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集薪站了一會兒,就轉身默默離開,就像他自己說的,兩個泥瓶巷當鄰居多年的同齡人,其實沒有太多好聊的,打小就相互看不順眼,從來不是一路人。隻是估計兩人都沒有想到,曾經隻隔著一堵院牆,一個大聲背書的“督造官私生子”,一個豎起耳朵偷聽讀書聲的窯工學徒,更早的時候,一個是衣食無憂、身邊有婢女操持家務的公子哥,一個是經常餓肚子、還會偶爾幫忙提水的草鞋泥腿子,會變成一個浩然第二大王朝的權勢藩王,一個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
宋集薪忍不住抬頭看了眼天色,不知道當年那些曾經灑落在泥瓶巷裡的陽光和月色,會不會覺得那趟人間遠遊,不虛此行?
宋集薪緩緩而行,與那陳平安不告而彆,原本像是一棵生長在稻田裡的稗草,路人不會多看幾眼,可因為當鄰居的關係,約莫十年的打交道,所有的童年、少年光陰,都給了那棟宅子,那條狹窄小巷,宋集薪實在看得煩了,時至今日,事到如今,好個自小深草裡,漸覺出蓬蒿。
與他又有什麼關係。
不曾想陳平安長揖起身後,喊住了宋集薪,宋集薪轉頭問道:“有事?”
陳平安走到他身邊,“大瀆祠廟這邊,有沒有給香客住宿的屋舍,有的話,你幫我要一間。”
自己趕路快,薑尚真那條雲舟渡船,估計最早也要明天正午時分,才能趕到大驪陪都附近的仙家渡口,春風渡。
宋集薪點頭道:“看在老龍城藩邸某本嶄新冊子的份上,我幫你開這個口。”
老龍城戰場曾經因為一撥古怪妖族修士,傷亡意外的大,大驪藩邸的文秘書郎,翻檢了無數大驪檔案秘錄,都未能找出對方的根腳,最後是憑借一本並未記載出處的冊子,迅速勘驗出了‘夢魘’和‘竊臉人’的身份,得以扭轉戰局,不然大驪修士的戰損會極大。後來那本冊子,藩王宋睦傳令下去,老龍城當天就刊印出來數千本,廣為流傳,參加過老龍城戰事的山上修士,幾乎人手一本。
再後來,憑借這部詳細記載了百餘種妖族旁門修士的冊子,各洲找出了不少隱匿在山野市井的狡猾妖族,一本無名冊子,被後世修士譽為《搜山錄》,比起更早的那幅《搜山圖》,當然還是無法媲美,不過能夠為後者查漏補缺。
陳平安隻當不知道什麼冊子。
宋集薪看著這個麵無表情的昔年鄰居,大概是這副模樣瞧著太像小時候了,他就忍不住來氣,習慣性就非要嘴賤多說幾句,嘖嘖笑道:“好像每次跟你聊天,都是這麼麵癱沒個表情,死魚眼,悶葫蘆,幾棍子打不出個屁來……”
約莫是察覺到對方的忍耐極限,宋集薪話頭一轉,笑容誠摯幾分,道:“不過你運氣算不錯得了,按照附近幾條巷子老人們的說法,脾氣隨你爹,模樣隨你娘。還有,落魄山宋山神的事情,在山神祠廟搬遷之前,魏山君始終沒有怎麼為難他,最後還給了棋墩山這塊風水寶地,讓宋山神重建祠廟,就當我再欠你一個人情。至於陳平安認不認,以後要不要討要,都是你的事情,反正宋睦很承情。”
陳平安說道:“早這麼會做人,也不至於吃那頓打。”
宋集薪下意識伸手揉了揉脖子,“彆說得這麼輕描淡寫啊,差點給你掐死了好不好。那件事,確實是我做得不地道了,這會兒我與你道個歉。我知道你這個人最記仇,說好了,這筆舊賬咱倆就當兩清了。”
宋集薪曾經胡亂編撰了個風水說法,拐騙陳平安去龍窯當了學徒討生活,讓陳平安打破了一個誓言,然後給陳平安知道真相後,差點在泥瓶巷裡掐死了宋集薪,黝黑精瘦的少年,瘦竹竿似的身材,力道卻大得驚人,養尊處優好似貴公子的宋集薪,鬼門關打了個轉,在那之後,其實氣不順很多年。隻不過回頭來看,就算當年陳平安鐵了心要殺他,死是肯定不會死的,因為負責盯著泥瓶巷的大驪諜子死士,其實在旁偷偷看著那一幕,在大驪國勢風生水起之前,在皇叔宋長鏡帶他去廊橋那邊敬香之前,早年在宗人府譜牒上先從“宋和”纂改為“宋睦”、再被抹掉名字的宋集薪,是絕對死不成的。
陳平安點頭說道:“我跟你本來就沒什麼死仇,兩清了是最好。”
宋集薪猶豫了一下,問道:“那你跟大驪怎麼算?”
