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下了梯子,在書架上隨便揀選出一本書,是專門講述處世之道的清言集子。
翻書很快,書上好些聖賢道理,看得陳平安深以為然,什麼穠豔場懶回顧,什麼疾風驟雨時,正是豪傑腳跟立定處。
陳平安總覺得都是在對自己說的,一下子就膽氣橫生,比喝酒管用多了。
況且陳平安很早就自己琢磨出了個道理,與親近之人,不要說氣話,不可說反話,尤其不要不說話。
將手中那本書籍放回書架,沒來由想起桐葉洲黃花觀那個龍洲道人,陳平安笑了笑,有樣學樣,輕輕以手掌推了推周邊書籍,位置齊平,絲毫不差。陳平安大步走出書樓,開了院門,想了想,陳平安就沒鎖門,萬一還得回來,白白多件事情,畢竟是師兄的宅子,飛來掠去的,不合適。
至於大驪宋氏皇帝和太後那邊,來與不來,都不重要,來了,對雙方都好,不來,陳平安已經根本無所謂,因為已經打算在京城這邊多看幾天的書。
既然猜出了師兄崔瀺的用意,那就很簡單了,難得有這麼不用分什麼公私的好事,下黑手捅刀子,怎麼狠怎麼來。再者陳平安是突然想起一事,如果按照文脈輩分,既然宋和是崔師兄的學生,自己就是是大驪皇帝的小師叔了,那麼為師侄護道幾分,豈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可如果你宋和道心不夠,那就換個道心足夠的人來當皇帝好了,反正一旦揭開老底,被有心人翻開宋氏宗人府的舊賬,皇帝陛下原本屬於名正言順繼承大統的既定事實,都會變得搖搖欲墜,一洲嘩然。
而國師崔瀺對宋集薪的考評,大概就是那場寶瓶洲戰事,藩王宋睦的表現,從老龍城到中部大瀆,確實都沒有讓人失望,山上山下,有目共睹。仿白玉京為何留在大驪陪都和大瀆祠廟附近,想必就是一種先生對學生的“善意”提醒,哪怕先生不在了,大驪暫時再無國師,一位君主的修齊治平,還是不能忘。
陳平安甚至覺得大驪朝廷,當年主動提出按照軍功、戰後歸還山河一事,就是師兄在等今天。一來不如此行事,寶瓶洲人心渙散,南方所有藩屬國難以凝聚戰力,再者大戰落幕,若還是那一洲即一國的格局,一旦大驪京城和藩邸形成南北對峙的割據分裂,戰線拉伸如此之長,很容易一打就是幾十年甚至百餘年,到時候整個寶瓶洲就算廢了。
至於宋集薪到底有沒有那個恢複本名的心思?
有。
陳平安當時在濟瀆祠廟之內,就察覺到了宋集薪的那份野心勃勃,隻是宋集薪太過忌憚國師崔瀺,這些年才隱忍不發,始終恪守臣子本分行事。
不然宋集薪這位大驪藩王,與寶瓶洲幾乎所有的山上勢力,尤其是跟大驪邊軍的關係,可不是一般的好。
至於說治國之士,大驪陪都的六部衙門,裡邊的一位位文武棟梁,都曾人人直麵戰爭,哪個不精通事功學問,既負才學,又極務實?而且相較於京城官員,南邊官場多是正值青壯的文官武將,再者,就像那個彩衣國胭脂郡的劉高華,為何寧肯舍了家鄉一國尚書不當,都要在陪都廟堂當個中層官員,而這種潛移默化的認同,本身就是昔年大驪各個藩屬國對藩王宋睦的認同。
所以大驪京城這邊,皇帝不敢妄動早已根深蒂固、底蘊深厚的陪都,藩邸則是不知國師崔瀺的後手安排,故而一直相安無事。
如果說來大驪京城之前,陳平安的底線,是從大驪太後手中取回那片碎瓷,哪怕因此與整個大驪朝廷撕破臉,大不了就先乾一架,然後搬遷落魄山在內的眾多藩屬,去往北俱蘆洲南部某地,落地生根,最終與建立在桐葉洲的落魄山下宗,雙方遙相呼應,中間就是個大驪,反正就是與大驪宋氏徹底卯上了。
那麼現在,陳平安就不是隻取回瓷片這麼好說話了。
比如,禪讓。
南藩北上,入京稱帝。
說到底,還是要看那位皇帝陛下的選擇。
小巷不過走出幾十步路,陳平安就開始仔細思量起這裡邊的廟堂、邊軍、山上三條主乾脈絡,再牽連出粗略計算至少十數個環節,比如宗人府老人,所有上柱國姓氏,各大巡狩使,以及每個環節的繼續開枝散葉……歸根結底,還是追求個一國世道的太平無事。
隻是陳平安渾然不覺,當下所想之事,自己所做之事,其實恰似一位大驪國師。
而之前的百餘年光陰,繡虎崔瀺,每次上朝議事,或是退朝返回,也是這般緩緩而行在巷中,獨自一人,獨自思量。
臨近巷口那邊,陳平安發現那個少年趁著師父不在,這會兒正蹲在小巷口子那邊偷偷喝酒,時不時偷瞄幾眼街道,看看有無師父的身影。
聽到了巷子裡的腳步聲,趙端明立即起身,將那壺酒放在身後,滿臉殷勤問道:“陳大哥這是去找嫂子啊,要不要我幫忙帶路?京城這地兒我熟,閉著眼睛隨便走。”
也就是雙方關係暫時不熟,不然就這附近地界,再鳥不拉屎的地兒我都拉過屎,趙端明都能拍胸脯說得問心無愧。
陳平安停步問道:“端明,你有喜歡的姑娘嗎?”
