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名為翻墨的龍舟渡船,在正陽山邊緣地界,撤去障眼法,緩緩北歸。
渡船這邊,落魄山眾人紛紛落下身形。
唯獨隋右邊沒有登船,她選擇獨自禦劍遠遊。
泓下和沛湘依舊站在一起,一個走江成功的化蛟水裔,一位狐國之主,都是山澤精怪出身,如今又都在蓮藕福地修行,而且每次霽色峰議事,總覺得格格不入,所以顯得雙方很相依為命,哪怕沒什麼可聊的,也會不由自主站在一起。至於先前沛湘的那份破境契機,誰都看在眼裡,誰都沒當回事,甚至連沛湘自己都不覺得有什麼值得說道的,畢竟就算她明兒就躋身了玉璞境,又能如何呢?
朱斂身形佝僂,雙手負後,正與夫子種秋談笑風生。
小米粒手持行山杖,圍繞著裴錢飛奔不停,嘰嘰喳喳,說著自己那會兒陪著小師兄一起禦風懸停,她跟在田地裡安營紮寨的一根蘿卜差不多,紋絲不動,穩當得很,從頭到尾,毛毛雨大小的緊張,都是絕對沒有的。
陳靈均又開始發揮某種玄之又玄的本命神通,與那個化名於倒懸的玉璞境老劍修稱兄道弟,雙方聊得極其投緣。
一個說自己在北嶽地界和北俱蘆洲,都很吃得開,報他的名號,喝酒不用花錢。
一個說自己在流霞洲和皚皚洲,也算薄有名聲,隻是比起景清老弟,難免遜色。
至於那位尚未被自家老爺娶過門的山主夫人,陳靈均在寧姚登船的時候,離著距離稍遠,就幾個行雲流水的滑步,如一尾遊魚穿過人群,雙手抱拳,畢恭畢敬,一揖到底,屁股撅得老高,正要開口言語,結果挨了崔東山一腳,當場摔了個狗吃屎,趴在地上,陳靈均就乾脆不起身了,大聲喊道:“景清拜見山主夫人。”
寧姚無奈道:“起來說話。”
陳靈均脫口而出:“回山主夫人的話,地上涼快。”
男兒膝下有黃金,越跪越有。
早年有裴錢在劍氣長城寧府家門口的珠玉在前,寧姚勉強還算適應落魄山的門風。
其實在陳平安那邊,她聽過不少關於這個青衣小童的事跡。
每當說起陳靈均的時候,寧姚甚至能從陳平安的臉色、眼神中,仿佛看到一座不缺好酒的江湖。
可能陳靈均自己都不知道,他走過的江湖,彌補了年輕山主心中不少的缺憾。好像在陳平安隻是擦肩路過的彆處江湖裡,沒有走去過,但是總算看見過,那裡有高朋滿座,觥籌交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快意恩仇。
青衣小童剛剛起身,那隻大白鵝作勢抬腳又要踢。
陳靈均擺出一個守勢的雙手拳架,崔東山收腳轉身,驀然再轉身又要出拳,陳靈均立即一個蹦跳挪步,雙掌行雲流水劃出一個拳樁。最後兩個對視一眼,各自點頭,同時站定,抬起袖子,氣沉丹田,高手過招,如此文鬥,比武鬥更凶險,殺人於無形,學問比天大。
薑尚真獨自站在一旁,憑欄而立,崔東山來到他身邊,踮起腳尖,趴在欄杆上,“打算回了?”
