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廟周邊四處仙家渡口,修士落腳地,分彆是著泮水縣城,鴛鴦渚,鼇頭山,鸚鵡洲。
一位剛剛從南海歸墟來到這邊的長眉老者,就已經在鴛鴦渚那邊釣上魚了。
兩艘仙家渡船幾乎同時停靠在鼇頭山附近的仙家渡口,分彆來自玄密王朝和邵元王朝。
玄密王朝和邵元王朝,都躋身中土神洲十大王朝之列。
其中一條渡船,走下一位黑衣少年,王朝得水德眷顧,朝野上下,崇尚黑衣。
身材臃腫的胖乎乎老者,拿著一塊玉把件,在往臉上蹭。
一位是玄密王朝的新帝,如今才十六歲。一位是流水的皇帝、鐵打的太上皇,鬱氏家主鬱泮水。
老人身邊跟著鬱狷夫和鬱清卿。
而邵元王朝那邊,人數較多,除了正值壯年的皇帝陛下,還有國師晁樸,高冠博帶,相貌儒雅,手捧一把雪白麈尾。得意弟子林君璧。還有那位寫出一部《快哉亭棋譜》的溪廬先生,蔣龍驤。
邵元王朝的嚴氏老祖,身邊跟著一位身姿豐腴的撫狸侍女,眉眼天然嫵媚,嘴邊一粒美人痣。
連同林君璧在內,金夢真,朱枚,嚴律,蔣觀澄,這五位劍仙胚子,都曾跟隨劍仙苦夏一起遊曆劍氣長城。
蔣觀澄是苦夏劍仙的嫡傳弟子,家中有兩位長輩,都曾是書院君子,出身亞聖一脈。
之所以“曾是”,因為都已戰死在南婆娑洲戰場。
而劍仙苦夏的師伯,是曾經的中土十人之一,老劍仙周神芝。
苦夏,周神芝,兩位劍修,一樣都已戰死,一個死在劍氣長城,一個死在扶搖洲,都死在了異鄉。
嚴律,是家族老祖嚴格的玄孫。
朱枚再不是那少女姿容身段了,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的一位叔祖,是流霞洲的書院山主,而且傳聞朱枚年幼時,夢遊煙支山,與那位地位尊崇的女子大山君,簽訂過一樁秘密契約,可謂福緣深厚。
很快鼇頭山這邊,就擺下了兩盤棋局,一圍棋一象棋,設下擂台。兩位守擂主將,都是被各自長輩趕鴨子上架的年輕人,邵元王朝的林君璧,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的許白。
蔣龍驤和林君璧先下一局,旁觀者眾多,其中就有鬱狷夫和鬱清卿。
據說這位溪廬先生,此次跟隨國師晁樸遠遊此地,是專程拜訪白帝城鄭居中而來。
隻不過旁人都很確定,蔣龍驤絕對沒資格見到那位魔道巨擘,極有可能,連那傅噤都請不動。
傳聞“小白帝”傅噤的棋術,得了師父七八分真傳。
親手治印一方,“天下第四”。
不出意外,第一是鄭居中,第二是在白帝城下出彩雲譜的繡虎崔瀺,第四是傅噤,那麼第三到底是誰,就成了一樁山上不大不小的懸案。
許白那邊,亦是人頭攢動,對局之人,是位縱橫家高人。看客當中,有來自竹海洞天的純青。
她曾經與這位許仙,一起遊曆寶瓶洲。
其實光是許白和純青兩人,宛如一雙神仙璧人,就已經是一道絕美風景了。
在四處之外,又有幾處相對秘密的下塌處,分彆安置釋道兵兩教一家,以及此外諸子百家老祖師,再就是浩然天下那些品秩最高的山水神靈。北俱蘆洲天君謝實,寶瓶洲神誥宗天君祁真在內,與其餘幾位同樣出自白玉京三教的天君,就齊聚一堂,除此之外,還有清涼宗女子宗主賀小涼,師兄曹溶,以及那個不記名大師兄的仙槎,此人的化名,名氣更大,顧清崧。
寶瓶洲神誥宗,其實是中土神洲青玄宗的下宗。青玄宗的降真飛鸞,冠絕浩然天下。
賀小涼此次趕赴此地,就是為了拜會曾經神誥宗的小師叔,如今青玄宗的掌書人,周禮。
但是這位昔年的小師叔,當下卻不知所蹤。
賀小涼隻見到了天君祁真,以及曾經的同門高劍符。她與此人,早年是寶瓶洲公認的一對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不料時隔多年,雙方再次重逢,已經物是人非。
一位還隻是元嬰境的宗門嫡傳,一位已經是仙人境的一宗之主。
祁真對離開神誥宗一脈的賀小涼,並無絲毫芥蒂,對於她能夠在北俱蘆洲建立宗門,更是欣慰不已。
所以這次見麵,祁真還打趣賀小涼,此次有無見到那個徐鉉。
在鸚鵡洲水畔,青玄宗道士周禮,與儒生李希聖,並肩而行,李希聖身後跟著少年瓷人,崔賜。
李希聖微笑道:“都躋身了年輕十人之一。”
周禮笑道:“去泮水縣城,找鄭居中下盤棋?”
李希聖搖搖頭:“不急。”
一位沒著急趕去渡口的紫衣老道人,在一處山下城池市井,對著一個孩子說道:“小娃兒,你資質不俗啊,是修道的好苗子,骨相當仙,下屍解起步,有望上屍解,若是運道再好些,前程更是不可估量啊,以後成了那地上真人,隨便就竦身入雲,浮遊青雲,潛行江海,天地無拘。”
那孩子一手一個燒餅,左一口右一口。
老道人說道:“吃過了餅,不如隨我上山修行,定然可以延年久視,長在世間,寒暑不傷道本,鬼神眾精莫敢犯,五兵百蟲不近身。你爹娘呢,我去與他們說一聲。”
那孩子隻是啃著燒餅,就是不說話。
老道人微笑不言。
孩子抬起手,好像要遞給老人半隻燒餅。
老道人伸手去接,孩子立即縮手,轉過頭,驀然喊道:“娘,這兒有個老騙子!”
