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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七章 還禮(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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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霜降被困於重重疊疊的小天地,已經不見那四人身影,反而收起了那尊足以撐開天地的巍峨法相,好好欣賞起這幅星宿圖作為根本之物的第一層芥子天地。

再外邊些,有那搜山圖的氣息,吳霜降也不著急,淩空虛渡,隨意一步,就能夠在小天地內跨越出一個星宿,身形四周,因為他是唯一被壓勝對象,一個呼吸,一個挪步,就會與小天地碰撞,尤其是當吳霜降每次行走之時,如滾滾江河衝擊水中砥柱,激起一陣陣炫目的琉璃七彩色,流光溢彩,無比璀璨,他身後仿佛拖曳出一條極其纖細卻凝聚不散的長線,使得吳霜降恍若一尊神靈遠渡星河。

閒庭信步,就像一位剛剛進入世俗欽天監的練氣士,要做那昏見、昏中、朝覿和旦中四種入門課業。

然後吳霜降一步來到鬥、牛兩宿之間的虛空處懸停,回首望去,一條條條好似人生軌跡的長線,經久不散,是一條因果線的大道顯化?吳霜降覺得有些新鮮,就放任不管,期待著對方的扯起線頭,隻希望不是雷聲大雨點小的手段。

吳霜降雙手負後,低頭微笑道:“崔先生,都說氣衝鬥牛,試問劍光何在?”

對於浩然人物,吳霜降真正感興趣的,就隻有兩個,蘇子,繡虎。

前者的詞篇,吳霜降由衷欣賞,所以當年與陸沉,一起站在大玄都觀外,哪怕當著那個虎頭帽孩子的麵,吳霜降還是直說一句仰慕蘇子。至於後者,不是佩服什麼欺師滅祖,不是什麼浩然錦繡三事,而是崔瀺的那個選擇,以及最終做成那個選擇的百年鋪墊,讓吳霜降覺得極有意思,換成是自己,就絕做不成,既然如此,就當得起自己的一份敬意。

吳霜降很少會覺得做不成什麼事,寫詞寫不出蘇子豪邁,僅用百年就能夠算計兩座天下,玩弄於鼓掌之中,則不如崔瀺。

所以崔先生這個敬稱,吳霜降還真不是什麼客套話。

事實上,吳霜降已經無需跟任何人說客氣話了,與玄都觀孫懷中不用,與白玉京陸沉也不用。

一位重返此地的白衣少年,現身在極其遙遠的下方,哪怕吳霜降這樣的修為境界,窮儘目力,也隻能見到那一粒芥子身形,隻是那少年嗓門不小,“你求我啊,不然見不著!”

吳霜降笑了笑,繡虎年少時,不該是這副德行吧?記得曾經有次隱匿身份,遙遙旁觀三教爭辯,那個站在老秀才身後的年輕書生,瞧著滿身的書卷氣,性情很穩重,還有幾分天然的風流倜儻。當時吳霜降就覺得此人不俗,果不其然,在那之後,很快就有了白帝城彩雲局。

吳霜降自顧自說道:“也對,我是客人,所見之人,又是半個繡虎,得有一份見麵禮。”

隻見這位歲除宮隨手抬起一掌,笑言“起劍”二字,身邊先是出現由二字生發而起的一粒雪白光亮,然後拉伸成為一條長線劍光,最終變成一把細看之下、一把稍有缺口的長劍。

長劍樣式,除了兩百多道極其細微的劍刃缺口,此外與那白玉京餘鬥的佩劍,四把仙劍之一道藏,如出一轍。

吳霜降又道:“落劍。”

一線筆直落下。

那道恢弘劍光,直直從鬥牛星宿間,從天上落去人間。

而白衣少年就站在原地,雙袖鼓蕩而起,袖中出現十二道劍光,作為人間還禮那位天上客。

十二劍光,各自稍稍畫出一條弧線,不與那把“道藏”仿劍爭鋒,大不了各斬各的。

何況也未必躲得過那一劍。

天上劍光如山嶽落地,崔東山撇撇嘴,他娘的,果然躲不過,吳霜降這廝臭不要臉,不是劍修,竟然耍劍。

崔東山的一具符籙化身,當場粉碎,毫無懸念。

劍光餘韻浩蕩,隻是被天地古怪規矩限製,並未能當真筆直一線洞穿星圖小天地,而是不斷突兀出現在各大星宿間,一次次折疊,一次次驟然消失,一次次倏忽現身,一條劍光在天地間不斷亮起。吳霜降看也不看那十二把飛劍,近身之後,無一例外,靜止懸停在吳霜降身外數丈,吳霜降伸手一抓,將大小不一的飛劍悉數凝為芥子大小,全部攥在手心,瞬間碾為齏粉,這些虛相物件,並無蘊含一份真正的道意,都沒資格被他仿製。

吳霜降抖了抖袖子,那把道意無窮的仿劍,沒入袖中。

崔東山出現在南方七宿處,南方第七宿,居朱雀之尾,隻是變成了吳霜降的模樣,而且以手指畫符,在掌心處寫下“歲除宮吳霜降”,翻轉手掌,一串文字立即如雪消融,融入腳下軫宿,然後隨之浮現出一條龐然大物的軫水蚓,緩緩遊曳,水蚓之上,還出現了一位衣黑帶劍的魁梧巨人,以及五位站在一輛車駕上的黃衣女子,各自撿取出“歲除宮吳霜降”中的某個字。

吳霜降啞然失笑,這個崔先生,真會計較這些蠅頭小利,處處占便宜,是想要以此占儘天時地利,對抗人和?積少成多,與其餘三人分攤,最終無一戰死不說,還能在某個時刻,一舉奠定勝局?倒是打了一副好算盤。隻不過能否遂願,就得看自己的心情了。想要與一位十四境以傷換命,這些個年輕人,也真是敢想還敢做。

天之四靈,以正四方。

四宮九野二十八星宿,環列日月五星四方。

大道磨蟻。

除了軫宿那邊的小動靜之外,又有天地大異象。

天地合攏,二十八星宿各有神將坐鎮,如同在書案上攤開一幅星圖的看客,重新卷起了畫軸。

要憑此磨殺吳霜降一些道行。

吳霜降隻是指了指不遠處的星宿,笑問道:“一般的書上記載,都是壁水獝,可按照渡船張夫子的說法,卻是壁水貐,到底哪個是真?”