薑尚真點頭道:“韋瀅當宗主沒問題,卻未必懂得掙大錢,再者他也不宜對我的雲窟福地指手畫腳,需要我親自出麵,按著很多人的腦袋,手把手教他們如何彎腰撿錢。在這之後,等到落魄山下宗選址完畢,我打算走一趟劍氣長城遺址,有些舊賬,得算一算。”
當下這條龍舟渡船,唯獨少了一位落魄山山主。
薑尚真轉頭瞥了眼正陽山的輪廓,“山主還是太客氣了。擱我就把那本賬簿公之於眾,再讓竹皇好好說清楚,擺事實講道理,為何要將護山供奉除名。”
崔東山嘿嘿笑道:“算是咱們這位搬山老祖自己憑本事掙來的下場。比起夏遠翠這撥喜歡當縮頭烏龜的老劍仙,還是要更加的英雄氣概,輸就輸,死就死,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嘛。”
薑尚真扯了扯嘴角,“在一洲山河橫行無忌,造孽千年,明裡暗裡,山上山下,手上至少幾千條人命,偏偏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隻瞧見了今天死得轟轟烈烈,反而豎起大拇指,將其視為豪傑了?如果我沒有記錯,觀禮仙家當中,早年在袁真頁手上吃過悶虧和大苦頭的,可不止一兩個門派。”
崔東山還是嬉皮笑臉,“周首席,你這麼聊可就沒勁了啊,什麼叫熱鬨,就是瓊枝峰那些不得不委身於達官顯貴的年輕女修,熬不過去,等死,熬過去了,就要眼巴巴等著看彆人的熱鬨。”
薑尚真懶洋洋道:“幫人夜中打燈籠,幫人雨中撐傘,到頭來隻被嫌棄燈火不亮堂,埋怨雨水濕了鞋。”
崔東山雙手籠袖,“你得這麼想,沒有這些人心,強者何必奮起?”
人生路上,真正的過失,錯過和失去的,不是什麼擦肩而過的機緣,不是失之交臂的貴人,而是那些原本有機會改正的錯誤。然後錯過就失去。
薑尚真笑著點頭,“這個道理,說得足可讓我這種老人的心境,枯木逢春,重返美少年。”
崔東山隨口說道:“除了先生家鄉,槐黃縣城之外,其實還有兩個好地方,堪稱神仙窟,金玉叢林。”
薑尚真好奇道:“還有這麼個說法?”
崔東山說道:“青冥天下,在一個大王朝的京畿之地,湧現了一大撥號稱五陵少年的修道天才,其中最著名的,就有被白玉京視為米賊的王原籙,另外那個同樣躋身年輕候補十人之一,其實也是出身那邊。至於蠻荒天下,劉叉的開山大弟子竹篋,還有兩位托月山百劍仙,以及幾個年輕更小的,不是劍修,但修行資質都很好,都是從一個小地方走出來的。”
薑尚真問道:“是有人在幕後纂改天時,有意為之?”
崔東山搖搖頭,“這種容易遭天譴的事情,人力不可為,至多是從旁牽引幾分,順勢添油,裁剪燈芯,誰都休想憑空造就這等局麵。”
薑尚真問道:“咱們山主,走了又回去,打算做什麼?”
崔東山眨眨眼,薑尚真轉過身,開始在手心寫字,崔東山亦是如此作為,等到兩人攤開手掌,握在一起,兩人哈哈大笑,心有靈犀一點通,英雄所見略同。
兩人都寫了四個字。
太上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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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頂祖師堂蕩然一空,一座仙人背劍峰儘碎,雨腳峰換了一座山頂,幾座新舊諸峰的藩屬小山頭,被連根拔掉,一宗千裡私家山河,山水氣數混亂不堪。
秋令山的消暑湖,此刻水位矮如溪澗,滿月峰被開出了一條山洞道路,瓊枝峰既挨了曹峻三劍,又像被米裕霞光劍氣衝洗了一遍,水龍峰精心飼養的水裔,先前被那隻龍王簍鎮壓得當下還在瑟瑟發抖,撥雲峰那把鎮山之寶的古鏡,來不及收起,先前被人隨意撥轉,就像孩子手裡邊的一隻撥浪鼓,雲聚雲散,使得一座撥雲峰,時而天暗夜幕,時而明亮白晝……
正陽山諸峰劍修,攔阻劉羨陽登山問劍,死人不多,但是受傷之人多達數十人,心氣墜落穀底。
供奉元白叛出對雪峰,轉投中嶽山君晉青,公然乘船重回故裡。
被視為“寶瓶洲小魏晉”、“李摶景第二”的吳提京,不知所蹤,據說茱萸峰田婉那邊收到了一封信,吳提京這個逆徒,在信上對師父竹皇破口大罵,不當人子,不配劍修身份,以後師徒二人再有相逢,還是師徒名分,不過由他吳提京來當師父,你竹皇當弟子。
大驪京城禮部侍郎董湖,反正都不用糾結什麼登山不登山了,提筆書寫一封密信,輕輕吹了吹墨汁,他這一手楷體,法度森嚴,既規矩,又彆有幾分寫意風采,故而早年在大驪官場和文壇,可是有那“神似繡虎筆鋒”美譽的,確實是怎麼看都賞心悅目,董湖與禮部衙門尚書大人稟明情況後,老侍郎無事一身輕,下令渡船北去,人與渡船,皆悠哉悠哉白雲中。
魏晉即將離開渡船之際,餘蕙亭問道:“魏師叔是要去見那位年輕隱官?”
