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劍修有些摸不著頭腦了,疑惑道:“隱官大人,這是作甚?”
因為眼前這位玉樹臨風的隱官大人,不知何時悄然掐上乘劍訣,在雙方身邊畫出了一圈金色劍氣,分明是隔絕了小天地,防止對話被旁人偷聽了去。
僅是這一手爐火純青的劍術神通,隱官如果不是仙人,老劍修打死不信。
是隱官暫時不想泄露身份?有這必要嗎?隻不過老劍修也不願對一位隱官大人指手畫腳。
陳平安說道:“前輩的好意心領,這樁風波,我自己擺平就是了。”
轉頭看了眼躺地上睡覺的簪花郎,竹篾的境界,紙糊的體魄,不是一般的繡花枕頭,多半又是個靠宗門招牌、祖師名號走江湖的年輕俊彥。
如果打了小的來了老的,等下再跑來個興師問罪的老祖師,對方願意講理,就好好聊,不願意,那就多出三兩拳而已。
若萬一是那飛升境大修士,就與師兄打聲招呼好了,反正距離文廟不遠。
不過不出意外的話,李槐和他身邊那位飛升境扈從,估計很快就會趕到鴛鴦渚。
老劍修聽著那個“前輩”稱呼,渾身不自在,比蒲老王八的一口一個老廢物,更讓老人覺得不得勁,實在彆扭。
隱官大人言語太客氣,客氣生疏,那就是見外,沒把他當自己人,這怎麼行,眼前可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再不能失之交臂了,不然回了家鄉流霞洲,還怎麼從蒲王八那邊扳回一城?老劍修這會兒可是回了流霞洲,如何與蒲禾吹牛,都想好了的。
老劍修誤以為是年輕隱官不願自己趟渾水,灑然笑道:“不管這小子叫啥名啥,能來這兒,肯定是有些背景的。隱官隻管放心,我隻會暗戳戳給上一劍,不會當真一劍砍掉他的腦袋。”
陳平安有些無奈,敢情前輩你一樣不清楚這位簪花客的名字、根腳?
陳平安當然不希望這位與密雲謝氏關係密切的老劍修,莫名其妙就卷入這場風波,沒有必要。
老劍修見那年輕隱官不說話,就覺得自己猜中了對方心思,多半在擔心自己做事沒章法,手法稚嫩,會不小心留下個爛攤子,老人斜瞥一眼地上那個花裡胡哨的年輕人,奇了怪哉,真是個越看越欠揍的主兒,老劍修愈發思路清晰,劍心從未如此清澈,將心中盤算與那年輕隱官娓娓道來,“隻要被我戳上一劍,劍氣在這小兔崽子的幾處本命竅穴,盤桓不去,今兒再拖延個一時半刻,保管事後仙人難救。我這就趕緊撤出文廟地界,立即趕回流霞洲躲幾年,乘坐渡船離開之前,會找個山上朋友幫忙捎話,就說我早就見這小子不爽了。所以隱官方才出手,哪裡是傷人,其實是為救人,尤其那次出腳,是幫忙打消劍氣的吊命之舉。總之保證絕不讓隱官大人沾上半點屎尿屁,咱們是劍修嘛,沒幾筆山上恩怨纏身,出門找朋友喝酒,都不好意思自稱劍修。”
山上四大難纏鬼,劍修是當之無愧的第一。
不是沒有理由的,天大地大,劍修在哪裡都混得開,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哪怕處處不留爺,身為劍修,那就一人仗劍,足可屹立天地間。
比如寶瓶洲,李摶景就曾一人力壓正陽山數百年,李摶景在世時的那座風雷園,不是宗門勝似宗門。
陳平安少年時所見的劍修劉灞橋,最大印象,除了癡情之外,就是劉灞橋身上的那種昂揚風采。好像天底下除了情關之外,就再沒有難過的關隘。
還有風雪廟魏晉,與北俱蘆洲天君謝實,先後主動問劍兩場,第二場更是瀟灑仗劍,跨洲遠遊。
當年在倒懸山春幡齋,第一次召集跨洲渡船管事,扶搖洲謝稚,金甲洲宋聘,流霞洲蒲禾,皚皚洲謝鬆花,得了避暑行宮的授意,分彆現身,與同鄉人麵談一番,行事風格如何,無一例外,都很雷厲風行,毫不拖泥帶水。尤其是那蒲禾,不是野修,路數卻比野修還要野,不但直接將“密綴”渡船的一位元嬰管事丟出了宅子,返鄉之後,意猶未儘,還找到了渡船所在雲林秘府的老祖師李訓,身為宗門客卿的劍仙泠然,當然不願與蒲禾問劍一場,礙於職責,本想打圓場,結果司徒積玉得到蒲禾的飛劍傳信,禦劍而至,到最後,李訓在自家地盤,明明人多勢眾,都隻得與那已經跌境為元嬰的劍修蒲禾道歉了事。
這些,都是劍修作為。