天外。
左右與蕭愻互換一劍。
左右最終墜落在劍氣長城,蕭愻卻沒能重返蠻荒天下,而是被左右一劍劈砍到了青冥天下。
左右蹲在半截城頭上,單手拄劍,傷痕累累。
至於那個羊角辮小姑娘,罵罵咧咧,竟是給左右一劍剁掉了小腿,她懸停空中,拚接雙腿。
左右抬起頭。
見著了一個禦風趕來的魁梧漢子,身邊跟著個怯生生的小精怪。
漢子笑道:“左師兄。”
左右站起身,默不作聲。
漢子無奈道:“大師兄。”
左右這才點點頭。
城頭不遠處,是一位腳穿草鞋的木訥漢子。正是墨家當代钜子,他原本是要與劉十六一起去往中土文廟。
左右沒有與那墨家钜子打招呼,聽過了君倩的介紹後,對那小精怪微笑道:“你好,我叫左右,可以喊我左師伯。”
小精怪顫聲道:“見過左師伯!”
心中有些雀躍,左師伯,脾氣不差啊,好得很嘛。果然外界傳聞,信不得。
左右問道:“小師弟呢?”
君倩搖搖頭,“不曉得。”
左右正佩劍在腰側,聞言後視線微挑,微皺眉頭。
君倩無奈道:“這次文廟議事,總歸是能見著麵的。”
左右惱火道:“怎麼當的師兄。”
君倩隻得轉移話題,“先生肯定在等咱們了,抓緊趕路。”
那個小精怪瞪大眼睛,左師伯對自己師父,有點凶啊。
鄰近問津渡的泮水縣城,老百姓們安居樂業不說,還是見慣了各路神仙的,就沒太把此次渡口的熙熙攘攘當回事,反而是一些近水樓台的山上仙師,蜂擁而至,隻不過按照文廟規矩,需要在泮水縣城止步,不可繼續北行了,不然就繞路去往其餘三地。沒誰敢造次,逾越規矩,誰都心知肚明,彆說是什麼飛升境,就算是一位十四境修士,到了這兒,也得按規矩行事。
但是規矩之內,反而行事沒有太多忌諱,甚至可以說,比起浩然天下其它任何地方,都要寬鬆。
一時間,滿大街的鏡花水月,多是來自各個山頭的仙子。酒樓,客棧,縣城內各個書香門第的藏書樓,總之所有視野開闊的地方,都被外鄉仙師包圓了。
對於各路仙子而言,最心心念念的,有四個男子。
分彆是那柳七。
龍象劍宗的齊廷濟。
“小白帝”傅噤。
大端王朝,曹慈。
為何?
這幾位長得最好看啊。
倚紅偎翠花間客,白衣卿相柳七郎。
喜好一襲白衣行走天下的傅噤,是那白帝城鄭居中的大弟子。傅噤擁有一枚老祖宗養劍葫。這枚養劍葫,名字極怪,就一個字,“三”。溫養出來的飛劍最為堅韌。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傅噤長得好看啊。至於本命飛劍是什麼,養劍葫如何,都隻是錦上添花。
齊廷濟,來自劍氣長城,聽說生得極為俊美,見過的女子,都說齊劍仙一點都不老,至於劍術如何,更不用多說。
而那曹慈。最年輕,就已是拳高若神明。
皚皚洲劉氏,專門為曹慈開了一個賭局,名為“不輸局”。
五百年內,隻要曹慈輸拳給任何一位純粹武夫,劉氏就會一賠十。
在產業遍及浩然天下的劉氏各個渡口、鋪子,任何人都可以押注,神仙錢上不封頂。
零零散散,鬨著玩。多是雪花錢或是小暑錢。就當是打水漂了。
於是其中有幾筆極為大額神仙錢的押注,就顯得十分矚目了,鬱泮水,砸進去三百顆穀雨錢。
傳聞還有趴地峰的火龍真人,一口氣掏出了五百顆穀雨錢。
桐葉洲一個名為“周靠山”的家夥,更是不把錢當錢,失心瘋了,押注了一千顆穀雨錢。
還有男子修士,重金聘請了丹青聖手,一起結伴而遊,為的就是那些傳說中的仙子美人,能夠瞧見了就留下一幅畫卷。
青神山夫人,百花福地花主,四位命主花神,龍虎山天師府的那頭十尾天狐,還有那位浣紗夫人。以及龍象劍宗客卿的酡顏夫人……
泮水縣城內,書鋪極多。
一位溫文爾雅的年輕人,身穿青衫,走入一座書鋪揀選書籍。
鋪子不大,書籍卻多。書架不夠用,角落處便堆出一座小書山。
書鋪掌櫃笑問道:“後生,你也是陪著師長來的?”
老人隻是個凡俗夫子,但是麵對這些容貌往往與年齡不搭邊的山上仙師,依舊毫無畏懼。
年輕人聞言抬起頭,笑著點頭。
老人猶豫了一下,試探性問道:“莫不是能夠參加文廟議事的吧?”
老人自顧自笑了起來,“若真是如此,隻管挑書,白拿了去,裝一麻袋都無妨,不過記得留下一幅墨寶,如何?”
年輕書生搖頭道:“我沒有資格參加議事。”
老人有些遺憾,他是個健談的,問道:“問津渡那邊的鋪子,仙家寶貝不更多些?就是價格貴了些。不過對於你們這些仙師來說,應該不算什麼。”
年輕人說道:“其實仙家渡口,反而極少賣書。”
老人笑了起來,“確實,書籍價格再貴,再怎麼善本孤本,也有個限度,真心掙不著大錢。”
老掌櫃問道:“你是醇儒陳氏子弟?”
