一個村落。”

周清高問道:“有門道嗎?”

流白搖搖頭,“沒有學問,是一處很尋常的風景。但是我們幾個都察覺到當年刻意收起境界修為的先生,倍感驚喜。聽大師兄綬臣說過,當時先生臉上的喜悅之情,可能比起先生當年替蠻荒天下創造出那種總計六萬多個文字的水雲文,都要更高興。”

曾經的浩然賈生,後來的蠻荒周密,被視為天下學海,學問一事上的托月山。

廣收門徒,有教無類。

而且周密對每一位弟子都悉心栽培,隻說每一位身為劍修的年輕弟子,無一例外,都在後來的托月山百劍仙種子之列。

甲申帳木屐,這位關門弟子,是唯一的例外。

王座大妖白瑩曾經詢問高居第二王座的周密,隻是那會兒的白瑩,自己是誰,並不自知。

所以白瑩並不知道,他與周密的問答,其實屬於一場自問自答。

“周先生是想要當咱們天下的文教之主不成?”“不夠。”

流白抬頭看天。

跟隨師尊周密一同登天離去的,都是劍修,采瀅,同玄,桐蔭,魚藻等,他們都屬於文海周密弟子當中的年輕一輩。

留在人間的,首徒綬臣,女子劍修流白,還有關門弟子周清高,曾經的甲申帳木屐。

按照最早先生訂立的門規,所有“有名無姓”的親傳弟子,都需要等到攻破劍氣長城之後,他們才能自行挑選一個姓氏。

而在綬臣和周清高之間,其實周密還有一大批可以稱為登堂入室的親傳弟子,或顯或隱,至於到底有幾人,大概無人知曉了。

周清高和師兄綬臣、師姐流白,都沒想著聚攏、找出所有同門,既然先生有意為之,他們就沒必要畫蛇添足了。

行走在夜幕裡,他們腳下猶有一些土埂泥壟的痕跡,遠處星星點點起伏不定的微光,分不清是墳塚磷火還是遊蕩的螢火蟲。

文海周密,曾經帶著綬臣、流白在內的這撥嫡傳弟子,在最終決定正式開啟那場戰事之前,曾經一起負笈遊學蠻荒大地。

流白輕聲道:“當年先生瞧見那處光亮後,率先腳步匆匆向前,終於離著近了,手持竹杖的先生興之所至,臨時起意,作了一篇詩,夜深歸客依筇行,冷燐依螢聚土塍。村店月昏泥徑滑,竹窗斜漏補衣燈。詩無名,也無序文,以斷開的“夜”與“歸”二字組詞,既是詩文開篇,又統攝全篇。其實意思再淺顯不過了,但是我們這些學生弟子,就隻是聽著,都沒敢多問一個字。”

先生當年手中那種竹杖是實心的,撇開修道之人不談,老者平地可以作為拐杖,猶有心力登山就是行山手杖。

“我們哪怕待在先生身邊多年,但是連同師兄綬臣在內,我們始終不知道先生內心深處,到底是怎麼想的,還會不會傷心。”

身後那個“宗垣”終於開口說話,微笑道:“故作文人雅士的無病呻吟罷了,他一貫擅長假托客鄉遊士、收攏閨怨詞篇以寓放臣逐子之憂。”

“歸根結底,是周密大恨這人間,更對不如他聰明的一切蠢人蠢事倍感惡心。故而不要覺得是他的學生就沾沾自喜,隻是你們先生隱藏得好。”

“他隻對自己抱有氣若遊絲的渺茫希望,對自己之外的天地間所有人事皆是失望透頂,故而心生絕望。”

“周密要單憑一己之力換了人間,第一關,就是如何成功登天,第二關,就是他該如何與三教祖師對峙。估計第三關,會是如何重返人間再登天。”

蠻荒天下,十萬大山。

來時路上,因為有老瞎子的拖拽渡船,謝狗故意站在船頭,張大嘴巴,哇哇叫著。

原本已經與謝姑娘很熟絡的狐魅韋太真,她打定主意要與謝狗保持距離。

路過雨龍宗的時候,謝狗就這麼含糊不清通報一聲,自稱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自家山主近期會來此作客,諸位仙子記得備好仙釀……哇哇哇……

謝狗蹲在最高山的崖畔,雙手插袖耷拉著腦袋,她身後就是破茅屋幾棟,老瞎子混得慘兮兮啦,空有地盤,半點不曉得享受。

韋太真畢竟不清楚蠻荒風土,隻覺得這邊群山綿延,氣象很大,她卻不清楚,這兒就是從蠻荒硬生生割走一大片的十萬大山。

老瞎子站在貂帽少女身邊,問道:“怎麼跑去浩然晃蕩了?”

