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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七章 落魄山的鏡花水月(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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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小巷宅子,柳清風和陳平安一路敘舊,隻是相較於陳平安與趙繇兩位老鄉的敘舊,要更“見外”些。

多是聊青鸞國的風土人情,也聊柳清山和獅子園。柳清風的弟弟柳清山,與師刀房女冠柳伯奇成親後,這麼些年一直在遠遊,期間去過一趟倒懸山,有點像是省親,山上拜師如投胎,柳伯奇的恩師,正是駐守大門的那位倒懸山年邁女冠,與白玉京青翠城的“小道童”薑雲生,以及劍氣長城的劍仙張祿,一門之隔,就是兩座天下。柳伯奇當年返回師刀房,柳清風首次遊曆倒懸山,避暑行宮那邊是得到消息的,隻是陳平安當時沒有露麵。

落座後,陳平安笑道:“最早在異鄉見到某本山水遊記,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柳先生無心仕途,要賣文掙錢了。”

那位與衝澹江水神李錦有舊的老郎中,是祠祭清吏司的一把手,清吏司與那趙繇的吏部考功司,以及兵部武選司,一直是大驪王朝最有權勢的“小”衙門。老人曾經參加過一場大驪精心設置的山水狩獵,圍剿紅燭鎮某個頭戴鬥笠的佩刀漢子。隻是懸念不大,給那人單挑了一群。

老郎中在那之後,還曾帶著龍泉劍宗的阮秀、徐小橋一起南下書簡湖,最終在芙蓉山落腳,粘杆捕蝶捉蜓,追捕一位大驪本土出身的武運胚子。所以老話說老人的老故事多。

他對這個落魄山的山主,很不陌生。況且二十多年來,不管北嶽山君魏檗的披雲山,如何幫著落魄山雲遮霧繞,終究逃不開大驪禮部、督造衙署和落魄山山神宋煜章的三方審視。隻是隨著時間推移,宋煜章的金身、祠廟都搬去了棋墩山,督造官曹耕心也升官去了大驪陪都,加上飛升台崩碎,這場驚天動地的變故,大驪禮部對落魄山的秘密監察,也告一段落。而無論是兩任大驪皇帝對北嶽魏檗的扶植和器重,選擇吊兒郎當的曹耕心,來擔任密報可以直達禦書房的窯務督造官,讓宋煜章搬出落魄山,又都算是一種示好。

所以年輕宗主落座後這句開門見山的調侃,讓老郎中察覺到一絲殺機四伏的跡象。

難道是打算要與大驪秋後算賬?

說實話,如果不是職責所在,老郎中很不願意來與這個年輕人打交道。

身世履曆,太過複雜。行事風格,太過謹慎。老郎中這麼多年來,經常時不時就翻閱禮部密檔,當做一碟佐酒菜。想要從落魄山的年輕山主發跡過程當中,找出個“理所當然”。可無論是陳平安在家鄉,當窯工學徒的那段慘淡歲月,還是後來在書簡湖擔任賬房先生,老人都隻看出了失魂落魄落魄一語。可仿佛每次書頁翻篇,陳平安就會悄無聲息地再登高處。換成一般的年輕人,諸多位於山低處的那些陳年恩怨,意氣風發,早就乾脆利落解決了,結果這位年輕山主,就這麼一直餘著,年複一年,偏不去動。

如今一座北嶽地界的山頭,與大驪宋氏的龍興之地,按照山上仙家的說法,其實才隔了幾步遠,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悄然提升為宗門,而且竟然繞過了大驪王朝,合乎文廟禮儀,卻不合乎情理。

就像那雞毛蒜皮一大堆的市井村野,一個忍氣吞聲了大半輩子的憨厚漢子,突然有天買了壺好酒,默然無語,痛飲一頓,滿身酒氣,夜間提刀而出。

劣紳豪橫和紈絝子弟的魚肉鄉裡,還能讓旁人提防,可一個老實人的暴起殺人,如何預料?

桌上無茶水,也無酒。

反正陳平安也是客人。

柳清風笑道:“如果真是我捉刀代筆,除去開篇幾千字,一字不改,全部保留,其餘都要大改,江湖偶遇,大說其豔,仿骸骨灘壁畫城的丹青手筆,再仿雲窟福地花神山,配以彩畫美人十二幅。山上奇緣怪境,多寫曲折,濃墨重彩,著重一個仙字。與人廝殺,寫其殺伐果決,絕不拖泥帶水,側重一個狠字。置身官場,誇其老道城府,為人處世滴水不漏,突顯一個穩字。”

“閒暇時,逢山遇水,得見隱逸高人,與三教名士袖手清談,談精誠,論道法,說禪機,無非一個逸字。教人隻覺得虛蹈高處,群山為地,白雲在腳,飛鳥在肩。看似縹緲,實則虛無。文字簡處,直截了當,占儘便宜。文字繁處,出塵隱逸,卻是繡花枕頭。行文宗旨,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個‘窮怕了’的人之常情,以及通篇所寫所說、作所作為的‘買賣’二字。得錢時,為利,為務實,為境界登高,為有朝一日的我即道理。虧錢處,為名,為養望,為積攢陰德,為賺取美人心。”