魏晉搖搖頭,“不見,這人酒品太差,見他沒什麼好事。”
當年在劍氣長城,酒鋪賣酒,就他魏晉買酒被坑錢最多。
餘蕙亭卻心知肚明,心高氣傲的魏師叔,如果沒有把那位隱官當朋友,是絕不會說這種話的。
一場原本恭賀搬山老祖躋身上五境的慶典,就這麼慘淡收場,宗主竹皇依舊是親自負責收拾殘局,再爛攤子,好歹還是個攤子,猶然是個即將開創下宗的宗字頭仙家。
竹皇抱拳,禮敬四方天地和諸峰觀禮客人,灑然笑道:“慶典取消,今天讓諸位白跑一趟,正陽山事後必有回禮和補償。”
瓊枝峰峰主冷綺得了宗主授意,讓那些花容失色的花木坊女修,趕緊撤掉了所有案幾。
竹皇收起視線,以心聲與一眾峰主言語道:“就此離開正陽山的客人,誰都不要阻攔,不可有任何不滿情緒,不能有半句冒犯言語,就是裝,也要給我裝出一份笑臉來,晏掌律,你派人去諸峰山頭,盯著所有送客之人,一經發現,違者一律當場剔除金玉譜牒,如果有客人願意留在正陽山,你們就派人好好款待,牢記這份香火情,患難之交,不過如此,必須珍惜。”
竹皇施展望氣術神通,看著一線峰之外的群山氣象,潦草不堪,元氣大傷,不過竹皇依舊沒有就此心灰意冷,反而猶有心情,與身邊幾位各懷心思的老劍仙打趣道:“可惜慶典還沒有開始,就被陳山主和劉劍仙各自登山問劍。不然咱們收取賀禮,多少能夠補上些窟窿,之後縫補山水,不至於拆東牆補西牆,太過焦頭爛額,不得不從下宗選址的款項中挪用錢財。”
夏遠翠喟然
長歎一聲,這個師侄,確實心性了得,事到如今,言語還能如此雲淡風輕,這位正陽山輩分最高的滿月峰老祖,一時間竟然收斂了幾分陰幽心思,大敵已去,若是那落魄山當真能夠就此收手作罷,滿月峰是不是與竹皇的一線峰摒棄前嫌,精誠合作?
財神爺陶煙波欲言又止。
晏礎滿臉遮掩不住的驚喜,因為竹皇這句話,是與自己對視笑言,而不是與那秋令山的陶財神爺。
顯而易見,原本風光無限的秋令山,是注定要江河日下了。
樹倒猢猻散,人走茶涼。
留下的客人,寥寥無幾。
一條條觀禮渡船如山中飛雀,沿著好似鳥道的軌跡路線,紛紛掠空遠遊,正陽山這處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竹皇正色道:“剛好借此機會,趁著這會兒供奉客卿都人齊,我們進行第二場議事。”
晏礎立即以掌律祖師的身份,板著臉揮手道:“閒雜人等,都趕緊下山去,就留在停劍閣那邊,不要隨意走動,回頭聽候祖師堂命令。”
竹皇笑道:“既然袁真頁已經被除名,那麼正陽山的護山供奉一職,就暫時空懸好了,陶煙波,你意下如何?”