謝狗說道:“男女情愛一道,你就是個門外漢,連個屁都不懂,跟你說個錘子。”

老瞎子說道:“不就是一廂情願孤枕難眠嘛。”

謝狗呸了一聲,“不懂裝懂淨扯淡。”

兩頰凹陷皮包骨頭一般的老瞎子扯了扯嘴角。

謝狗稍稍視線偏移,看了看那雙草鞋裡邊的乾枯腳趾,收回視線,唏噓不已,“之祠,你到底咋個想的嘛,故意折騰出這麼一副骨瘦如柴的德行,遙想當年,說句良心話,如果隻論長相,陳清都他們幾個,給你提鞋都不配。嗯,如今倒是有個人,比你當年容貌氣態,都要更勝一籌。”

老瞎子笑道:“哦?那麼不去賣屁股真是可惜了。”

謝狗啊啊啊尖叫出聲,抬頭瞪眼道:“老瞎子,警告你啊,彆再跟一個黃花大閨女說這些有的沒的。”

“遠古多少豪傑都被一個情字誤修行。”

老瞎子雙手背後,難得有些感歎語氣,“如今竟然連劍修白景都不能例外了。”

謝狗以心聲問道:“我當真沒有機會,麵對麵會一會那個周密啦?”

老瞎子沉默片刻,“萬年一兩出的人物,也不是說見就能見的。”

謝狗問道:“那個宗垣怎麼算?”

老瞎子說道:“隻保留粹然劍心,人已非人,把他當做一把劍更恰當些,跟那四把仙劍皆可道化為人,不全是,有點類似。”

謝狗伸出一隻手掌,晃了晃,“之祠,彆愣著了,拿點酒水來待客啊。”

老瞎子笑嗬嗬,伸出一隻幾無血肉的乾枯胳膊,就要去解開褲襠繩子。

酒水沒有,尿喝不喝?

謝狗罵了句三字經,沒好氣道:“行了行了,怕了你了,境界高就是了不起,你等著,下次問劍不削平幾萬座山頭,老娘就跟你姓。”

老瞎子嗤笑道:“就憑你也想躋身十四境?你白景要能成,我就把褲襠裡這條玩意兒剁下來給你泡酒喝。”

謝狗站起身,再沒有半點隨意神色,神色肅穆道:“怎麼說?隻差半步就能過門檻的,怎就不能躋身十四境了?”

老瞎子說道:“修道之人,誰不是在竊取天道,有人偷盜,手段不夠,心性不足,就成了飛升境,有人強盜,心高膽大,就叫十四境。”

謝狗皺眉道:“儘扯些虛的,這些空道理,萬年之前老娘就想明白了的,勞煩之祠道友說幾句正事?!”

老瞎子說道:“那麼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也是十四境修士的題中之義。你是我見過資質最好的十人之一,與後世劍修宗垣、白也是一個水準的道士,恰恰是因為這種頭等天材的還債,宗垣的生與死都在劍氣長城了,白也未能成為純粹劍修,而你白景,當年分刮天下,你就與蠻荒沾了邊,之後就又被白澤趕去睡覺了,如果不是白澤這麼做,你肯定早就身死道消了,也不對,不會太早,會遇見周密,要知道他那麼多年來,走遍蠻荒,謀劃之餘,其實一直在尋覓人間最佳的一副劍修身軀,不找你找誰,所以白澤不管是預料到了,還是無心之舉,結果就是白澤在救你。”

謝狗疑惑道:“這跟我現在無法跨出一步有個卵關係?”

老瞎子歎了口氣,“所以說一個道士資質太好、修行登頂太順遂也不好,都是要還債的,白景的還債,就是在這半步之上。”

謝狗問道:“小陌呢?”

一雙道侶萬年才修成正果同被眠的苦命鴛鴦,總得有一個是十四境純粹劍修嘛。

北俱蘆洲某本誌怪上邊不就寫了,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她跟小陌這都十幾個千年了。

老瞎子一時語噎一時語噎,約莫是被這娘們給惡心壞了,喉嚨微動,吐了口濃痰在地上,就那麼雙手負後走了。

好徒兒在屋內弄了個火鍋,老瞎子跨過門檻,隨口問道:“要不要搞點狗肉當鍋底。”

隻要弟子點個頭,他就把那個在浩然天下好像很是威風八麵的嫩道人從桐葉洲抓過來。

李槐打了個激靈,大罵道:“倒灶了,一下子胃口全無!”