“找到北俱蘆洲的瓊林宗,九一分賬,甚至我可以不要一顆銅錢。隻求所有的仙家渡口之外,山下每一處的市井書鋪,都要有幾本山水遊記的,上冊?上冊撰寫此人之心機幽微,深不見底,書中有那十數處細節,值得有心人推敲,能讓好事者咀嚼。君子偽君子,模棱兩可間,下冊大寫其行事光明,胸襟磊落,在亂局當中,潛入蠻荒天下軍帳,結實諸多王座大妖,僅憑一己之力,玩弄人心,如魚得水,一心為浩然,立下不朽功。”

聽到這裡,陳平安笑道:“遊記有無下冊的關鍵,隻看此人能否安然脫困,返鄉開宗立派了。”

所幸這些都是棋局上的複盤。所幸柳清風不是那個寫書人。

一個隻會袖手談心性的讀書人,根本折騰不起浪花,妙筆生花,著作等身,可能都敵不過一首童謠,就天翻地覆了。但是每一個能夠在官場站穩腳跟的讀書人,尤其是這個人還能平步青雲,那就彆輕易招惹。

柳清風笑了起來,說道:“陳公子有沒有想過,其實我也很忌憚你?”

陳平安不置可否,問道:“我很清楚柳先生的品行,不是那種會擔心能否贏得生前身後名的人,那麼是在擔心無法‘了卻君王事’?”

柳清風拍了拍椅把手,搖頭道:“我同樣深信不疑陳公子的人品,所以從不擔心陳公子是第二個浩然賈生,會成為什麼寶瓶洲的文海周密。我隻是擔心寶瓶洲這張椅子,依舊卯榫鬆動,尚未真正牢固,給陳公子返鄉後,裹挾大勢,身具氣運,然後這麼一坐,一晃悠,一個不小心就塌了。”

陳平安笑道:“所以那位皇帝陛下的意思是?”

柳清風說道:“所以皇帝陛下希望陳山主,可以同時擔任披雲山林鹿書院的山長。此後下宗選址,無論是寶瓶洲中部的舊朱熒王朝,還是桐葉洲或者北俱蘆洲,大驪朝廷都會鼎力相助,幫助文聖一脈,開枝散葉,三洲山河之內,獨尊文聖一脈的學問,卻又不會排斥百家爭鳴。爭取百年之內,連同山崖書院,林鹿書院,觀湖書院,魚鳧書院,大伏書院在內,三洲版圖,至少有十座書院,會在山門口立碑銘文,以大隋山崖書院為例,銘刻《勸學》,林鹿書院立碑《修身》。說不定,終有一天,會有第三十二座書院立碑。”

浩然九洲,儒家設置七十二書院,是定例。

至於書院山門口的碑文,則無約束,山門有無石碑矗立,以及碑文的內容選擇,隻看曆任書院山長的喜好。不過大體上遵循一個隻增不減的規矩,隻有一次例外,就是那場三四之爭落幕後,因為文聖神像被搬出中土文廟,失去了陪祀地位,使得許多書院碑文都被撤銷。

陳平安靠著椅背,笑眯眯問道:“需要我做什麼?”

柳清風搖搖頭,“陳公子隻需要當這山主和山長,都當得安安穩穩,就是大驪和寶瓶洲的福氣。”

陳平安微笑道:“事關重大,得讓我好好想想,聖人教誨,三思後行嘛。反正有一點可以保證,我絕不會讓柳先生難做人,落魄山絕不會讓柳尚書難當官就是了。”

“恭祝落魄山躋身浩然宗門,蒸蒸日上,步步順遂,如日中天,高懸浩然。”

柳清風站起身,抱拳笑道:“相信這一天,肯定會來,不過按照關老爺子的那個說法,柳某人也已是走不動路、咬不動肉、舍不得梳頭的三不歲數,多半是瞧不見這種盛況了,憾事。不管如何,陳公子有曹編修這樣的得意弟子,柳某人有這樣的半個門生,需要親自答謝一句,再與陳公子額外道賀一聲,文脈興盛。”

陳平安抱拳還禮,“曹晴朗是新科榜眼,又是柳先生的半個官場門生,幸事。我也需要為大驪朝廷道賀一句,文采薈萃。”

大驪陪都的那場會試,因為版圖依舊囊括半洲山河,應試的讀書種子多達數千人,大驪按新律,分五甲進士,最終除了一甲奪魁三名,此外二甲賜進士及第並賜茂林郎頭銜,十五人,三、四甲進士三百餘人,還有第五甲同賜進士出身數十人。主考官正是柳清風,兩位小試官,分彆是山崖書院和觀湖書院的副山長。按照科場規矩,柳清風便是這一屆科舉的座師,所有進士,就都屬於柳清風的門生了,因為最後那場殿試廷對,在繡虎崔瀺擔任國師的百多年以來,大驪皇帝一向都是按照擬定人選,過個場而已。