趙端明如今對自己這個名字,那是滿意至極,隻是陳劍仙這個不合時宜的問題,問得讓他心裡不得勁,大半夜聊啥姑娘,當我是在喝花酒嗎?少年歎了口氣,“愁啊。我年紀也不小了,喜歡的姑娘是有的,喜歡我的姑娘更是不少,可惜每天就是修行修行,修他大爺個修行,害得我到今兒還沒與姑娘啃過嘴呢。曹酒鬼沒少拿這事笑話我,他娘的四十來歲的人了,晚上連個暖被娘們都沒有的一條老光棍,還好意思說我,也不知道誰給他的臉,喝酒沒醒吧,不跟他一般見識。”
然後少年就發現那個青衫劍仙也歎了口氣。
愁矢百中,從不落空。
趙端明立即遞過去一捧鹹乾花生,陳平安也送了少年一壺酒水,少年就收起自己那壺,從曹酒鬼那邊蹭不來好酒,那就是個隻會到處賒賬的窮光蛋,揭開了泥封,仰頭抿了一口,問道:“陳大哥,哪兒的酒水,喝著勁兒不小。”
陳平安笑道:“我跟人一起開了個小酒鋪,有賣這青神山酒水。”
少年恍然道:“我就說嘛,這酒水一喝我就曉得門道了,這不剛剛入口,我就嘗出了好幾顆小暑錢的味道,一般山頭的酒水,能有這味兒?陳大哥,咱倆誰跟誰,那就說句不見外的,你再送我兩壺酒,我回頭好送師父和曹酒鬼。”
說到這裡,少年一本正經道:“陳大哥你放心,我這個人打小就出了名的老謀深算,今兒咱倆稱兄道弟這事,我除了那個曹酒鬼,保證誰都不說,哪怕回了家都不說。陳大哥你才剛來京城吧,那你是不知道,在那邊,就我家和篪兒街,早個幾年,次次打架,我一隻手打遍兩條街巷無敵手,後來不知道篪兒街哪個不要臉的老王八蛋,泄露了我的修士身份,我才主動讓賢,把頭把交椅給了彆人。不然篪兒街那幫蝦兵蟹將烏合之眾,還得被咱們意遲巷壓個好幾年,按照老規矩,每天乖乖夾尾巴做人,見麵就得繞路。”
陳平安雙指一撚,將顆花生米拋入嘴中,微笑搖頭道:“認識歸認識,酒水不能再白送兩壺了。”
趙端明試探性問道:“陳大哥,算我欠賬行不行?”
陳平安搖頭道:“小本買賣,概不賒欠。”
不著急去往客棧,就幾步路遠的地方,去早了,寧姚還未返回,一個人杵在那邊,顯得自己居心不軌,擺明了是心急吃熱豆腐,去晚了,也不妥,顯得太不上心。
“對了,陳大哥你今年多大了?像你這麼年輕有為又相貌堂堂的劍仙,嫂子找你當道侶,確實也不奇怪。”
“年紀不大。你現在什麼境界了?”
“我啊,還沒到玉璞境。”
“可以可以。”
“陳大哥,嫂子這麼好看的女子,境界又高,你可得悠著點,明裡暗裡喜歡她的男人,一定茫茫多,數都數不過來。”
“端明啊,你還是年紀太小,有些事就不懂了,我媳婦這樣的女子,一般男人都不敢喜歡,就算愛慕,也隻敢偷偷藏在心裡。嗯,倒是有個不怕死的,然後被我打暈掛樹上去了。”
“誰啊,膽兒肥得沒王法了,陳大哥你報個名字,小弟回頭就幫你收拾去。”
“巧了,他如今就在京城當官。”
“誰啊,官大不大?在不在意遲巷和篪兒街混?”
“他叫趙繇,官不算大,才是你們京城的刑部侍郎,好像宅子就在你們意遲巷。”
“……”
“這就怕了?都說馬糞趙氏最混不吝,是大驪官場罵人的話嗎,顯然不是,誇人才對,可我看你,懸。”
“陳大哥你說笑話呢,一個刑部侍郎而已,我請他來,求他來!”
“呦,趙侍郎,這麼巧,路過啊。”
少年趕緊轉頭,有個屁的趙侍郎,鬼都沒一個,少年大笑道:“他來了才好,官兒是大,可這麼個文文弱弱的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我都不用施展什麼神仙術法,隻需一拳下去,再一腳,就讓他打哪兒豎著來,就橫著回哪兒去……”
陳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忍住笑,“打住,趙侍郎真來了,你再說下去,就要被他聽了去,這家夥心眼小,喜歡記仇。”
少年使勁點頭道:“一個大老爺們,記仇確實不好,不大氣。”
陳平安附和道:“多半是修心不夠。”
寧姚悄然回了客棧,故意隱匿身形,這會兒還是慵懶趴在桌上,順便聽著小巷那邊的閒聊,她有了些笑意。
可憐那少年,都不知道被那家夥拐到哪條溝裡去了。
陳平安走出小巷,籠袖停步,等著那位師侄的走近。
如今自己的師侄好像有點多,宮裡邊的皇帝陛下,眼前的刑部侍郎,還有那個昔年擔任槐黃縣首任縣令的吳鳶。
街上那邊,大驪朝廷工部衙門的幾位供奉修士,正帶著人在那邊修繕街道,瞧見了那位青衫劍仙,也無言語,視而不見。
若是一般的山下王朝,是絕對會晾上一夜的。
大驪京城,是一個最幸運的地方,因為來了一個繡虎。
短短百年,就為大驪王朝打造出了一支邊軍鐵騎,置死地可生,陷亡地可存,處劣勢可勝。偶有戰敗,武將皆死。
趙端明在拐角處探頭探腦,這位趙侍郎,以前隻是遠遠看過幾眼,原來長得真不耐啊,說句良心話,論打架本事,估計一百個趙侍郎都打不過一個陳劍仙,可要說論相貌,兩個陳大哥都未必能贏對方。
趙繇先與一位相熟的大驪工部官員打了聲招呼,然後蹲在那口“水井”旁邊,看了幾眼,這才走向小巷這邊,與陳平安作揖行禮,微笑道:“見過陳山主。”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都是同鄉,客氣什麼,喊師叔就行。”
一直豎起耳朵偷聽的少年,陳大哥跟外人說話,有點嚼頭啊。
趙繇問道:“寧姑娘還沒回來?”