老瞎子改口說道:“想吃什麼彆的山水野味?”

李槐說道:“不用不用,我都有備好食材了,十幾樣呢,嘗個鮮,夠吃了。”

天曉得這大半個師父會不會隨手抓頭妖族過來切肉開涮。

老瞎子點點頭,坐在長凳上,拿起筷子一戳桌麵,“開夥。”

李槐朝門外喊道:“謝姑娘,開夥了,一起吃頓火鍋?”

謝狗隻是坐在崖畔,背對著茅屋,伸出手晃了晃,示意你們吃你們的。

韋太真細嚼慢咽,發現自家公子和那個老前輩都蹲在長凳上。

李槐含糊不清問了一句,“老瞎子,陳平安說他如今是元嬰境,你們這些修道之人的跌境一事,是不是很可怕啊?”

老瞎子說道:“一般來說跌境並不可怕,比如飛升境接連跌兩境都不算什麼,元嬰一路跌到洞府都沒什麼,相對而言,玉璞跌境到元嬰比較可怕,但是對於那個小子來說,不算什麼,可能他的那個升境過程很可怕。”

老瞎子曾經親眼見過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年輕人,在城頭那邊成天閒著沒事做,就是在那邊結了金丹再碎金丹鬨著玩。

韋太真越聽越迷糊。

李槐直截了當說道:“你就說陳平安還能不能、什麼時候重返上五境得了。”

老瞎子嚼著一片銅鍋涮肉,點頭說道:“好吃。”

李槐見問不出什麼,就隻得給老瞎子夾了一塊肉。

老瞎子以心聲說道:“李槐,當年在你家鄉那邊,你其實是有機會的,並且留到最後的機會很大,至於馬苦玄,劉羨陽,顧璨,宋集薪,他們這撥,隻是相對紮眼的,其實優勢一直不算太大,畢竟都不曾真正接近那半個一的高度,倒是那幾個如今看似泯然眾矣的庸碌之輩,比如差點打死劉羨陽那個盧氏子弟,在山中第二個瞧見那娘娘腔的男子,還有幾個身份卑賤的福祿街、桃葉巷婢女雜役,他們當年都是有不小機會的。”

彆忘了被老瞎子自己挖掉的兩顆眼珠子。

李槐笑了笑,漫不經心道:“自己走的路,然後回頭看道上都是美好事,既然如此,還有什麼不知足的?我覺得現在就很好,再讓我重走一回,我都得可勁兒走遠路,生怕走錯一步。”

好,不愧是我的開山弟子和關門弟子!跟某人就是不一樣,那家夥,約莫是在幾千年後吧,終於境界不低了,心有不甘,就變著法子花空心思,不惜重走光陰長河幾百趟,依舊贏不過一個泥瓶巷的泥腿子。其餘約莫有三十次,都是他早早打死了陳平安,結果依舊贏不過另外的人,何況還有更多情況,以有心算無心,卻依舊都是他被那個生性謹慎的泥瓶巷少年反手打死。

之所以知曉這些內幕,不是因為老瞎子是十四境,跟這個有關係,但是關係不大。

曾經有一隻野貓,蹲在藥鋪後院的那條板凳上,因為楊老頭的法外開恩,故而在它眼中,能夠瞧見一口天井,如一隻大香爐。

四水歸堂的天井香爐內,插滿了密密麻麻攢簇在一起的燃燒香火。

老瞎子點頭道:“好徒兒。吃完火鍋,我傳你幾門上乘劍術拳法,不用如何學,你隻需聽了記住就能成事……”

“打住!再這麼聊天,我可就不念師徒情誼了,老瞎子你下桌吃去!”

“行吧,天大地大,吃飽最大。”

“老瞎子,我帶酒了,咱倆咪兩口?”

“這敢情好。”

老瞎子抿了一口酒水,轉頭望向外邊,估摸著要下一場萬年未有的滂沱大雨了吧。

記得離著貂帽少女,那個白景不遠處,曾經有個來自浩然天下的落魄讀書人,就站在那邊,像個傻子一般,在那兒自言自語。

“年輕氣盛,銳不可當,遍覽群書,過目不忘,發誓要道古今學人詩家未能道者,堅決不給後人放出一頭地。”

“問什麼鬼神呢,從今往後,人間事問我一人即可。”

“決定了,為人思慮周全,行事手段縝密,就叫周密好了。”