南婆娑洲,扶搖洲,桐葉洲,這三洲渡船,多是在問津渡停岸。
年輕人笑著搖頭。
買過了書,結賬離開,沒有在僻靜處縮地山河,直接返回住處,而是徒步行走,想要更多走過些街巷。
在臨近宅子的街巷拐角處,走在巷弄裡的年輕書生,遠遠瞧見了一個少女,斜挎包裹,身上穿著一件不是特彆合身的湘君龍女裙,手上戴著一串虯珠煉化而成的“掌上明珠”。
她經常下意識就會去摸一下手珠,好像擔心丟了。踮起腳尖,眼巴巴望著那邊,手裡攥著一把銅鏡,顧璨瞥了眼,是那山上透光鏡的樣式,因為有一圈銘文,“神煉仙傳,見日之光,遇月之華,天下共明”。
隻不過衣裙、手串、鏡子,都是仿造。
這就像瓷器裡邊的官仿官,沒那麼值錢,卻也值錢。
如果是在彆處,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刺客。
在這裡,沒必要如此。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謹慎些,肯定沒錯。顧璨收斂氣息,緩緩走向那個少女。
泮水縣城,十幾處宅子,住著誰,都很明了。
因為此次趕赴文廟議事之人,在問津渡那邊現身後,就幾乎少有施展障眼法的,
一來沒必要,再者可能是一種對禮聖的遙遙禮敬。
仙子們,幾乎都是奔著傅噤去的。
男人們,則是奔著百花福地的花神娘娘們來的。
顧璨捧著一疊書,走過小巷,停下身形,笑問道:“姑娘是想找那位白帝城的傅噤?”
少女使勁搖頭。沒好意思承認。
顧璨就走出小巷,往大街那邊走去。轉頭望去,少女正在用手背砸擦拭額頭汗水,好像與人說話,就會很緊張。
他啞然失笑,這樣的一位仙子,還怎麼靠鏡花水月掙錢?掙錢又有什麼好難為情的?
顧璨突然停下腳步。
宅子裡邊。
柳赤誠拉著柴伯符往外走,問道:“龍伯老弟,知不知道那張條霞?”
柴伯符搖搖頭。
曾經寶瓶洲山上的山水邸報,對於彆洲的奇人異事,都不怎麼提。比如偶爾提到過一次倒懸山師刀房,還是因為牆壁上懸賞宋長鏡的頭顱,這對於當時的寶瓶洲修士而言,就是特彆長臉的事情,所以各家山水邸報,大書特書了一番。至於師刀房的懸賞緣由,就一字不提,隻說宋長鏡入了彆洲高人的法眼。如今的寶瓶洲,肯定再做不出這類事情了。
曾經的寶瓶洲修士,會自認矮桐葉洲一頭,矮那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最少兩顆腦袋,至於中土神洲,想都彆想了,可能跳起來吐口唾沫,都隻能吐到中土神洲的膝蓋上。
柳赤誠打抱不平道:“他與你有大道之爭,我必須幫你一把。他這會兒不出意外,是在鴛鴦渚那邊釣魚。咱倆合力,悶棍了他!”
柴伯符心都要涼了。
見那柳赤誠健步如飛,柴伯符小心翼翼跟在身後,壯起膽子問道:“怎就起了大道之爭?”
柳赤誠說道:“他有個綽號就叫龍伯,你能忍?”
柴伯符火急火燎道:“能忍!怎就不能忍了……”
在彆處幺蛾子,也就罷了,如今怎麼使得?
柳赤誠嗤笑道:“你如今好歹是位金丹地仙了,怕什麼。”
柴伯符小心翼翼問道:“那張條霞是啥境界?”
柳赤誠搖頭道:“都不是中五境練氣士。”
心一緊,柴伯符立馬問道:“玉璞?仙人?飛升?!”
差點就要詢問那張條霞是不是十四境了。
柳赤誠搖搖頭,“都不是。”
柴伯符疑惑不解。
柳赤誠哦了一聲,“就隻是個十境武夫,在裴杯橫空出世之前,他是浩然天下純粹武夫的扛把子,隻不過給釣魚耽擱了,躋身止境後,就幾乎沒怎麼與人問拳過,所以一直名氣不大。”
柴伯符站在原地。
柳赤誠伸手挽住龍伯老弟的胳膊。
柴伯符一咬牙,竟是直接運轉靈氣,將自己震暈過去,七竅流血,當場昏死過去。
柳赤誠有些遺憾。找那張條霞是真,卻不是啟釁,因為雙方關係還算不錯,柳赤誠是敘舊去的。
那就讓龍伯老弟躺著吧,不吵他睡覺了。
柳赤誠準備去外邊逛逛。
冷不丁,門外那邊有人扯開嗓子喊道:“傅白癡,給老子死出來!”
柳赤誠愣了愣,聽嗓音,有點耳熟啊。隻是在寶瓶洲給關了千餘年,有些生疏了。再一想,他娘的,好家夥,是那個顧清崧!這個好像每天都往鬼門關橫衝直撞的老舟子,竟然還沒被人砍死?柳赤誠這輩子就沒見過這麼不要命、結果還能活命的。
柳赤誠問道:“小傅,要不要師叔幫忙?”
傅噤隻是在自己屋內靜坐,潛心溫養劍意。
既不搭理那個顧清崧,也不理睬師叔柳赤誠。
附近仙子們,一個個神采奕奕,既對那個老人腹誹不已,竟敢稱呼傅郎為傅白癡,卻又由衷感激幾分,若是傅郎因此現身,倒是要感謝老人的拋磚引玉。
顧清崧滿臉冷笑道:“傅小兒,一年到頭穿了件白衣,奔喪啊?”
柳赤誠揉了揉下巴,好嘛,連自己師兄都一並罵上了?顧清崧風采不減當年啊。
原本韓俏色正趴在屋內一張涼席上,清點家當,瓶瓶罐罐的,都是山上各色胭脂水粉。那個皚皚洲劉氏婦人,眼光還是不錯的。
她起身一步跨出宅子,來到大門口,隻是不等她說話,那顧清崧就擺手道:“爺們乾架,婆娘讓開!”
柳赤誠趕緊出現在師姐身邊,結果那顧清崧呸了一聲,滿臉嫌棄道:“大白天穿件粉色道袍,扮女鬼惡心誰呢,你咋個不穿雙繡花鞋?”
就寥寥幾句話,已經招惹了鄭居中,傅噤,韓俏色,柳赤誠。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是顧清崧的本命神通使然。
原本就要對那老舟子出手的韓俏色,瞥了眼柳赤誠,她突然笑了起來,竟是半點不生氣了。罵得挺好嘛。
可能這就是顧清崧的另外一門本命神通了。
顧璨轉頭對那少女笑道:“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姑娘這都不施展鏡花水月?”