趙繇相對名聲不顯,是眾多閱卷官之一,分房閱卷,是十數位科場房師之一,而且趙繇的中式者門生,相對其餘閱卷官,進士數量最少,二甲進士隻有兩人。

狀元張定,榜眼曹晴朗。

探花郎楊爽,十八人中最少年,風姿卓絕,如果不是有一位十五歲的神童進士,才十八歲的楊爽就是會試中最年輕的新科進士,而楊爽騎馬“探花”大驪京城,曾經引來一場萬人空巷的盛況。

此外十五位二甲進士的茂林郎當中,王欽若文采最好,被譽為“仙氣縹緲,多神仙語”。此外兄弟二人都姓程,聯袂登科二甲,文理質樸,“如聖賢立言”,由此可見大驪士林,對兄弟兩人評價極高。

一甲三名,加上王欽若和“二程”這三位茂林郎,這六人如今都輔佐冊府學士、文壇領袖,參與翰林院的編撰、篩選、校勘四大部書一事。

一行三人走出宅子後,柳清風在門口停步,笑道:“我與陳公子再閒聊幾句。”

那位清吏司老郎中點點頭,與陳平安率先告辭一聲,快步離去,走出小巷。

柳清風跟陳平安一起走在巷弄,果然是閒聊,說著無關一國半洲形勢的題外話,輕聲道道:“舞槍弄棒的江湖門派,弟子當中,一定要有幾個會舞文弄墨的。不然祖師爺出神入化的拳腳功夫,精彩紛呈的江湖傳奇,就埋沒了。那麼同理,擱在士林文壇,或是再大些,身在儒家的道統文脈,其實是一樣的道理。一旦香火凋零,後繼無人,打筆仗功夫不行,或是宣揚祖師爺豐功偉績的本事不濟,就會大吃虧。至於這裡邊,真真假假的,又或者是幾分真幾分假,就跟先前我說那部山水遊記差不多,老百姓其實就是看個熱鬨,人生在世,煩心事多,哪裡有那麼多閒工夫去探究個真相。好像隔壁一條巷子,有人哭喪,路人途徑,說不得還要覺得那些撕心裂肺的哭聲,隻是有些煩人晦氣。街上迎親,轎子翻了,路人瞧見了那新娘子貌美如花,反而欣喜,白撿的便宜。若是新娘姿色平平,氣態粗鄙,或是新郎官從馬背上給摔得醜相畢露,耽誤了洞房花燭夜,旁人也會開心幾分,至於新娘子是好看了,還是難看了,其實都與路人沒什麼關係,可誰在意呢。”

老人坐著說話還好,行走時言語,柳清風就有些氣息不穩,腳步遲緩。

陳平安已經伸手扶住這位老尚書的手臂,點頭笑道:“不知道什麼時候,天底下所有人都讀得起書,認得理,明辨真假。”

柳清風咦了一聲,訝異道:“竟然不是明辨是非?”

陳平安說道:“知道世事的真假,會一直比較難。至於心中有無是非,跟讀不讀書,關係不大。”

柳清風點點頭,然後提醒道:“越是太平盛世,讀書人的媚態,尤其一涉官場,就會花團錦簇,讀書人的凶性,更是蘸了墨汁,躲藏極好,落筆越好,存世越久,你都要小心再小心啊。你如果不是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這些都是身外事,無須在意,證道長生,斷絕紅塵,跺跺腳,抖抖肩,山下有事,山上無事,你還是你,無事一身輕。”

進了門,是一個曆經宦海風波的大驪陪都禮部尚書,在跟落魄山山主談公事。

出了門,就隻是一個遲暮之年的書生柳清風,是與同道中人說世道,聊人心。

分不清楚,是貴為一宗之主的陳平安依舊書生意氣,還吃苦不多,不懂得一個身不由己的入鄉隨俗。

分得清楚,入鄉隨俗,又不流俗。就是讀萬卷書,行萬裡路,昔年陋巷貧寒的少年,果真遠遊有成。

陳平安說道:“柳先生,請放心,除了本就是朋友的柳清山和柳伯奇,還有青鸞國的柳氏祖宅獅子園,以及以後的一個個讀書種子,我都會儘量護住該護住的人和事。”

柳清風無奈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陳平安笑道:“不湊巧,我有這個心意。”

柳清風又不是那種迂腐之輩,會心一笑,那就好意心領了。

柳清風沉默片刻,與陳平安站在小巷路口,問道:“連同灰蒙山那隱居三人在內,你總喜歡自找麻煩,費心費力,圖個什麼。”

陳平安想了想,打趣道:“大雨驟至,道路泥濘,誰不當幾回落湯雞?”