陳平安說道:“頭頂三尺有神明,腳下每步在理上。”
宋集薪一笑置之,帶著陳平安找到那位廟祝,說了自己身邊這個山上朋友,打算借住一宿的事情,廟祝當然不敢與一位藩王說個不字,祠廟內的香客屋舍再緊俏無缺,想想法子,還是能夠騰出幾間來的。
如今的濟瀆廟祝,是一位早年在大驪山崖書院求學的練氣士,百歲高齡了,依舊精神矍鑠,龍門境修士,算是山崖書院最早的一撥求學士子,老人並非是大驪人氏,所以在當年主動遊學大驪,就顯得十分特立獨行。在那段歲月裡,北方大驪依舊是一洲公認的蠻夷之地,而大驪王朝的本土文豪碩儒,在當時是出了名的謙虛,以能夠與盧氏王朝、大隋的讀書人詩詞唱和為榮,去信極多,回信極少。哪怕自家就有那繡虎崔瀺、書院山長齊靜春,依舊不願在文章一事上如何搭理兩人,當時文壇士林,還有許多廣受稱道的說法,比如盧氏山河的日落景象,冠絕一洲之北,大隋的半輪月,猶勝大驪圓月……
所幸大驪鐵騎的馬蹄聲大,這些個文縐縐的說法,邊關風沙大,馬蹄一踩,風一吹就散了。
得到祠廟這邊的確切答複後,宋集薪轉頭看了眼陳平安,笑問道:“那我可就不管你了?真要有事,現在就說,之後想要去陪都藩邸找人,就得按照山上規矩走。怎麼樣,還有沒有要聊的?”
陳平安先與那廟祝作揖致謝,對宋集薪露出個笑臉,“看在你聊了不少泥瓶巷的份上,我跟你就沒什麼好聊的了。”
宋集薪也不介意有個外人在場,會不會失了顏麵,與陳平安打趣道:“幾場夜遊宴,讓我的私人錢袋子,元氣大傷。所以你將來那場慶典大禮,我就不去了。”
陳平安笑道:“人到不到,是沒關係的。陪都藩邸的禮,不能不到。”
宋集薪搖搖頭,“財迷依舊。”
陳平安說道:“這種話,你一個打小兜裡就哐當響的人,說不著我。”
廟祝大為震驚,實在不清楚這位瞧著很麵生的青衫劍客,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有幸能夠與藩王宋睦如此相熟,聽著好像不是一般的言語無忌。難道是驪珠洞天那邊的某位“老鄉”?比如濟瀆上任廟祝林守一,與藩王就有幾分身為同窗的私人情誼,說話聊天,也不太官場。隻不過林廟祝說話,再不講忌諱,還是沒有眼前這位男子隨意。
宋睦來大瀆祠廟燒香的次數,屈指可數,三年都攤不上一次,每次都喜歡微服私訪,不喜歡擺排場,整個寶瓶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藩王,今天竟然親自幫人討要一間屋舍,就更是破天荒的事情了。
如今大驪廟堂形勢微妙,皇帝陛下諸多舉措,山上山下,極得人心,被忙著修訂官史的各國藩屬朝廷,眾口一詞,譽為千古一帝。但其實誰都心知肚明,始終身在戰場第一線的藩王宋睦,與山上仙師的香火情,更多,尤其是宋睦與大驪鐵騎的關係,更好。
而且還有一個小道消息,皇帝宋和是繡虎崔瀺的弟子,藩王宋睦卻是齊靜春的學生。但是這對親兄弟的行事風格,好像與兩位先生,剛剛相反。皇帝宋和讓一洲山河,如沐春風,藩王宋睦在戰事中殺伐果決,坐鎮陪都這些年,依舊鐵腕,雷厲風行,中嶽山君晉青,一次觸犯禁忌,竟然隻是一道出自藩邸的申飭,就讓一位大山君親自來到祠廟這邊謝罪,以至於有了個“山與水低頭”的說法。