問劍一方,被問劍一方,雙方都覺得是個天經地義的道理。
陳平安是在劍氣長城成為的劍修,甚至在潛意識當中,好像那個劍修身份的陳平安,還一直留在那邊,久久未歸。
直到遇到老劍修於樾之後,陳平安才記起,浩然劍修,尤其是躋身劍仙後,其實很會講道理,隻是道理往往都不尋常。
就像於樾今天這樣。不管三七二十一,可以不問對手出身,先砍了再說。
於樾也好,好友蒲禾也罷,無論有什麼世俗身份,都要為“劍修”二字靠邊站。
而在陳平安心目中,天下劍修無非分三種,劍氣長城,北俱蘆洲,其他劍修。
如果隻說浩然天下的劍修,則隻分兩種,去過劍氣長城的,沒有去過的。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真不用。”
老劍修沒機會砍人,明顯有些失落,“那我就聽隱官的,算這小崽子燒高香。”
這位跟隨密雲謝氏來此遊曆的流霞洲老劍修,名叫於樾,實打實的玉璞境瓶頸,是一位老玉璞。
於樾擁有兩把本命飛劍,分彆名為“驚鳥”和“百花”,曾經與一位皚皚洲老仙人廝殺過一場,兩把飛劍齊出,聲勢極大,有那“一鳥飛電抹,百花滿江河”、“劍氣衝而南鬥平”的美譽。先前祭出飛劍,不出意外,是那把以風馳電掣著稱兩洲山上的飛劍“驚鳥”。
於樾最近兩百年,擔任皚皚洲密雲謝氏的客卿,還是首席。
在浩然天下,劍修宗門之外,山上宗門仙府,山下王朝豪閥,都以擁有一兩位劍仙供奉、客卿為榮。
尤其是最缺劍仙的皚皚洲,風氣最盛。
劉氏前幾年竭力邀請謝鬆花擔任客卿,就是最好的例子。皚皚洲劉氏,自然不缺頂尖戰力,供奉一大堆,連止境武夫沛阿香的供奉名次都不高,何況劉聚寶本身修為,就深不見底,是與火龍真人、陳淳安一樣,寥寥無幾能被中土神洲入眼的彆洲大修士。
陳平安收起了學自崔東山的那座劍陣。
兩撥釣客,境界都不高,所以陳平安跟老劍修的對話,都未曾聽見,而且兩人身處劍陣之內,所以景象模糊,外人見不真切。
於樾由衷讚歎道:“隱官這一手劍術,抖摟得真是漂亮,讓人無話可說。”
陳平安都沒好意思接話。
學到了。
一個所謂的無話可說,似乎就是最好的留白。
避暑行宮那邊,對外鄉劍修都有詳略各異的記載。
於樾這位當年還很年輕的老劍修,在劍氣長城檔案上邊,就屬於很粗略的那種。
是上一輩隱官一脈劍仙洛衫的潦草字跡,“流霞洲於樾,金丹境修士,飛劍兩把,花、鳥什麼,品秩尚可,戰功忽略不計。”
老劍修於樾除外,對於兩邊的外人而言,這場變故,確實意外。
事出突然,從那一襲青衫毫無征兆地出手傷人,到密雲謝氏客卿的玉璞老劍仙,祭出飛劍救人不成,收回飛劍,再起身言語,不過幾個眨眼功夫,那位出身中土宗門的簪花俊公子,就已經奄奄一息躺在地上,所幸頭頂所簪那朵出自百花福地的梅花,依舊嬌豔,並無半點折損。而於樾不知怎的,好像還與那年輕容貌卻脾氣極差的“高人”聊上了?雖然不知聊了什麼,但看那於樾又是抱拳又是笑臉,遇上某位嬉戲人間的山上前輩了?
那個斜臥飲酒喜歡-吟詩的謝氏貴公子,悚然挺身而坐,使勁拍打膝蓋,大聲疾呼道,“突兀而起,仙乎?仙乎!”
修士境界高不高,是一回事,打架好不好看,是另外一回事。術法神通,行雲流水,身姿縹緲,寫意通神,才是真本領。
換一種說法,就是這位出身密雲謝氏的豪閥公孫,喜歡漂亮的出手,好看第一,得有仙家氣度,風流沛然。
比如自家那位首席客卿,劍仙於樾的傾力出劍,就很得人心。
於樾神色尷尬,繼續以心聲與年輕隱官說道:“隱官彆理睬這小子,缺心眼不假,心不壞的。”
陳平安笑道:“看得出來。”
畢竟是喜歡打油詩的同道中人。
於樾這邊,主要是三個豪閥姓氏,相對還比較安靜,選擇作壁上觀的意圖比較明顯。
隻有邵元王朝的仙霞朱氏,那位不知道與朱枚是什麼關係的年輕女子,比較沒心沒肺,依舊沒有選擇心聲言語,直接開口與那謝氏公子笑問道:“看得出什麼境界嗎?”
男子笑嗬嗬道:“看得出不是下五境練氣士。”
女子嫵媚白眼,繼而轉頭望向那位青衫男子,有些好奇,九真仙館那個可憐蟲,好歹是位保命功夫極好的金丹修士,還是觀主嫡傳,心愛弟子,怎麼落得跟小雞崽兒差不多下場,任人拿捏?