柳清風點頭道:“雨後初霽,酷暑時節,那就也有幾分冬日可愛了。”

不遠處有一駕馬車,雙方作揖道彆。

柳清風走出去沒幾步,突然停下,轉身問道:“咱們那位郎中大人?”

陳平安一臉茫然,“誰?”

柳清風嗯了一聲,恍然道:“年老不記事了,郎中大人剛剛告辭離開。”

老人才轉身,又轉頭笑問道:“劍氣長城的隱官,到底是多大的官?”

陳平安答道:“官不小,官威不大。”

陳平安斜靠小巷牆壁,雙手籠袖,看著老人登上馬車,在夜幕中緩緩離去。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與柳先生再沒有見麵的機會了。憑借藥膳溫補,和丹藥的滋養,至多讓不曾登山修行的凡俗夫子,稍稍延年益壽,麵對生死大限,終究無力回天,而且平時越是溫養得當,當一個人心力交瘁導致形神憔悴,就越像是一場勢不可擋的洪水決堤,再要強行續命,就會是藥三分毒了,甚至隻能以陽壽換取某種類似“回光返照”的境地。

天底下除了沒有後悔藥可吃,其實也沒有包治百病的仙家靈丹。

柳清風一走,大概陪都那邊的藩王宋集薪會鬆口氣,京城的皇帝陛下,卻要頭疼美諡一事,高了麻煩,低了愧疚。

董水井來到陳平安身邊,問道:“陳平安,你已經知道我的賒刀人身份了?”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道。”

董水井沒有藏掖,“當年是許先生去山上餛飩鋪子,找到了我,要我考慮一下賒刀人。權衡利弊之後,我還是答應了。光腳走路太多年,又不願意一輩子隻穿草鞋。”

陳平安笑道:“咱倆誰跟誰,你彆跟我扯這些虛頭巴腦的,還不是覺得自己沒錢娶媳婦,又擔心林守一是那書院子弟,還是山上神仙了,會被他捷足先登,所以鐵了心要掙大錢,攢夠媳婦本,才有底氣去李叔叔那邊登門提親?要我說啊,你就是臉皮太薄,擱我,嗬嗬,叔嬸他們家的水缸,就沒有哪天是空的,李槐去大隋?就跟著。叔嬸他們去北俱蘆洲,大不了稍晚動身,再跟著去,反正就是死纏爛打。”

董水井差點憋出內傷來,也就是陳平安例外,不然誰哪壺不開提哪壺試試看?

董水井突然打量起這個家夥,說道:“不對啊,按照你的這個說法,加上我從李槐那邊聽來的消息,好像你就是這麼做的吧?護著李槐去遠遊求學,與未來小舅子打點好關係,一路任勞任怨的,李槐獨獨與你關係最好。跨洲登門做客,在獅子峰山腳鋪子裡邊幫忙招徠生意,讓街坊鄰居交口稱讚?”

陳平安氣笑道:“我跟你和林守一,能一樣嗎?既然喜歡一個女子,還畏畏縮縮,傻了吧唧的。”

董水井歎了口氣,“也對,你小子當年說去劍氣長城,就去了。”

董水井其實最佩服陳平安這件事。

少年時分,就一個人背劍遠遊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隻為與心愛的姑娘見一麵。喜歡她,得讓她知道。她喜歡是最好,她不喜歡,好像少年也不怕自己知道。

董水井就做不到,林守一也一樣。所以兩慫包,到最後隻能湊一起喝悶酒,擺些虛張聲勢的花架子。

董水井突然說道:“能走那麼遠的路,千山萬水都不怕。那麼神秀山呢,跟落魄山離著那麼近,你怎麼一次都不去。”

陳平安默然無聲,不知是無言以對,還是心中答案不宜說。

人生路上有些事,不單單是男女情愛,其實還有很多的遺憾,就像一個人身在劍氣長城,卻不曾去過倒懸山。

可能從來不想走去,可能想去去不得。誰知道呢。反正終究是不曾去過。

————

陳平安隱匿身形,從州城禦風返回落魄山。

在主山集靈峰的檔案房,是掌律長命的地盤,薑尚真和崔東山在這邊,已經仔細看過了關於正陽山和清風城的秘錄,數十本之多,歸檔為九大類,涉及到兩座宗字頭的山水譜牒,藩屬勢力,明裡暗裡的大小財路,眾多客卿供奉的境界、師門根腳,錯綜複雜的山上恩怨,以及雙方敵對仇家的實力……在一本本秘錄之上,還有詳細批注和圈畫,內容一旁分彆寫有“確鑿無誤”“存疑待定”“可延展”、“必須深挖”在內的朱紅文字。

張嘉貞雖然是泉府賬房小先生,但其實這些檔案、情報的分門彆類,這麼多年來,始終都是張嘉貞在輔助掌律長命。

見到了敲門而入的陳平安,張嘉貞輕聲道:“陳先生。”