街對麵那些仙子,都有人已經收獲頗豐了,就憑顧清崧這番話,就贏得了各地看客們的不少神仙錢。
少女手忙腳亂,趕緊抬起手中鏡子。
顧璨已經捧書退回拐角處。
少女一手持鏡,一手擦了擦額頭汗水。
沒掙著一顆雪花錢。
山頭太小。
顧璨問道:“姑娘,如果以後想要看你的鏡花水月,需要購置什麼山上物件,貴不貴?”
少女眼睛一亮,拍了拍身上包裹,“買把我們家鑄造的鏡子就行,不貴的,十顆雪花錢。”
顧璨笑道:“十顆雪花錢,也不便宜。”
少女俏臉微紅,“六顆雪花錢賣給你,真的是本錢了。”
顧璨問道:“五顆賣不賣?開門大吉嘛。”
少女猶豫了一下,點點頭,解開包裹,取出一把梳妝鏡,銘文內容十分雅致,雲想衣裳花想容,寶鏡綽約映春風。
顧璨從袖子裡摸出五顆雪花錢,遞給少女。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少女視線低斂。
哈,小賺一顆雪花錢!
不能笑,千萬不能笑。
顧璨收起那把梳妝鏡,斜靠牆壁,望向大街那邊。
顧清崧,真名仙槎,玉璞境修士,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的不記名大弟子。陰陽家陸氏的客卿。隱姓埋名,擔任過老龍城範家供奉,據說十分愛慕桂夫人。與中土神洲青玄宗的掌律祖師,關係莫逆。名動浩然天下,雖然打架沒贏過,但是吵架沒輸過。
顧璨想了想,一步跨出,直接回到宅子,在屋子裡靜坐,翻書看。
至於那把梳妝鏡,先前在袖中就已經破碎。
彆說是那個顧清崧,就是自家師叔柳赤誠,師兄傅噤,甚至是師姑韓俏色的死活,顧璨其實都不怎麼上心。
能讓顧璨唯一上心的人,還沒來。
顧璨如今都不敢確定,就算他來了,會不會來見自己。
他突然放下書籍,走出屋子,來到池塘,低頭望去,水中也有個顧璨。
————
一處險峻山路,羊腸小道,三騎緩行,有漢子頭戴鬥笠佩竹刀。一騎與他並駕齊驅,是個年輕儒生,背竹箱,一手持綠竹杖。
兩騎後邊跟著一位老者,反而最有仙家氣度,穿黃衣,一手牽馬韁,手捧一柄卷雲形如意,木質紅漆,銘文獅子吼。
老人輕聲念叨著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這位老神仙,好個策馬山中,顧盼自雄。
那年輕儒生問道:“阿良,咱們這麼晃蕩過去,真沒關係?可彆耽誤你參加議事啊。”
山路歧途,那漢子好像給馬背顛得生疼,抬起屁股,掏了掏褲襠,笑道:“還有六天才議事,就四五百裡路程,彆說騎馬了,就是騎條狗也來得及。”
三匹高頭大馬,看似神俊非凡,實則都是山上“竹馬符”。
那年輕人埋怨道:“咋個說話呢,老前輩好歹是位飛升境,跟你同境,放尊重點。”
正是阿良與李槐,還有那條飛升境的嫩道人,謹遵法旨,為自家那位李槐公子一路保駕護航。嫩道人對此樂在其中,沒有任何抱怨,跟著李大爺混,有吃有喝,隻要不用擔心莫名其妙挨雷劈或是劍光一閃,就已經是燒高香的神仙日子了。擱在以前,它哪敢跟阿良身邊逛蕩,嫩道人都要變成瘦道人了吧。
阿良轉過頭,望向那條世間攆山犬之屬的老祖宗,蠻荒天下曆史上,曾經有數以百計的山神,硬生生這這廝折騰得無家可歸,隻要它現出真身,一座座山峰在它巴掌底下,就跟雪球似的。什麼山水陣法,什麼山君神通,都是紙糊一般。而且這條飛升境,捉對廝殺的本事,其實相當不俗,在蠻荒天下都是能排上號的,當年董老兒單槍匹馬遊曆蠻荒天下,活著重返劍氣長城,愣是給這家夥追著啃了一路。如果不是被老瞎子拘禁在十萬大山,就蠻荒天下如今的形勢,一旦任由它撒歡去,蠻荒天下估計就要堆出一座比托月山更高的山頭了。
那位嫩道人瞧見了阿良好似老子看兒子的慈祥視線,立即低頭哈腰,恨不得一屁股將馬背坐到地上去,諂媚笑道:“我算個屁的飛升境,在領略過十四境大風光的阿良麵前,境界最少得打個對折。”
阿良感慨道:“也就是虧得文廟沒有解禁山水邸報,不然咱們這一路往問津渡那邊趕,你想要找個茅坑都難,到時候大晚上,晃著腚兒,跟燈籠似的。”
此次文廟議事,到底是泄露出去一點風聲了,加上文廟也沒有太過約束這個消息,估計等到議事完畢,就會重開山水邸報。
李槐問道:“阿良,怎麼不穿那身儒衫了?”
阿良白眼道:“你看那個於老兒會身上掛滿符籙出門嗎?”
李槐疑惑道:“什麼個道理?”
阿良摘下酒壺痛飲一口,“道理就是過猶不及。所以我得收一收自己英姿颯爽,與你那左師伯需要收斂滿身劍氣,是一個道理嘛。唯一的區彆,就是左右收斂劍氣比較輕鬆,我隱藏得比較辛苦。”
李槐嗤笑道:“又吹上牛皮了?狗改不了吃屎啊?”
突然有些愧疚,李槐轉過頭去,那位嫩道人立即一本正色道:“能跟阿良吃一樣的東西,榮幸至極!”
