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氣湖岸邊,棉衣草鞋的矮小漢子,不喜歡佩刀在腰側,習慣懷捧刀鞘,漢子微挑視線,迎麵走來一個頭彆玉簪的青衫男子。
看對方的呼吸快慢,腳步輕重,以及氣態,貌似是個不高不低的練家子,也正常,能夠進入秋氣湖地界的,就沒有泛泛之輩。
男人麵帶微笑,雙手籠袖,問道:“你叫烏江?”
年輕一輩的江湖翹楚,雖然不在高君邀請議事之列,但是烏江現身此地,一點都不奇怪。
烏江點點頭。
江湖名氣太大也煩人。
總有人主動湊近套近乎,偏偏就沒幾個肯給點實惠的,請吃飯喝酒都不會?
眼前這家夥行走之時,雙手始終藏在袖內,莫非是熟稔暗器一道的偏門高手?
那人笑問道:“教你刀法的人,是不是叫陸台?”
烏江皺緊眉頭,猶豫了一下,說道:“明人不說暗話,他算是我的半個師公。”
從師父,到幾個師伯師叔,再加上那位半個師公的魔教教主,好像一夜之間就都消失無蹤了。
他花了好幾年功夫走遍四國江湖,都未能找到其中任何一人的蛛絲馬跡。
不過眼前這廝膽子不小,竟敢對這位魔教教主直呼其名,雖說陸台失蹤多年,但是在江湖上不是一般的積威深重,哪怕如今世道變得很怪了,不管是誰,隻要是提起陸台,連名字都不喊的,不是“那人”,就是依舊敬稱一聲陸教主。
至於昔年風光無限的魔教,因為群龍無首,早就四分五裂了,烏江若非打鐵自身硬,出門才敢不忌諱與魔教的師承關係。
那人自顧自說道:“當南苑國護國真人的黃尚,一直是道士,至於桓蔭的性格,就不太像是個願意收徒的人,如此說來,你的半個師父,是陶斜陽?”
烏江點點頭,這廝對自家師門倒是門兒清。
難道也是個踩了狗屎修了仙法就可以讓容貌不變老的煉氣士?跟自家師公是一個輩分的江湖前輩?吃過大虧,打不過老的,好不容易等到老的不見了,就來欺負自己這個小輩的?無妨,按照師父的說法,這種心性的窩囊廢,練武修仙,都不成事。
青衫男子笑問道:“聽說陸台收了個關門弟子,跟你差不多年紀?他好像連姓氏都沒有,就叫‘近知’,用一把竹劍,是一名劍客?”
烏江黑著臉。
這家夥當自己是村塾先生,當老子是蒙童嗎?
男人手腕一擰,憑空多出一壺酒,也不知是江湖變戲法還是山上的神仙手段,輕輕拋給烏江。
烏江沒有伸手去接,隻是一掌推出,打出一道渾厚的武夫罡氣將酒壺送回去。
江湖上下三濫的手段多了去,用毒的高手,手段尤其防不勝防,有次烏江就在一個娘們手上著了道,差點就要童子身不保。
男人伸手出袖,接住那隻原路返回的酒壺,刹那之間,烏江就欺身而近,手持刀鞘,擱放在對方肩頭,拍了拍,疑惑道:“哥們,就這點道行,也敢出來跑江湖?”
男人依舊紋絲不動,笑問道:“陸台在這邊消失之前,有沒有躋身元嬰境?”
烏江一臉茫然,“啥?”
言語之際,矮小刀客身形後掠,重新恢複捧刀姿態。
如果不是對方一直聊著與師公有關的事,烏江可沒興致陪他瞎扯。
烏江跟那個按輩分算、得喊一聲小師叔的家夥,隻見過一麵,是眼睛長在腦門上的貨色。
但是曾經聽師父說,師公對這個關門弟子,寵愛得有點過分了,不但親自傳授仙法,還教拳,光是劍譜,就送出去一大堆。
師公還送了那個同齡人一把竹劍,聽師父喝高了,提過一嘴,竹劍上邊刻有“夏堆”二字。
男人笑道:“對了,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陳平安,是你那半個師公的朋友,好朋友。”
烏江扯了扯嘴角,“我說自己是丁嬰,你信不信?”
現在的江湖騙子,新鮮花樣不少啊。
陳平安抬起手中的酒壺,晃了晃,說道:“信不信我是陳平安,並不重要。這壺仙家酒釀是真的就行,敢不敢喝?”
鐘倩,身份不明的江神子,眼前這位屬於魔教“餘孽”的烏江,還有如雨後春筍冒出頭的一大撥年輕武學宗師,雖說金身境武夫暫時隻有鐘倩一位,但是六境武夫的數量,要遠遠多於陳平安當初進入藕花福地,幾乎都快翻倍了。關鍵是六境武夫的人數,在接下來二三十年間還會增多,大概是在三十年後,才趨於穩定。
開山大弟子故意在此破境,裴錢的那幾場武運饋贈,當然至為重要,可如果再往前推幾步,究其根本,似乎還是老觀主在自家一畝三分地裡邊,早就培育好了一大撥好苗子?
否則蓮藕福地的武運再濃鬱,還是會逐漸集中到一小撮純粹武夫身上,而不是現在這種百花齊放的“江湖大年份”了。
烏江死死盯住那個神神道道的男人,沉默片刻,說道:“無功不受祿,說吧,仇家是誰,要我砍誰。事先說好,砍人可以,殺人不成。如今幾個朝廷管得嚴,風聲緊。你既然是山上的那種煉氣士,跟你不對付的仇家,肯定身份不差,偷摸上去砍他幾刀不難,可真要鬨出人命來,就不是什麼小事了,我犯不著為了一壇所謂的仙家酒釀,被迫當個四處流竄的通緝犯。”
陳平安啞然失笑,不愧是陶斜陽教出來的弟子,也虧得陶斜陽沒有悉心傳授,提起手臂,“一見投緣,送你喝的,無需報酬。”
烏江怎麼說都算是陸台的徒孫輩,自己這個水漲船高就當了長輩的,總得給點見麵禮。
烏江冷笑道:“是打算放長線釣大魚,還是想要跟我結拜兄弟,一來二去混熟了,好替你賣命?”