中土神洲這邊,天才輩出,年輕人一個比一個心比天高。至於山上各家的老祖師,其實不太介意同齡人之間的鬥毆,可如果是年齡懸殊,有人仗著歲數積攢出來的境界,老人欺負晚輩,就很犯忌諱了。她怎麼看,都覺得那個瞧著年輕、出手狠辣的青衫客,年紀不會小,至於到底幾百歲,就不好猜了。一個能夠與老玉璞於樾“眉來眼去”的家夥,兩三百歲的年輕元嬰劍仙?還是一位五百歲往上走、隻是麵相年輕的玉璞老劍仙?
荷花城那位能夠緊隨於樾出手相救的年輕修士,尤為神情凝重。
山上隨便趟渾水,其實後患無窮。
早知道對方能夠無視於樾的飛劍“驚鳥”,他方才絕對不會冒失出手。
可是金甲洲荷花城,與中土大雍王朝的九真仙館,世代交好,商貿更是往來頻繁,於情於理,都該出手。
以往雙方是平起平坐的關係,可那金甲洲一役,荷花城雖然艱難保住了山頭不失,但是元氣大傷,損失慘重,以至於自家城主,都不得不打破誓言,首次離開荷花城,跨洲遠遊中土,主動找到了那個她原本發誓此生再不相見的涿鹿宋子。
出身眉山劍宗的年輕女子劍修,一手攥住腰間抄手硯,一手掐劍訣,與一眾好友心聲言語道:“是位深藏不露的劍修,方才對方隔絕天地的手筆,極有可能,是謫仙山柳劍仙最拿手的雷池劍陣。先前那一手符籙術法,是此人的障眼法。”
那個肩頭趴著隻吐寶小貂的梅花庵仙子,有些花容失色,忍不住顫聲道:“要不要我開啟鏡花水月,免得此人出手無忌,隨便出劍殺人?”
荷花城男子歎了口氣,“千萬彆去火上澆油,我們隻能靜觀其變。忘了嗎?劍仙殺人,是最不講究什麼規矩忌諱的。”
眉山劍宗的那位金丹劍修,點頭道:“確實很像仙人柳洲的劍陣。”
柳洲擅長以飛劍金穗,畫雷池禁地。練氣士身處其中,就會被劍氣天地壓勝。練氣士對上境界相當的劍修,本就已經萬分吃力,再有陣法禁製,此消彼長,更是雪上加霜。
難道這位“年輕”劍仙,與那喜好弈棋的仙人柳洲,師出同門?或是謫仙山某位不太喜歡拋頭露麵的老祖師?
果真如此,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眾人諸多細微處的神色變化。
陳平安都一一記下。
很多時候,一個人的眼睛裡,臉上的細微處,那些未說之話,反而比開口所說言語,更接近真相。
陳平安瞥了眼遠處一位相貌清臒的老者,好像是流霞洲渝州丘氏的客卿,坐在兩位年輕人旁邊,先前一直在欣賞鴛鴦渚風景,手邊有木盒打開,裝滿了不用樣式的刻刀,沒有垂釣,始終在雕琢玉石,山水薄意的路數。在陳平安以劍氣造就一座金色雷池小天地後,其餘修士,無論是術法還是心意,一觸劍氣即潰散,一個個知難而退,隻有這位老者能夠觸及雷池劍陣而不退,手腕一擰,刻刀微動,有那抽絲剝繭的跡象,隻不過老人在猶有餘力的前提下,很快就中途放棄這個“問劍”舉動。
此刻察覺到陳平安的打量視線,老人微微一笑,以心聲歉意道:“方才破陣舉動,是習慣使然,懇請劍仙不要多心,事後我以這枚即將完工的山水薄意隨形章,作為賠罪。”
陳平安心聲答道:“無功不受祿,先生也無需多想,山水相逢一場,人情薄意輕雕琢,點到即止是佳處。”
行走山上,其實很多時候,都不用退一步,可能隻需要有人主動側個身,獨木橋就會變成陽關道。
老人微微訝異,點頭笑道:“不曾想劍仙前輩也是金石行家,幸會,在下林清,師從楊璿。”
陳平安眼睛一亮,立即改變主意,說道:“林先生的那枚隨形章,我就笑納了。”
不曾聽說林清,但是對楊璿這個名字,陳平安卻是如雷貫耳,此人出身老坑福地,喜歡在得意作品上落款一個“璿”字,價值千金。
楊璿之於符籙於玄宗門轄下的那座老坑福地,就像擔任薑氏樣式房掌案的曹家之於雲窟福地。
都屬於相互成就。
營造世家的樣式曹,一代代人,打造出了雲窟福地十八景。楊璿則僅憑一己之力,就幫助老坑福地的幾種獨有玉石,成為浩然天下文房清供的必備之一。
一座山頭的創建,靠開山祖師的修為、境界、人脈。
但是一座宗門的真正底蘊,還要看擁有幾個楊璿、樣式曹這樣的聚寶盆。
自家落魄山,如今就已經有了一個半。
蓮藕福地的狐國之主沛湘,暫時還隻能算半個。
至於那“一個”,當然是身負神通的掌律長命了。
陳平安主動說道:“如果有機會的話,希望能夠拜會楊師,厚顏登門,好討要幾件玉山子,以鎮家宅風水。”