廟祝不敢久留,說了屋舍地址,給了一把鑰匙就離開。
宋集薪說道:“走了。”
也不奢望陳平安會送一路。
不料陳平安說道:“送你到門口。”
宋集薪一臉受寵若驚的神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陳平安說道:“看在你沒有讓齊先生失望的份上。”
宋集薪翻了個白眼,“彆,欠著好了。”
陳平安卻沒好氣道:“不送,你求不來,要送,也攔不住。”
宋集薪抖了抖袖子,最終雙手籠袖,笑望向這個家夥,“這麼鋒芒畢露啊,這可就又不像你了。”
陳平安伸手繞後,摘下所背長劍。
嚇了宋集薪一大跳,直接破口大罵道:“你他媽的要乾嘛?陳平安,要乾架也彆欺負人啊。”
陳平安斜瞥了眼大驪藩王,提劍在手,懸佩在腰側,隻是略作猶豫,沒有懸在左側,更換位置,換成了右側。
這個看似很多餘的動作,更是看得宋集薪眼皮子直打顫,他娘的陳平安是個不易察覺的左撇子!當年很多時候,比如看那陳平安坐在門口雙手拉坯,連宋集薪都會忘記此事。
陳平安說道:“馬苦玄還在大瀆水邊,我去找他。跟你犯不著。”
宋集薪立即從袖中撚出一枚金色材質的傳信符籙,笑嘻嘻道:“那你們倆好好聊,好好敘舊,放心,有我在,陪都這邊,絕不乾涉你們兩個的切磋。”
陳平安說道:“彆緊張,打聲招呼而已,打不起來。你不用刻意提醒城頭上的那位道門仙人。”
宋集薪皺眉道:“在掌觀山河,我們的言語,都給聽了去?”
陳平安搖頭道:“看了,沒聽,藩王的麵子大。”
宋集薪恢複笑意,收起符籙。
兩人並肩而行。
陳平安說道:“你倒是跟以前一個德行,喜歡翻臉不認人。”
宋集薪氣笑道:“陳平安,差不多就可以了,今天你說了一籮筐的怪話,我都在忍。”
陳平安說道:“我聽了你將近十年的怪話,都沒覺得是在忍。不過最後說句不太中聽的大實話,你就是個窩裡橫,吵架的本事,也就隻能在我這邊抖摟威風,根本比不上那幾位高手。”
宋集薪半點不惱,反而哈哈大笑,一個不小心嗓門有點大,結果就挨了陳平安一記手肘,疼得宋集薪呲牙咧嘴。
泥瓶巷顧璨的娘親,小鎮西邊李槐的娘親,杏花巷老嫗,再加上小鎮賣酒的黃二娘。
這位四大宗師,大概能算是家鄉小鎮淳樸民風的集大成者,是前輩。顧璨,李槐,宋集薪,馬苦玄,陳平安,大概都算是這條道路上的晚輩……
當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紛紛走出家鄉後,不知多少外鄉人,都領教過這些年輕人這門本事的高低了。
宋集薪揉了揉肋部,感慨道:“很是懷念。”
陳平安猶豫片刻,還是說道:“還沒到憶苦思甜的時候,陽關大道上的廝殺,無非是靠熬靠拚,死則死,活就活。此後夜路,越在高處,越不好走,你悠著點。京城那邊,前有柳清風,後有趙繇,一個很厲害,一個對你很熟悉。不管如何,記得先給自己鋪條退路,至於退路是往上去,還是往回走,總之是條退路就成。”
宋集薪嗯了一聲,輕輕點頭,突然轉過頭,輕聲問道:“不如?”
陳平安搖搖頭,“免了。出了祠廟,我都不認識你。”
不如你陳平安來當那大驪新國師?