崔東山變成了一尊頂天立地的神靈,低頭彎腰,一雙眼眸如日月,兩隻雪白大袖之上,盤踞了無數蛟龍之屬的水裔,皆虯屈如虵虺狀,崔東山的這尊法相俯瞰那吳霜降,尋常閒聊的語氣,卻聲如震雷,仿佛雷部神靈竭力擂鼓,隻不過言語內容,就很崔東山了,“你問爹,爹問誰去?”

吳霜降仰頭說道:“崔先生再這麼鬨騰,我對繡虎就要大失所望了。”

崔東山一掌拍下。

吳霜降搖搖頭,一抖袖子,大致領略了星圖玄妙,就覺得沒必要在此逗留了,去外邊那搜山陣看看。

於是袖出四劍,環繞身邊,四把長劍,劍尖分彆指向四方。

道藏,太白,萬法,天真。

雖然是四把仿劍,與那道老二餘鬥,孫懷中或是白也,龍虎山大天師,以及寧姚,四位真正仙劍主人的所仗之劍,劍意還是有些懸殊,可能夠做出這等壯舉的,數座天下,隻有吳霜降,何況那份充盈天地的劍氣,更做不得假。

就像是世間“下一等真跡”的再一次仙劍齊聚,蔚為壯觀。

吳霜降隻是隨手一指,就將那崔東山的法相戳破。

四劍一閃而逝。

芥子天地就此稀爛。

那白衣少年甚至都沒機會收回一幅破損不堪的陣圖,或者從一開始,崔東山其實就沒想著能夠收回。

來到第二座小天地。

是那薑尚真的那幅搜山圖太平本。

與世間流傳最廣的那些搜山圖不太一樣,這卷太平本,神將四處搜山的擒拿對象,多是人之容貌,其中還有許多花容失色的婀娜女子,反而是那些人人手係金環的神將,相貌反而顯得十分凶神惡煞,不似人。

等到吳霜降來到這座搜山陣內,一卷搜山圖小天地內,無論敵我,再無爭執廝殺,紛紛禦風離開山頭,蜂擁而去,各展神通,數以萬計的術法,瘋狂砸向吳霜降一人。

吳霜降心念微動,四把仿劍瞬間遠去,在天地四方懸停,四劍劍尖所指,劍光綻放,就像天地四方矗立起了四根通天廊柱。

然後他撚出兩張符籙,輕輕一丟,身邊就出現了一位狐白裘女子,英氣勃勃,腳踩一雙飛雲履,玄綾質地,素絹繡雲,染以香料,香霧繚繞足間,她姍姍而行,好似足下生白雲、輕身飛升的仙人,她隻是行走間,便有白雲滾滾,天地間彌漫異香。

又有一位姿容俊美的少年郎,腰係黃琅帶,懸掛一隻笏囊。少年隻是伸手按住腰帶,無數被搜山的山精鬼怪,魑魅魍魎,就自行退回山中,等到少年再伸手從囊中拿出玉笏,隨便拋入空中,所有手腕係金環的搜山神將,就又開始止步不前,最終竟是緩緩後退。

吳霜降左看右顧,看那身邊一雙神仙眷侶的少年少女,微微一笑。

一把天真仿劍那邊,一位白衣少年站在十數裡之外,點點頭,微微鬆了口氣,“得提醒師娘一聲了,不要輕易出劍。”

一頭鬼鬼祟祟偷溜到這邊的小精怪,使勁點頭,“真是難纏,比起跟裴旻對砍,與吳宮主鬥法,要揪心多了。”

那把仿劍,劍光一閃,白衣少年被攔腰斬斷,小精怪被砍去頭顱。

結果白衣少年雙腿一蹦,身體縫合,那小精怪則一招手,將頭顱放回肩上。

吳霜降微微訝異,不是那崔東山的手段,符籙提神而已,拚湊簡單,雕蟲小技。可那薑尚真,可是貨真價實的陰神出竅,怎會毫發無損?

吳霜降想了想,笑道:“彆躲躲藏藏了,誰都彆閒著。”

言語落定之後。

在三座小天地內。

在籠中雀小天地內,寧姚看到了一個青衫背劍、眉眼飛揚的陳平安。

在一處無法之地,正在屏氣凝神、橫劍在膝的陳平安,睜開眼,看到了一個寧姚。

而薑尚真眼前,則多出了一個蘅蕪一般的柔弱少女。

唯獨崔東山真身那邊,他身邊沒有多出誰。

吳霜降大笑道:“好繡虎,果真不讓人失望!”

————

客棧內。

白發童子麵無人色,一直呆呆站在長凳上。

本以為寧姚躋身飛升境,最少七八十年內,跟著寧姚躲在第五座天下,就再無隱患。哪怕下一次大門重新開啟,數座天下都可以去往,即便遊曆修士再無境界禁製,大不了早一步,去求寧姚或是陳平安,跑去中土文廟躲個幾年,怎麼都能避過吳霜降。

一沒想到寧姚會帶著自己來到浩然天下,二沒有想到吳霜降竟然已經躋身十四境,三沒想到他竟然真會跨過一座天下,算無遺策,早就在這條渡船等著自己了。

說來可笑,世間隻有畏懼心魔的修道之人,哪有心魔畏懼練氣士的道理?