因為在倒懸山靈芝齋購買的那本神仙書上,陳平安就曾見識到這位楊璿的記載,當然文字篇幅不多,可是對於一位工匠而言,已經是樁莫大榮譽。
在那部講述浩然天下風土概況的《山海誌》上,有句“楊璿刻狐鈕印,項上微紫,無上神品”,讓人神往。書上還以仙家術法拓印有楊璿最出名的一件小型玉山子,有那十八洞天的稱號。
正是楊璿最拿手的薄意雕工,雕刻有一幅溪山行旅圖,天高雲疏,隱士騎驢,挑夫尾隨,山高處又有閣樓掩映青翠間,細看之下,簷下走馬的銘文,都字字纖毫畢現,樓中更有美人憑欄,手持紈扇,扇麵繪仕女,仕女對鏡梳妝,鏡中有月,月有廣寒宮,廣寒宮中猶有神女搗練……
層層遞進,彆有洞天,可謂窮儘幽微之工。
說實話,隻要是楊璿的真品,再高價格,轉手一賣,都是大賺。所以山上修士,缺的不是錢,缺的是與楊璿麵對麵談買賣的山上門路。
那位即將合道星河、躋身十四境的符籙於仙,號稱一祖山三下宗,轄下有一座上等福地,一座小洞天和兩座中等福地,財源廣進的老坑福地,不過是其中之一。楊璿此人,雖然隻是匠人出身,元嬰境界,據說深得於玄器重,誰敢與楊璿強買強賣?一不小心就要符籙吃飽的。
同樣是棋待詔國手,棋力也分強弱手。那麼同樣是飛升境,更分強弱。
符籙於仙,龍虎山大天師,火龍真人,都是公認的老飛升,既說年紀大,更說飛升境底蘊的深不見底。
林清聞言,心中極為驚訝,仍是笑著點頭,答應下來。
老人作為渝州丘氏的客卿,立即與那兩位“平生重意氣”的丘氏子弟,以心聲言語提醒道:“神功,玄績,不要輕舉妄動,此人絕非什麼悖逆狂徒,說不定是與九真仙館有宿怨之輩,總之我們遠觀即可,切記莫要隨便言語。”
老先生想了想,又補了一句,“這位不知真實歲數的劍仙,對我恩師,頗為仰慕,觀其氣度,多半與兩位公子一樣,是華門世族子弟出身,所以完全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口碑平平的九真仙館,與此人交惡。”
於樾與謝家小子問了幾句,破例當了一回耳報神,立即與年輕隱官說道:“地上這家夥,叫李青竹,喜歡吃螃蟹,所以得了個李百蟹的綽號,是九真仙館主人雲杪的嫡傳弟子之一,李青竹修行資質一般,就是會來事,與他師父大概是王八對綠豆,所以深得喜愛,跟親兒子差不多,上梁不正下梁歪。”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有數了。”
陳平安輕輕一腳踹在那簪花客的腦袋上,笑道:“醒醒,天還沒黑,彆睡了。”
那個打了兩次水漂的年輕人緩緩睜眼醒來,見著了那個神出鬼沒的青衫客,臉色慘白,手腳並用,依舊躺著,後移數步。
委實是這位中土神洲的天之驕子,擔心自己一個起身,就又要躺下,既然如此,不如一直躺著,說不定還可以少遭罪。
呦,還挺會演戲。
陳平安一眼看穿對方袖中的動作,是以獨門秘法搬救兵去了。
假裝沒瞧見,根本不攔著。
因為陳平安想要看一看對方接下來的表情。
一肚子壞水晃蕩來晃蕩去,歸根結底,得有一顆壞膽撐起那份膽識。
當一顆壞膽給徹底碾碎了,變成滿是苦膽苦水,壞人就會老實很多。
既然已經傳信給傳道恩師,肯定就是萬事大吉了,所以那位簪花郎就坐起身。
李青竹很快就恢複了神色,風采依舊,猶有閒情逸致,扶了扶發髻所簪那枝梅花,
理了理衣襟,受傷不輕,處處氣府靈氣亂如麻,光是養傷、調理,恐怕就要耗錢又費力,沒有三兩年,根本彆想痊愈,眼前這廝,真是可恨至極!
男子仍是微笑道:“今日受辱,必有厚報。”
陳平安伸出手,笑眯眯道:“拿來。”
那位來自九真仙館的館主嫡傳,有些疑惑不解。
陳平安笑道:“談錢傷感情,咱倆可沒啥交情可傷的,趕緊把錢拿來啊。識趣掏出買路財,很多時候就是買命錢。”
那人眼神炙熱,大笑道:“買命錢?!那你知不知道我師父,如今就在鴛鴦渚!我怕你有命拿,沒命花。”
他膽氣十足,緩緩起身後,一隻手拍了拍身上塵土,伸出另外那隻手,“拿來。輪到你了。”
陳平安笑道:“簪花沒什麼,頭戴梅花,就有些不妥了,容易走黴運。”
李青竹微笑道:“很好,這話說得有學問了,我一定幫你與那位花神娘娘捎話。”
陳平安點點頭,“看來還是沒長記性,管不住嘴。記得說到做到,事後去跟那位命主花神轉述這句話。”
李青竹這會兒真是天王老子來了都不怕,自己本就占理,說破天去也是這個家夥肆意傷人。
山上論心不論跡?