好些江湖演義、公案的書上都是這麼寫的,看似正人君子,道貌岸然,實則心黑得很,殺人雙手不沾血的。
虧得自己暫時還沒有娶個貌美如花的媳婦,不然更得悠著點。烏江一想到這個,再打量了對方一眼,還挺人模狗樣,得離遠點。
師父說得對,江湖險惡,在高處飛來飛去的,就沒幾隻好鳥。
種地的說種地苦,讀書的說讀書苦。互換一下,再看看如何。
習武的說習武好,修道的說修道好。打一架,就分出高下了。
湖邊有一男一女都在垂釣。
不管有沒有,先放下魚簍。
秋氣湖的鱸魚,極負盛名,是北晉、鬆籟兩國老饕清饞們的心頭好。
真正喜歡釣魚的,往往也喜歡看人釣魚。
柳條垂若簾,坐在樹蔭裡,隻見那位少年模樣的練氣士,驟然提竿,一尺鱸魚新釣得,少年將鱸魚取下魚鉤,丟入魚簍內。
一旁女子,明明生得體態豐腴,偏又氣質端莊,麵容嫵媚,眉間卻有一股凜然氣。
她是山野精怪出身,不過煉形成功,觀其氣,多半已是某地淫祠神靈,尚未獲得朝廷封正,故而她的祠廟金身還不夠穩固,本相偶爾搖曳,如風過後的樹蔭。
陳平安坐在岸邊,揭了泥封喝著酒,烏江猶豫一番,還是來到此人身邊蹲著。
烏江並不擔心對方暴起行凶,況且對方看著也不像是那種多厲害的貨色,用某部刀譜上邊玄之又玄的話說,就是“氣輕”。
唯一一種例外,就是那種返璞歸真的武學宗師,比如師公陸台。
秋氣湖地界,如今嚴禁私鬥,一經發現,不問緣由,鬥毆雙方,甭管是問拳還是鬥法,全部一律拿下。
這些天就已經有幾個家夥被抓去大木觀吃齋飯了。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烏大俠,你知道他們的身份嗎?”
烏江點頭道:“他們都來自鬆籟國最南邊的蠻夷之地,男的,叫袁黃,是個你們這些山上煉氣士所謂的修道天才,但是精通槍術,好像是家學,武技相當不俗,都說他槍法直追臂聖程元山,前幾年拒絕了湖山派的招徠。女的,是疊葉山神廟的山神娘娘,真名不清楚,當地百姓都喊她綠腰娘娘,祠廟名字文縐縐的,叫什麼乞花場。”
袁黃是少年遊俠出身,家破人亡,曾經手刃仇寇,雪片大如掌的深夜中,少年拖槍潛行夜襲,進入一處軍鎮官邸內戳中仇家的頭顱,再將其跺下,袁黃最後找來一條長達數丈的長繩,一端拴仇家頭顱,一端係發髻,拖槍狂奔在雪夜中,身形快過箭矢,馬馳不及。
好個解冤雪恥取人頭。
烏江繼續說道:“袁黃有個名氣更大的朋友,矮個子,最喜歡多管閒事,專管那種跟他無關的不平事,就是每次出手極狠辣,不是攔腰斬斷就是剁掉雙腿,吳闕知道吧,與我一樣用刀的,好幾個徒子徒孫就被此人宰了,吳闕也沒敢放個屁,倒不是打不過,估摸著還是不願意招惹這種光腳不怕穿鞋的亡命徒吧,師父說過,有了名氣和門派的江戶前輩,大多如此,年紀越大就膽子越小,今天的年輕人以後成了江湖名宿,也是一樣的,師父教了我刀法,沒什麼要求,更不求回報,隻是讓我以後彆變成這樣,我覺得很有道理,所以一直沒想著開設武館,或是投靠哪個朝廷,不跟人要權要錢要地盤要女人,才可以天不管地不管,更自由。”
說了這麼多的烏江,轉頭問道:“哥們,咱們都是走江湖的,出門在外,首要宗旨是啥?”
我都這麼坦誠了,你就不能透個底?給句準話,再請喝酒?
陳平安笑答道:“以誠待人。”
烏江默然。
這個用刀的年輕高手,額頭霎時間都是細密汗水。
隻因為唯一一次跟著師父,覲見那位當教主的師公。
印象實在是太深刻了。
在那彎來繞去的魔教總壇,與印象中的戒備森嚴、白骨累累、哀嚎遍地……都不沾邊,一路山清水秀,亭台閣樓,多是鶯鶯燕燕的漂亮女子,當初少年都誤以為自己走入一處仙境脂粉堆。等到少年瞧見那位“師公”,更是彆扭,隻見對方既不是鶴發童顏的老人,也不是身材魁梧的男子,更像個出身優越的世家子弟,而且比那些先前路上瞧見的女子更……好看。
年輕男子,頭彆一枚金簪,穿著一件寬鬆的雪白長袍,脫了靴子,盤腿坐在一張不知道從哪裡搬來的龍椅之上。
看著那個站在門口跪地磕頭的拘謹少年。
陸台笑眯眯問道:“少年郎,長得跟一塊黑炭似的,不錯不錯,這就很討喜了。我問你一個問題,要是答錯了,我就讓陶斜陽把你的腦袋擰下來,答得還湊合,就彆喊師公了,不過好歹能夠全須全尾,從哪裡來走哪裡去,答得好,我就傳你幾手你師父都要流哈喇子的絕學,七境武夫,指日可待。”
“你覺得一個人行走江湖,要秉持個什麼宗旨?”
少年早就被嚇傻了。
陶斜陽咳嗽一聲,以此提醒跪地不起的少年,教主問你話呢。
少年這才回過神,顫聲道:“活下去。”
陸台揉著下巴,“勉勉強強,湊合吧。”
“記住了,行走江湖,以誠待人。”
“記住了?”