習慣使然。

就像那些劍仙胚子,見著了陳平安,還是喜歡喊一聲曹師傅。陳靈均還是喜歡稱呼為老爺。

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來到桌旁,隨手翻開一本書頁寫有“正陽山香火”的秘錄書籍,找到大驪朝廷那一條目,拿筆將藩王宋睦的名字圈畫出來,在旁批注一句“此人不算,藩邸依舊”。陳平安再翻出那本正陽山祖師堂譜牒,將田婉那個名字重重圈畫出來,跟長命單獨要了一頁紙,開始提筆落字,薑尚真嘖嘖稱奇,崔東山連說好字好字,最終被陳平安將這張紙,夾在書冊當中,合上書籍後,伸手抵住那本書,起身笑道:“就是這麼一號人物,比咱們落魄山還要不顯山不露水,做事做人,都很前輩了,所以我才會興師動眾,讓你們倆一起探路,千萬千萬,彆讓她跑了。至於會不會打草驚蛇,不強求,她如果見機不妙,果斷遠遁,你們就直接請來落魄山做客。動靜再大都彆管。這個田婉的分量,不比一座劍仙如雲的正陽山輕半點。”

薑尚真說道:“韓玉樹?”

陳平安點頭道:“可能性很大。”

薑尚真摩拳擦掌,神采奕奕,說道:“桐葉洲有了,寶瓶洲有了,那麼北俱蘆洲某個幕後主使,就躲在那座兩袖清風不掙錢的瓊林宗裡邊嘍?”

北俱蘆洲,薑尚真很熟,是他的第二家鄉,山上朋友遍及一洲,在北俱蘆洲,隻要報上薑尚真的名號,喝酒都不用花錢。

崔東山輕聲道:“先生,咱們隻要動刀子,刀子一定要快,快到已經割了對手脖子,對手還不自知。準,穩,狠。就像先生在太平山,收拾一個韓玉樹。”

陳平安點頭道:“劉羨陽和我在明處,你們倆在暗處,三洲之地,離著中土神洲不近的,所以足夠了。畢竟劍術裴旻,隻有一個,剛好咱們又遇到過了。”

能夠讓他們三個合力對付的人物,確實不多。

崔東山笑眯眯望向周首席,道:“若是有人要學你們玉圭宗的半個中興老祖,當那過江龍?”

薑尚真笑道:“當然要儘地主之誼,哪怕沒有什麼過江龍,我們也要憑借田婉姐姐,和我這個‘韓玉樹’,製造機會,讓過江龍來寶瓶洲這邊做客。”

陳平安瞥了眼另外一摞冊子,是有關清風城許氏的秘錄,想了想,還是沒有去翻頁。

怕自己一個沒忍住,就喊上劉羨陽,直奔清風城而去。相較於正陽山,那邊的恩怨更加簡單清晰。

所以陳平安隻是抽出一本記錄正陽山山水譜牒的冊子,找到了位於前邊幾頁的護山供奉。

崔東山趴在桌上,感慨道:“這位搬山老祖,早已名動一洲啊。”

薑尚真瞥了眼那頭搬山猿的真名,袁真頁。浩然天下的搬山之屬,多姓袁。

薑尚真神色凝重,“一個能夠讓山主與寧姚聯手對敵的存在,不可力敵,隻可智取?”

親手篩選諜報、記載秘錄的張嘉貞,被嚇了一大跳。

隱官大人與寧姚曾經聯手抗衡袁真頁?莫不是自己遺漏了什麼驚世駭俗的內幕?可是落魄山這邊,從大管家朱斂,到掌律長命,再到魏山君,都沒有提過這樁密事啊。

張嘉貞死死盯住那一頁,心思急轉,這位正陽山的護山供奉,昔年為陶紫護道驪珠洞天之行,曾經有過兩樁天大的壯舉。

差點搬了披雲山回正陽山。

與老藩王宋長鏡,在督造衙署那邊,雙方點到即止,問拳一場,不分勝負。

後來那座披雲山,就晉升為大驪新北嶽,最終又提升為整個寶瓶洲的大北嶽。

至於宋長鏡,也從當年的九境武夫,先是躋身止境,最終在陪都中部大瀆戰場,憑借半洲武運凝聚在身,以傳說中的十一境武神姿態,拳殺兩仙人。

所以那頭搬山猿的名聲,隨之水漲船高。

這些事情,張嘉貞都很清楚。隻是按照自己先前的評估,這個袁真頁的修為境界,哪怕以玉璞境去算,至多至多,就是等於一個清風城城主許渾。

陳平安雙指撚住書頁,翻過一頁,再翻回,翻檢內容,不去看那些袁真頁的修道癖好、與誰交好,隻將那頭搬山猿,擔任正陽山護山供奉千年以來,山上山下,大大小小的幾十條欄事跡,反複看了兩遍。

張嘉貞愈發惴惴不安,輕聲道:“陳先生,是我疏漏了,不該如此馬虎下筆。”

陳平安笑道:“這還馬虎?我和寧姚當年,才什麼境界,打一個正陽山的護山供奉,當然很吃力,得拚命。”