關於護山千年的袁真頁,竹皇依舊隻說除名,不談生死。
陶煙波慘然道:“宗主,遭此劫難,秋令山難辭其咎,我自願卸任職務,閉門思過一甲子。”
大勢已去,掙紮無益,隻會犯眾怒,連累整座秋令山,被梟雄心性的宗主竹皇大為記恨。
竹皇盯著陶煙波,緩緩道:“那就由晏掌律轉任此職。秋令山從今天起封山百年,以後秋令山一脈劍修的下山曆練,都要聽從一線峰祖師堂安排,不可有異議,勞煩陶劍仙回山之後,好好安撫人心。夏師伯德高望重,在此危難之際,隻好勞煩師伯出山,暫緩練劍修行一事,擔任祖師堂掌律。”
夏遠翠撫須沉吟道:“隻好如此了。”
晏礎雖然心有不舍,本以為能夠以掌律祖師身份兼任財神爺,不過能夠管著未來上下兩宗的錢財,還是有賺。
陶煙波聞言勃然大怒,封山百年,一線峰全盤接管所有秋令山劍修?!你竹皇是要以鈍刀子割肉的法子,對秋令山劍修一脈數峰勢力,趕儘殺絕嗎?
一旦封禁秋令山長達百年,本脈劍修,尤其是年輕兩輩弟子,不都得一個個人心思變,學那青霧峰,一個個去往彆峰修行?
添磚加瓦,你推我搡,各有苦衷為難,牆倒眾人推,傻子都會。
竹皇說道:“陶煙波,你有異議?”
陶煙波臉色陰晴不定,瞥了眼竹皇腰間懸掛的那枚玉牌,最終還是搖搖頭。
雖然是一場祖師堂議事,但是竹皇分明根本不給任何人說個不字的機會,沒有了祖師堂的劍頂,竹皇今天就是一言堂。
竹皇轉頭笑望向那個茱萸峰女子祖師,說道:“田婉,你職責不變,依舊管著三塊,鏡花水月,山水邸報,山門情報。”
田婉神色慌張,顫聲道:“宗主,正因為茱萸峰諜報有誤,才使得咱們對那兩位年輕人掉以輕心,田婉百死難贖,願意與陶祖師一樣,就此閉門思過。”
竹皇笑了笑,搖搖頭,拒絕了田婉的請辭。
他當然知道這個娘們,很不對勁。
竹皇甚至篤定她與落魄山,要麼雙方極有淵源,要麼達成了某個盟約,但是沒辦法,這是正陽山必須付出的代價,是一線峰和他竹皇,不得不與那個陳山主雙手奉上的一份誠意。
晏礎瞬間心弦緊繃起來,再不敢計較什麼兼任不兼任了。畢竟水龍峰才是一直手握諜報大權的山頭。
田婉這個臭婆娘,哪壺不開提哪壺。
至於那茱萸峰,彆說什麼嫡傳,平時連個雜役弟子都沒有,曆來隻有田婉一人在那邊幽居修行,這不明擺著是往水龍峰潑臟水?
竹皇心情複雜,這位宗主的心境,遠遠沒有表麵那麼氣定神閒,事實上早已疲憊不堪,再有半點風吹草動,饒是竹皇,都要覺得獨木難支了。
水落石出,人心顯露,一覽無餘。都不用去看停劍閣那邊各峰嫡傳的茫然失措,惶恐不安,隻說劍頂這邊,不是蠢笨的酒囊飯袋,就是聰明人的各懷鬼胎,不然就是袖手旁觀、選擇明哲保身的牆頭草。竹皇心中沒來由苦笑不已,莫不是老話說得好,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竹皇視野快速掠過各處,試圖找出那人的蹤跡。
竹皇敢斷言,那個人此刻一定就在山中某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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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月峰那處臨崖而建的觀景亭內,雲林薑氏兄妹二人,依舊留下。
匾額是黑底金字的孤雲亭,兩側亭柱懸楹聯,內容頗長。
晨起開門雪滿山,目送鶴唳鬆風裡,歲月拋身外,心月本來圓,
暮歸醉夢落樵聲,君語白日飛升法,花木供真賞,焚香聽雨中。
亭內薑笙疑惑道:“如此一來,正陽山還有臉開創下宗?”