陳平安伸長脖子,看了看街道兩側。得遠一點,才有大樹高枝。
趙繇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趙繇對寧姑娘的愛慕之心,天青月白,沒什麼不敢承認的,也沒什麼不敢見人的,陳山主就不要故意如此了。”
陳平安笑嗬嗬,用驪珠洞天的家鄉方言,與趙繇說了句少年打死都聽不懂的言語,若是換成大驪官話的諧音,就是……都陰邊了我是癡嚴浪嚴寫新設……這他娘的都什麼跟什麼啊,趙端明聽得一頭霧水。
寧姚忍俊不禁,她知道陳平安在說什麼,因為當年曾經聽過的小鎮方言,她後來都會用諧音一一記錄下來,比如這句話,就是陳平安在教訓趙繇,都大晚上了,還是癡玩浪玩的,小心點。
這在他們兩個的家鄉那邊,算是一句家中長輩罵頑劣晚輩的口頭禪。
訥行也飲食。他拉事?
來找你有事。什麼事?
少年趙端明聽得是如墜雲霧,客棧那邊的寧姚,倒是已經坐起身,單手托腮,聽得津津有味,她都聽得懂嘛。
趙繇突然以大驪官話說道:“我剛得到一個消息,師祖到了仿白玉京,開始與人坐而論道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肯定比你早知道。”
吵架有意思嗎?還好,反正都是贏,故而對於自家先生而言,當真滋味一般。
最大意思,還是個吵架為何。
何謂聖人,以學問扶正人心,以道法縫補天地。
一人合道之所在,寶瓶洲,桐葉洲,扶搖洲。
三洲山河大地,草木生發,花開尤豔,枯木逢春,水運凝聚,山根彌合,夏日炎炎,乾旱處天降甘霖。
這份天地異象,如今還被浩然天下無形“壓勝”的陳平安,當然會比趙繇更早感知。
趙繇忍了半天,說道:“陳平安,你跟我到底較個什麼勁?”
陳平安說道:“看你不爽。”
趙繇氣笑道:“寧姑娘又不喜歡我,你不爽個屁啊。”
陳平安咦了一聲,“天底下竟有如此與師叔說話的師侄?”
趙繇深呼吸一口氣,說道:“沒事了,我今晚就是過來見一見你這位勞苦功高的小師叔。”
陳平安突然說道:“其實沒這個必要,好好當你的官,很多事情,彆摻和,最少暫時彆摻和。”
這句是真心話。陳平安到底還是希望家鄉小鎮走出去的同齡人,在外邊都混得好些,不至於太過落魄。
趙繇擺擺手,轉身就走。
陳平安開口道:“趙繇,說句題外話,你跟禮部關係如何,如果關係還行,你能不能做件比較費勁不討好的事情,比如讓山上修士,以仙家術法,收攏一洲山河的各地方言,好好錄檔,因為書籍可以重新版刻,但是方言一沒,就真的沒了。而這件事情,可能稍稍涉及一國文運之事,不算完全白忙活,你有沒有想法?”
趙繇轉頭微笑道:“朝廷早已經著手做了,總編撰官,就是我,算兼差,可以領兩份俸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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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嘖,這就以為可以扳回一局了?年輕了不是?初出茅廬的少俠,真是不曉得江湖的水深。
隻見陳平安一臉欣慰,點頭道:“成材了。”
趙繇頭也不回,直接走人。
等到刑部侍郎大人走得沒人影了,少年這才大搖大擺走出巷子,朝陳平安豎起大拇指,笑道:“陳大哥與人聊天,很強!”
陳平安笑道:“彆學這個,沒啥意思,以後好好修你的道。”
少年突然正色問道:“陳劍仙,你覺得我將來可以躋身上五境嗎?”
陳平安笑問道:“怎麼突然問這個?”
趙端明神色黯然,輕聲道:“師父說我,之所以修行破境這麼快,是寅吃卯糧的勾當,彆看我年紀不大,就是龍門境修士了,可這輩子不出意外的話,我其實撐死了就是個金丹客。”
陳平安沉默片刻,神色柔和,看著這個沒少偷喝酒的京城少年,隻是想陳平安接下來的話,讓少年愈發心情失落,因為一位劍仙都說,“至少現在看來,我覺得你躋身玉璞,確實很難,金丹,元嬰,都是比一般練氣士更難跨越的高門檻,大關隘,這就像你在還債,因為先前你的修行太順遂了,你如今才幾歲,十四,還是十五?就是龍門境了。所以你師父之前沒有騙你。”
少年默然。
然後陳平安笑問一句:“趙端明,你覺得今夜遇到我,算不算一個不大不小的意外?”