阿良懶得廢話,豎起一拳,都沒有發力,黃衣老者就從馬背上倒飛出去,那柄如意脫手而出,被阿良探臂抓在手中,嫻熟收入袖中。
嫩道人翻滾起身,輕輕抖肩,一個振衣,震散塵土。
賺了賺了。
如果送出一柄如意,就能罵一句阿良,嫩道人能送給阿良一籮筐。
李槐問道:“為什麼咱們非要走這條山路?走下邊的官道多好,騎馬也不至於這麼顛簸。”
阿良笑道:“有位高人隱居在此,帶你去串個門,好讓你知道阿良哥哥在中土神洲,是何等吃香。”
李槐怒道:“陪著你繞這麼遠的路,就為了顯擺你人緣好?!”
阿良笑道:“等會兒沾我的光,喝上了好酒,瞧見了漂亮姐姐,到時候再謝我不遲。”
李槐將信將疑。
山高必有仙靈,嶺深必有精怪,水深必有蛟黿。可是這座山頭,瞧著尋常啊。
約莫半個時辰後,騎馬上山都變成下山了。
李槐冷笑不已。
故作鎮定的阿良隻得以心聲高喊道:“有朋友在,給個麵子,開門給杯茶水喝,喝完就走。”
山中仙人回答乾脆:“我不在。”
阿良急眼了,“彆介啊,鄴侯兄你在不在,又無所謂的,黃卷姐姐在就成啊。”
那人似乎沒了耐心,“滾一邊去!”
阿良隻得使出殺手鐧,“你再這樣,就彆怪我放狗撓你家門啊!我身邊這位,下手可是沒輕沒重的,到時候彆怨我管束不嚴。”
那人隻是沉默。
阿良威脅道:“我這人最要麵兒,行走江湖,一向是人敬我我敬人,你今兒要是落了我的麵子,回頭等我到了問津渡泮水縣城,就彆怪我幫你揚名。”
一處禁製重重的仙家秘境內,山水相依,有那條彎彎繞繞的龍頸溪,潺潺流入一座碧綠如鏡的湖泊,如龍入水。
不遠處是一座大名鼎鼎的立鏡峰,刀削一般。兩側懸崖峭壁,一線山脊單薄。隻餘一條小路,在山峰最寬闊處,也才堪堪建造有一座小宅子。每當日月光彩,透過山峰,金色光線如一把長劍,刺入湖水中。
浩然天下有五大湖,而五湖水君,品秩與穗山、九嶷山、居胥山、煙支山這些大嶽山神、以及幾條大瀆水神相當。
此地,就是皎月湖水君李鄴侯的隱秘水府所在。
不比那幾位山嶽大神,皎月湖的水君,身份數次變更。而且相較於其餘四湖,皎月湖水君祠廟,香火最少,所以有那蜃澤湖水君,一直想要取而代之,隻是一直沒能成功。
一位氣態風雅的男子,斜躺在一處水榭青竹廊道中,,白衣大袖,覆有麵具,斜靠一隻雪白瓷枕,手持一把泛黃的老舊蒲扇,輕輕扇動清風。
白瓷枕是那仙家至寶,遊仙枕,枕之入睡,五湖四海,儘在夢中。
男子身前擺有一張古琴,一摞疊在一起的古書。
左琴右書。
琴腹內池銘文篆刻極多,再加上那些填紅小印、九疊文印,密密麻麻,可見此物極為傳承有序。
龍池上以篆文銘鬱輪袍,一旁隸書刻綠綺台,此外銘文猶有“繞梁千古”,“大魁天下”,“落霞青鬆,殘月金樞”,“不知水從何處來,跳波赴壑如奔雷”……
山高無仙便有精怪,潭深無蛟則有水仙。
一位矮小精悍的漢子,正在湖麵上如履平地,緩緩走樁練拳。
湖心處,建造有一座水中戲亭。
有一位彩衣女子,正在戲台上翩翩起舞,身姿曼妙。
簷下廊道,擺放一排古木鐘架,懸有一組九枚青銅編鐘,有綠衣女童、絳衣童子輕輕按律敲鐘,音色之美,宛如天籟。
男子身後水榭,懸匾額“書倉”。
一對楹聯,架插牙簽三萬軸,篋收竹簡兩千春。
山路那邊,李槐不得不開口提醒道:“阿良,咱們再這麼馬蹄陣陣,可就要走到山腳了,怎麼,是山中仙師朋友打瞌睡了,還是不湊巧出門雲遊去了啊?”
阿良扶了扶鬥笠,一笑置之。
伸手按住腰間竹刀的刀柄。
他娘的,這個李鄴侯,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彆怪他不念舊情了。
前邊道路上,漣漪陣陣,如水紋蕩漾,就像道路上憑空立起一道無形鏡麵,阿良大笑一聲,一夾馬腹,策馬疾馳,一人一騎率先衝入仙府秘境。
李槐和嫩道人兩騎跟上,刹那之間,李槐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處湖邊道路,離著一座水榭就隻有幾步路。
各自收起走馬符,李槐有些拘謹,跟在大步前行的阿良身邊,嫩道人忙著環顧四周,看有無機會沾點便宜,順便潑臟水給阿良。
家底怎麼來的?總不能是天上掉下來的,都是辛辛苦苦刨來的。
步入水榭廊道之前,阿良一屁股坐在台階上,剛踢掉靴子,皺了皺眉頭,趕緊重新穿上靴子。
李槐不知道是這是什麼講究,隻好依葫蘆畫瓢,脫了靴子再穿上。
阿良摘下鬥笠,夾在腋下,斜靠廊柱,一腳腳尖點地,望向那湖心戲台的婀娜女子,眼神幽怨,喃喃自語道:“每當風起竹院,月上蕉窗,對景懷人,夢魂顛倒。”
他突然開始微笑計數:“三,二,一!”
李槐一頭霧水。
在阿良數到一的時候,湖心戲台上,那位彩衣女子驀然停下身形,望向湖邊水榭,“狗賊受死!”
阿良笑道:“李槐,如何?”
李槐問道:“什麼如何?”
阿良嘖嘖道:“小彆勝新婚,打是親罵是愛啊,這都不懂?”