黝黑少年牙齒打顫,“回稟教主大人,記下了。”
他抬了抬下巴,一位捧匣侍女,從袖中摸出一本武學秘籍,隨手丟給門口的少年。
正是有了這部刀譜,烏江才可以武藝精進,功力暴漲。當然師父拿去抄錄了一部。
烏江使用聚音成線的手段,小心翼翼問道:“敢問上仙名諱。”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我說自己是陳平安,你又不信,隨便換個說法,你就信了?”
烏江小聲嘀咕道:“這種事情,怎麼敢信。”
同樣是在南苑國京城,丁嬰做掉了朱斂,你又做掉了丁嬰。
據說還曾讓禦劍飛行的俞真意都不敢入城。
尤其是烏江-曾經從師父那邊聽說一個駭人消息,師公與那位姓陳的劍仙是摯友,有過命的交情,曾經一起走過外界的江湖。
陳平安拋過去一壺酒水,問道:“烏江,你對如今世道是什麼觀感?”
烏江這次沒有矯情,伸手接住了酒壺,揭了泥封,使勁嗅了嗅,好酒!尚未開喝,年輕人就有幾分醺醺然了。
烏江仰頭灌了一大口所謂的仙家酒釀,一口下肚,整個人竅穴宛如久旱逢甘霖一般,酒氣在體內蒸騰,牽動氣血,一路經脈隨之震顫如響金石聲,烏江頓時打了個激靈,滿臉漲紅,悶哼一聲,感歎道:“難怪人人要當神仙。”
消化掉那股子酒勁,烏江回過神,宛如重回少年時,第一次覲見教主陸台,小心翼翼斟酌一番,沉聲道:“現在的世道,多是古怪神異,處處是不可能變得可能,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都美夢成真了。學武練拳的,有希望超過那些曾經看似無敵的傳奇人物,再不用熬到七老八十,年輕如鐘倩,就已經是種秋、程元山那樣的大宗師了,修習仙法的,更是都可以想著長生了,好像一夜之間,天下所有名山大川就都有了主人,各國境內都是祭祀,當官的忙著修建祠廟,老百姓燒香的時候特彆虔誠……”
說到這裡,烏江抬頭看天,神色複雜道:“曾經碰到一個誤打誤撞半路修行仙法的朋友,說這是天公作美。”
晃了晃腦袋,又悶了一口酒,這次不敢多喝,烏江望向水光淋漓的秋氣湖,喃喃道:“隻是神仙湧現,鬼魅叢生,我這種有武藝傍身的,會覺得是好事,老百姓可能就不會覺得如何有趣了,更多還是心慌吧。”
陳平安點點頭,“你能這麼想,很不錯。不用想著如何省著喝酒,喝完了再來一壺。隻管放心喝,你的酒量,肯定敵不過我的這一手搬酒神通。”
若論勸酒功夫,二掌櫃至少是與武學境界持平的。
烏江滿臉震驚道:“陳劍仙還會搬酒這門仙法?”
陳平安笑道:“不能教,也教不了。”
因為這門神通彆稱“有錢”。
畢竟陳平安沒有陸掌教的境界和臉皮,當真可以從人間四處搬運仙釀,不告自取。
陳平安又拿出一壺酒,遞給烏江,微笑問道:“既然你是這麼看待世道的,這些年是如何走的江湖?”
烏江欲言又止,思來想去,還是將那些漂亮話咽回肚子,老老實實回答道:“光棍一條,單憑喜好走江湖,至少不害人。”
陳平安笑著點頭,“單憑這身出門行頭,就知道你沒說假話。”
六境武夫,已經有一份武運在身,在哪裡不能吃香的喝辣的,哪怕去朝廷撈個官身不低的武將,都是輕易而舉的小事。
烏江滿臉窘態,天橋的說書先生不都是這麼講的,胡子拉碴,不修邊幅,浪蕩江湖,不是豪傑就是好漢。
一艘開往螺黛島的樓船,已經摘去冪籬的狐國之主沛湘,身邊帶著三位“扈從狐仙”,坐在頂樓品茶賞景。
專門在此等候“國主”沛湘大駕的樓船臨時管事,是一位出身大木觀的年輕女冠,是觀主宮花的嫡傳弟子之一,賜名薄幸,道號“柔日”,此次盛事,她專門負責待人接物,此刻跪坐在潔白如玉的象牙席子上邊,親自煮茶待客。
薄幸為幾位貴客遞過去茶盞,笑語嫣然道:“我家觀主,為了迎接國主,專程在螺黛島上新建了一座府邸,取名古月軒,隻等國主登島入住,若是不嫌棄地偏,以後古月軒就是國主的私人府邸了,將來狐國煉氣士來秋氣湖遊玩,都可以住在那邊。”
對於女子練氣士、山水神靈,大木觀好像都願意格外優待。
沛湘笑著點頭,“回頭見著了宮湖君,必須與她當麵致謝。”
一番閒聊,提及薄幸的出身,她微笑道:“祖上世代居住在那條澉江,距離秋氣湖不遠,我家祖輩都是江上的放排人。”
郭竹酒身體後仰,伸手掀起簾子,望向楊柳依依的湖岸邊,佩服不已,師父這個大反派當得真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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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然有九洲,青冥天下則有十四州,其中隻有汝州,是唯一一個公認“武運壓過道氣”的地方。
隻因為汝州的赤金王朝,有一位坐鎮鴉山的“林師”。
加上汝州境內多水鄉澤國,故而也是白玉京望氣一脈道官最感頭疼的一塊版圖。
汝州境內有一條澶江,水運冠絕一州,位列青冥六瀆之一。
一男一女並肩走在大水之畔,強勁江風撲麵,衣袖獵獵作響。
男子微笑道:“是‘州’而不是‘洲’,足可看出兩座天下的山、水兩運的懸殊。”
林江仙曆次出門,從來都是孑然一身,這次卻是破例了,身邊帶著一個年輕女子,正是前不久找上門來的蘇店,她來自寶瓶洲舊驪珠洞天的槐黃縣小鎮,按照真實輩分,可算他的師妹,不過如今蘇店在鴉山改名為蘇惦,拜師於一位林江仙的再傳弟子,輩分一下子就拉開了。
一開始林江仙還擔心蘇店會不樂意,都打好了腹稿,說這隻是掩人耳目的權宜之計,白玉京不比浩然文廟,很容易被那些精通算卦的道官順藤摸瓜……不曾想當時蘇店不等林江仙把話說完,她就簡單回答一句,隻要自己在這邊能夠學到“真拳”,她當個每天需要給人端茶送水的雜役弟子都沒關係。
蘇店習慣性敬稱對方為林師,“林師,距離下一屆武評,還有很長時間?”