那個當宗主的竹皇,簡直就是個臉皮厚如城牆的主兒,算是讓薑笙大開眼界了。
寶瓶洲一洲山上修士,山下各大世族豪閥,可都瞧見了這一幕,鏡花水月關得太遲。
何況聽說文廟已經解禁山水邸報,正陽山至多在今天管得住彆人的眼睛,可管不住嘴。
有個儒家君子身份的薑山,點頭道:“當然。”
竹皇其實是一個極有城府和韌性的宗主,這種人,在哪裡修行,都會如魚得水,好像隻要不被人打殺,給他抓住了一兩根稻草,就能重新登頂。
薑笙此刻的震驚,聽到大哥這兩個字,好像比親眼看見劉羨陽一場場問劍、然後一路登頂,更加讓她覺得荒誕不經。
薑山說道:“下宗建立,毫無懸念,連同正陽山上宗,無非是一同重蹈覆轍,變成之前數百年的光景,就像被李摶景一人踩在頭上,壓得死活喘不過氣來。當然,正陽山這次形勢更加險峻,因為落魄山不是風雷園,不止有一個劍仙,何況兩位山主,陳平安和李摶景,都是劍仙,可是行事風格,大不一樣。”
薑山放眼望去,一座正陽山的人心,聚散琉璃脆,散若飄絮脆脆碎,幾場問劍之後,確實不堪一擊。
韋諒所謂的拆解,其實精髓就是切割二字。
薑山笑道:“通過巡狩使曹枰,與大驪朝廷和大驪邊軍做出一定程度上的區分,不能說全部,但是意義重大。再通過極有可能會轉去書簡湖修行的元白,讓中嶽晉青和真境宗,圍困選址舊朱熒境內的那個正陽山下宗。南嶽儲君采芝山,雍江水神,咱們家附近的那條錢塘江風水洞老蛟,都各自做出了選擇,要想做成這些,需要落魄山那位年輕山主,耗費很多的山上香火情,暗中培養起來的人脈,還有貨真價實的利益交換。”
“這隻是第一步。”
薑山娓娓道來,“第二步,是針對正陽山內部的,將撥雲峰、翩躚峰這些劍修,所有之前經常在一線峰祖師堂率先立場的劍仙,與永遠一屁股坐到議事結束的同門,將兩撥人,分開來,既可以讓一盤散沙更散,最重要的,還是藏在這其中的後手,比如讓正陽山上宗和未來的下宗,從今天起,就開始產生不可彌合的某種分裂。”
“如果換成我是那個落魄山年輕隱官,問劍結束,離開之後,就有第四步,表麵上看似放任正陽山不管,當然誰願意問劍落魄山,歡迎至極。如此一來,落魄山等於給了大驪朝廷一個麵子,為雙方各自留下台階。隻在暗處,聯手中嶽和真境宗,全力針對正陽山那座下宗,很簡單,隻要不是來自撥雲峰這幾處山頭的劍修,都彆想有好日子過,甚至無人膽敢出門曆練。”
薑笙疑惑道:&sp;“表麵上?第四步?”