一襲彩衣,飄然而至,手中憑空多出一把長劍,劍尖直刺那廝頭顱。
阿良竟是閉上眼睛,擺出束手待斃的架勢。
身形懸停在欄杆外,那女子愕然,顯然沒想到這個阿良會躲也不躲,她猶豫了一下,仍是遞劍一戳,
劍尖不過稍稍觸及那個登徒子的眉心處,隻是刺出些許傷痕,她就已經收劍。
不曾想那漢子撲通一聲,後仰倒地,然後開始雙手抱頭,在廊道上邊滿地打滾,還在使勁吆喝,好像在給自己打氣,“好男兒流血不流淚,阿良你要堅強,絕不能在黃卷姐姐這邊墜了英雄氣……”
李槐歎為觀止。
嫩道人佩服不已。
湖君李鄴侯已經站起身,摘下麵具收入袖中,露出一張中年男子的麵容,不顯老,但是眼神深邃,飽經滄桑。這位避世隱居在此的白衣湖君,風姿卓絕,意態略顯消沉,卻不至於讓人覺得萎靡不振。
李槐看了眼這位仙師,再看著那個一路滾到白瓷枕那邊的阿良,就這麼被他給鳩占鵲巢了,靠著枕頭,翹起二郎腿,手腳攤開,嚷著虛浮虛浮。
李鄴侯都懶得正眼看那阿良,倒是與李槐和嫩道人點頭致意。
李槐趕緊作揖行禮,“山崖書院,儒生李槐。”
黃衣老者笑著自我介紹道:“嫩道人,是李公子家中仆人。”
李鄴侯有些訝異。
一個來自寶瓶洲山崖書院的年輕儒生,怎麼身邊會跟隨一位飛升境的……大妖仆役?
那位彩衣女子飄然落在廊道,手持長劍,怒喝道:“阿良,給我家老爺讓出位置!”
那個矮小精悍的湖上練拳漢子,也來到水榭這邊,對那個阿良,倒是沒有惡語相向。
阿良側過身,背對水榭欄杆,擺出一個自以為的玉山橫臥姿態,好像與那女子慪氣,嗓音哀怨道:“就不。”
身為皎月湖水裔頭把交椅的彩衣女子,她在水君府的金玉譜牒上邊,名為黃卷,生平喜食蠹魚。
至於那位水鬼英靈,名為殺青,生前是一位十境武夫,如今身份相當於是皎月湖的首席客卿。
黃卷快步向前,一劍砍去。
阿良一個麻溜兒單手撐地,頭朝地腳朝天,躲過一劍後,手肘彎曲,輕輕使勁,翻轉身形,盤腿而坐,打了個響指。
沒動靜。
阿良又打了個響指。
還是毫無異樣。
阿良轉頭望向那個憑欄而立的李鄴侯,哈哈笑道:“鄴侯兄,你是半個東道主,給瞅瞅四處渡口附近的光景。”
李鄴侯一揮袖子,湖上出現了一幅山水畫卷,山巒起伏,光亮點點,大如燈籠,小若芥子,十分懸殊,是那山水神靈的望氣術,一粒粒光亮,就是一位位練氣士。
阿良身體前傾,單手托腮,“北俱蘆洲來的人,少了點。”
李鄴侯默不作聲,都是中土文廟的安排,他一個小小湖君,不好評價什麼。
阿良問道:“裴老兒來了沒?”
李鄴侯手持那把泛黃蒲扇,輕輕扇風,道:“文廟沒有邀請,裴旻也不曾主動現身。”
阿良又問:“玄空寺的了然和尚?”
李鄴侯說道:“來了。釋道兩教人物,以及諸子百家祖師,還有穗山在內的山水神靈,無論參不參加議事,都不在四處渡口附近落腳,文廟另有安排,不會禁製他們去那四處訪友。隻不過真正願意挪步串門的人,不多。”
阿良揉著下巴,嘖嘖稱奇道:“都把人喊來了,絕大部分還未必能夠參加議事,觀禮都算不上,注定白跑一趟?怎麼覺得文廟這次脾氣有點衝啊。”
阿良問道:“風雪廟魏晉那小子?”
寶瓶洲唯一一位本土仙人境劍修,又是風雪廟兵家修士,還去過劍氣長城,在大驪陪都一役中,大放異彩,照理說是有資格參與議事的。
李鄴侯搖頭道:“沒來。文廟給兵家的名額有限,魏晉就把機會,主動讓給了一個名叫許白的年輕人。”
阿良笑道:“那個綽號‘少年薑太公’的孩子?許仙?”
李鄴侯輕輕點頭。
阿良搓手道:“好家夥,容我與他切磋幾盤,我就要贏得一個‘老年薑太公’的綽號了!與他這場對弈,堪稱小彩雲局,注定要名垂青史!”
李鄴侯背靠欄杆,輕輕晃動蒲扇,看著那個躍躍欲試的漢子,中土神洲以後又要不消停了。
中土神洲有些仙家宗門的山水邸報,是真沒半點風骨可言,什麼浩然天下戰績最好的山上修士,中土神洲十大年輕俊彥,浩然天下十大最有女人緣的修士,無一例外,都有這個阿良。所幸這些山水邸報,往往銷路不佳,估計也就是被人拿刀架脖子上了,隻好硬著頭皮,應付這個狗日的。
阿良望向那個名叫殺青的小矮子,後者隻好拋出一壺自家的皎月酒。
阿良怒道:“殺青,虧得我傳授過你幾招絕世拳法,就一壺酒啊,你良心被嫩道人吃了?!”
也就是有外人在,不然李槐就要勒住阿良的脖子讓他閉嘴了。
當年那次遠遊求學,李槐年紀最小,就經常騎在阿良脖子上,嚷著駕駕駕,晃著一雙草鞋,讓阿良跑快點。
那位以鬼魅之姿現世的十境武夫,隻得又丟了兩壺酒過去。黑虎掏心,海底撈月,猴子摘桃,嗬嗬,真是好拳法。
阿良挪動屁股,坐在那張古琴前,深呼吸嗬一口氣,緩緩抬起雙手,突然抓起酒壺,抿了一口,突然打了個激靈,就跟鬼上身似的,開始撫琴,腦袋晃蕩,歪來倒去,阿良自顧自陶醉其中。
一時間水榭氣氛有些微妙。那些先前敲鐘的小精怪,一個個捂住耳朵。
李槐實在受不了,關鍵是見那彩衣仙子臉色鐵青,劍尖微顫,估計她隨時都有可能出手,李槐趕緊咳嗽一聲,阿良雙手按住琴弦,轉頭疑惑道:“乾嘛?”