不單單是入鄉隨俗,如今她又屬於寄人籬下,主要是以林江仙的武學造詣,好像喊一聲林宗師,都是一種不敬。
按照青冥天下的山上習俗,由仙杖派編訂的百年一評天下十人,兵解山給出的甲子一評武夫十人,看熱鬨的其實都不滿意,埋怨前者太短,時隔百年而已,榜上都是些毫無懸念的老麵孔,至多就是位次出現小的調整,同時嫌棄後者年限太長,除了林師是毫無懸念的第一人,身後九人,每次換榜幾乎全是新人,畢竟純粹武夫,往往百歲就是高齡了。
林江仙笑道:“新榜才出沒幾年,按規矩說是該如此,不過先前托白藕的福,甲子之內,一座江湖才有沒有那麼死氣沉沉,她喜歡跟人問拳,出手又重,幾個手下敗將,非死即傷,他們等於才上榜沒幾天就跌出去了。當年上榜的,尚未被白藕找上門的老前輩,難免內心惴惴,生怕自己學藝不精,輸拳又丟臉,一世英名毀於一旦,當時不在榜上,卻覺得自己有希望躋身下一屆武評十人的年輕人,也開始憂心忡忡,難不成真要為了一點虛名就把命搭上?相信上屆榜單頒布之前,身為兵解山祖師爺的龍新浦,他一定事先去過青神王朝,與白藕打過招呼,通過氣了,我猜雅相也會叮囑白藕幾句,讓她彆再這麼鋒芒畢露。”
兩人走入支流馬頰河,舊稱瀦龍,江河彙流處的山坡上,立有一座香火平平的祠廟。
一路行來,河邊偶有遊客,但是都未能認出這位青衫中年人的身份,這跟林江仙不喜歡拋頭露麵有關係,鴉山位於赤金王朝,但是王朝舉辦任何典禮,至多就是林江仙的某位嫡傳弟子出麵,林江仙每次外出遊曆,幾乎都是在市井江湖行走,既不入山訪仙結交道官,也從無鬨出過山上風波。
就像上次破例出席那場大潮宗婚宴,林江仙也隻是挑選個角落默默落座,用了個化名。
“純粹武夫登高,總是心氣先到,拳後到。不比動輒活上幾百數千年的修道之人,武夫練拳就這麼幾十年的光陰,若是連想都不敢想,走不到心中高處那個位置的。”
林江仙說道:“你在這邊,拿白藕當作參照物,沒有什麼問題。雙方有差距,現如今差距還不小,但是努努力,加把勁,總能看到個背影。”
“總好過在家鄉那邊,總拿自己跟‘雙裴’作對比。”
“作為你的假想敵,將來注定繞不過去的兩位問拳對象。她們一個位置過高,裴杯是當之無愧的浩然武道第一人,彆說與她問拳,你估計想見她一麵都不容易。一個距離太近,就在家鄉落魄山,況且裴錢比你還年輕,明顯她習武資質更好,你輸拳一次兩次沒什麼,總輸,終究不是個事,尤其怕裴錢故意出拳收力,對方是出於好心,隻因為你自己心性不夠堅韌,那麼就會有大-麻煩。所以你來這邊,換個新環境,是對的。”
蘇店說道:“白藕終究是天下第三,林師,我將她作為追趕對象,會不會太過不自量力了?”
畢竟有無心氣是一回事,事實如何,又是另外一回事。
林江仙微笑道:“怕什麼,有我這個師兄在,一切就皆有可能了。我來幫忙教拳喂拳,你就再不是癡人夢囈。”
“不過飯要一口一口吃,我幫你羅列出了一份名單,上邊差不多有五六位武學宗師,你在三十年內,與他們先後問拳。”
“事先說好,你隻要輸掉一場,這輩子就都沒資格與白藕問拳了。”
蘇店深呼吸一口氣,“我絕對不會讓林師失望的!”
林江仙搖頭道:“我隻是儘師兄的責任而已,對你又不曾寄予什麼厚望,還清一筆舊債而已,沒什麼可失望的。你隻需要做到讓自己不失望就可以了。”
蘇店雖然在鴉山輩分很低,但是真正的“師父”,還是他林江仙。
未來二三十年內,林江仙會親自指點蘇店學武練拳,可能比那幾個名義上的親傳弟子還要親傳。
青冥天下的白藕,大致可以視為浩然天下的女子武神裴杯。
某種程度上說,雅相姚清,可能就是按照裴杯的這個“範式”和“真跡”,來精心栽培、臨摹的白藕。
白藕,青神王朝的女子國師,腰彆一枝短戟,名為“鐵室”,是被白玉京記錄在冊的一件神兵利器。
止境武夫,屹立武道之巔百餘年,如今是青冥天下武夫第三人,僅次於林江仙和辛苦。
先後兩次登榜武評十人,白藕第一次登榜,當時排名墊底。
哪怕如此,還是非議不小,一個四十來歲的女子,不過是剛剛躋身止境,武學天資再好,可她畢竟從無與止境宗師問拳的事例,甚至在成為十境宗師之前,白藕在遠遊境和山巔境之時,她更大名氣,還是那個女子國師的煊赫身份,至於問拳,好像也沒什麼值得說道的戰績,結果一州境內,人人都說她是武學天才,外界是個人都會懷疑,她是不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難不成,就為了讓榜單上邊有個女子武夫,才故意放水,讓她登評?
事實證明,絕非如此,因為白藕在這之後每隔十年,就會按照這份榜單的順序,去找武評第九、第八……與這些名次在她之前的止境武夫,各自問拳一場。結果天下側目的那四場問拳,白藕全勝,三人死一個活,唯一活下來的止境老宗師,還跌境了。
之所以沒有第五場和第六場,還是擔任青神國師的白藕,一口氣跳過數個名次,主動走了一趟汝州鴉山,她選擇直接與那位林師問拳!