薑山笑道:“白鷺渡和青霧峰之流,早已不成氣候,滿月峰夏遠翠最是識時務,瓊枝峰冷綺最擅長攀附強者,晏礎喜歡鑽營,唯利是圖。秋令山少掉一個幾乎等於是自家護山供奉的袁真頁,最為元氣大傷,不然陶煙波其實是最適合、也最有希望擔任下宗宗主的人選。不管緣由為何,正陽山淪落至此,與李摶景當年一人力壓正陽山,截然不同。”
“李摶景可以隨便問劍正陽山,打殺任何一位劍修,但是那三百年的正陽山,承受壓力,同仇敵愾,因為人人都不覺得一座風雷園,一個李摶景,當真可以覆滅正陽山,可是落魄山此次聯袂觀禮,不一樣。故而這場觀禮,就是年輕隱官的第三步,讓正陽山所有人,從老祖師到所有最年輕一輩弟子,都在心中明白一件事,彆跟落魄山硬碰硬了,尋仇都是癡人說夢,年紀大的,打不過,年輕一輩最出類拔萃的,庾檁輸得難堪至極,吳提京都已經走了,人心散亂至此。拚計謀,拚不過了,很懸殊。硬碰硬,掰手腕,就更彆談。既然如此,薑笙,我問你,如果你是正陽山嫡傳,山中修行還需繼續,能做什麼?”
薑笙試探性問道:“內訌?”
薑山點點頭,卻又搖搖頭,“是也不是。”
薑笙怒道:“還來?!”
極少喝酒的薑山,掏出一壺酒,抿了一口,斜靠亭柱,遙遙望向一線峰那邊,“在外人看來,是內訌。可在正陽山自己人看來,是理所當然的各有所爭,外門爭親傳名分,嫡傳爭各峰座椅名次,爭天材地寶的煉劍所需,名利不分家,修行路行走不易,登高更難,處處都是要爭的。”
“隻會比之前,爭得更厲害,因為猛然發現,原來心目中一洲無敵手的正陽山,根本不是什麼有望頂替神誥宗的存在,一線峰祖師堂哪怕重建,好像每天會
岌岌可危,擔心哪天說沒就沒了。”
薑山拎著酒壺,抬起手臂,畫了一個大圈,“以前的正陽山,可以通過不斷擴張,使得許多藏在深處的隱患,可以暫時無視,甚至有機會一直無視。”
然後薑山畫了一個巴掌大小的小圓,“如今好像縮減為這麼點地盤。”
最後薑山在大圈小圓之間,用手中酒壺又畫出一個圓圈,“雖然事實上有這麼大,可是人心不會如此樂觀。走了極端,從曾經的盲目樂觀,眼高於頂,感覺一洲山河皆是正陽山修士的自家山門,變成了如今的盲目悲觀,再無半點心氣,所以隻好盯著腳尖幾步遠的一畝三分地。”
薑笙皺眉不已,“光是聽你說,就已經這麼複雜了,那麼落魄山做起來,豈不是更誇張?”
薑山笑道:“做起來複不複雜,我一個外人,不好隨便評論,可隻是嘴上說起來,真心不複雜吧?”
簡而言之,陳平安的這場問劍,非但並未就此結束,反而才剛剛開始。
接下來的第一場問劍,薑山猜測落魄山那位青衫劍仙的落劍處,就是正陽山的下宗宗主人選。
薑笙抱怨不已,“隻是聽著,就煩死個人啊。”
“居高臨下,提綱掣領,迎刃而解,水到渠成。”
薑山指了指山崖外大地上,一條名為胭脂溪的蜿蜒流水,笑道:“既然落魄山幫著正陽山鑿出了一條河床,那麼此後人心似流水,自然而然會流瀉其中,行走之人,步入其中,渾然不覺。”
薑山突然起身,與涼亭台階那邊作揖再起身,笑問道:“陳山主,不知我這點淺見,有無說錯的地方?”
去而複還的陳平安微笑道:“都對,沒有什麼大的紕漏。不過遠沒有薑君子說得那麼玄妙高遠,在我看來,天下學問之根本,不過‘耐煩’二字。”
薑山思量片刻,微笑點頭,“陳山主見解獨到,確實比我所說要更加簡明扼要,一語中的。”
陳平安知道此人是在等自己。
那就來見一見這位雲林薑氏的未來家主。
薑笙心中驚駭,猛然轉頭,瞧見了一個去而複還的不速之客。
正陽山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攤上了這麼個陰魂不散的難纏鬼。
隻見那人麵帶笑意,緩緩走上台階,這位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更換了一身裝束,頭戴一頂僭越道統的蓮花冠,外罩一襲青紗道袍,腳踩雲履,手捧一支白玉靈芝,道氣縹緲雲水身,山下誌怪神異上所謂的仙風道骨,不過如此。
分彆落座涼亭內,薑山笑問道:“陳山主,如果不殺袁真頁,會不會更好?”