李槐抬起一隻手掌,抹了抹脖子,提醒你差不多就可以了,不然離開此地後,那就彆怪我不念兄弟情誼。
阿良歎了口氣,都是糙人,聞弦不知雅意。
阿良提起酒壺,嗅了嗅,問道:“桐葉洲那邊?”
李鄴侯說道:“玉圭宗新任宗主韋瀅,武聖吳殳,就兩人。吳殳是與南婆娑醇儒陳氏子弟,一起來的問津渡。”
阿良皺了皺眉頭。
黃卷咬牙切齒道:“柳七這次也來了!”
阿良有些心虛,道:“我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啊。”
那個柳七,歲數大了些。又去了青冥天下,待在一個詩餘福地不挪窩。
她惱火道:“那你當初有臉自稱是柳七的至交好友?!”
阿良悻悻然,“當時醇酒美人明月夜,人酒月色三醉我,哪裡扛得住,喝高了醉酒話,又當不得真的嘍。”
她冷笑道:“我很期待這次議事,你遇見了柳七和蘇子後,有臉沒臉與兩位前輩主動打招呼!”
皎月湖水官黃卷,最是仰慕那位柳七郎。
所以當年這個阿良第一次拜訪秘境水府,漢子信誓旦旦說自己與那柳七是摯友,她就當真了。
她哪裡能夠想象,一位登門做客、還能與主人飲酒的山上仙師,會如此厚顏無恥?而且聽說此人還是一位聖人後裔,天底下最讀書人不過的讀書人!
阿良趕緊找了個將功補過的法子,正色道:“黃卷姐姐,彆著急生氣,我認識一個年輕後生,人品,相貌,才學,半點不輸柳七。有那‘遠看依稀是阿良’的美譽!”
李槐踹了一腳阿良。
阿良疑惑道:“咋的,小舅子,要我把你介紹給黃卷姐姐啊?”
她一臉茫然,不知道阿良所說之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李鄴侯笑著解釋道:“如果沒有猜錯,那個年輕人,是劍氣長城的最後一任隱官。”
她立即肅然。
都懶得計較阿良的嘴裡吐不出象牙了。
白也仗劍遠遊扶搖洲作為開篇,白帝城鄭居中趕赴扶搖洲,一人收官一洲棋局。南婆娑洲醇儒陳淳安攔截劉叉。寶瓶洲中部戰況。以及更早的戰場,劍氣長城持續多年的慘烈廝殺。
如今浩然的山巔修士,幾乎人人都有過複盤推演。不管選擇什麼切入口,終究都繞不過劍氣長城和寶瓶洲。對於那些橫空出世的各方豪傑,各有各的看法,比如黃卷就很佩服一個外鄉年輕人,能夠在那劍氣長城站穩腳跟不說,還擔任了隱官。不但額外拖住了蠻荒天下的大軍數年之久,關鍵是打仗更久,反而活人更多,最終幫助飛升城留下了更多的劍道種子。
隻說這件事,就讓她對那位素未蒙麵的年輕隱官,忍不住要由衷敬佩幾分。
因為浩然天下多出一兩萬人,與飛升城在第五座天下多出一兩萬人,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
那個精悍漢子,好奇問道:“當年評選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年輕隱官那會兒就是山巔境武夫了?”
“沒法子,我指點過那小子拳法,名師出高徒。”
阿良雙指並攏,指了指自己雙眼,“這就叫慧眼如炬!”
李槐咳嗽一聲。
阿良立即心領神會,問道:“陳平安還沒到嗎?”
李鄴侯搖搖頭,“按照文廟那邊的說法,陳平安遊曆北俱蘆洲途中,誤入夜航船,寧姚仗劍飛升浩然天下,憑借仙劍之間的牽引,才找到了那條渡船,隻是在那之後她與陳平安,就都沒消息傳出來了。”
阿良伸出大拇指,抹了抹嘴角,收斂笑意,眼神深沉,“這就有點小麻煩了,很容易錯過議事啊。”
李槐有些憂心忡忡,該不會辛苦奔波,結果到頭來還見不著陳平安一麵吧?
李槐小聲道:“阿良,就沒法子了?”
阿良搖搖頭,“太難找,其它沒啥。”
那條渡船,最擅長隱匿蹤跡,極難尋見。
伏老夫子,曾經兩次登上夜航船,他對於對於這條渡船的評價,褒貶皆有。老夫子還有過一個十分形象的比喻,相較於浩然天下,渡船在海上的遊曳不定,就像尋常人家的屋子裡邊,有那麼隻蚊子,隻要它不主動嗡嗡嗡亂叫,就很難尋見。
有人好奇詢問,難道至聖先師和禮聖,也無法找到渡船行蹤嗎?
老夫子大笑不已,說了句,我本就是在說他們兩位,是如何看待那條渡船的,至於尋常人,碰運氣登船,憑學問下船。
有人僥幸登船又下船,事後感慨不已,說書到用處方恨少,早知道有這麼條船,老子能把諸子百家書籍給翻爛嘍。
在渡船上邊,講究機緣的互換,每一件東西,都是一座橋梁一座渡口,通關文牒,就是過客的學問,相當於手裡攥著一筆買路錢。所以說一條夜航船,就像是天下學問的大道顯化,而天底下學問最值錢的地方,就是這條渡船。
黃卷笑著將一位位女子娓娓道來,“青神山夫人,女子仙人蔥蒨,一位百花福地命主花神……”
阿良置若罔聞,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李槐驚訝道:“阿良,你追求過這麼多女子?你當是撈魚啊,廣撒網呢。”
阿良抬起雙手,由下往上,捋過稀疏頭發,“誰追誰還兩說呢。”
李鄴侯笑道:“除開東邊渡口人太少,其餘三地,泮水縣城,鴛鴦渚,鼇頭山,馬上要舉辦三場雅集,三位發起人,分彆是皚皚洲劉氏,鬱泮水,百花福地花主。鬱泮水主要是拉上了青神山夫人,還有與那位夫人同行的柳七曹組,所以聲勢不小。”
李鄴侯大致說了些三方的請帖大致去向,劉聚寶召開的鴛鴦渚雅集聚會,邀請了龍象劍宗一行人,還有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劍仙白裳,大源王朝皇帝,國師楊清恐。扶搖洲的劉蛻,流霞洲的蔥蒨,芹藻。
鬱泮水因為青神山夫人的緣故,邀請了符籙於玄,龍虎山大天師趙天籟領銜的一大撥天師府黃紫貴人,還有一頭天狐,以及化名九娘的那位浣紗夫人。還有大端王朝的裴杯,曹慈。以及寶瓶洲的雲林薑氏。
百花福地做東的那場聚會,除了淥水坑青鐘夫人,還邀請了蘇子,白帝城城主鄭居中,懷蔭,桐葉洲玉圭宗韋瀅,武聖吳殳。
宴席上自然不缺美酒,隻不過相信每個赴會之人,肯定都不是奔著仙家酒釀去的,哪怕酒桌上肯定會有那青神山酒,百花釀,寒酥酒。
不過某個被阿良尊稱為“嚴大狗腿”的家夥,估計會是例外。
“這麼多酒局?!就為了給我接風洗塵?”