趙端明點點頭。那必須啊,劍氣長城的隱官,能讓曹酒鬼多聊幾句的陳山主,尤其還是寧姚的男人,一個能讓大驪“儲相”趙繇都處處吃癟的家夥!少年今天之前,做夢都不覺得自己能夠與陳平安見著了麵,還可以聊這麼久的天,一起嗑花生喝酒。
陳平安又問道:“這不就是一個意外嗎?”
趙端明眼睛一亮,“也對!”
陳平安笑道:“天底下當師父的人,當然得是像你師父這樣正兒八經的傳道人,那麼就沒誰不想著自己的嫡傳,能夠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趙端明,好好修行,先不去死死盯住那個遠在天邊的上五境,不然隻會越想越糟心,你就時不時提醒自己一句,比如‘師父,且耐心等著,總有一天,徒弟肯定給你個意外。’趙端明,有無此心?”
少年眼神明亮清澈,臉色堅毅,點頭道:“可以有!想法而已,又不難。”
陳平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微笑道:“再告訴你件事,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長生橋都斷了,不得不每天練拳吊命,才是個一境武夫。再看今天的我,算不算又是一個意外?”
趙端明將信將疑道:“不是蒙我?”
陳平安笑了笑,也不多說什麼,挪步走向客棧那邊,“先前你跟我討要兩壺酒,我沒給,先餘著,等你哪天躋身元嬰和玉璞了,我就都請你喝酒。”
少年看著那個青衫背影,大聲問道:“陳平安,說話算數?!”
青衫劍客,沒有轉身,隻是抬起手,輕輕握拳,“我輩劍客,酒最不騙江湖。”
客棧內,寧姚低頭,下巴擱放在手臂上,睫毛微顫。
————
宮城內。
禮部侍郎董湖一個字不差,與皇帝陛下和太後娘娘稟報了小巷那邊的對話。
婦人先前開了窗,就一直站在窗口那邊。
皇帝陛下笑著點頭,太後也沒開口說話。
董湖就知道今夜沒自己的事了。
隻是走到屋門口那邊,董湖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先與皇帝作揖,老侍郎再起身道:“陛下,下官曾在元狩六年,得了場大病,當時都不得不辭官了,才敢與崔國師厚顏求了幅修齊治平的字帖。”
宋和笑道:“朕自然知道此事,除了你,國師從未送給誰字帖,所以在當時,這是一樁朝野美談,朕一樣羨慕。”
後來大驪禮部官員去往驪珠洞天,幫助朝廷與那牌坊樓拓碑之人,正是董湖。
婦人轉過頭,冷笑道:“董侍郎,暗有所指?說來聽聽,大驪官場,一向恪守國師訂立的那條規矩,文與武,武與文,都隻說雙方聽得懂的話。”
董湖這個連元嬰修士劉袈都知道的官場軟蛋,不知為何,今夜麵對太後的質詢,老侍郎反而腰杆挺直幾分,“既然太後都問話了,那麼下官就說得再直白些,修齊治平四件事,自然是順序不能亂的,而且輕重利害,大小之分,則是顯而易見的。”
婦人正要開口,皇帝宋和已經神色溫和道:“董侍郎,你先回府休歇,今夜有勞了。”
董湖與皇帝陛下作揖,默然退出屋子。
宋和輕聲說道:“母後,彆生氣,董侍郎隻是說了一位禮部侍郎該說之話。”
婦人點點頭,離開窗戶那邊,姍姍然坐回位置,笑道:“犯不著跟董湖生這閒氣。人不錯,八麵玲瓏的,況且官當得也不壞,禮部衙門運轉有序,董湖確是有功勞的。”
宋和鬆了口氣。
話是這麼說,怕就怕董湖將來的諡號一事,就會小有波折。
母後做事情,就是這樣,總是讓人挑不出什麼大的毛病,無可厚非,可就是偶爾會讓人覺得少了點什麼。
宋和拿起一瓣橘子,說道:“文聖先生到了仿白玉京,與那位論道,惠澤寶瓶洲在內的三洲山河,這就意味著文廟肯定順便會多看幾眼大驪。”
婦人笑道:“緊張什麼,這難道不是好事才對嗎?先有寧姚不守大驪規矩,在京師重地,胡亂出劍砍人,後有文聖蒞臨寶瓶洲,難道還要咄咄逼人?隱官年輕氣盛,可以在文廟議事期間,仗著那點功勞和文脈身份,處處言行無忌,打了一個又一個,在中土神洲那邊囂張跋扈的名聲,都快要比天大了,可是文聖這麼一位文廟陪祀第四神位的聖人,總該好好講理吧?”
宋和說道:“陳平安能有今天的成就,極其不易,雖然素未蒙麵,但是我對此人,願意心存敬重。”
婦人笑眯眯點頭道:“對啊,這就是你的帝王氣量啊,要是小肚雞腸才不妥當,反正你隻要彆怕他就行了。”
宋和一時無言,將那瓣橘子放入嘴中,輕輕咀嚼,微澀。
老侍郎離開皇城後,依舊乘坐那輛隻是換了車夫的馬車,打道回府。
劉袈笑問道:“董大人,心情不好?攤上大事了?”