你以為自己是誰?
禮聖嗎?!
不過是一個顧清崧眼中的小娃兒,真有本事,你怎麼不去與火龍真人套近乎?不去與那大劍仙左右稱兄道弟?!
李青竹轉頭看了眼那紅衣女子,再收回視線,咧嘴一笑。
怎的,老子又看了一眼,有本事再來啊?這會兒,鴛鴦渚那邊定然有不少高人都在關注此地,求你繼續在眾目睽睽之下行凶。
陳平安以心聲與之笑道:“你知不知道,雲杪在鴛鴦渚岸邊,在等著我再次出手,他才會現身此地?所以隻要我站著不動,陪著你閒聊下去,你就隻能一直杵在這裡,丟人現眼?你說你現在說任何話,做任何事,意義何在?”
“你再好好想一想,就算等下雲杪幫你找回了場子,又怎樣?李百蟹在鴛鴦渚的橫行走江一事,還不一樣是樁值得大書特書的山水奇談?等到文廟山水邸報解禁,會不會傳遍中土神洲?我看會。”
“還有,青竹兄你有沒有發現,你愛慕的那位眉山劍宗女劍修,從今天起,與你算是愈行愈遠了?甚至連原先愛慕你的那位梅花庵仙子,這會兒看你的眼神,都變味了?又或者,你那師父雲杪,以後回了九真仙館,每次瞧見你這位得意弟子,都會難免記起鴛鴦渚打水漂的美景?”
李青竹臉色鐵青。
隻見那人又開始笑著言語,“你猜猜看,我與你這些言語,是以心聲與你一人說的,還是所有人都聽到了?”
“青竹兄啊青竹兄,你以為我讓你先後兩次打水漂,圖個什麼,自然是幫你揚名文廟啊,顧清崧在泮水縣城一役過後,估計就數你最風光了。”
“其實沒事,名聲算什麼,修道之人,山中無寒暑,幾十年不下山很正常。再說了,你那些隻會傻乎乎修行的師兄師姐師弟師妹,在山上肯定會安慰你幾句的。”
“你看看,一座九真仙館,山裡山外,從恩師到同門。我都幫你考慮到了。我連山水邸報上幫你取兩個綽號,都想好了,一個李水漂,一個李斜眼。所以你好意思問我要錢?不得你給我錢,作為感謝的報酬?”
李青竹臉色雪白,嘴唇顫抖。
這一次再沒有斜眼看那女子的膽識了,甚至都沒有與眼前青衫客撂狠話的心氣了。
這些言語。
就像劍修某一劍遞出,卻持續問劍十年百年。
因為真正的出劍人,恰恰是李青竹身邊所有熟悉之人。
隔三岔五的,就會有人幫著陳平安遞劍和問劍。
“逗你玩,真心沒什麼意思。”
陳平安又一腳,直接將那家夥再次踹入水中,這一次,力道可不輕,如一根筷子傾斜插入水中,直接撞入河床底部,“去喊你家長輩過來。”
再領教一下九真仙館的門風。
不是真正釣客,難解此語妙處。
若是上岸的魚兒太小,釣起也會放掉,多半會來上這麼一句。與那“打窩水麵漲三尺”一樣膾炙人口。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真不是一般的頭硬,這都沒腦袋開瓢。”
李寶瓶看了眼遠處水中央的鴛鴦渚,小聲問道:“小師叔?”
她察覺到了那邊的異象。
她的意思,是需不需要喊她大哥過來幫忙。
陳平安轉頭笑道:“小事。”
陳平安的意思,更簡單。小事,其實就是沒事。有小師叔在,足夠了。
鴛鴦渚那邊,有一位臉色不悅,在得到嫡傳弟子的傳信求救後,仙人真身,始終雙手負後站在水邊,卻施展了掌觀山河神通,遙遙看那河邊一襲青衫。
雲杪這位九真仙館主人,再見到那人竟敢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故意再次傷人,怒喝一聲,“賊子大膽”四字言語,如江上震雷,仙人隨之顯現出一尊法相,身穿一襲雪白法袍,拖曳而出,如那白虹貫日,氣勢淩人,轉瞬之間就飛掠到了河水上方,俯瞰河邊眾人。
仙人法相,居高臨下,氣勢威嚴,沉聲道:“小子何人,膽敢在文廟重地,不問青紅皂白,胡亂傷人?!”
顯然沒有參加任何一場文廟議事,不然也不會撂下一句“小子何人”。
於樾還真就不樂意了。
老子是玉璞劍修,不砍個仙人,難道砍那玉璞練氣士不成?欺負人不是?