唯獨歲除宮吳霜降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先是在那元嬰境瓶頸,故意生成心魔為她,吳霜降十分順暢地躋身玉璞境後,此後千年,再將她這位被他拘押在心中的道侶心魔,一點一點以秘術煉化,最終被吳霜降用來當做躋身十四境的證道契機。

吳霜降癡情是真,心狠更是真。在青冥天下,吳霜降的偏執,與他的道法之高,幾乎齊名。

所以它才會辛苦尋覓機會離開那處心扉牢籠,最終跟隨大玄都觀那位道人,一同遠遊到了浩然天下的北俱蘆洲,之後按照某個約定,獲得自由,一路輾轉不定,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個安身之所,也就是劍氣長城老聾兒掌管的那座牢獄,看似拘禁,實則對它來說,是一方極為可貴的自由天地,最少性命無憂,何況比起落入吳霜降之手的那種生不如死,在牢獄內,能夠罵一罵老聾兒,悶得慌了就主動挨刑官幾劍,與小姑娘撚芯聊幾句,偶爾還能與蕭愻找點樂子,逗一逗那些處境比自己更淒慘的妖族修士,這頭化外天魔就覺得自己沒那麼慘了。尤其是它還能循著妖族的心境漏洞間隙,好似遊曆,飽覽風光,以它們的視野,看遍蠻荒天下的大好河山,隨便翻檢不計其數的境遇趣聞,更是一樁樂事。

“彆怕。”

裴錢抿了一口糯米酒釀,摸了摸身邊小米粒的腦袋,輕聲道:“真要害怕也沒關係,喝酒醉去,倒頭就睡。一覺醒來,就能見著師父師娘了。”

周米粒抬起雙手,胡亂抹了把臉,使勁點頭,雙手捧起白碗,一口喝完,可惜酒碗太小,一壺酒釀就顯得多,費了不少勁才喝完一壺糯米酒釀。幫不上忙,就彆添亂。這是周米粒行走江湖的第一要義。

裴錢又遞過去自己那壺酒,小米粒繼續一碗碗喝酒。

白發童子瞥見這一幕,啞然失笑,隻是笑意多苦澀,坐在長凳上,剛要說話,說那吳霜降的厲害之處。

裴錢立即投去一道視線,白發童子瞬間了然,本就有些愧疚,就拗著性子,閉嘴不言。

等到那個黑衣小姑娘打著酒嗝,趴在桌上,昏昏睡去。

白發童子這才歎了口氣,“寧姚和陳平安,我都知道底細,是很厲害,但是對上那個人,還是沒有半點勝算的,不是我危言聳聽,當真是半點勝算都沒有啊。所以陳平安方才不把我交出去,你師父實在是太傻了。”

它伸手抓過一壺桂花釀,仰頭灌了一口酒,抹抹嘴,一番長籲短歎,緩緩說道:“我是剛才那個……年輕夥計的心魔,境界尚可,飛升境吧,反正這些你都看出來了。但是我這心魔,混得很落魄,我也就不是儒家聖賢,不然我都能煉出八個本命字,時運不濟,命途多舛!給萬千心魔同道們丟儘了臉啊。唉,都怪隱官老祖給自家山頭取名,取得太隨意了,要是換成什麼得意山,估計這會兒就是我欺負那人了。”

說到傷心處,唯有喝悶酒。

它始終不敢對吳霜降直呼名諱。不單單是忌諱那份山水講究,更多還是一種發自肺腑的畏懼,可見這頭化外天魔,真是怕極了那位歲除宮宮主。

裴錢立即恍然,既然是那人的心魔,就是那人討債找上門了?

關於歲除宮,在金甲洲一次戰事落幕後,鬱狷夫說起過,裴錢隻當是個故事來聽,就像聽天書一般。

隻是如何都沒有想到那位宮主,會從書中走出,而且還要與師父生死相向。

隻是那人都已經剝離出心魔,照理說就類似斬了三屍,對於練氣士而言,不是求之不得的美事嗎?為何還要上杆子收回心魔?

裴錢死死盯住這頭化外天魔。

“小姑娘,你覺得我會是你師父這邊的勝負手?是不是太天真了點?你師父就沒告訴過你,道理和絕對,是一雙生死大敵,兩者之間,最怕各自串門套近乎?”

它伸手指了指自己,苦笑道:“說句大實話,信不信由你,那人的本事,我早年逃離歲除宮之時,就隻會七八成,而且都是些細枝末節,他的看家本領,尤其是壓箱底的殺手鐧,早就被他煉化掉了,何況化外天魔除了在那如魚得水的天外天,離開修士心中後,一身道法,難免大打折扣。讓我去欺負個境界不高的,比如玉璞境修士,很簡單,興風作浪,能隨便被我玩死。可要說一位道心堅韌的仙人,就有些麻煩了,至於飛升境?打個比方,你覺得火龍真人打開心扉,開門迎客,我敢去嗎?當然不敢。所以陳平安這場架,乾脆就沒扯上我,是明智之舉。”

它有句話沒講,當年在陳平安心境中,其實它就已經吃過苦頭,硬生生被某個“陳平安”拉著聊天,相當於聽了足足數年光陰的道理。

它看了眼呼呼大睡的黑衣小姑娘,再看了眼裴錢,它強顏一笑,喝完了一壺桂花釀,又從桌上拿過僅剩一壺,“不過得謝你們倆小姑娘,哪怕這場風波因我而起,你對我隻是有些人之常情的怨氣,卻沒什麼恨意,讓人意外。陳平安的家風門風,真好。”

裴錢能夠看穿人心,它作為一頭飛升境的化外天魔,一樣可以。

它問道:“知道為什麼我願意跟在陳平安身邊嗎?”

裴錢點頭道:“我師父答應過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

它點點頭又搖搖頭,“你隻說對了一半。”

還有一半,是在它看來,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實在是太像一個人了。讓它既憂心,又能放心。

年輕隱官像吳霜降,很像,太像了!在很多事情的選擇上,陳平安簡直就是一個年輕歲數的吳霜降。

學那小米粒趴在桌上,白發童子抬起雙手,五指如鉤,像是兩把梳子,一次一次撓頭,捋著頭發,自言自語道:“躲又躲不過,逃又逃不掉,怎麼辦呢。”

裴錢說道:“好像不能怎麼辦的時候,就等等看。”

“也對。”

它笑逐顏開,抬起頭,問道:“路過倒懸山那會兒,跟你師父早先一樣,都是住在那個鸛雀客棧?”