董湖氣不打一處來,差點沒忍住就要破口大罵,你知道個屁,笑個卵的笑,一個不小心,咱們大驪朝廷就要變天!
那個年輕隱官,與那寧姚,故意懸佩兩枚刑部頒發的太平無事牌,走入京城。啥個意思,傻子都懂。
隻是老侍郎很快忍住,跟個隻知修行的老古董說這朝堂的雲波詭譎,簡直雞同鴨講。
劉袈一路沉默,隻是快到意遲巷那邊,才冷不丁冒出一句,“董湖,你對國師大人就這麼沒有信心啊?”
董湖愣了愣,眉頭緊皺。
安穩駕車的老元嬰修士抬頭瞥了眼遠處,京城內多處燈火如晝,照耀使得京城建築上空,就像鋪上了一層霧蒙蒙的昏黃薄紗,像那燈罩。
劉袈自顧自笑道:“官場朝政什麼的,我是什麼都不懂,除了修行,就隻曉得一件事,哪怕如今崔國師人不在了,還是會照拂著這一國百姓,與大驪鐵騎,和無數個你我之輩。彆人興許做不到這份身後事,唯獨崔國師,肯定可以。”
董湖眉頭舒展,沒到家門口,就要求停步,下了馬車,與老元嬰道了一聲謝,緩緩散步回家。
劉袈問道:“馬車咋辦?”
董湖轉頭笑道:“關老子屁事!”
劉袈笑嗬嗬道:“董大人走夜路小心點,一大把年紀了,容易眼花崴腳,我認識很多京城賣跌打藥的郎中。”
董湖一時語噎,隻得悶悶道:“將馬車往皇城門口一停,就算了事。”
走在極為寬闊的意遲巷路上,老侍郎時而歎息,時而撫須點頭。
遙想當年,老子也曾與那天水趙氏的老家夥,同年進入翰林院,號稱讀書飲酒,吟詩提筆,兩各少年,意氣豪盛,冠絕一朝,董之文章,瑰奇卓犖,趙之書法,揮磨矛槊……
那年大驪科舉,董湖與這位同年好友,一個是榜眼,一個是探花,當然了,後者年紀比自己還是要大了半輪,依舊不如自己少年神童。關老爺子,正好是當年董湖他們會試的座師,而董湖初入官場那會兒,處處鋒芒畢露,結果在翰林院坐了將近十年的冷板凳,空有個清貴頭銜,董湖當時自認仕途無望,乾脆就破罐子破摔了,罵人的本事第一流,如果有人回罵,董湖就罵得更起勁,而且專門罵文官,不罵武將,痛快得很。
其實那會兒的董湖,才剛剛三十歲,結果就已經在意遲巷和篪兒街,分彆贏得了一個“董潑婦”和“董罵街”的響當當綽號。
董湖停下腳步,關老爺子一走,如今牆角根那邊,就已經沒了那一溜兒的磚頭。
當年自己有次大醉酩酊,就是走在這裡,伸手扶牆,吐得隻覺得將心肝肚腸都嘔在了地上。
結果挨了一腳,董湖罵罵咧咧轉過身,等到醉眼朦朧這麼一瞧,發現竟然是那位關老爺子,嚇得酒都醒了。
關老爺子當時笑嗬嗬問道:“呦,我說誰呢,膽子這麼大,敢在我這兒野狗撒野。原來是董修撰董大人啊。”
董湖是尊師重道的讀書人,再天不怕地不怕,也得怕這位座師不是,當場嚇得小雞崽兒似的,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關老爺子笑眯眯問道:“董修撰,怎麼隻罵咱們意遲巷的文官大人啊,不罵那些篪兒街的粗鄙武將?”
董湖一聊這個就底氣十足,梗著脖子,照實說了答案,“罵文官,我這會兒年輕力壯,與誰乾架都不慫,要是罵那些膀大粗圓的將種,像今天這樣的走夜路,可能就要睡街上了。再說了,咱們大驪邊軍,這些年接連大捷,我罵不出口,何況那邊隔三岔五,就要辦幾場白事,罵什麼罵。”
關老爺子點點頭,“不錯,還不算太笨。行了,要吐就回家吐娘們肚皮上去,你小子要麼是銀槍蠟杆頭,要麼是腦子有坑,才會冷落了家裡那麼個俏媳婦,再這麼下去,小心紅杏出牆啊。”
董湖那會兒頓時漲紅了臉,要不是自己的座師,他非要一記老拳過去。
最後關老爺子送給董湖兩句話。
“讀書人為官,心關所起,難關所在,多由立功名心太急,運氣好點的,如你董小子,倒也可以本事不夠,家世來湊。”
“有人來罵我,是非明了,錯不在我,偏要裝聾作啞,由他痛快罵去,卻是我得了便宜。”
董湖已經就醒了,當時立即作揖拜謝。
不曾想座師等了半天,一巴掌打在董湖腦袋上,“真是一塊榆木疙瘩,彆說在翰林院坐了幾年冷板凳,我看把你做成那條冷板凳,都是抬舉你了,還有臉委屈上了,一句‘金玉良言,宜深玩味’都不知說?”
董湖還能如何,隻能傻笑而已。
關老爺子陪著董湖走了一段路程,說道:“罵得不孬,官場上就得有這麼些個傻子,不然今夜我就拎著棍子出來趕人了。不過罵了十年,以後就好好當官吧,務實些,多做些正經事。隻是記得,以後再有你這樣喜歡罵人的年輕官員,多護著幾分。以後彆輪到彆人罵你,就受不了。不然今兒的第二句話,我就算是白說,喂進狗肚子了。”
那一年的夜色裡,董湖默默記在心裡。
“先生,你這是咋了?怎麼瞧著一瘸一拐的?”