不認得那個飄在水裡享福的小兔崽子,可這位一現身就威風八麵的中土仙人,於樾還真不陌生,事實上浩然天下的山頂修士,飛升境修士和仙人,再加上玉璞境的劍仙,大多相互間都不陌生,或是憑借那些山水邸報,隻要對方沒有施展障眼法,就都一眼認得出,比如這位白衣仙人,名為雲杪,道號綠霞,他還有一位道侶,據說剛剛躋身仙人境,一座山頭道侶雙仙人,所以最近幾年,九真仙館氣焰高漲。
陳平安以心聲勸阻於樾,“前輩先彆出劍。”
有些不適應。
如果是在劍氣長城那邊,劍修早就開始喝彩吹口哨了,幫忙出劍?看戲都來不及,耽誤喝酒。
於樾立即收斂一身劍氣,“隱官做主,我先看著。不過等會兒需要出劍,千萬彆客氣,與我知會一聲,或者丟個眼神就成。”
陳平安雙手籠袖,抬頭笑道:“姓吳,名疊。咱們不熟,你直呼其名就是。”
不是這位仙人脾氣好,而是山上打架,必須先有個道德大義,才好下死手。
仙人法相大手一探,就要將那隻落湯雞先撈取在手。
陳平安冷笑道:“問過我答應沒有?”
雙指並攏作劍訣,施展指劍術,一道劍光憑空出現,一斬而下,將那仙人法相的手臂,連同鴛鴦渚一條江水,一並斬斷。
雲杪有些措手不及,那道劍光又過於迅猛,所幸仙人法相的那隻瑩白如玉的手臂,連同法袍雪白大袖,很快恢複如常。
陳平安笑著以心聲與河邊眾人言語一句。
雲杪的仙人法相,冷笑道:“我這弟子,有何逾越舉動?需要讓你出手如此之重?傷他五臟六腑,殃及六處本命竅穴?!兩次出手,差點就要打斷他的長生橋,哪家的劍修,膽敢如此暴虐行事?!”
河邊眾人,神色古怪。
哪怕是那位眉山劍宗的年輕女修,還有那個先前還戰戰兢兢的梅花庵仙子,此刻都覺得有些想笑,隻是辛苦忍住,絕不能流露出來。
因為在九真仙館的雲杪仙人開口之前,那個青衫劍仙好像未卜先知,說了一番言語,說咱們這位仙人,挨了一劍,覺得碰到紮手的硬點子了,肯定先要為弟子倒苦水,好拉攏鴛鴦渚那幫山巔看客,再問一問我的祖師傳承、山頭道脈,才好決定是武鬥還是文鬥。
於樾感慨萬分,被蒲老兒盛讚不已的隱官大人,果然名不虛傳。
雲杪察覺到河邊眾人的異樣,隻是沒有多想,也由不得分心,仙人法相,一手捏符籙道訣,一手捏兵家法訣。
席卷江水,化做一條青色蛟龍,撞向河邊那一襲青衫,而河水上遊,出現一尊半降真半顯聖的金身神將,踏波而行。
陳平安一步跨出,來到江心處,劍氣傾瀉,人如立於一輪雪白圓月中。
一輪明月劍氣與一條水龍相撞,罡氣激蕩不已,江水翻滾,掀起陣陣巨浪,洶湧拍岸,一襲青衫竟是猶有餘力照顧岸邊,輕輕晃動一隻袖口,抖摟出一條符籙溪澗,在岸邊一線排開,如武卒列陣,將那些浪頭悉數粉碎。那位神將手持一杆長槍,拖曳出極長的金色光線,流螢長達七八十丈,長槍破開那輪劍氣明月,卻被青衫客抬起手臂,雙指並攏,輕輕抵住槍尖。
仙人法相抬起一手,竟是水中起火龍,數條火龍飛旋在水麵上,遠遠環繞那一襲青衫,打造出一座煉丹爐的獨門陣法,真火烹煉,河水沸騰,雲霧升空。
又一掌抬升再反掌落下,天地間出現一把青銅圓鏡,光耀四方,將那青衫客籠罩其中。
仙人雲杪再祭出一件本命法寶,法相手持一支巨大的白玉靈芝,重重砸向河中那個青衫客。
仙人手段,層出不窮。
打得很是風生水起。
至於那個好像落了下風、隻有招架之力的年輕劍仙,就隻是守著一畝三分地,乖乖消受那些令看客倍感眼花繚亂的仙人神通。
鴛鴦渚水邊,大修士聚集,越來越多,已經不止雙手之數,都是看雲杪老祖跟人鬥法的熱鬨來了。
大壅王朝,有那舉國簪花的習俗。故而與百花福地關係極好。而位於大雍王朝的九真仙館,雖然如今是涿鹿宋氏的附庸,可曆史上最為鼎盛時期,曾是中土神洲的一流仙家勢力,那段九真仙館最為光宗耀祖的崢嶸歲月裡,涿鹿宋氏都會派遣家族子弟去九真仙館修行。
五位同時在世的自家祖師爺,加上其餘四位供奉、客卿,同時擁有九位上五境修士。
當時其中一位老祖師,還是飛升境。可惜未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遺憾大道消亡。
祖上闊過。
如今倒也算不得家道敗落,兩位仙人,加上供奉、客卿,也有五位上五境修士。
九真仙館的法統道脈,比較駁雜,符籙派道人,劍修,兵家修士,純粹武夫,都有不同的傳承,可以讓門內弟子選擇修行道路。
祖師雲杪的那位道侶,擁有一塊布滿蠻風瘴雨、煞氣濃鬱的破碎小洞天秘境,擅長捉鬼養鬼。
流霞洲的仙人芹藻,他那師姐蔥蒨,一直在參加議事,尚未返回,所以芹藻就一直在閒逛。
芹藻疑惑道:“哪裡冒出來的劍仙,嚴老兒,你認得此人?”