薑尚真感歎道:“搬走披雲山,問拳宋長鏡,接受陳隱官和飛升城寧姚的聯袂問劍,一樁樁一件件,一個比一個嚇人,我在北俱蘆洲那些年真是白混了,卯足勁四處闖禍,都不如袁老祖幾天功夫積攢下來的家底。這要是遊曆中土神洲,誰敢不敬,誰能不怕?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

陳平安合上書籍,“不用氣。”

崔東山微笑道:“因為搬山老祖不是人。”

薑尚真點頭道:“那我這就叫畜生不如。”

張嘉貞聽得半句話都插不上嘴。

掌律長命,笑意盈盈。

陳平安帶著薑尚真和崔東山去往山巔的祠廟舊址。

先讓崔東山圍繞著整座山巔白玉欄杆,設置了一道金色雷池的山水禁製。

陳平安這才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幅禁製重重的畫卷,一手攥緊一端的白玉卷軸,輕輕抖開,畫卷鋪展開來,陳平安鬆開手,輕輕抬起雙袖,畫卷隨之“飛升”,懸在空中,緩緩旋轉。

崔東山和薑尚真對視一眼,然後相視而笑,雙方皆是恍然大悟。

當初陳平安在天宮寺外,問劍裴旻。

崔東山和薑尚真,其實都對一個至為關鍵的環節,始終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各自的先生,山主大人,到底如何抵擋住裴旻的傾力一兩劍,最終如何能夠護住那枚白玉簪子,在崔東山接應得手玉簪之前,不被劍術裴旻哪怕一劍殺人不成,再擊碎白玉簪子,一樣可以再殺陳平安。

現在極有可能會成為落魄山護山大陣的這幅畫卷,就是答案了。

倒懸山,敬劍閣,劍仙畫卷。

這些半劍靈之姿的劍仙英靈,曾經陪伴年輕隱官,一起守護半截劍氣長城。

陳平安撚出三炷香,分給崔東山和薑尚真一人一炷香。

陳平安作揖致禮,心中默念道:“過倒懸山,劍至浩然。”

隨後薑尚真和崔東山一起離開落魄山,先行探路。

不管是薑尚真,還是崔東山,任意一個,做事就已經足夠讓人放心,兩個一起,陳平安都不知道“擔心”兩個字怎麼寫的。

陳平安走到竹樓那邊,拿出一壺酒,有些猶豫。

朱斂來到崖畔石桌這邊坐下,輕聲問道:“公子這是有心事?”

陳平安本就想要找老廚子,說一說這樁心事,便與朱斂說了裴錢年少時所見的心境景象,又與朱斂說了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的五夢七心相。

分彆夢儒師鄭緩,夢中枕骷髏複夢,夢櫟樹活,夢靈龜死,夢化蝶不知誰是誰。

五夢之外,又有七相,跟隨陸沉的大道之行,依次顯化而生。木雞,椿樹,鼴鼠,鯤鵬,黃雀,鵷鶵,蝴蝶。

當然還有福地丁嬰的那頂蓮花冠。

朱斂抱拳笑道:“首先謝過公子的以誠待人。”

然後兩兩沉默。

陳平安轉過頭,發現朱斂神色自若,斜靠石桌,遠眺崖外,麵帶笑意,甚至還有幾分……釋然,好似大夢一場終於夢醒,又像久久未能酣睡的疲憊之人,終於入夢香甜,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整個人處於一種玄之又玄的狀態。這絕不是一位純粹武夫會有的狀態,更像是一位修道之人的證道得道,知道了。

魏檗心生感應,立即現身落魄山,但是不敢靠近石桌那邊,隻是站在竹樓廊下。

巡山歸來的陳靈均和周米粒,在小路上大搖大擺而來,魏檗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嘴邊,示意兩人先不要說話。

朱斂轉過頭,望向陳平安,說道:“若是大夢一場,陸沉先覺,我幫助那陸沉躋身了十五境,公子怎麼辦?”

陳平安毫不猶豫,答道:“怎麼辦?簡單得很,朱斂一定要還是朱斂,彆睡去,要醒來。此外不過是我仗劍遠遊,問劍白玉京。”

朱斂站起身,陳平安也已起身,伸手抓住老廚子的胳膊,“說定了。”

朱斂笑著點頭道:“我終於知道夢在何處了,那麼接下來就有的放矢。解夢一事,其實不難。因為答案早就有了一半。”

陳平安說道:“我那師兄繡虎和學生東山。”

陸沉當年重返家鄉浩然天下,在驪珠洞天擺攤算命多年,極有可能還有過一場“順手為之”的觀道,在等崔瀺與崔東山的神魂之彆,以及隨後崔東山的造就瓷人,都屬於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朱斂發現陳平安還攥著自己的胳膊,笑道:“公子,我也不是個貌美如花的女子啊,彆這樣,傳出去惹人誤會。”

魏檗鬆了口氣,剛要開口說話,就發現朱斂笑嗬嗬轉過頭,投以視線,魏檗隻好把話咽回肚子。

陳平安鬆開手,笑道:“真當我傻啊,石柔當年在那邊關棧道,對你的態度改變那麼大,一定是她看到了些什麼,否則就她那脾氣,絕不是你與她說了什麼道理,就讓她開竅的。我不過是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故意不問、假裝不知而已。”

朱斂伸出一根手指,搓了搓鬢角,試探性問道:“公子,那我以後就用真麵目示人了?”