四處歸墟通道,天目,黥跡,神鄉,日墜。文廟再打造出三座仙家渡口,秉燭,走馬,地脈。

相對而言,三座渡口位於靠近劍氣長城遺址的蠻荒最北方,四處銜接浩然、蠻荒兩座天下的歸墟通道,位於更南方的蠻荒腹地。

其中神鄉,有符籙於玄,大端王朝國師裴杯,趴地峰火龍真人和白裳在此駐守,白裳因為需要閉關,返回了北俱蘆洲。

再加上合道星河的於玄需要坐鎮天外,所以此地,陸陸續續增添了一撥浩然頂尖戰力,其中就有風雪廟劍仙魏晉。名氣不顯的,還有道號“正形”的不知名道士王屋,跟寶瓶洲天君曹溶、金甲洲劍仙徐獬一般無二,他們都是在戰後才橫空出世,以實打實的劍術、道法驚駭世人。隻說那年輕劍仙徐獬,就有了個綽號是“徐君”,這就與姓氏加個“子”字後綴無異了。

而魏晉得到了一部老大劍仙親手贈送的劍譜,編撰此書之人,是宗垣。

不過即便如此,魏晉依舊是時隔多年,重返城頭,才繼承了宗垣的四條劍意,正是書上明明白白記載脈絡卻讓魏晉百思不得其解的劍道。

在一處臨時搭建的簡素茅屋內,身為鄭居中大弟子的劍仙傅噤,親自來此,邀請魏晉擔任他那座白帝城下宗的首席供奉。

魏晉當然明確拒絕了此事。

雖然早在預料之中,傅噤還是有些惋惜,抬起白碗,悶了一口酒,仰頭一飲而儘。

他前不久剛剛說服桐葉洲止境武夫吳殳,擔任首席客卿。

傅噤有強迫症,準備在一座宗門之內,同時彙集諸子百家練氣士。

魏晉微笑道:“喝酒就喝酒,可彆摔碗,是我好不容易才親手燒造出來的白瓷碗。”

傅噤笑道:“隻好去找那位備選劍修了。”

魏晉問道:“是那位劍仙徐君?”

傅噤點頭道:“因為你我,還有徐獬,都很年輕,不止是說年紀不大。”

魏晉笑道:“可以理解。”

傅噤問了一個很奇怪的問題,“魏晉,如果你心中有一份假想敵的名單,最不願意與之為敵的,有哪些?”

魏晉搖搖頭,無奈道:“沒這種事。”

傅噤依舊不依不饒道:“說說看,就當下酒菜了。”

魏晉說道:“你先說說看?”

“我心中隻有師父一人,打死自己都不敢與之為敵。”

傅噤抬起酒碗,一口悶掉,說道:“一個換一個,現在輪到你了。”

魏晉黯然神傷,喝了一碗酒水。

傅噤氣笑道:“她不算!”

真是奇了怪哉,你魏晉當真就如此癡情種嗎?!連那根明知屬於他人編排的紅繩都不舍得斬斷?

魏晉默不作聲。

傅噤倒滿了一碗酒,隻得再報出一個人的名字,又是一口喝完酒水,“武夫曹慈。”

魏晉點點頭,“我也是。”

傅噤拿著空碗重重一敲桌麵,“勞煩魏劍仙稍微拿出一點誠意!”

魏晉伸手指了指北邊。

傅噤微笑道:“魏大劍仙,跟我打啞謎呢?”

魏晉晃了晃酒碗,沉聲道:“離開劍氣長城避暑行宮、又不在落魄山上的陳平安。”

傅噤有些訝異,思量片刻,起身道:“不虛此行。”

山上山下水雲天,夢裡夢外主客身。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若無坐標,四方八麵,古往今來,我在其中,如何確立?

陳平安有點理解陸沉和鄭居中的心態了,準確說來是切身體會,而非局外人的惺惺相惜。

所以與柳赤誠言語一句,“風雨茫茫,吾友珍重”,既是說給兩位前路道友的,也是說給陳平安自己。

顧璨問道:“怎麼回事?”

修道之人少有夢寐才對。

陳平安說道:“方才在山上,本想竹樓小憩,不料做了個怪夢。”

劉羨陽笑道:“什麼夢境,怎麼個古怪法子,說道說道。”