芹藻身邊,是邵元王朝的大修士嚴格,此人名氣極大,不單單因為他是一位仙人,更因為某些山水邸報的推波助瀾,惡心人不償命,什麼“有酒必到嚴狗腿”,還有那“蹭酒神通飛升境,打架功夫小地仙”。
嚴格搖頭道:“麵生。”
一旁有相熟修士忍不住問道:“一位劍仙的體魄,至於這麼堅韌嗎?”
嚴格皺眉道:“總不至於劍仙之外,還是位遠遊境,或是那山巔境武夫?”
芹藻撇撇嘴,“要麼是位隱世不出的仙人境劍修,不然講不通道理。”
一位百花福地的命主花神,麵帶愁容,她心中有些埋怨那個九真仙館的年輕修士,這類山上恩怨,各憑本事就是了,扯上她做什麼呢。
而且不知為何,這位花神娘娘,總覺得那位青衫客,與她有幾分大道相親呢。這就更沒道理了,這種冥冥之中的玄妙牽引,一般情況,隻會出現在她與自家的花神客卿身上。難不成那個年輕劍仙,心中有那足可青史留名的詠梅詩篇?
芹藻說道:“我怎麼覺得有些不對勁。”
嚴格點點頭,“那劍仙,好像在……”
一旁修士接話道:“遛魚?”
於樾半點不擔心年輕隱官的安危。
開玩笑嗎?
劍氣長城是什麼地方?
需要他一個玉璞境劍修,擔心劍氣長城的隱官?
這位流霞洲老劍修,與蒲禾是故交好友,而且是關係極好的那種莫逆之交。
不然於樾,好歹是位玉璞境劍修,也不可能好心請人喝酒不說,還要硬著頭皮挨頓罵,而且不還嘴。
很多年前,久到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於樾去劍氣長城曆練之時,還是個金丹境劍修,在那邊待了三年,參加過一次大戰。
劍氣長城的劍仙,路上、戰場上,見過不少,可是酒桌上,一個都沒有碰過杯,因為沒機會與劍仙同桌喝酒。
畢竟以前的劍氣長城,不成文的酒桌規矩,其實不少,境界不高,戰功不夠的,哪怕與劍仙在一處喝酒,自己都沒臉湊近酒桌,晚輩與前輩劍修敬酒?劍氣長城從來沒這風俗。尤其是曆練年月不久的外鄉劍修,確實很難融入那座劍氣長城。於樾那場曆練,去時年輕氣盛,意氣風發,回時心情落寞,意態闌珊。返回流霞洲,都不喜歡提及自己曾經去過劍氣長城。
反正去了也等於沒去,提了作甚?
而於樾的好友蒲禾,卻不一樣,是玉璞境去的劍氣長城。
蒲禾曾是流霞洲最負盛名的劍仙,因為性情偏激,出劍殺人全憑喜怒,心高氣傲,遠遊劍氣長城,是奔著“好教劍氣長城知道浩然劍術不低”去的。
結果於樾很快就通過倒懸山猿蹂府,得到一個哭笑不得的消息,說蒲禾在那邊惹上了大劍仙米祜,問劍落敗,才不得不按照賭約,必須留在那邊練劍百年,久久不得返鄉。這讓流霞洲不少山上修士得以長舒一口氣。於樾寄過幾封信過去,好心好意安慰好友,結果蒲禾一封都沒回信。
可其實連許多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都不太清楚此事內幕,蒲禾問劍之人,不是大劍仙米祜,而是那個出了名的“花拳繡腿破飛劍”的……米裕。
不然蒲禾一個玉璞境劍修,問劍輸給米祜,輸給一位堂堂仙人境的巔峰劍修候補,有什麼可丟人的,蒲禾哪裡會難以釋懷,在劍氣長城那邊練劍百多年?以米祜的作風,本就高出對方一境,根本不會答應這種勝負毫無懸念的問劍,更不會為難一個小小玉璞,什麼待在劍氣長城百年。
蒲禾私底下抱怨不已,乾你娘的狗日的,騙老子在劍氣長城這邊,就數米裕這個玉璞境最廢物,說他從元嬰閉關破境躋身玉璞,太坎坷,跌跌撞撞,耗費光陰無數年,在劍氣長城就是個天大笑話,所以你去與米裕問劍,十拿九穩。
等到一場問劍落幕,蒲禾被米裕砍了個半死,被背去了孫巨源府上,在那邊躺床上養傷,那個狗日的,還有臉拎酒來問候,長籲短歎,傷心不已。蒲禾當時就問他怎麼回事,說好的十拿九穩?!