陳平安點頭道:“有何不可?咱們落魄山都是宗門了,不差這件事。”

朱斂便背對竹樓那邊,揭了兩張麵皮,露出真容。

武瘋子。貴公子。謫仙人。

藕花福地這些個流傳江湖的說法,陳平安都很清楚,隻是到底怎麼個貴公子,謫仙人,具體怎麼個神仙姿容氣度,陳平安以往覺得撐死了也就是陸台,崔東山,魏檗這樣的。

所以這一刻,陳平安如遭雷擊,愣了半天,轉頭瞥了眼幸災樂禍的魏檗,再看了眼依舊身形佝僂的朱斂,陳平安呲牙咧嘴,最後笑容尷尬起來,竟然還下意識後退了兩步,好像離朱斂那張臉遠些才安心,壓低嗓音勸說道:“朱斂啊,還是當你的老廚子吧,鏡花水月這種勾當,掙錢昧良心,風評不太好。”

“確實,天底下最不要臉的勾當,就是靠臉吃飯。”

朱斂點點頭,嗓音溫醇,十分陌生,然後笑著重新覆上兩張麵皮,一張是掌櫃顏放的,一張是老廚子的。

陳平安提醒道:“嗓音,彆忘了嗓音。”

朱斂笑道:“好的。”

總算麵容嗓音都變成了那個熟悉的老廚子。

陳平安如釋重負,不過補上一句,“以後落魄山要是真缺錢了,再說啊。”

落魄山的鏡花水月,確實值得期待。

朱斂。

薑尚真,米裕,魏檗。崔東山。

客卿當中,還有柳質清。以後可以再加上個林君璧……

更年輕一輩,還有陳李,白玄……

人才濟濟,絕無半點青黃不接之憂慮。

兩人落座,陳平安取出兩壺糯米酒釀,朝魏檗那邊招招手。

陳靈均跟在魏檗身邊,一口一個魏老哥,熱乎得像是一盤剛端上桌的佐酒菜。

對魏山君的態度,自打陳靈均來到落魄山,反正就這麼一直反反複複,有一道明顯的分水嶺,山主下山遠遊,家中無靠山,陳靈均就與魏山君客氣些,山主老爺在落魄山上,陳靈均就與魏老哥不生分。

登山的修道之士,一般都是記打不記吃,景清大爺倒好,隻記吃不記打。

一個一瘸一拐的孩子,走到石桌這邊,鼻青臉腫,破天荒的,不雙手負後了。

白玄一手捂著臉,言語含糊道:“隱官大人,拳,我還是要練的,但是能不能彆讓裴錢教拳啊,她不厚道,喂拳不壓境啊。”

陳靈均低下頭,辛苦忍住笑。

周米粒撓撓臉,站起身,給個兒高些的白玄讓出位置,小聲問道:“你讓裴錢壓幾境啊?”

白玄怒道:“我高看她一眼,算她是金身境好了,事先說好了壓四境的,她倒好,還假裝跟我客氣,說壓五境好了。”

白玄趕緊轉頭看了眼竹樓附近的小道,並無裴錢的身影,這才繼續說道:“結果她出拳凶得不講道理,我都瞧不見她咋個出拳,老子整個人在空中飄來蕩去,跟把飛劍似的亂竄,挨了好些拳,小爺我才落地,剛落地,那裴錢的腳背就殺到眼前了,等我醒過來,裴錢蹲在一邊,說她最後是臨時收了腳的,不然一記腳尖戳在心窩那邊,我都得一邊吃飯一邊嘔血,要不就是一邊睡覺一邊……走樁。”

白玄哭喪著臉,揉了揉紅腫如饅頭的臉頰,哀怨道:“隱官大人,你怎麼收的徒弟嘛,裴錢就是個騙子,天底下哪有這麼喂拳的路數,半點不講同門情誼,好像我是她仇家差不多。”

陳平安有些痛心疾首,然後輕聲道:“你傻不傻,下次問拳,問她能不能壓六境,隻要她點頭答應,接下來怎麼回事,我絕不偏心。”

白玄眼珠子一轉,試探性問道:“壓七境成不成?”