若真是那鬼打牆的處境,反倒好說了,擅長“解夢”的劉羨陽可以去陳平安夢中一觀。

陳平安仔細回想一番,揉了揉眉心,輕聲道:“迷迷糊糊的,已經記不得夢的開頭了,其實斷斷續續的,偶爾會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但是鬼壓床一般,就是醒不過來,甚至就連醒過來的意念都不強烈,期間用過幾次自行壓勝夢魘的手段,都不太管用,但是沒什麼後遺症,藕斷絲連的夢境就一直更換和延續下去了,所以如果不是突然聽到你的喊聲而驚醒,相信夢境會持續很久。現在我還能記起的第一場夢境畫麵,是小時候在外玩鬨結束,暮色裡回到家裡,見著了爹娘,但是那個家,卻不是泥瓶巷祖宅這裡,具體是哪條小巷也說不上,然後在地上撿到了一把好像是自己丟失的鑰匙,夢境就隨之自行更換到了下一場,路上見到了許多過世的老街坊,整個家鄉小鎮的格局都變了,現在想來,那些對話,畫麵,都是與真相出入很大的謬誤,混淆不清的,在鄰近街巷一位和藹可親的老人家裡,吃了頓飯,顧璨也跟我同桌,一出門走過幾條巷弄,在某條小巷裡,下了一場大雨,我被人掐住了脖子,再後來就憑空到了一個新家,有幾層樓高,不知怎麼是在桃葉巷,因為透過窗戶往外看,可以看到街上的桃花,然後我就坐在了輪椅上,推輪椅的,是一個讓我心生恐怖的怪人,我始終無法轉頭,沒有看見他,卻又知道他身材高大,之後我試圖逃跑,宅子又一變,自然是不合理的,因為出現了一口天井,夢境中卻不會深思,我從天井躍下,如同墜崖,等我到了樓下,結果發現四麵八方,一間房子,不管從哪個方向望去,怎麼看都是一模一樣的,抬頭和平視,上下和四方,都組成了一種同樣的房屋格局,所以哪裡有出路可言。之後就夢見了你,劉羨陽,夢到了我們一起在燒造瓷器的窯口,看到了那個娘娘腔,坐在燈下剪紅紙,他將剪刀遞給我,我依稀知道自己當時已經是二十多歲了,就問他墳頭在哪裡,他竟然也回答了,說葬在了離著小鎮最近的小山頭那邊,還感謝我去看過他好幾次。再後來,景象就更亂了。”

劉羨陽問道:“在這期間,有夢見齊先生和寧姑娘嗎?”

陳平安搖搖頭,“從頭到尾都沒有。”

劉羨陽點點頭,“這就對了,在你內心深處,他們雖然至關重要,但依舊不屬於鑰匙一般的角色,並非是解夢的關鍵,隻因為在你看來,你跟他們的相逢,都屬於那種年幼時自己想都不敢想象的美夢成真,其實並不牢靠。還好,至少我可以確定,你是真的在做夢,而不是被誰算計了。”

劉羨陽緩緩道:“你在冥冥之中,不管是自知還是未知,都在試圖拆解、消化自己的全部人生,重新拚湊出一個新的故事,故而這場做夢就是做夢,身為造夢主,置身於自己編織的夢境中,這就是這場怪夢的古與怪所在,過往之事,即是作古,仿佛重新走一遍嶄新人生路程,就是怪。”

就在此時,顧璨突然問道:“你怎麼確定自己不是還在夢中?”

陳平安點頭道:“是啊。肯定還在做夢,否則為何會來見你們。哪怕你們是如此趨於真相了,可惜我還是做夢。”

當陳平安說出這句話,劉羨陽的麵容就變成了陳平安,顧璨亦是,在這之後,又有異象橫生。

一個少年模樣的劉羨陽變成了一具屍體,躺在泥瓶巷內。剛剛被人打死,故而是鮮活的,滿身血汙的。

身邊的顧璨,變成了他在書簡湖時候的模樣,同樣是一具屍體,卻是乾癟的陳舊的,像是被人親手打死再被收屍回鄉,擺放在這裡,屍坐於長凳而已。

現身泥瓶巷的劉羨陽會說什麼話,見著了陳平安之後,連同劉羨陽會生發什麼念頭,都是陳平安的一場鋪墊和預想。

就像顧璨將那瓜子殼故意丟入宋集薪院子當中,何嘗不是陳平安編寫的故事當中的一個細節。

“當初在劍氣長城的半截城頭,周密曾說我之所以能夠保留希望,隻是因為我始終不曾真正體會過絕望,我不信。”