裴錢點點頭。

它瞥了眼裴錢的那雙眼眸,有些疑惑,“你這小丫頭片子,在那兒就沒看出點古怪?”

裴錢搖搖頭,“去客棧之前,小師兄就提醒過我,不許盯著誰多看。”

它重新趴在桌上,雙手攤開,輕輕劃抹擦拭桌子,病懨懨道:“那個瞧著年輕麵容的掌櫃,其實是歲除宮的守歲人,隻知道姓白,也沒個名字,反正都叫他小白了,打架賊猛,彆看笑眯眯的,與誰都和氣,發起火來,氣性比天大了,早年在我家鄉那會兒,他曾經把一位彆家門派的仙人境老祖師,擰下顆腦袋,給他丟到了天外天去,誰勸都沒轍。他身邊跟著的那麼一夥人,個個不簡單,都是奔著我來的,好抓我回去邀功。我猜劍氣長城和倒懸山一起飛升之前,小白肯定已經找過陳平安了,當時就沒談攏。不然他沒必要親自走一趟浩然天下。”

在倒懸山開了兩三百年的鸛雀客棧,年輕掌櫃,正是歲除宮的守歲人,真名不詳,道號很像綽號,十分敷衍,就叫“小白”。

其餘四人,都是陰神出竅之姿遠遊異鄉,不過先前跟隨那座倒懸山,都已經重歸家鄉宗門。

洞中龍張元伯,山上君虞儔,都是仙人。化名年窗花的少女,和在客棧名叫年春條的婦人,都是玉璞。

青冥天下的歲除宮,在吳霜降崛起之前,曾經就隻是個二流墊底的仙家門派,彆說是大玄都觀,就是仙杖山這樣的一流道門勢力,拎出一位祖師堂掌律,就可以讓歲除宮頃刻間覆滅。

所以吳霜降完全是單憑一人,就將歲除宮變成與大玄都觀比肩的頂尖道門,期間有過無數的恩怨情仇,險峻形勢,無論人事,反正最終都給吳霜降一一打殺了。

而且吳霜降的傳道授業,更是天下一絕。歲除宮之內,所有上五境修士,都是他手把手道法親傳的結果。

張元伯的養龍術,虞儔的煉山神通,虞儔道侶令狐翠蓮的劍術,道號燈燭的嫡女吳癡,她的撥搖天鼓,遍燃燈燭照虛耗,擊鼓驅逐疫鬁之鬼,更是歲除宮祖師堂的不傳之秘。

不但是這些歲除宮高輩分、高境界的“祖師”,幾乎所有嫡傳、再傳弟子,吳霜降都願意親傳道法,事必躬親,極有耐心。

也就怪不得整座歲除宮上上下下,都將吳霜降發自肺腑地奉若神明了。

在青冥天下,宗門修士,上上下下,敢從內心到行事,都對那白玉京不以為然的,就隻有孫懷中的玄都觀,吳霜降的歲除宮。

一個是下山曆練,若是陰了某位白玉京道士一把,回了自家道觀,那都是要放鞭炮慶祝一下的。

一個是隻要與白玉京道士在曆練途中,起了衝突,全然不惜命,不分出個生死,或是一方打斷長生橋,都不算切磋道法。反正歲除宮內人手一盞長命燈,洞中龍張元伯,就是死過一次的,山上君虞儔的道侶,甚至死過兩次。照理說都極難躋身上五境,但是有吳霜降在,都不是問題,之後修行,重頭來過,歲除宮向他們傾斜了無數的天材地寶,更有吳霜降的親自把關,指點迷津,修行路上,依舊勢如破竹。

大玄都觀的仙劍一脈,在青冥天下公認打架最抱團。

而歲除宮的修道之人,公認出手最重、下手最狠,因為最不珍惜身家性命。

市井無賴,尤其是少年歲數的愣頭青,最喜歡意氣用事,下手也最不知輕重,隻要給他一把刀,都不用借著酒勁壯膽,一個不順心不順眼的,就能抄刀子往死裡一通劈砍,半點不計較後果。所以歲除宮在山上有個“少年窩”的說法。

它喝完了陳平安和寧姚的那兩壺桂花釀,就開始嗑瓜子,隨口問道:“一個人,學什麼像什麼,厲不厲害?”

裴錢毫不猶豫就點頭。當然很厲害。因為自己的師父就是如此。

它又問道:“那如果有個人,學什麼是什麼?”

裴錢想了想,“很可怕。”

裴錢隨即說道:“這樣的話,在修行路上,很容易就與人起了大道之爭吧?”

學什麼像什麼,問題不大,可一旦學了什麼“就是”什麼,大道修行,就太犯忌諱了。例如彆家宗門祖師堂的不傳之秘,或是劍修飛劍的本命神通?

它翻了個白眼,“捏鼻子認栽的,還好,井水不犯河水,大不了各走各路,他也會變著法子補償幾分,不過得看他心情,如何算賬,如何彌補,得他說了算,彆人隻能接受。至於那些不信邪的,非要與他掰手腕到底的,就都死了。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其中曆史上有兩位,都是被他給拉下馬的,一個靠氣力,靠道法,一個靠算計,靠道心。所以……他跟白玉京道老二的關係極差。”

它加重語氣,補了一句,“極差。雙方隻差不是那種你死我活的生死大敵了。隻要路上遇見了,肯定會乾一架。”

裴錢好奇問道:“你為何如此怕他?”

它伸出手,“再來點漱漱口。”

裴錢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酒,擱在桌上,推過去。

它一口飲儘,歎了口氣,“還是不夠壯膽,不敢說啊。”

裴錢說道:“不想說就算了。”

它感慨道:“陳平安把你教得很不錯唉。”

一個人的氣清氣濁,其實就看有無一顆平恕心。

裴錢笑道:“湊合。師父教了十成的好,我隻學了二三成。”

它突然一拍桌子,惱火道:“小姑娘家家的,你乾嘛學我說話?!”