陳平安微微皺眉,好像有些嫌棄,“你自己問去,我都不管。”

白玄身形搖晃站起身,踉蹌走到小道那邊,到了無人處,立即撒腿飛奔,去找裴錢,就說你師父陳平安說了,要你壓七境,哈哈,小爺這輩子就沒有隔夜仇。

約莫一炷香過後,白玄步履蹣跚地走回石桌這邊,臉頰兩邊都紅腫得沒個人樣了,這次的含糊不清,是半點不作偽了,有氣無力道:“小爺不練拳了,曹師傅,我回拜劍台了啊。能不能讓魏山君捎我一程,小爺我夜觀天象,今天不宜禦劍飛行。”

陳平安笑道:“練拳一半不太好,以後換人教拳好了。”

白玄坐在小米粒讓出的位置上,把臉貼在石桌上,一吃疼,立即打了個哆嗦,沉默片刻,“練拳就練拳,裴錢就裴錢,總有一天,我要讓她知道什麼叫真正的武學奇才。”

白玄想起一事,病懨懨問道:“隱官大人,裴錢到底啥境界啊,她說幾百上千個裴錢,都打不過她一個師父的。”

陳平安無奈道:“你真信啊。”

白玄站起身,“問拳去!”

陳靈均瞪大眼睛,刮目相看,落魄山上,竟有不輸自己的英雄豪傑?!

白玄瘸拐著離去。

在小道上,遇到了那個裴錢。

“裴姐姐裴姐姐。”

白玄肩頭一晃一晃,快步向前,然後一個側身,走在小道邊緣,開始一點一點挪步:“天色不早了啊,你師父讓我去好好休息呢,回見回見。”

等到與那裴錢擦肩而過,白玄一鼓作氣埋頭飛奔,等到回過神,已經到了台階那邊,白玄又不敢轉身回住處,就沿著台階一路等高,最後坐在山頂揉臉。

岑鴛機走樁登頂後,白玄已經轉過身,一世英名毀於一旦,小爺還沒學隱官下山大殺四方呢。

岑鴛機坐下休歇,猶豫了一下,輕聲問道:“白玄,怎麼回事?”

照理說,落魄山上,不會有人欺負白玄才對。

白玄悶悶道:“半夜夢遊,摔了一跤。”

岑鴛機悶悶起身,繼續走樁下山。

朱斂和魏檗一起乘著月色,回了院子手談一局,都很想念大風兄弟。

竹樓外的崖畔,暖樹走了趟蓮藕福地又返回。

所以最後一排人坐在崖畔,陳平安,頭頂的蓮花小人兒,裴錢,暖樹,小米粒,景清。

————

牛角山渡口,陳平安帶著裴錢和小米粒,一起乘坐骸骨灘渡船,去往北俱蘆洲,快去快回。

大致路線,是披麻宗,鬼蜮穀,春露圃,趴地峰。太徽劍宗,浮萍劍湖,龍宮洞天,最終重返骸骨灘,就此跨洲返鄉。

在大海之上,北去的披麻宗渡船,突然收到了一道飛劍傳信的求救,一艘南下的北俱蘆洲渡船,遇到了那條傳說中的夜遊渡船,無法躲避,即將一頭撞入秘境。

陳平安原本打算裴錢繼續護送小米粒,先行去往披麻宗等他,隻是陳平安改了主意,與自己同行便是。

他們悄然離開渡船,讓裴錢帶著小米粒在海上慢些禦風,陳平安則獨自禦劍去往高處,視野更為開闊,俯瞰人間,同時還能留心裴錢和小米粒,就此一路南遊,尋找那條古怪渡船的蹤跡。

一天夜幕中,陳平安禦劍落在海上,收劍入鞘,帶著裴錢和小米粒來到一處,片刻之後,陳平安微微皺眉,裴錢眯起眼,也是皺眉。

一艘大如山嶽的渡船,在海上竟然就那麼與他們交錯而過。

裴錢疑惑道:“師父,這麼古怪?不像是障眼法,也非海市蜃樓,半點靈氣漣漪都沒有。”

周米粒雙手抱胸,皺著兩條疏淡微黃的眉毛,使勁點頭:“是一丟丟的古怪嘞。”

陳平安略作思量,祭出一艘符舟,果不其然,那條行蹤不定極難攔截的夜遊渡船,倏忽之間,從大海之中,一個驀然躍出水麵,符舟好像擱淺,出現在了一座巨大城池的大門口,裴錢凝氣凝神,舉目望去,城頭之上,金光一閃而逝,如掛匾額,模糊不清,裴錢輕聲道:“師父,好像是個名叫‘條目城’的地方。”

“條目城?聞所未聞。”

陳平安笑了笑,以心聲與裴錢和小米粒說道:“記住一件事,入城之後,都彆說話,尤其是彆回答任何人的問題。”

沒有城禁,隻是當陳平安他們入城之後,豁然開朗,視野所及,人頭攢動,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熱鬨得像是一處繁華京城。

陳平安轉頭望去,裴錢手持行山杖,背著個籮筐,籮筐裡邊站著個小米粒,扛著根金扁擔,他伸手一拍裴錢的腦袋,再拍小米粒的腦袋,微笑道:“不講究那個了,隨便問隨便答。天大地大,我們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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