當然輸了。
於是等到第二次武評,她躋身前三甲,就隻剩下“小有非議”了,唯一能挑出的瑕疵,就是她擁有那支名為“鐵室”的手戟了。
隻不過再不是什麼躋身十人、名次還這麼高,而是她憑此神兵利器躋身的武道前三甲,可能有點……小問題?
以至於早就憋屈不已的兵解山,在給出那份榜單後,在十幾條附注當中,其中第二條,就是“誰對名次再有異議,自己去與白藕問拳”。
蘇店問道:“林師,名單之上,是不是有兵解山於勍?”
林江仙點頭道:“如果有沒有意外,比如於勍某天突然跌境,那麼你的第三場問拳對象就是她。”
蘇店問道:“我來這邊,會不會給林師惹來一些額外的麻煩?”
林江仙搖頭道:“先前讓你改名,認個輩分不高的鴉山武夫作師父,不是鴉山怕惹麻煩,而是為了讓你更好武學,專心練拳,不必分神。有個不紮眼的身份,可以省去很多瑣碎事。”
“當然,也是我與你初次見麵的一種試探,主要擔心你年輕氣盛,認了師兄,在汝州這邊就不知天高地厚,不管是純粹武夫,還是修道之人,心一偏,或是有所依,成就往往就低了。”
林江仙笑道:“其實白玉京是有一份內部名單的,名字不多,不到雙手之數,據說三位掌教,各自都可以往上邊添加、或是勾掉幾個名字,隻要是留在名單上的,就作為完全不受白玉京約束、監察的例外存在,我湊巧就是其一。”
當然這種密事,林江仙也是聽說來的,他總不可能去白玉京最高處翻閱這本“賬簿”。
大掌教寇名,在上邊寫了兩個名字,玄都觀孫懷中,閏月峰辛苦。
二掌教餘鬥,隻寫了一個名字,寶鱗。
陸沉,則寫了一長串,結果絕大部分都被師兄餘鬥當場劃掉了。
最後保留下來的名字,不足五人,其中有華陽宮高孤,白骨真人,最新一人,是如今剛剛叛出白玉京的張風海。
而“鴉山林師”,卻不是三位掌教寫下的名字,而是道祖親筆所寫。
距離道祖上一次親自動筆,已經時隔三千餘年,道祖那次寫下的名字,就是陸沉。
這些,當然是陸掌教這個吃飽了撐著的家夥,某年跑來汝州鴉山蹭酒喝的時候,主動泄露給林師。
因為此事太過涉及機密,林江仙就沒有跟蘇店細說內容。
蘇店好奇問道:“林師,如你這般的武夫,遞出傾力一拳,威力能有多大?”
林江仙想了想,好像還真被這麼個簡單問題給難住了,沉默片刻,灑然笑道:“武學同道之中,好像確實沒有參照。大致相當於一位飛升境劍修的全力一擊?鴉山就是個建造才百餘年的江湖門派,家底不夠,沒有那種與世隔絕的洞天道場,不然我倒是可以演練幾拳,讓你好有個比較直觀的印象。在這汝州地界,我不宜全力施展拳腳,動靜可能會比較大,各國欽天監肯定會上報白玉京,今時不同往日,宜靜不宜動,需要隔山觀火。”
蘇店問道:“林師,兵解山崛起,會不會分走汝州鴉山的一部分武運?”
林江仙啞然失笑。
蘇店就知道自己問了個不合時宜的白癡問題。
原來永州的兵解山,最近百年之內武運大盛,有要與汝州鴉山一爭高下的……苗頭。
因為門派有一男一女兩位年輕武學宗師同時登榜,齊觀,道號“騎鯨”。於勍,道號“玉磬”。
一座山頭,同時擁有兩位躋身天下武評之一的武夫,武運之大,可想而知。
鴉山雖說有林師坐鎮山頭,可即便是作為林師首徒的趙鶴衝,一個原本被視為穩穩當當登榜的武學大家,此次竟然也未入榜。
而兵解山也是青冥天下為數不多道官能夠兼修道法、武學的山頭,之所以無法躋身最頂尖道門之列,就在於曆代祖師爺,都差點意思,曆史上始終沒有誰能夠躋身天下十人、候補十人。
如果說兵解山“另辟蹊徑”,既然武運壓過仙氣,那就乾脆轉為全心全意栽培宗門內的武學宗師,
就完全可以做到將永州周邊數州武學奇才來一場“掐尖”,隻要大開山門,對外招收道官之外的武夫,相信願意主動趕赴兵解山拜師學藝的少年少女,一定絡繹不絕,數州朝廷、一流仙府,也極為願意將各自轄境內的武學奇才,送到兵解山,將來作為自家嫡傳、年輕道官下山曆練時的最佳護道人。
不像如今青冥十四州,武夫隻認鴉山一座,宗師隻認林師一人。
時日一久,比如百年之後,再久一點,三五百年呢?
鴉山林師,畢竟隻是一位陽壽有限的純粹武夫。
兵解山的武夫,卻是得天獨厚,隻需登堂入室,陽壽就是動輒三五百年起步。
林江仙笑著解釋道:“武學術法兼修一道,其實就是個篩子,最尷尬的地方,在於篩掉的反而是大才,兵解山屬於有苦自知。至於寥寥幾個特例,孤例,又能證明什麼?這類人,在裴杯手底下,能夠是曹慈,在彆的地方,也會是曹慈,差彆隻在成名早晚個幾年。”
簡而言之,兵解山可以憑借對武夫的掐尖,讓道場越來越壯大,底蘊越來越深厚,但是它永遠無法成為第二座鴉山。
除非兵解山能夠找到一兩個類似曹慈、陳平安的純粹武夫,由他們來收取弟子,開枝散葉。
蘇店說道:“聽說兵解山道官有那‘千年一劫數’的傳統,偶有道士能夠活過千年,跟這個有關係?”