結果阿良一臉無辜,反過來倒打一耙,我是說了十拿九穩,可那是說你輸啊,沒有說你贏得十拿九穩啊。蒲老兄,你誤會了啊。劍氣長城的廢物玉璞,擱你家鄉那個金甲洲,那也是注定同境無敵的劍修啊。
最後阿良一拍腦袋,後知後覺記起一事,順便與蒲禾提了嘴,說米裕那家夥,早年在金丹、元嬰這地仙兩境之時,出劍很凶殘的,憑本事贏得了一個“米攔腰”的綽號,為啥?喜歡一劍砍去,將妖族攔腰斬斷嘛。
靠著那場隻有上五境才有資格押注的坐莊,阿良贏了不少酒水錢。因為阿良幫著蒲禾揚名,說這家夥,劍術厲害啊,是那金甲洲不世出的劍道天才,資質太好了,打遍一洲無敵手,板上釘釘的大劍仙,打個米祜,都有一戰之力。問劍米裕?大材小用了。
一百年啊。整整百年光陰,蒲禾就得按照與米裕的賭約,交待在劍氣長城了。
蒲禾有一點好,願賭服輸不怨人。隻埋怨自己劍術太稀爛。
一開始,其實挺讓人絕望的,劍氣長城比起流霞洲,比鳥不拉屎好不到哪裡去了,隻是後來出劍多了,也就習慣了劍氣長城的氛圍。
久而久之,很多熟悉的老人先走一步,很多酒桌上不那麼熟悉的年輕麵孔,也匆匆而走,好像劍氣長城,反而成了熟悉的家鄉,遙遠的浩然故鄉反而漸漸陌生幾分。
至於後來米裕在城頭那邊,被崔東山拐到溝裡去,麵對左右的近身“問劍”,毫無還手之力,米裕連那出劍還手的念頭都沒有。
不是米裕太弱,而是左右太強。
畢竟連那候補第一人的大劍仙嶽青,其實根本不想跟左右打一架,還不是被左右一劍劈出城頭,強行問劍一場?
回了家鄉,於樾專程找到了蒲禾,問了那次問劍。
蒲禾隻說那米祜劍術湊合吧。
跌境老人最後還沒頭沒腦補了一番言語,說那米祜的弟弟,一個叫米裕的玉璞境劍修,其實劍術不差,沒外界傳聞那般不堪。這家夥是避暑行宮的隱官劍修一脈,我呢,與隱官大人是好兄弟,所以米裕見著自己,照理說就要低個輩分,以後有機會,介紹你們倆認識認識……
於樾聽說過米裕,卻不是因為米裕的“劍術不差”,而是這位英俊劍仙的風流債無數。
於樾有些猜測,隻是但是給蒲禾一句沒卵一個廢物,罵了個狗血淋頭,完全插不上話,於樾就沒敢多問。
蒲老兒在流霞洲,實在是積威不小。
於樾也怵。
就在於樾忍不住要出劍之時。
天上落下兩個身形,一個年輕儒士,手持行山杖,身邊跟著個黃衣老者的扈從。
李槐和嫩道人,站在李寶瓶身邊。
李槐一臉茫然道:“寶瓶,嘛呢?”
李寶瓶沒好氣道:“人來了,眼睛沒帶來?”
李槐早就習慣了,隻當沒聽見,繼續問道:“現在咋個說法,要不要我出馬?”
李寶瓶搖搖頭,“小師叔不用幫忙。”
李槐冷笑道:“陳平安不用幫忙,是我不出手的理由嗎?”
李寶瓶轉過頭。
李槐立即改口道:“當然是!”
惹誰也彆惹李寶瓶嘛。
李槐一邊用聚音成線與這位舊盟主言語,一邊以心聲與身邊嫩道人說道:“咱們如果聯手,打不打得過那位……不知道啥境界啥名字的看上去很厲害的白衣服的誰?”
嫩道人痛心疾首道:“公子,你可以隨便侮辱我,但是我不許公子侮辱自己啊!”
李槐一頭霧水,“怎麼講?”
嫩道人斬釘截鐵道:“我作為公子的貼身扈從,打個仙人,吃飯一樣!公子先前問話,傷人了。”
這條飛升境突然改口道:“不傷人,是傷阿良。”
李槐不計較嫩道人占阿良的便宜,愣了愣,咽了口唾沫,“仙人?”
嫩道人有些難為情,“那廝境界是低了點。”
李槐試探性問道:“那就乾他?事先說好,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你彆逞強。”
嫩道人眼神炙熱,搓手道:“公子,都是大老爺們,這話問得多餘了。”
他娘的李大爺發話,那老子就是有老瞎子罩著了,彆說那個花裡胡哨給隱官撓癢癢的仙人,鴛鴦渚那邊一大堆,一起上都行。
就在此時,陳平安心聲傳來,與三人笑道:“你們不用出手。”
嫩道人怒道:“陳平安,你算老幾?”
李槐也怒道:“啥玩意兒?”
嫩道人悻悻然閉嘴。
水麵之上,陳平安微笑道出二字。
“花開。”
吳霜降能學萬事萬物,陳平安也會。
數百位青衫客,如驟然花開四散。
就像一朵青色蓮花開在天地間。
那一幕確實美景。
河麵上,位於中心處的一襲青衫則消逝不見,來到仙人雲杪的真身的身後,雙手擰住那顆脖子,輕輕一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