裴錢第一時間就伸手按住桌麵,免得吵醒了小米粒。

它悻悻然與裴錢道歉:“對不住對不住,真情流露,一個沒忍住。”

裴錢沒來由說道:“以後到了落魄山那邊,你可以先去騎龍巷的草頭鋪子,那裡有個老前輩,應該與你聊得來,會一見投緣。”

白發童子一臉懷疑,“哪位老前輩?飛升境?而且還是劍修?”

落魄山很可以啊,加上寧姚,再加上自己和這位老前輩,三飛升!以後自己在浩然天下,豈不是可以每天螃蟹走路了?

裴錢搖頭道:“龍門境。”

白發童子呸了一聲,“啥玩意兒,龍門境?我丟不起這臉!”

裴錢就不再說話。

白發童子突然雙手合十,滿臉嚴肅,自言自語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借你吉言,借你吉言。一定要能去趟落魄山,拜會一下那啥騎龍巷的龍門境老神仙。”

裴錢突然怔怔看著那頭白發童子形容的化外天魔,輕聲說道:“隻能活在彆人心中,活成另外一個自己,一定很辛苦。”

白發童子愣了愣,盤腿而坐一邊嗑瓜子,一邊嬉皮笑臉道:“小丫頭屁大年紀,其實啥都不知道,說起這個,輕飄飄的,可寬慰不了人心。”

裴錢嗯了一聲,沒有反駁,趴在桌上,雙手交疊,尖尖的下巴,擱在手臂上。

白發童子瞥了眼年輕女子的丸子發髻,“所有的感同身受,每一次悲歡相通,都很不輕鬆的,所以你彆事事學你師父,陳平安也不希望如此。不然你就等著瞧吧,練了劍,修行了,哪天心魔一起,就會在你心中,大如須彌山,攔在路上,讓你苦不堪言,到時候你才能知道什麼是‘辛苦’了。當年在牢獄那邊,有個叫幽鬱的少年,是傻人有傻福,想要多想,都不知道如何想,還有個叫杜山陰的小子,是活得很自我,管他娘的好壞,視野所及,好東西,是我的,什麼都是我的,不值錢的東西,隻要可以,那家夥寧肯打爛了都不給旁人,心中沒啥條條框框,修行路上,這兩種人,反而走得容易幾分。”

此後兩兩無言。

小米粒酣睡,裴錢趴著發呆,白發童子坐在那兒百無聊賴,時不時就雙手合十,高高舉過頭頂,念念有詞,估計把能求的各路神仙都求了一遍。

最後它歎了口氣,瞥了眼窗外夜色,灰沉沉的,好似沒個儘頭。

那個吳霜降,對它和曾經的她,對雙方來說,就是一道注定過不去的坎。

當年吳霜降先做成一事,心魔是她,她是心魔,這就像吳霜降早就訂立好了整個框架和所有規矩。

為此吳霜降精心準備了百餘年光陰。

吳霜降如何破解的心魔?

就是成為“她”的心魔。

當時在歲除宮老祖師們眼中,吳霜降在元嬰瓶頸空耗了百年光陰,旁人一個比一個疑惑不解,為何吳霜降這般出眾的修道資質,會在元嬰境停滯如此之久。

誰都無法想象,其實在很早之前,吳霜降就為自己安排好了一條如何去往飛升境的道路,甚至連如何躋身十四境,好像都早有準備。

就像一個人,生而知之。

但是無論是她,還是化外天魔,比誰都清楚一件事,吳霜降並非生而知之,這個平時沉默寡言、總給人木訥、至多是沉穩印象的男人,就隻是喜歡多想。

白發童子一陣頭疼,光是想到那個吳霜降,就頭疼欲裂,雙手捧住腦袋。

裴錢回過神,又遞過去一壺酒,它一口氣灌了半壺酒,眼角餘光瞥見一隻小袋子,蹦跳起身,彎腰就要去拿在手中,不曾想裴錢也站起身,輕輕按住了那半袋子小魚乾。這趟出門遠遊,小米粒的瓜子不少,魚乾可不多。

它隻得抓了幾條溪魚乾,就坐回原位,丟入嘴中嘎嘣脆,一條魚乾一口酒,喃喃道:“小時候,每次丟了把鑰匙,摔破了隻碗,挨了一句罵,就以為是天大的事情。”

裴錢不明白它為何要說這些,不料那白發童子使勁揉了揉眼角,竟然真就瞬間滿臉辛酸淚了,帶著哭腔自怨自艾道:“我還是個孩子啊,還是孩子啊,憑啥要給一位十四境大修士欺負啊,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啊,隱官老祖,武功蓋世,天下無敵,打死他,打死那個喪心病狂的王八蛋!”

裴錢揉了揉眉心,趁著師父不在,也給自己拿了一壺酒釀,倒入碗中,抿了口酒。

白發童子擦完眼淚,仍然抽泣不已,“孩子吃疼,哇哇大叫。成年人呢……”

說到這裡,它收斂臉色,喃喃道:“一輩子活得就像是在一個人喝悶酒。”

裴錢問道:“冒昧問一句,是不是吳宮主身死道消了,你就?”

它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眼神中有幾分光彩,說了句很難讓旁人感同身受的言語,“又要不舍得。”

它在遇到吳霜降之前,希望能夠重獲自由,生死無憂。遇到吳霜降之後,就隻希望自己能得個解脫,再不被拘押在他心中,可又不希望吳霜降就此身死道消,因為她從來就希望天地間還有個他,好好活著。

裴錢舉起酒碗,朝它那邊遞過去,白發童子舉起酒壺,輕輕磕碰一下,各自飲酒。

人生不快,以酒消解,一口悶了。

它試探性問道:“咱倆都是至交好友了,再來兩條魚乾唄?”

裴錢微微一笑,直接將那袋子魚乾收入袖中。

它伸出大拇指,大聲讚歎道:“不愧是隱官老祖的開山大弟子,胸襟氣概,儘得真傳!”