“不信,就得作出證明。若有萬一,就得未雨綢繆。所以在這個夢裡的陳平安,用了足足八十個長長短短的、既無限趨於真相又想入非非的夢境,製造了三十萬六千多個山水、建築、人事場景,把一切到達言語文字和想象力邊界的事情,曾經陳平安不會想、不敢想、敢想不能做、心力缺一即做不到的所有事情,行善的,聖賢的,至人的,將功補過的。惡的,偽善的,荒唐的,淫欲的,暴虐的,陰險的。全部做了一遍。或被迫眼睜睜看著一切不幸發生,或主動為惡,睚眥必報,甚至是在道路上見人殺人,不留活口,死氣沉沉的落魄山,走幾步就是作古的屍體,整座家鄉小鎮的有靈眾生,都被我屠戮殆儘了,有是我咎由自取的,有心無力改變和補救的,也有我念頭作祟,撕破偽善麵具,故意將那私欲一起,或是道心失守,走火入魔,濫殺身邊親近人一手促成的慘劇,既有毫無征兆的天災**,又有我讓我故意為之,七情顛倒,六欲橫行,將那桐葉洲的每一種禮樂崩壞,奸淫擄掠,橫行無忌,道德仁義一敗塗地,人間所謂美事幸運事,口舌之欲,學而優則仕成就殷實之家,耕讀傳家,或豪強一方,為富不仁,三妻四妾齊人之福,殺皇帝當皇帝,三宮六院嬪妃無數,或躋身十四境劍修,隻身仗劍殺穿整座寶瓶洲,不留活口,身心之純粹自由,好與壞,善與惡,修道純粹隨心所欲,搖擺不定行走在兩個極端中間,四種情況的人生百態,都嘗試了一遍,有些甚至是數遍。更換二十七種身份,讓君王垂拱而治的宰相,謀朝篡位坐上龍椅的武將,市井屠夫,仵作,娼妓,江湖宗師,大家閨秀,小家碧玉,鄉野村婦,雲遊僧,火居道士,河神,山君……走過或奮發或庸碌或慘淡一生。心死如灰、當場道心崩碎或是氣急身亡的好人陳平安,三十有五,從惡如崩、最終逃無可逃、且未能走出迷宮的惡人陳平安,臨了一場竹籃打水一場空,四十有六。其餘悉數形神枯槁,行屍走肉,孤魂野鬼遊蕩在迷宮內,尋死不能,求活不得,生不如死不得解脫。”

“那個坐在輪椅上不自由的陳平安,我不敢回頭看的高大怪人,原來就是我自己。”

“好個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仍然是我小覷了心魔。錯了!我才是心魔啊,陳平安,可以可以,你可以的,這座迷宮,原來沒有出口。”

就像突然在地上撿起了一把鑰匙打開了一把心關鎖。

下一刻,場景畫麵倏忽變幻。

這個“陳平安”置身於白霧茫茫中,環顧四周過後,忍不住跳腳罵道:“崔瀺這個王八蛋,教你什麼不好,偏要教你搞壞自己的道心就沒有彆人可以搞死你,你這個有娘生沒爹教的東西,賤種,狗賊,更是不學好,道德圓滿的至人也做了,惡貫滿盈的亂臣賊子也做了,憊懶不求上進的富家翁也當了,還不滿意,非要來一場正法全毀的末世、再由你這個萬年一出的聖人現世才滿意嗎?泥腿子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真是無法無天,膽敢姓規名矩?!你配嗎?陳平安,你但凡有點良心,就要趕緊收手……求求你了,放我出去吧,不然就打殺我一了百了,求求你了……”

謾罵不休,不痛不癢,自然是毫無用處的。有意思的話再有意思,沒有意義就是沒有意義。

他畢竟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化外天魔。

它這種心魔,就像老瓷山的那堆碎瓷片,屬於廢棄殘次品。

隻因為它還夾雜著一絲一縷的人性。

還有幾個同病相憐的“道友”,一位是陳平安揣摩出來的十一境武夫,是集人間美好、性格醇善之大成者,武神陳平安。

即將問拳兵家祖庭,既定的迷宮出口,是此人要以人間武運徹底打散天下靈氣,親手造就出一個沒有練氣士的嶄新世道。

一個是以劍修為主、百家學問為輔同時行走兩條大道、最終躋身十四境的練氣士,雖然作惡多端,無法無天,但是道心之純粹,是一種堪稱最為理想的杳冥狀態了,練氣士陳平安,以大自由橫行於再無十五境修行坐鎮的數座天下。

剛剛反殺女冠吾洲,用鳩占鵲巢的神通,得手了那門遠古鑄造法。這條迷宮出口道路,是憑此躋身十五境,登天做掉周密,打碎遠古天庭遺址,重新布置人間。

還有一個既非練氣士也不是武夫的遲暮老人,守著一畝三分地,讀過書當過官,年老了就歸隱山林,含飴弄孫,閒暇時校書。

最後一個是“吃掉陳平安”的周密、周密再被反客為主的陳平安,遠離人間,遙遙凝視著人間的所有悲歡離合,看著所有熟悉的親朋好友,結怨的仇人,一一老去再一一老死,隻是獨自守著遠古天庭遺址,一如當年,獨立劍氣長城的城頭,隻是這次是長達一萬年。