林江仙點頭道:“若非如此,搜集幾十本武學秘籍而已,栽培一撥專心教拳的傳道人,又有何難,天下頂尖道場,豈會不占這個天大的便宜?”
蘇店說道:“就像一場山水相衝?”
林江仙笑道:“這個比喻,相當不差。”
林江仙曾經去過一趟兵解山地界,遠遠見過齊觀和於勍,前者其實資質極好,不輸首徒趙鶴衝,但是此人在內心深處,依舊是以幽居山中、向往長生的道人自居,生平最是仰慕掌教陸沉的學問,後者倒是更像一個純粹武夫,可惜苦於沒有明師指點,除了與師兄齊觀問拳切磋,她根本不清楚何謂歸真一層之上的神到,而且她還有一個最大的問題,太怕自己輸拳。
在林江仙看來,已經是元嬰境的於勍,將來想要躋身上五境,武學登頂過於順遂的她,一定會有大問題。
隻因為她的心魔,注定會是一位位無敵之姿的“於勍”,心魔會將道官於勍的一顆道心、武夫於勍的所有心氣一並碾成粉碎。
“天下武夫前十,吾山獨占其二”的盛況,恐怕持續不了幾年。
所以就在前不久,同樣已經預料到此事的兵解山祖師山主,秘密傳信至鴉山,就是希望請林師出手幫忙一次。
如果不是剛好蘇店趕來“認親”,於勍可以作為與師妹蘇店相互砥礪武道的對象之一,林江仙是不予理會的。
故而等到鴉山回信一封兵解山,算是答應下此事,後者反而大出意外,再寄給鴉山一封措辭誠懇的道謝信,承諾近期兵解山祖師堂的主要成員,都會趕來汝州赤金王朝,一同參加皇帝陛下的壽辰慶典,屆時再來叨擾林師……
事實上,如果鴉山林師都懶得回信一封,兵解山祖師就隻好拗著心性,去與白玉京某位“同鄉”樓主求助了。但是如此一來,老山主就要做好準備了,肯定會被自己那位太上“青零”祖師,在自家祖師堂內,指著鼻子罵個狗血淋頭。
道號“青零”的道士,是兵解山碩果僅存能與孫懷中、高孤同輩道齡的老人,那個偷偷跑去蘄州玄都觀找王孫的龍新浦。
永州境內,
確實出了幾個修道大才。
除了跌境一事如同吃飯的龍新浦,還有玄都觀的王孫,以及紫氣樓薑照磨的前身,都是永州籍。
如今兵解山,還有一名才半百歲數的年輕道官,名氣甚至要比登榜武評的齊觀和於勍更大。
符泉,道號“玄蟬”。
如今尚未五十歲,是當代山主的關門弟子。
上山修道三十餘載,就已經被外界譽為白玉京張風海第二,永州姚清。
兵解山那邊,從山長到祖師堂成員,反而邸報不斷,死命澄清一事,說我們家符泉資質隻是尚可,你們休要血口噴人……
有誰信呐。
隻說玄都觀就曾經與兵解山為了爭奪這個修道胚子,雙方在永州境內大打出手了一場,總之鬨得很不愉快。
最後還是符泉自己選擇了本州家鄉門派的兵解山,當年這個孩子給出的理由很有趣,離家近。
虧得當時玄都觀的孫觀主出門遠遊,消失了多年。
否則兵解山也不敢這麼不惜與玄都觀撕破臉,也要爭搶符籙歸山。
畢竟是玄都觀更早找到的少年,兵解山多多少少有點理虧。
即便如此,還是龍新浦硬著頭皮暗中出力,才擋下玄都觀劍仙一脈氣勢洶洶的問劍兵解山。
傳聞當年還是少年的符泉,隻用一句話,便無形中消弭了一觀一山間的芥蒂,讓雙方不至於因此而心生間隙。
“若是孫道長親自帶我去玄都觀修行,我就不用猶豫了,馬上動身跟他走,稍微猶豫一下,都是對孫道長的不敬。”
這就很……靈性了。
等到孫道長遠遊回家,聽聞此語,撫須大笑,稱讚符泉一句,好小子,以誠待人,很有陳小道友的風采嘛。
很快就傳出一個有鼻子有眼睛的說法,說玄都觀孫道長親口說了一句。
“儘瞎扯,一個個胡說八道,太不靠譜,什麼張風海第二、小姚清,分明張風海是符泉第二,姚清得自稱一聲老符泉。”
既然孫道長都這麼開口澄清了,彆州山上邸報,也就都識趣不繼續給符泉揚名了。
畢竟孫道長最記仇。
你反駁貧道,貧道口拙,吵不過你,就隻好請你來自家道觀掃地了。
還真彆不信,如果有誰去玄都觀那邊做客,當然是字麵意思上的真正做客,隻要瞧見那些道袍不是玄都觀樣式的彆家道士,走在路上,又瞧見他們拿掃帚、提馬桶的,最好禮敬幾分,因為他們境界肯定不低。
而白玉京紫氣樓的薑照磨,此生修道武學兩不誤,卻一直不入武評,每一次兵解山放出榜單,都將薑照磨故意放在第十一的位置上邊,故而又被某人“譽為”“替天下武道之山看門的道童”。故而簡稱……門童。
至於敢這麼調侃一位白玉京樓主的“某人”是誰,用屁股想都知道。
都猜測兵解山膽子這麼大,極有可能都是“某人”慫恿攛掇的結果。
此外更早仙杖山每次評選天下十人,都習慣性有個“第十一”的人選,而此人與玄都觀孫道長,一個號稱雷打不動第五人,一個是板上釘釘第十一。
這位連續十幾次排名第十一的修士,便是汝州的山上第一人,他與孫道長關係極好,姓朱,自號“某人”。
所以當初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成為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的“陳十一”,得知此事的青冥天下,都覺得他們仨,可以湊一桌喝酒。
可惜這次朱某人沒能守住“天下第十一”的名號。
如今榜單上白藕除外的兩位女子大宗師,除了兵解山於勍,還有來自幽州一個名叫琵琶峰的地方,女子叫古豔歌。
無門無派,橫空出世,她的家學、師傳如何,皆不得而知。
這兩位女子宗師,跟白藕當年首次登榜是差不多的境遇,都是入選了,卻有非議,而且不小。
玄都觀孫道長就又站出來說了句公道話,好了傷疤忘了疼,非要被她們把耳光摔在你們臉上才曉得痛。
朱某人也是差不多的看法,隻是說得更文雅些,這也符合朱某人的一貫作風。
女子怎麼了,這就叫莫說娥眉無英氣,在山下不向君王媚顏色,山上可教仙真俯首。
蘇店問了一個埋藏心底多年的問題,“林師,山上修道之人的兵解轉世,幾乎都會魂魄不全,即便開竅了,再被師門重新帶回山中繼續修道,但是就這個人自己而言,還能算作當年的那個人嗎?”