“剛才那一腳踹你,力氣太大,不小心抽筋了。”
“給揉揉?”
“滾一邊去。”
今天,已經是老侍郎的董湖,就將這些過往,默默記起。
可惜這一路走來,沒誰喝醉扶牆嘔吐,也沒個屁股可踹。
到了家門口,門房還等著沒睡,老侍郎卻隻是坐在台階上,靜坐許久,灑然一笑。宦海沉浮半百年,老子聽慣怒濤聲,也曾說過不少硬氣話。
彆人不知。
良心自知。
街巷拐角處,老元嬰修士還了馬車,就立即回了這邊,發現徒弟蹲在巷口嗑花生,隻是好像有些不一樣,劉袈也沒多想,當是小崽子又趁著自己不在,偷偷喝酒,想一出是一出,老人便假裝不知。
劉袈從袖中摸出塊刑部頭等的無事牌,刑部供奉和工部官員才沒有阻攔,由著老元嬰走到了那處水井旁邊,劉袈探頭探腦看了看,頗為遺憾,若是那些劍道痕跡沒有被那女子抹掉,對於刑部錄檔的劍修,可就是一樁莫大福緣了。多看也看不出朵花,劉袈就雙手負後,踱步回了巷口那邊,對少年說道:“瞧見沒,看看人家陳山主,找了這麼個劍術通天的媳婦,以後你小子就照這個水準去找,所以少跟曹酒鬼廝混,好姑娘都要嚇跑。”
趙端明說道:“師父,你咋個就沒找個師娘呢?”
劉袈笑道:“師父年輕那會兒,可比什麼陳平安、曹耕心可都要英俊幾分,在一
洲山上,那是出了名的風流倜儻,隻是無心男女情愛一事,不然彆說一位師娘,一隻手都數不過來。”
少年直不隆冬說道:“師父,你該不是在夢遊吧,趕緊醒醒。”
皇宮內。
宋和突然說道:“母後,不如還是我去找陳平安吧?”
婦人冷笑道:“胡說八道!你找他能聊什麼?與他寒暄客套,說你當那隱官,久久無法返鄉,真是辛苦了?還是你陳平安如今成了一宗之主,就再接再厲,多為大驪朝廷出力幾分?還是說,陛下要學那趙繇一樣,堂堂九五之尊,偏要低三下氣,去認個小師叔?!”
宋和欲言又止。
婦人柔聲微笑:“說了此事你彆管,彆被一場正陽山觀禮,以及寧姚的出劍,亂了分寸,陳平安那場問劍的底子是什麼?看似無理,實則分寸。對付陳平安這種喜歡畫地為牢的山上人,我對付起來,比你更有把握。”
天祿閣屋頂上。
宋續有些心情複雜,正陽山的那場觀禮,陳平安那場問劍的詳細過程,他們不但有畫卷,甚至還專門仔細拆解過每個環節,本以為落魄山陳平安和那龍泉劍宗的劉羨陽,已經足夠不講道理,不曾想今天又遇到了那個出身劍氣長城的寧姚。
韓晝錦有些不以為然,小聲道:“劍術是高,模樣好看是好看,卻不算太出彩。”
餘瑜躺在屋頂上,頭枕一隻空酒壺,腦袋晃來晃去,翹起二郎腿,還是一晃一晃,隨口說道:“那寧姚姿容再不出彩,陳平安一樣配不上她。”
這位兵家修士的小姑娘,依舊是一罵罵倆。就像一個人的學問,可以多看書就有,唯獨那份幽默感,多半得是天生的。那麼有些發乎本心的“公道話”,與那避暑行宮的顧見龍差不多,真得靠天賦異稟。
擔任京師道錄的年輕道士,感慨不已,隻是覺得這般登峰造極的驚豔劍術,豈會出現在人間。
那個在譯經局尚未圓具的小沙彌,雙手合十,讚歎道:“寧劍仙劍法無敵。”
宋續轉頭看了眼這個小和尚。
這個小沙彌曾經單獨追捕過一位在各州流竄犯案的邪見僧,濫殺無辜,揚言被他打殺之輩,既有前世因果報業,此生當受殺身之報,竟然還敢自稱隻要哪天放下屠刀,依舊能夠立地成佛。還說小和尚你殺人,卻是破了殺戒的。回到京城譯經局之後,小沙彌就開始閉門翻書,最終不但解開了那個心中疑惑,確定了那人錯在何處,還順便看了一零八樁佛門公案,等到小沙彌出門之後,道心澄澈,再無半點困擾,眼中所見,好像整座譯經局,就是一處琉璃煥然的無垢道場,而佛門高僧所譯數十卷經文,好像變幻為一尊尊佛門龍象。在那之後,小沙彌就一直在鑽研“有無空”三字。
宋續再看了眼那個父親曾經是邏將的京師道錄,曾經在一處地方州郡,與一位犯禁野修在一條小巷中狹路相逢,轉瞬之間就分出生死,事後年輕道士被人找到時候,滿身傷痕,血肉模糊,靠牆跌坐在地,與那具屍體相對而坐,隻是不知為何,年輕道士始終微微睜眼,臉上有些淚痕。
然後是那位出身清潭福地的女子陣師。
好像誰都有自己的故事。可好像誰都不是那麼在乎。
餘瑜第一個察覺到宋續的心境變化,問道:“咋了?”