裴錢說了句公道話:“就你這馬屁功夫,光靠嗓門大,在我家落魄山,都嗑不上瓜子。”

它想了想,開始虔誠許願,斬釘截鐵道:“隻要能去落魄山,我去騎龍巷鋪子給那位龍門境老神仙打雜都成!”

————

在那容貌城,身為夜航船主人的中年文士,因為條目城那邊已經隔絕天地,連他都已經無法繼續遙遙觀戰,就變出一本冊子,寶光煥然,金玉書牒,攤開後,一頁是記錄玄都觀孫懷中的末尾內容,鄰居一頁便是記載歲除宮吳霜降的開篇。

夜航船上,今天這一戰,足夠名垂青史了。

一位十四境,一位飛升境,兩位戰力絕不可以當下境界視之的仙人,加上一位玉璞境的十境武夫。

如果再有那頭化外天魔加入戰場,無論是它選擇哪個陣營,就又要多出一位飛升境。

一旦裴錢再尾隨其後,說不定就要多出一位……止境武夫?

中年文士笑了起來,“好一場廝殺,虧得是在我們這條渡船上,不然最少半洲山河,都要遭殃。文廟那邊,是不是得記渡船一樁功德?”

刑官默不作聲。

中年文士笑問道:“如果吳霜降始終壓境在飛升境,你有幾分勝算?”

刑官說道:“如果他沒有破境,隻能說有機會換命。等他躋身十四境,再來壓境飛升,我談不上半點勝算。”

中年文士搖搖頭道:“所以怎麼都不該挑選吳霜降作為對手的。”

他敢斷言,隻要陳平安惹惱了吳霜降,對方肯定會恢複十四境修為。

吳霜降此人,在家鄉天下,就連白玉京和道老二都敢招惹,來了浩然天下,不會太把文廟的規矩當回事。

據說大掌教私底下與那師弟訂立過一條“家規”,在道老二坐鎮白玉京的百年之內,就不許餘鬥攜帶仙劍,問劍歲除宮。

師尊道祖之外,那位被譽為真無敵的餘鬥,還真就隻聽師兄的勸了,不光光是代師收徒、傳道授業的緣故。

如果傳言是真,那麼白玉京大掌教禁止師弟餘鬥,擅自問劍歲除宮,也肯定不是偏袒外人吳霜降那麼簡單。

浩然天下最被低估的大修士,可能都沒有什麼“之一”,是那個將柳筋境變成一個留人境的柳七。

最終柳七果然在重返浩然天下後,用事實證明了這一點,用三百多種術法,哪怕戰場在大海之上,依舊處處壓製王座大妖仰止的水法神通。

而在那青冥天下,按照某個流傳不廣的小道消息,則是陸沉之外的吳霜降。

大玄都觀的孫道長曾經拋出個諧趣說法,腳底板蹭不走的陸沉,竹簽剔不掉的粘牙吳霜降。

一個沒啥真本事隻會惡心人,一個比貧道還陰魂不散的難纏鬼。

中年文士不斷翻檢渡船書籍記錄,緩緩道:“中五境期間,吳宮主的運氣,好到堪稱天下第一,每次都能險象環生。飛升境之前的玉璞、仙人兩境,吳宮主殺氣最多,殺心最重,與人頻繁捉對廝殺的次數,再次堪稱青冥第一,冠絕上五境修士。躋身飛升境之後,不知為何,開始修心養性,性情大變,變得尤其與世無爭,隻有寥寥兩次出手記錄,與道老二,與孫道長。在那之後,就多是一次次無據可查的閉關複閉關了,幾乎不見任何宗門外人。所以先前才會跌出十人之列。”

書籍之上,還有些相對比較詳實的山水秘錄,記載了吳霜降與一些地仙、以及上五境修士的大致“問道”過程。吳霜降境界越低時,記錄越多,內容越貼近真相。

吳霜降的修道之路,最大的一個特征,是死地能活,擅長在劣勢絕境當中,反殺強敵。

但這隻是表麵上的結果,真正的厲害之處,在於吳霜降能夠彙集百家之長,而且極其務實,擅長熔鑄一爐,化為己用,最終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道法,大玄都觀的仙劍一脈,仙杖山“指點江山”的符籙陣法,再通過收集秘籍道訣、線索脈絡,借此推衍一種種術法神通的大道本源,於玄的符籙,龍虎山天師府的雷法,吳霜降都有涉獵,至於到底有幾成神似,隔著兩座天下,一直沒機會驗證。

中年文士合上書籍,笑問道:“怎麼樣,能不能說說看那位了?隻要你願意說破此事,渡船之上,新開辟四城,再讓給你們一城。”

刑官搖頭道:“事不過三,張夫子就不要再過問此事了。”

中年文士有些遺憾,“那就永遠都是鴻毛城裡邊的一個‘沒結果’了。”

刑官說道:“不差這一件。”

劍氣長城萬年曆史上,一直存在著三個極其重要的職務,刑官,隱官,祭官。

最早的三位祖師爺,正是陳清都,龍君,觀照。

隨著時間推移,先是刑官一脈占儘風頭,曆任隱官,起伏不定,祭官開始逐漸退居幕後,而且身份極其隱蔽,從不公開。直到最近千年以來,其中祭官要比刑官還要沉寂不顯,好像根本就沒有存在過這一脈,彆說是年輕劍修,就是許多劍仙,都幾乎從不去想這件本就無所謂的事,不能當飯吃,不能當酒喝,更不能當飛劍出城殺妖,想了做什麼。