林江仙會心笑道:“你覺得人之所以為人,最根本所在是什麼?”
蘇店搖搖頭。
林江仙伸手指了指心口,再抬升手臂,點了點太陽穴,“我覺得是這兩處,人心與記憶交彙即為人。”
林江仙停下腳步,笑問道:“你能想象我這一路行來,每一步都有個林江仙站著的光景嗎?果真如此,與我問拳,還怎麼贏?”
蘇店目瞪口呆。
林江仙笑道:“我隻是一個純粹武夫,當然達不到這種境界,但是世間有人可以做到。蘇店,天地很大,登高才能望遠。”
佛陀走過人間的足跡,就都是一尊尊佛陀矗立在人間,佛法無量。
道祖離開道場,走出門去,天作法衣地作靴。
又比如,人間書聲琅琅就是至聖先師的道力。
林江仙一抬手,雪白劍光倏忽一閃,接到一封飛劍傳信,他打開一看內容,笑道:“我得返回鴉山一趟,有客登門。”
蘇店抱拳送彆。
林江仙腳尖輕輕一點,一道青色虹光劃破長空。
造訪驪珠洞天的外鄉劍仙謝新恩,青冥天下的武學第一人林江仙。
他的真實身份,正是將劍氣長城所有武運“截留”的祭官。
加上已經身在白玉京的刑官豪素,就是不知道,那位作為“同僚”的末代隱官陳平安,他會何時現身青冥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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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氣湖樓船中,掌律長命眯起眼,低頭喝茶,她那一雙金色眼眸,光彩漣漣。
自古奇怪不分家,一奇引來數怪。
先是白也捷足先登,成功觀道人間第一位劍修的誕生,牽一發而動全身,就此天地恍如開了一道大門,異象四起。
一座福地的天地四方,同時出現了四位劍修。
南苑國京畿之地,一位向往江湖卻礙於身份不得遠遊的柔弱女子,她正在閨閣內犯著困,單手托腮,打著哈欠,隨手翻看著一本她親手搜集編訂的冊子,上邊都是邊塞詩和詠劍詩。刹那之間,女子隻覺得百竅清涼,這位天生體弱多病的大家閨秀,瞬間心神通明,身輕如一片鴻毛,緊接著她就倍感惡心,頭暈目眩,腹部絞痛不已,腸胃開始翻江倒海,她轉過頭,就開始朝地上嘔吐起來,一時間屋內皆是汙穢腥臭氣味,本以為就是書上所謂紅顏薄命、香消玉殞下場的女子,呼吸不暢的她感覺都快要將心肝肺都一並嘔出了,好不容易停下乾嘔,大汗淋漓的女子伸手捂住心口,恍惚間從心竅處如有一條滾燙火龍遊走在經脈直衝掌心,她低頭看了眼肉眼可見有一線如蜿蜒的胳膊,趕忙攤開手掌,使勁搖晃,最終被她“摔”出一柄鮮紅色袖珍短劍,寸餘長,懸在空中,然後如傳說中劍丸一般的神異之物,圍繞她開始旋轉起來,宛如小鳥依人。
聞聲趕來的婢女見到這一幕,白日見鬼了,被嚇得當場暈厥過去了。
北晉國與草原接壤的荒涼之地,一個騎驢背劍的大髯遊俠,麵容是半百歲數,滿身酒氣,搖搖晃晃,喝完最後一口粗劣燒酒,隨手將酒壺丟遠,打了一個酒嗝,驀然瞪大眼睛,隻見隨著一口自己酒氣吐出,視線中懸停著一抹光亮,纖細如手指,流光溢彩,熠熠生輝,漢子揉了揉眼睛,依稀可見是一把被寶光包裹的奇異短劍,劍身狹窄,漆黑如墨。
草原上一個肌膚微黑、身材健碩的少婦,雖然她的容貌算不得什麼美人,但是異常飽滿的胸脯,充滿彈性的滾圓臀部,都讓她整個人透露出一種旺盛的生氣。
帳篷內,婦人在給孩子喂奶,青色經脈襯托得高聳胸脯愈發雪白,就跟她從河床摸來、隨便堆積在桌上的羊脂美玉一般。
她在少女時撿到了一把鏽跡斑斑的青銅古劍,懸掛在牆壁上,此刻婦人伸出雙指捏動鼓鼓囊囊的胸脯,她突然抬起頭,滿臉茫然,似聞牆上劍鳴聲響。
鬆籟國一處香火鼎盛的道觀內,一個少年道童懷捧掃帚蹲在台階上,看著香火煙霧的嫋嫋升起,怔怔出神,恍惚間瞧見一縷香火凝為一線,仿佛一直蔓延到天際,少年道童抬起頭,就這麼呆呆看著這條香火長線。
長命以心聲與山主言語此事。
陳平安以心聲答道:“看到了,不用理會,先記錄在冊就是。”
疊葉山神廟的那位山神娘娘,將一尾剛剛釣起的鱸魚丟入魚簍,轉頭與那位青衫男子說道:“你這人好生古怪,與我又非同道,怎麼沒有半點人氣。”
盤腿而坐的烏江停下喝酒,一拍刀鞘,怒道:“放肆,好端端怎麼罵人呢?!”
不遠處的袁黃也轉頭望向烏江身邊的青衫客。
其實他早就認出烏江了,隻是沒必要刻意寒暄。
將祠廟名為乞花場的女子山神綠腰娘娘,猶豫了一下,問道:“能不能冒昧問一句,你到底是靠著什麼修煉之法,才能夠達成如此姿態?”