陳平安說道:“隻說結果,會更好,但是做事情,不能因為最終那個結果是對的,就可以在許多環節上不擇手段,操控人心,與玩弄人心,哪怕結果一樣,可兩者過程,卻是有些區彆的。於己本心,更是天壤之彆,薑君子以為呢?”
不殺袁真頁,留給正陽山一個極大的意外,其實陳平安確實可以做到此事,甚至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覺,當時在背劍峰那邊,祭出一把籠中雀即可。
薑山點頭沉聲道:“是極。”
陳平安笑著遞過去一壺自家酒鋪釀造的青神山酒水,“不是什麼好酒,價格也不貴,隻不過我這邊庫存不多,喝一壺少一壺。”
薑山道了一聲謝,接過酒壺,抿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最終說道:“好像滋味一般。”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那一定是薑君子喝得少了。”
薑山轉移話題,“陳山主,為何不將袁真頁的那些過往履曆,是如何的行事暴虐,濫殺無辜,在今天昭告一洲?如此一來,總歸是能少去些不明真相的山上罵名。哪怕隻是揀選最粗淺一事,比如袁真頁當年搬遷三座破碎山嶽期間,甚至懶得讓當地朝廷通知百姓,那些最終枉死山中的凡俗樵子。”
陳平安搖頭笑道:“哪怕知道真相的,該罵不還是會罵,更何況是那些不明真相的山上修士,攔不住的。落魄山太好說話,處處講理,恪守規矩,罵得少了,某些人就會有恃無恐,落魄山不好說話,背地裡罵得多,反而不敢招惹我們。既然難以兩全其美,就務實些,撈些實實在在的好處。”
薑山想了想,“有理。”
這位儒家君子,放下手中酒壺,正襟危坐,麵朝這位年輕山主,微笑道:“如果讓正陽山一步步崛起,最終成為我們寶瓶洲的劍道第一宗門,最少在我看來,會是個天大笑話。”
薑笙神色尷尬,她到底是臉皮薄,大哥是不是喝酒忘事了,是咱們雲林薑氏幫著正陽山在文廟那邊,通過下宗建立一事。
陳平安看了眼這個“身材臃腫”的老龍城苻家兒媳,有些奇怪,薑山,薑韞,都很聰明,好像唯獨這個女子,不是特彆聰明?