阿良立即來了精神,神采奕奕道:“可以可以,感動感動,不曾想幾年沒回家鄉,父老鄉親們,姐姐妹妹們,愈發看重我阿良了啊!可惜阿良隻有一個,可莫要爭搶得頭破血流才好,三個酒局,最好錯開了,鄴侯兄,你趕緊與他們打聲招呼,就說我立即趕到……”
李鄴侯根本不搭理這茬,隻是說道:“如今不少人覺得劍氣長城以南,大野龍蟄,天下鹿肥。”
阿良站起身,繞過古琴書籍,一手拎酒壺,一手拍欄杆,望向那座平靜無波的湖水,“一個個的,狂浪攀虹欲上天,哪有這麼簡單的好事啊。”
阿良喝完了壺中酒水,遞給一旁的湖君,李鄴侯接過酒壺,阿良順勢拿過他手中的蒲扇,使勁扇風,“得嘞,人人避暑走如狂,願意忙活就忙活去,反正阿良哥哥我不作風波,胸無冰炭,無事一身輕了,無上清涼。”
阿良一拍欄杆,“走了走了!”
黃卷瞧見那個完全不知臉皮為何物的家夥,果不其然,半點不讓人意外,隻見他伸手繞後,蒲扇貼背,然後不斷挪步,反正始終麵朝自己主人,藏著那把蒲扇,繞了半個圓後,然後告辭一聲,一路撒腿飛奔離去。
她就要提劍追殺過去,李鄴侯擺擺手,“跟半個禿子計較什麼。”
那精悍漢子有些疑惑:“怎麼沒了頭發,阿良這次反而好像個頭高了些?”
李鄴侯提醒道:“靴子。”
殺青一臉恍然,悄悄低頭瞥了眼自己的靴子。
彩衣女子震驚道:“這個家夥到底有沒有臉皮?!”
矮小漢子立即抬起頭,正色附和道:“是不要臉。”
道路上,阿良剛要取出走馬符,就給李槐伸手掐住脖子。
阿良拍打李槐的胳膊,委屈道:“李槐老弟,你弄啥咧?!”
李槐加重力道,嘿嘿笑道:“長臉了,今兒大爺我算是長臉了。到了泮水縣城那邊,咱倆就各走各的,你千萬彆說認識我啊。”
阿良隻得踮起腳尖,伸長脖子,拍胸脯保證道:“沒問題,我逢人便說自己不認識李槐。”
李槐氣笑不已,身體後仰,阿良幾乎就要兩腳離地了。
估計鬱泮水看到這一幕,都要老淚縱橫。
那條嫩道人,對李槐的敬仰之心,油然而生,自家公子,了不得,人中龍鳳!
先腳踹老瞎子,再掐阿良脖子,關鍵是這倆都沒個還手啊!
李槐鬆開手,問了個問題,“有那麼多人參加議事?”
阿良猶豫了一下,心聲道:“其實有兩場議事。一場人多,一場人少,會很少。”
————
還差兩天就要文廟議事了。
功德林。
老秀才坐在石凳上,正在碎碎念叨,文廟這邊都是吃乾飯的嗎,竟然找不到一條夜航船。
不過扳手指頭算一算,左右和君倩也快到了。
百無聊賴,老秀才就自己跟自己下棋。
禁製驀然一開,老秀才轉頭望去,出現了兩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劉十六的開山大弟子,那位小精怪暫時被安置在彆處,畢竟功德林不是尋常之地。
左右和君倩同時作揖道:“見過先生。”
老秀才沒能瞧見最想見的關門弟子,便轉過頭,盯著棋局,假裝沒看見,沒聽見。
片刻之後,兩位弟子依舊作揖不起,老秀才驀然而笑,使勁招手道:“杵在那兒作甚,來來來,與先生手談一局。”
君倩打算走到先生身後,被左右喊了一聲師弟,隻得坐在先生對麵的石凳上。
不料老秀才站起身,把位置讓給左右,說你們師兄弟不常見,你們下一盤棋。
老秀才一邊胡亂指點棋局,一邊繞著桌子緩緩而行,拍了拍左右的肩膀,也拍了拍君倩的腦袋。
老人沒有多說什麼。
一局棋過後,老秀才看了眼棋局,雙手負後,十分滿意,在自己的指點之下,兩位弟子下出了一局精妙至極的棋局啊。
文廟這邊,極為罕見地連開數道禁製,然後出現了一道虹光身影,竟是能夠直奔功德林。
老秀才猛然抬頭。
一襲青衫,頭彆玉簪,背劍遠遊至此。
青衫劍客陳平安,作揖道:“弟子陳平安,拜見先生。”
老秀才快步向前,雙手攥緊那個關門弟子的手臂。
左右和君倩都已起身。
老人輕聲道:“很好,很好。”
此次文廟議事,禮聖親自邀請之人,其實隻有兩位。
一個歲月悠悠,已經修道兩萬餘年。一位如今才四十二虛歲。
白澤。
文聖一脈,隱官陳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