反觀隱官一脈,先有蕭愻,後有陳平安,在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就顯得極為矚目。

估計以後的浩然天下,一般的山上修士,都要誤以為劍氣長城從來隻有隱官這個職務了。

隱官一脈的避暑、躲寒兩座行宮,藏書極多,秘檔無數,關於此事,卻都沒有任何記載,就像一部老黃曆被撕掉了數頁,連禁忌都算不上了。

一處小湖,鋪滿荷葉,有小路直通湖心涼亭。

路上,一對男女站在那邊賞景,沒有去往中年文士和刑官所在的涼亭。

一個年輕男子,身邊站著個手挽竹籃的少女,穿著素雅,姿容極美。

年輕人青衫背劍,身材高大,腰係一隻銀色小袋,無數條細微金光,滲透透出銀色絲線,燦若霞光。

正是劍氣長城的劍修,杜山陰,與那幽鬱一起被丟到了牢獄當中,杜山陰成了刑官的嫡傳,幽鬱則迷迷糊糊成為了老聾兒的弟子。一個跟隨刑官返回浩然,一個跟隨老聾兒去了蠻荒天下。

杜山陰身邊的少女,名為汲清,與長命曾經在牢獄內相依為命,曾經年複一年,一起在溪畔浣紗搗衣。

長命是金精銅錢的祖錢化身,汲清也是一種神仙錢的祖錢顯化。

杜山陰小聲問道:“汲清姑娘,真是那歲除宮的吳霜降,他都已經合道十四境了?”

涼亭那邊雙方,一直沒有刻意遮掩對話內容,杜山陰這邊就默默聽在耳中,記在心裡。

汲清嫣然一笑,點頭道:“多半是了。”

杜山陰揉了揉下巴,“既然那童子是吳霜降的心魔,就類似離家出走了?那麼於公於私,於情於理,隱官大人都該交還出去吧?還打個什麼,很沒道理的事情嘛。”

汲清笑著不言語。

杜山陰繼續說道:“再說了,隱官大人是出了名的會做買賣,客棧那邊,怎麼都沒個商量再談不攏,最後來個撕破臉,雙方撂狠話啥的,就一下子開打了?半點不像是咱們那位隱官的行事作風啊。莫不是回了家鄉,隱官憑借文脈身份,已經與中土文廟那邊搭上線,都不用擔心一位來自外鄉的十四境大修士了?”

汲清搖搖頭,柔聲道:“奴婢也不知道呀。”

杜山陰笑道:“如果是在我們劍氣長城,吳霜降絕對不敢如此出手。寧姚畢竟不是老大劍仙。”

汲清已經轉頭望向湖中,就像人立碧水中,撐起了一把把荷花傘,水波瀲灩,荷葉田田,清香陣陣,沁人心脾。偶爾還有成雙成對的鴛鴦鳧水,穿梭其中。荷葉絕青似鬢,荷花似那美人妝。無風花葉動,不是遊魚便是鴛鴦。

汲清有些想念長命姐姐了。此次若有機會見麵,她就去問問那位見錢眼開的隱官大人,記得當年初次相逢,年輕隱官起先瞧見他們,規矩得很,後來得知她和長命姐姐的大道根腳後,一下子就笑得可親近了,眼神裡邊的那份親昵,藏都藏不好,一個男人,好像眼中從無美色,就隻有錢哩。

少女想起這些,心情有些不錯,她就蹲下身,笑撥青荷葉。

杜山陰笑道:“汲清姑娘,如果喜歡這些荷葉,回頭我就與周城主說一聲,裝滿竹籃。”

汲清背對著那個年輕劍修,她翻了個俏皮的白眼,懶得多說什麼。天底下的錢,不是這麼掙的,看似白撿便宜,得了一籃子荷葉,可是山上的香火情,就不是錢嗎?況且你與那位美周郎,關係真沒熟到這份上。

杜山陰隻是隨口一提,沒有多想,一籃子荷葉而已,不值得浪費心神,他更多是想著自己的修行大事。

如何練劍,破境更快,如何提升飛劍品秩,如何成為未來的年輕十人之一。

以後離開師父身邊,獨自遠遊,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比如能否帶著汲清在身邊,需不需要走一趟南婆娑洲,去拜訪老劍仙齊廷濟和陸芝……所有事情,都需要他現在就好好思量一番。他不是那個一天到晚渾渾噩噩的幽鬱。他希望再過個幾十年百來年,與那同齡人的幽鬱重逢後,雙方已經是一個天一個地。

刑官師父不愛說話,所以杜山陰這些年來,哪怕朝夕相處,卻隻知道幾件事,對師父根本談不上了解,姓什麼叫什麼,怎麼學劍,如何成了劍仙,又為何在劍氣長城當上了刑官,都是一個個謎團。

師父愛喝酒,所以在牢獄內才會得了個酒鬼的稱號,但是師父返回浩然天下之後,就極少喝酒了。再就是自己拜師之後,師父沒什麼要求,就一個,將來等他杜山陰學成了劍術,遊曆浩然,遇到一個山上的采花賊就殺一個。最後一件事,擔任刑官的師父,對天底下所有擁有福地之人,好像都沒什麼好感。所以當年在隱官那邊,師父其實就一直沒個好臉色。

涼亭那邊,中年文士一揮袖子,讓那杜山陰再聽不去半個字,然後笑問道:“你這唯一嫡傳,難道在家鄉就跟陳平安有仇?不然明明一身的機靈勁,每天在那兒想東想西的,為何偏在此事上假裝睜眼瞎?倒像是恨不得借給吳宮主幾分殺心?”

刑官搖搖頭,“他與陳平安沒什麼仇怨,大概是相互看不對眼吧。”

中年文士笑道:“較真起來,不談劍氣長城和飛升城,那麼多因為避暑行宮隱官一脈,才得以額外保全性命的下五境劍修、俗子,隻說他能夠成為你的嫡傳,歸根結底,還得感謝那位隱官才對,為何陳平安遇到了興師問罪的十四境吳宮主,這後生瞧著還挺幸災樂禍?”