如今世道千奇百怪,什麼最值錢?當然是一門道法。若能拿來借鑒一二,真是價值連城的大道裨益了。
鳥有鳥道,蛇有蛇路,煉氣士有呼吸吐納的心法道訣,神靈有汲取人間香火塑造、淬煉金身之法,精怪鬼物也各有其道可走。
隻說如今人間,便多出一種雪白的山上“銅錢”,能夠凝聚天地靈氣,山水神靈之外的練氣士,竟然可以拿來就吃。
湖山派擁有數量最多的這種神仙錢,此外各國朝廷密庫皆有儲備,隻是有多有少,然後就是那座雲遮霧繞、難以尋找的敬仰樓,好像也極有家底。
作為一座祠廟的山神娘娘,總歸是要招兵買馬、收攏轄境內所有山鬼水仙的,如果能夠多出幾個練氣士當乞花場山神廟的供奉,那是最好不過了。
瞧見那位青衫男子一臉“傻子你當我是傻子好騙嗎”的戲謔表情,這位綠腰娘娘有些赧顏,天底下何處不是無利不起早的行情,她猶豫了一下,從袖中摸出一枚金色銅錢,笑道:“當然不會沒有報酬,非是自誇,此物稀罕,是疊葉山獨有,隻因為我家乞花場有個年老廟祝,是鬼物,身份不明,去年投靠於我,隻知道他生前是工匠出身,最是擅長尋龍點穴,揀選美水良壤,鼓風扇火,冶煉鑄造。”
更多內幕,不宜泄露。比如手上這顆她自己也不知道價值高低的銅錢,最出奇之處,還是在於將祠廟香火煉虛為實。
陳平安看似臉色如常,實則吃驚不小,竟然是一顆金精銅錢的雛形?就是不知道山神娘娘手上這顆銅錢,是不是“第一顆”的雕母錢了。隻是就像當包袱齋擺地攤做買賣一樣,要是買家一驚一乍,就彆怪賣家殺豬了。
所以陳平安隻是瞥了眼金色銅錢,臉色淡然說道:“符籙。我修行的是符籙之道。”
“但是這條道脈,修行不易,門檻極高,成與不成,全看命。與尋常煉氣士還不太一樣,任你有千百本闡述此道的秘籍靈書,沒有天賦,任你已經是一位餐霞飲露、騰雲駕霧的煉氣士,依舊是在鬼畫符。”
烏江跟著小雞啄米使勁點頭,實則一頭霧水,身邊這位陳劍仙什麼時候轉去修行符籙了。
“當然了,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學道貴在得其法,而其妙終究在人。”
陳平安本想擺出一個撫須而笑的姿態,才想起不是擺攤算命的道士吳鏑,便順勢抖了抖袖子,從中摸出一張黃紙符籙,笑道:“符籙一道,煉氣士難以登堂入室,極難畫成,但是符籙,我這邊還是小有庫存的,除了跋山涉水慕道訪仙的自用符籙,好用來震懾邪祟、壓勝厲鬼,大大方方行走人間,能夠百無禁忌。此外我輩修道之人,講究一個法不輕傳,寶不外露,若非有緣,便要秘不示人,今天在這秋氣湖,與山神娘娘偶遇,攀談幾句,想必便是一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緣法了,我這邊現成的多餘符籙,不多,就三張,絕非敝帚自珍,實在是耗費天材地寶頗多,竭儘自身精神和偌大一座道場的山水靈氣,想來要比你那位廟祝占據山水靈脈開爐鑄錢,難度總是要略高一籌的,此符材質貴重所在、神通玄妙之所藏,且容我與山神娘娘慢慢道來,買與不買,聽過了再下決斷……”
聽著陳平安的娓娓道來,環環相扣,合情合理……一旁的烏江神色古怪,心情複雜至極。
什麼陳劍仙,與那仙家酒水,可彆都是假的吧?
曉得陳平安身份的烏江,尚且這般將信將疑,那位見多識廣的綠腰娘娘自然更是疑神疑鬼了。
不曾想就在此時,一直沉默的袁黃收起魚竿,說道:“三張符籙,我買了,懇請仙師出個價。”
這就是陳平安有意為之的先抑後揚了,因為真正識貨的,其實還是於煉氣一道初窺門徑的袁黃。
由不得你袁黃不當個托。
陳平安笑道:“既然有緣,何必談錢。送你這張芥子符就是了。”
手腕輕輕擰轉,將那張符籙丟給袁黃,快若箭矢不稀奇,稀奇的,是符籙一線悠悠飄蕩如人蹈虛慢行。
袁黃輕輕呼出一口氣,並不以手接符,隻是將那張符籙懸在身前空中,再取出一隻黃花梨小畫匣,符籙輕輕飄落其中。
袁黃連符籙帶木匣一並收入袖中,與那位青衫仙師道了一聲謝,轉過身去,重新持竿垂釣起來,竟是半句話也不提買賣一事了。
陳平安咦了一聲,現在的年輕人,都這麼不講武德了嗎?
山神娘娘見此情景,掩嘴嬌笑不已。
烏江腹誹不已,偷雞不成蝕把米,貌似陳劍仙也算不得什麼老江湖。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烏江啊,你不懂,這叫放長線釣大魚。”
烏江立即正色沉聲道:“必須的。”
陳平安拍了拍年輕少俠的肩膀,用江湖前輩的口吻,語重心長道:“有機會就介紹我的開山大弟子給你認識認識,學了拳,總得找人切磋切磋,練練手,才知本事真不真,到底是金是銅鐵。”
烏江暫時還不知道這裡邊的學問,畢竟年輕,滿口答應下來。
烏江以心聲問道:“陳劍仙這次來這邊,是得了高掌門的邀請,要參加大木觀的那場議事?”
陳平安點點頭,“爭取把一個道理說清楚,人間還是你們的人間,至於信不信,敬酒罰酒,自飲自酌。”
碧波浩渺客眼青,湖上青山花欲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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