不等宋續給出答案,小姑娘就已經大大咧咧道:“彆多想,你反正沒有當皇帝的命,這會兒都是金丹劍修了,山上大好前程,走啥回頭路,傻子才做的事情,以後說不定見著了你大哥的兒子,後者都白發蒼蒼老頭子了,結果見著你還是得喊一聲皇叔,哈哈,‘後生可畏’嘛,那就繼續好好修行,天天破境,比啥都強。”
宋續忍俊不禁道:“是極是極,能受良言善語好道理,就可以變成有錢人。”
餘瑜有些吃癟,惱羞成怒道:“彆學那家夥說話啊,不然姑奶奶跟你急啊。”
一向坐有坐相站有站相的宋續後仰倒去,伸出一手,“酒水拿來,得是長春宮的仙家酒釀。”
餘瑜乾笑道:“我哪裡買得起那麼貴到無法無天的酒水,先前與封姨瞎扯的。”
小和尚默念一句阿彌陀佛,“餘瑜的方寸物裡頭,藏著七八壇。”
餘瑜大罵道:“小禿子!”
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頭,沒來由感歎道:“小沙彌何時才能梳儘一百零八煩惱絲。”
餘瑜愣了愣,大概是覺得小和尚真是在想正事兒,就暫且放過他一馬,敲木魚誰不會。
小和尚眼角餘光微斜,哈。
韓晝錦提醒道:“餘瑜,他在糊弄你。”
小和尚雙手合十,“宋續說得對,漂亮女子惹不起。”
宋續說道:“我沒說過。”
小和尚佛唱一聲,說道:“那就是做夢夢見宋續說過。”
作為京城唯一一座火神廟,裡邊供奉著一尊火德星君。
祠廟不大,而且不對京師百姓開外,隻有每逢京師走水,或是地方上邊鬨災,禮部官員才會來這邊。
封姨每次來京城這邊幫那撥孩子傳道,她就在這邊落腳。
搭了個花棚,擺放幾張石凳,今夜封姨小坐微醺。
廟祝是個老嫗,隻是凡夫俗子,因為上了歲數,如果不是因為火神廟這邊實在無事可做,早就可以換人了。據說之前朝廷就打算換個廟祝,禮部衙門那邊都錄了檔,但是某個精怪出身的小姑娘最後沒來,才不了了之。
封姨雙指拎著酒壺輕輕搖晃,聽那壺中酒花的美妙聲響。
樹大招風這個道理,天底下大概再沒有比她更懂的了。
文聖一脈的齊靜春,大驪國師的崔瀺,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的陳平安,當然還有那位五彩天下的寧姚。
大道高遠,站穩極難。尤其是那證道長生不朽?就更難了。甚至不是資質不行,心性不夠,恰恰相反,就像那位一身學問足可支撐起那份心比天高的繡虎,他選擇的那條所走之路,就是放棄了太多其它道路,是崔瀺無法更換道路?自然不是。封姨喝了口酒,大概這就是沒道理可講的人性吧,於人心泥濘裡,處處開花,風吹不搖落。
客棧還是沒有關門打烊,不愧是京城,陳平安步入其中,老掌櫃很夜貓子啊,好像正在看一本誌怪,掌櫃抬起頭,發現了陳平安,笑著打趣道:“什麼時候出門的,怎麼都沒個聲兒。”
陳平安笑道:“掌櫃,與你商量個事兒?”
老人放下書籍,“怎麼,打算花五百兩銀子,買那你家鄉官窯立件兒?好事嘛,算是幫它回鄉了,好說好說,當是結緣,給了給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陳平安無奈道:“好歹容我先看看成色吧。”
結果老掌櫃一個低頭彎腰,就從櫃台腳邊,略顯吃力地搬出個大花瓶,十幾兩銀子買來的玩意兒,擱哪兒不是擱。
陳平安幫著小心扶好,彎曲手指,輕輕叩擊,同時漫不經心問道:“掌櫃這麼晚還不睡?”