這處心相景象之一。

心魔“陳平安”罵累了,重重歎息一聲,並無境界的一副凡俗夫子身軀,此刻眼中所見,卻可以同時看到四方天地。

一方是至聖先師帶著後來的文廟十哲、七十二賢的三千遠古書生,浩浩蕩蕩遊學人間。

一方是宛如佛國某座法壇,佛門龍象,高僧大德,金身羅漢,層層疊疊,漸漸高去,最終是四尊菩薩法相巍峨,以及更高處頂天立地的佛祖。

一方是道祖手托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內,不計其數的道士仙君如青鶴群立,數百靈官矗立青雲端,環繞拱衛白玉京。

一方是自己“陳平安”,麵帶微笑,身形之高,分不清是真身還是法相,雙指並攏,豎在身前,俯瞰那小如螻蟻的心魔。

下一刻,大小顛倒,心魔高如人間所有山嶽疊加,身形大如星辰,先前四方景象瞬間小若塵埃,變成心魔陳平安居高臨下。

那個雙指並攏的青衫虛相陳平安,抬起頭,微笑說出二字,雷聲大作,口含天憲,言出法隨,“外道。”

餘音嫋嫋,響徹天地間,好像接連不斷說出了“外道”二字數以百萬計。

這尊心魔當場崩碎,化作塵埃一般,散入位於迷宮中央的“戰場遺址”,彙入無數具累累白骨之中。

堆積成山,築造京觀。夢境總計才是八十個,但是“同一個陳平安”卻可能走上了成百上千遍,甚至有可能走了一萬次。

一個雙眼粹然金色的陳平安坐在白骨京觀之巔,搖搖頭,看來不太滿意現在的成果,進展過於緩慢了,自言自語道:“看來我們得更換一條底層脈絡才行了。”

親手布置的第六層“迷宮”,心境景象不可謂不複雜,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九個符籙分身的所見所聞越來越豐富,身為竹樓總閱官的不斷補充這部書本內容,當下已經“成形”的身外人,已經有三十餘萬,稍具雛形的,近期增添的也有兩千多個。

殺心中賊,就是一場場自殺,殺來殺去,都是形形色色的“陳平安”,以及兜兜轉轉不得離開迷宮的自己。

一襲青衫憑空飄然現身,雙手縮在袖中,這一粒心神所化的真實陳平安,眯眼道:“就此停步了嗎?”

麵對元嬰境瓶頸,麵對心魔,修道之人是沒有“天才”一說的。

唯有天才中的天才,像寧姚,符籙於玄,哪怕直麵心魔,才可以依舊輕鬆蹚水而過。

陳平安就隻能……勤能補拙。

於玄當時在山頂那邊,覺得這是一句陳道友的玩笑話。

如果老真人能夠親眼目睹這片遍地屍骨的戰場遺址,興許就會感歎一句陳道友所言不虛、確實以誠待人了。

金色眼眸的白衣陳平安自嘲道:“差不多點就得了,老規矩,見好就收。純粹武夫在此練拳何止數千萬拳,劍修在此演練劍術、推衍劍道何止一萬年,就連那些符籙在內亂七八糟的手段,都學得差不多了,方才這頭心魔的腦子,已經屬於幾萬個我們裡邊最好的那一小撮了,都想到了迷宮邊界所在,就是言語和思想的邊界。可惜。”

可惜,九個分身一直在看人看事看書,尤其是那個有意讓念頭生發、不拘束心猿意馬的練氣士分身,舉動形若“開天辟地”。

故而每一個當下的“陳平安”,永遠無法觸及邊界。

光陰在此流逝速度近乎可以忽略不計,所以這座沒有出口的迷宮牢籠,隻要陳平安一天打破心魔躋身上五境,就是……無止境。

再就是可惜,在心相天地之內,所有陳平安悟得的劍術、拳法和符籙等一切神通術法,都是空中閣樓和鏡花水月,憑此帶來的修士和武夫境界,都需要歸還給虛無,甚至就連某些玄妙心境、武夫心態都帶不走。不過可惜歸可惜,並非沒有裨益,恰恰相反,白衣陳平安所謂的可惜,隻是一種大打折扣,嫌棄耕耘和收獲太不成回報,隻說將某些拳招查漏補缺、反複演練至爐火純青境地,又比如畫符一道,所有陳平安以往隻能說是會畫、能夠畫成的數十種符籙,都可謂到達一種化境的極致了,甚至還創造了十幾種天馬行空的大符,隻要將來陳平安收回所有分身,開始著手“真正”繪製這些推演而出的符籙,哪怕隻有一種符籙是可行的,最終成功被陳平安繪製出來,就都是賺。

青衫陳平安問道:“就不能一步跨過玉璞境和仙人境?”