支持正陽山創建下宗一事,雲林薑氏的私心,自然是有幾分的,可卻談不上太過偏袒,因為正陽山當下還不清楚,文廟即將大舉攻伐蠻荒天下,作為條件,正陽山這邊是必須拿出相當數量的一撥“額外”劍修,趕赴蠻荒天下,再加上大驪宋氏那邊的定額,如此一來,正陽山諸峰劍修,兩撥人馬各自下山後,其實不會剩下幾個了,而且這一次遠遊出劍,絕非兒戲,到了蠻荒天下那些渡口,連大驪鐵騎都需要聽令行事,正陽山再想破財消災,難了。
所以薑山如此言語,直言不諱表露出對正陽山的不順眼,是沒有什麼問題的,這個薑笙犯不著心虛。
不過如果沒有今天這場問劍,以正陽山那幾位老劍仙的保命能耐,大可以故伎重演,用撥雲、翩躚諸峰劍修的出劍和性命,幫著一線峰攫取名利。
薑山要比已經遠嫁老龍城的薑笙,知道更多關於劍氣長城的真相。
那場城下之戰,頂替寧姚,劍斬離真。
一場甲申帳精心設置的圍殺之局。竹篋,離真,雨四,?灘,流白,這五位師承、機緣、資質都不缺的天才劍修,皆在托月山百劍仙之列。結果陳平安不但成功脫困,而且反殺流白。
南綬臣北隱官。
領銜隱官一脈,坐鎮避暑行宮,等於為浩然天下多贏取了約莫三年時間,最大程度保留了飛升城劍修種子,使得飛升城在五彩天下一枝獨秀,開疆拓土,遠遠勝過其餘勢力。
聽說如今的托月山新主人,名義上的蠻荒天下共主斐然,還曾在戰場上專門針對過陳平安。
獨自一人枯守城頭多年,與一位王座大妖龍君對峙。
以至於那場文廟議事,聽家主回家鄉後笑言,當時兩座天下對峙,開口調侃陳平安的大妖,很多。
傳聞那個身居高位的周清高,身為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卻一直希望能夠與陳平安複盤棋局,可惜求而不得。
薑山自認自己遠遠不如眼前同齡人多矣。
除了年輕隱官當年境界不夠,未能在戰場上親手斬殺一頭飛升境,刻字城頭。
這個同樣出身寶瓶洲的年輕人,好像做成了此外一切事情。
可事實上,薑山很清楚,未來寶瓶洲山上,一樣會有那麼一小撮人,哪怕知道了這些消息和內幕,依舊會覺得陳平安當年都不是玉璞境劍修,也配當那隱官?也配讓浩然劍修禮敬幾分?
有人覺得強者都是對的,哪怕是被強者踐踏之人。
有人覺得強者都是錯的,哪怕是被強者庇護之人。
陳平安雙手籠袖望向外邊,好像風波過後,青山依舊在,雲水更無恙,沉默片刻,轉頭笑道:“薑山,你們雲林薑氏,或者說你本人,有沒有興趣當正陽山幕後的太上宗主?”
薑山有些遺憾,搖頭道:“終究非君子所為。”
陳平安站起身,笑著點頭道:“還好,我連書院賢人都不是。”
薑山跟著起身,問道:“陳山主是要親力親為?文廟那邊會不會有意見?”
陳平安搖頭道:“怎麼可能,我可是正兒八經的讀書人,做不來這種事情。”
薑山試探性問道:“正陽山的下宗宗主人選,是那山水譜牒尚未正式勾銷名字的元白?”
陳平安笑道:“我原本與竹皇宗主舉薦一人,由真境宗的次席供奉劉誌茂,更換門庭,擔任下宗宗主,當然會很難,說不定就要跟竹皇撕破臉,大打出手一場,顯然薑君子的提議更好。”
薑山一臉錯愕,無奈搖頭道:“陳山主,這樣就不厚道了。”
陳平安抱拳道:“薑山,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肯定是一位諍友。”
薑笙反正也說不上話,隻是坐在一旁聽著兩人的對話,這會兒她,先前自己隻是手欠,接了那把飛劍傳信,大哥你更厲害,早知道這家夥是什麼人了,還是又喝酒,又聊天的,現在好了吧?還“是也不是”了?
薑山環顧四周,有些意外,因為預想中的竹皇,並沒有在涼亭附近現身。看來這位年輕隱官,還算厚道。
陳平安笑道:“薑君子這麼想就不厚道了。”
薑山抱拳告辭,不再多說一句,隻是沒忘記拎走那壺酒,走出孤雲亭很遠,薑山才回頭望一眼,涼亭內已無身影,這就很厚道了,好像對方現身,就隻是與自己隨便扯幾句題外話。
青霧峰外,白鷺渡旁,過雲樓中,剛剛失魂落魄返回客棧的倪月蓉,尚未完全緩過神,就又呆滯無言,她怔怔看著那個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人”,又來?!
陳平安重新要了那間甲字房,然後安安靜靜等著竹皇議事結束,再聞訊趕來。
躺在藤椅上閉目養神,曬著日頭,睜眼轉頭望去,好像看見了一個傻子,竟然真在夏天堆出了個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