按照渡船這邊的縝密推衍,劍氣長城在那場戰事中,雖然多打了幾年的仗,卻因為避暑行宮的排兵布陣,多活了一萬八千人。

這就意味著飛升城到了第五座天下,憑空多出了相當數量的一大撥年輕劍修,哪怕人人境界不高,卻是為飛升城贏得了更多劍運凝聚的氣象,而且每一粒劍道種子的開花結果,在曾經的劍氣長城興許不起眼,無非是個戰場上的早死晚死,可在那座嶄新天下,影響之深遠,不可估量。

刑官說道:“不太清楚,懶得細究。”

中年文士啞然失笑,“收了這麼個弟子,你不糟心啊?不過你這樣當師父的,也少。”

那個年輕劍修一口一個吳霜降,中年文士這邊就要幫忙收拾爛攤子,手心處已經悄然聚攏了數個金色文字,如一隻隻鳥雀在籠,不得振翅外出。

“老大劍仙丟過來的,不收不行。”

刑官說道:“我隻負責傳授杜山陰劍術,等他成為了上五境劍修,他就會自己出門闖蕩,以後是生是死,最終走到什麼位置,都是他該得的。”

中年文士笑問道:“若是每次遇到了危險,就搬出你這個師父來?”

刑官淡然道:“一樣隨他去,既然能夠認我當師父,不管是運氣使然,還是因果牽扯,都算杜山陰的本事。”

中年文士點點頭,也是個道理。

刑官難得主動詢問,與這位張夫子問了個關鍵問題:“為何他此次登船,在你這邊如此收斂,卻在陳平安那邊如此強勢?好像這趟遠遊,不單單是為了抓回那頭心魔,更像是要與陳平安問道一場?不然單憑劍氣長城的隱官、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這兩重身份,他就不該如此氣勢淩人,什麼都不肯談,直接就要動手。”

中年文士斜倚欄乾,轉頭看著那些湖中荷葉,“真正的理由,很難說清,不用費神去猜,反正隻會徒勞無功。當下就隻有條比較模糊的脈絡,吳宮主他那心魔道侶,早年趁著他閉關試圖破境之時,溜出了歲除宮,跟隨大玄都觀那位道人,一起離開青冥天下,使得他破境不成。而陳平安在北俱蘆洲那邊,應該是與孫道長同遊遺址,不知怎麼在孫道長的眼皮子底下,得了那份隱秘的道統傳承,五行之屬本命物,其中就有那道人形象的一尊神像。我能循著線索,瞧見此景,以他的道法,當然不難看破。既然那個道人已逝,尋仇是奢望,那麼估計就是讓陳平安頂上了。又或者,他乾脆是想要演算倒推,來一場驚世駭俗的大道演化,從陳平安心中剝出那粒道種後,就是一份玄之又玄的大道起始。”

中年文士雙指並攏,從湖中撚起一粒水珠,隨手丟到一張傾斜荷葉上,水珠再滾落入水,中年文士看過了那粒水珠入水的細微過程,微笑道:“所以將陳平安換成其他任何一人,遇到了他,不會遭此災殃。當然了,換成彆人,身邊也不會跟著個飛升境的天魔了。這算不算一飲一啄,皆是天定?”

刑官皺眉不已,“從陳平安身上剝離出一件五行之物,以他的境界,確實不難,但是想要逆轉大道?果真能做成此事?”

中年文士會心一笑,一語道破天機:“你大概不知道,他與陸沉關係相當不錯,相傳他還從那位白骨真人手上,按照某個老規矩,又用七百二十萬錢,換來了一張道祖親製的太玄清生符。至於這張符籙是用在道侶身上,還是用在那位玄都觀曾想要‘彆開生麵一場’的道人身上,現在都隻是我的個人猜測。”

這位夫子輕聲感歎道:“沒辦法,很多時候你我心中認定的某條脈絡,其實都是一條讓人走得頭也不轉的歧途。”

中年文士瞥了眼道路上的那個年輕劍修,細看之下,杜山陰的個個跳躍念頭,條條心路脈絡,好似由一連串的文字串起,被這位張夫子一一看過之後,微笑道:“畏強者,未有不欺弱的。”

刑官說道:“與我無關。”

中年文士笑道:“當真無關?人間何處不是你那家鄉福地?”

刑官聞言默然,神色更是漠然。

中年文士驀然大笑道:“你這現任刑官,其實還不如那上任刑官,曾經的浩然賈生,成為文海周密之前,好歹還為人間留下一座良苦用心的規矩城。”

瞧著歲數不大的老夫子輕拍膝蓋,緩緩而語。

如果白也不止是一位讀書人,還是一位劍修。

如果陳清都不顧後果,隻管意氣風發,隻為自己,傾力出劍,問劍一座蠻荒天下。

如果十萬大山裡的老瞎子,和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兩位資曆最老的十四境,都願意為浩然天下出山。

如果餘鬥不曾仗劍遠遊大玄都觀,不曾斬殺那位道人。

如果白也不曾仗劍扶搖洲,沒有毀掉那把仙劍太白,而是物歸原主,最終被大玄都觀孫懷中持在手中,然後問劍白玉京。

如果劍氣長城選擇與蠻荒天下為伍,或者再退一步,選擇中立,兩不相幫,袖手旁觀。

又如果繡虎崔瀺聯手師弟齊靜春,乾脆堵住第二座飛升台去路,浩然天下最少再丟一兩洲山河,雙方打個徹徹底底的山崩地裂,山河陸沉,遍地屍骸,再來個披甲者選擇不惜以身合道,搬移天庭舊址,跨越浩瀚星河,就此墜落撞入浩然天下,禮聖被迫汲取天地氣運,躋身十五境,拚個身死道消,阻攔此事大半,結果依舊還有諸多神靈就此真正歸位,亂局順勢席卷四座天下,幾乎等於重歸萬年之前的天地大亂象,白玉京搖晃,佛國震動,天魔大肆作祟,鬼魅橫行無忌,人間十不存一。

中年文士歎了口氣,“讀書人最難過的心關,是什麼?”

刑官說道:“身為野老,路見遊民。”

中年文士笑罵道:“原來你他媽的也知道啊?!”

就像人生逆旅,扁舟宿寒夜,風雨吹蘆花,反正蘆花年年有,一夜吹落千千萬,算個屁。

刑官點點頭,“曾經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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