白衣陳平安譏笑道:“做夢自然是可以做夢的。”

長久沉默,天地寂靜。

他問道:“顧璨當真看出我們的不對勁了?”

他說道:“看出來了,但是他對我有信心。”

“我覺得我們很可怕。”

“所以外人不得而知。”

“我覺得你更可怕。”

所有事情,“你”不願反複記起的此間過往,就一一變成了“遺忘”,成了加固禁錮神性之“我”的牢獄柵欄。

“那你就彆來招惹我,不要奢望分出彼此,再試圖反客為主。隻要有此心思,最終下場如何,我們都很清楚了。”

他笑著望向一處,那是迷宮最後一把鑰匙所在,景象是家鄉那條泥瓶巷,一個背著籮筐的孩子,一個長大後的自己。

一大一小,相背而行,各自走到了小巷的一端。

孩子那邊,巷外視線昏暗,可能是黃昏過後,天就要黑了,可能是要天亮了。

陳平安那邊,可以看見巷外的景象,偶爾電閃雷鳴,大雨滂沱,道路泥濘,偶爾漫天風雪,積雪皚皚,也有明月夜,或大白天。

陳平安說道:“那就聽你的,見好就收。”

先前無數條火龍遊蕩於舊驪珠洞天境內,這份異象之所以會被“劉羨陽出聲道破”,就在於陳平安覺得不該止步於玉璞境。

而那些氣象恢弘的金色火路,便是陳平安曾經的足跡所至。

他如釋重負,打著哈欠說道:“那就止步玉璞了?”

“爭取玉璞境瓶頸吧,如此努力修行,道心受天磨,結果隻是破開元嬰瓶頸,好像有點說不過去。”

陳平安點頭說道:“那就再打造幾個自己,其中有以末代隱官身份叛出劍氣長城,與斐然和蕭愻碰頭,開始一段蠻荒故事。”

他苦著臉說道:“其餘幾個,我都有數了。欺師滅祖這個,需不需要大舉反攻浩然,如果需要,這可是一本大部頭書籍了!”

陳平安說道:“你開心就好。對了,再加一個,方才那個自己的解夢方式挺有意思的,那就再多增添七八重夢境好了,你記得在地上故意給他預留幾把鑰匙就是了,若是錯過了,你看著辦,終究得讓他記起來。至於他以為的最終迷宮出口處,景象……就這麼設置,夢裡蝴蝶翩翩然,道心清澈一身輕,至於他的名字,就取名周正,端莊……都太馬虎了些,周莊?名字好像太平常了,那就叫莊周好了,莊周得見蝴蝶身的莊子,大哭一場,窮途末路,才知依舊是夢中夢。”

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這個想法不錯,比較新穎了,可行可行!”

陳平安提醒道:“玉宣國京城內的那本書,你再在那些細節上琢磨琢磨,他們結局放置在七八百年後,好像篇幅還是太短了。”

他白眼道:“需要你說這個?!”

陳平安笑道:“隻要你在說你就證明需要。”

他欲言又止。其實陳平安是故意這麼說的,他知道,陳平安也知道他知道,雙方都知道,心知肚明,哪怕期間層層疊疊無數個自己,百萬千萬個念頭反反複複,否定再肯定……答案都在自己。

他臨了隻是輕聲詢問一句,“遣詞造句,不如煉字。既然如此虔誠,又堪不破空空與無無,可彆當和尚去啊。”

陳平安啞然失笑,“一言一行都是在廟燒香,直指本心拜佛就是拜己,何必剃光頭遁入空門。”

人間天涯和海角,大道陰陽與幽明,好夢最難留,被雞鳴啼破,客子收拾眉尖眼尾心頭情緒,才知會合乃非人力能。

落魄山中,青衫陳平安睜開眼睛,天邊泛起了魚肚白,夜幕已儘,大日將起,大白於天下。

化名陳跡的教書先生,已經走在從鄰居村落住處去往學塾的鄉野路上,突然停步轉頭,身後空無一物,唯有來時道路。

明明是萬裡無雲的天晴時分,陳平安手中卻拿著一把油紙傘,略顯孤單走在路上,時不時抬頭,好像等得一場滂沱大雨。

走著走著,果不其然,人間等來了三教祖師一場散道。

天上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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