老人一邊仔細打量那小子的眼神臉色,好家夥,半點破綻都沒有,連那故意擺出幾分不以為然的神色都沒有的,隨口答道:“我那閨女不著家,與幾個瘋丫頭逛夜市去了,這不還沒回來,反正沒事,就等著了,平時我早讓店夥計看門了。其實在這京城裡,沒什麼可擔心的,隻是我這當爹的,又是晚來得女,她是家裡最小的丫頭,不疼她心疼誰去,要是兒子敢這麼鬨騰,雞毛撣子揍不死他。”
陳平安看了眼老掌櫃,五十好幾的人了。
老人撫須而笑,“想當我女婿?免了,咱是小門小戶,卻也不會委屈了自家閨女,必須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轎走正門的。”
陳平安笑道:“是這個老理兒。一樣的,我要是有了個閨女,路上哪個登徒子敢多看她一眼,我就打得他爹娘認不出。”
老人點點頭,跟這小子聊天就是舒心,趴在櫃台上,道:“嘮歸嘮,這筆買賣怎麼說?你小子倒是給句準話。這麼貴重一大物件放在櫃台上,給人瞧了去,很容易遭賊。”
陳平安微微提起花瓶,看過了底款,確實是老掌櫃所謂的八字吉語款,青蒼幽遠,其夏獨冥。
乍一看,有點像是道門青詞的意味,比如那元都羽客,禦風躡景,超舉青冥,可其實後半句出自儒家。
如果一定要牽強想象幾分,唯一的古怪處,就是首尾兩字,串成了青冥天下的“青冥”。
所以陳平安暗中運轉神通,真真正正一番仔細打量,結果還是發現這件花瓶,毫無異樣,沒有半點練氣士的痕跡,而陳平安對於燒瓷的土性,本就熟諳,還是走五行之屬的本命物煉化路數,依舊沒有察覺絲毫深意,這意味著這件花瓶至少沒有經過師兄的手,不過確實是家鄉龍窯燒造出來的官窯器,能夠一路輾轉流落到這麼個客棧,其實很講究緣分了。
陳平安就笑道:“掌櫃的,是開門貨沒差了,以後找個懂行又兜裡不缺錢的,對方要是不爽利,敢開價少於五百兩銀子,你老大可以罵人,噴他一臉唾沫星子,絕對不虧心。再就是這個八字吉語款,是有來頭的,很不同尋常,很有可能是元狩年間,取自天水趙氏家主的館閣體,集字而來。”
老人見不似作偽,喜出望外,結果那小子來了句,“掌櫃的,我打算在京城多留幾天,之後就都住這裡了……”
老人剛將那花瓶小心翼翼放回櫃台底下,聞言後立即說道:“三百兩銀子,賣你了!買賣落定,之後你這幾天住客棧的錢,就都免了。”
陳平安無奈道:“掌櫃,你真的想岔了。”
老人伸出手,“彆說了,我這人嘴巴不嚴,客棧說不定明兒就要多出好幾間空屋子。”
跟我比拚江湖經驗?你小子還是嫩了點。
陳平安眼睛一亮,先伸手攥住老掌櫃的手掌,然後就要掏袖子給錢。
老掌櫃一愣,使勁抖手抽出,微笑道:“算了,我看你也不像是個有錢的,京城開銷大,再說這麼大物件,攜帶不易……”
陳平安會心一笑,不動聲色,悻悻然,還要繼續掰扯幾句,老掌櫃擺擺手,斬釘截鐵道:“免談!”
寧姚突然出現在門口那邊,然後是……從寶瓶洲中部大瀆那邊趕來的自家先生。
陳平安快步走出門檻,作揖行禮,“見過先生。”
老秀才笑著抓住關門弟子的胳膊,“走,去你屋子喝酒去。”
陳平安以心聲道:“其實就一間屋子。”
老秀才一跺腳,痛心疾首,自己這個先生,當得太王八蛋了!
老秀才立即轉頭對寧姚說道:“寧丫頭,不湊巧,我得去見個人,明兒再來喝酒不遲啊,說不定得後天大後天的,都沒個準數的,不用等我……。”
寧姚搖頭笑道:“不用,客棧空屋子很多。”
陳平安與老秀才,對視一眼,同時歎了口氣。
一個眼神哀怨,今兒真得怨先生了,一個滿心愧疚,怨我怨我,先生對不住你。
然後陳平安忍不住笑了起來,“先生,喝酒去。”
老秀才點點頭,“好好好。”
喝高了,才有補救機會。
隻是陳平安一個驀然轉頭,隻見大街那邊,走來一個蹦蹦跳跳的少女。
瞧見了她的眉眼。
陳平安怔怔看著,先是猛然轉頭,看了眼人雲亦雲樓那個方向,然後收回視線,紅著眼睛,嘴唇顫抖,好像要抬手,與那少女打招呼,卻不太敢。
就連老秀才和寧姚都要麵麵相覷,不知到底怎麼回事。
陳平安這一輩子,在學了拳,離鄉之後,這樣的失態,屈指可數,甚至可能……就沒有過?
陳平安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然後擠出一個笑臉,向前跨出幾步,安安靜靜等著那位少女。
很多年前。
有人即將魂飛魄散,她說,願陳先生,與那位心儀的姑娘,神仙眷侶。
那個形神憔悴的賬房先生說,願與蘇姑娘,能夠有緣再見。
她最後說,千萬千萬,到時候,陳先生可彆認不得我呀?
那隻是陳平安很多年前的事情,卻是一位姑娘上輩子的事情。
今夜那個大半夜才回家的少女,漸漸放慢腳步,覺得那個自家店門口杵著的青衫男子,好生奇怪,直愣愣瞧著她,莫不是個登徒子?
少女隻見那個男人抬手,笑著招手,顫聲道:“你好,我叫陳平安,平平安安的那個平安。”
少女沉默片刻,然後驀然大喊道:“爹,有流氓調戲我!”
老掌櫃飛奔出客棧,氣笑道:“彆胡說,是咱們店裡的客人。”
少女哦了一聲,路過那個家夥身邊的時候,她側過身,腳步緩慢,然後驟然間腳步飛快跑入客棧,到了爹身邊,她才好奇轉頭看了眼,青衫男人,站在原地,背對著她,伸手捂住臉,肩頭微顫,然後轉過頭,與她燦爛而笑。
唉,笑得比哭還難看呢。
真是個怪人。
爹也真是的,怎麼攤上這麼個客人。
老秀才坐在台階上,笑著不說話。大致猜出那個真相了。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轉過頭,片刻後再轉頭,與寧姚道歉道:“不好意思,彆多想啊,等下就跟你說為什麼。”
寧姚笑著搖頭,眼神溫柔,“沒事。”
如果你不是這樣的人,我為什麼會那麼喜歡你呢。
你是陳平安,我是寧姚。人間萬萬年,相互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