算了,我陳平安不認識什麼藩王宋睦,今天隻是在祠廟裡邊,與齊先生的弟子之一,一個不討喜的鄰居宋集薪,隨口說幾句心裡話。
到底是當了多年的鄰居,打啞謎一般的問答,雙方卻都心知肚明。
宋集薪卻神采奕奕,伸手抓住陳平安的胳膊,壓低嗓音道:“不著急,我能等!”
陳平安手臂輕輕一震,將那宋集薪手臂彈開,“貪大求全的臭毛病,以後改改。”
到了祠廟門口,隻差一步就要跨過門檻,宋集薪突然說道:“記得公私分明,彆給他人任何機會。”
陳平安右手拇指已經悄然抵住劍柄,“你彆忘記是右手香,左腳邁。”
宋集薪笑著左腳邁過門檻,走出濟瀆祠廟,下了台階後,轉身望向那幅對聯。
陳平安如出一轍,再次與宋集薪並肩而立。
宋集薪問道:“還有那空白匾額,有沒有想法?你要是有,我可以做得悄無聲息,滴水不漏。”
陳平安默不作聲。
宋集薪輕聲道:“各洲山頂那邊,其實都知道濟瀆供奉之人是誰,也都知道了主殿神像,如今隻是擺設,相信很快就會有人與大驪建言,換成更加名副其實的稚圭,畢竟她是世間的唯一一條真龍,而稚圭什麼脾氣,你很清楚,她是肯定不會拒絕的,甚至覺得天經地義,關鍵這裡邊,稚圭也有幾分不願讓他人染指濟瀆祠廟的心思,當然她更有與齊先生慪氣的私心在,我都沒法跟她說理。到了那個時候,估計皇帝陛下推脫一兩次後,就會點頭了。話說回來,你早早與稚圭解契,不賺那份水運,其實是對的,收益是大,後患卻也不小。”
陳平安點頭道:“以後隻要是針對我們文聖一脈的手段,不管是台前還是幕後,陳平安和落魄山都接。當然你也彆閒著。”
宋集薪微笑道:“無法想象,我們兩個,還有並肩聯手的一天。”
陳平安嗯了一聲,“是挺糟心的。”
宋集薪啞口無言。
宋集薪沉默片刻,想起一事,神色凝重起來,“要小心一撥彆洲遠遊的練氣士,遇到了就最好繞路,這夥人除了領頭護道的兩位老人,其餘年紀都不大,身份極為特殊,行事更加隱秘,好像不太喜歡禦風,喜歡用兩條腿跋山涉水。北俱蘆洲有些留在寶瓶洲的劍修,先前就吃了大苦頭,這會兒還不知道他們的蹤跡,憑空消失了,要知道其中還有一位玉璞境劍仙。而且這件事,大驪除了極少數人,連我在內,山上山下,不到五人,其餘都沒資格知道。我之所以清楚這個,還是對方與我們大驪宋氏‘打招呼’,算是與一位東道主客氣幾分,免得北俱蘆洲丟了十數位劍修,讓我們瞎找。不過你遇到他們的可能性,不大。”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如果沒有猜錯,應該是由中土文廟領銜,連同陰陽家和術家的練氣士,正在重新製定光陰刻度,以及確定長短、重量和容積等事。這是大戰過後,浩然天下的頭等大事,需要有人走遍九洲山河,才好動手重製昔年禮聖確定下來的度量衡。誰要是在這種時候一頭撞上去,不是找死是什麼,在文廟吃幾年牢飯,都算文廟很講理了。”
浩然天下如今的天時,是不穩固的。除了與蠻荒天下相互牽連造成的影響之外,還與浩然天下自身天道的某種“缺漏”有關,所以陳平安才會猜測用來精準確定度量衡的那幾件重器,都已經出現些許偏差,而他們的差以毫厘,就等於完全作廢。至於誰能夠造成這種大道折損,根本都不用猜,是那托月山大祖,以及文海周密,除此之外,任何一位王座大妖都做不到。
而這種大道無形的深遠影響,一位浩然天下的山巔練氣士,境界越高,體會越深。
宋集薪嘖嘖稱奇,笑道:“不愧是當隱官的,這都能夠猜到。”
兩人轉身緩步,陳平安問道:“馬苦玄這麼瞎鬨騰,都沒人管管?”
賒月,純青,許白。數座天下的一年輕兩候補。
馬苦玄這個人雖然行事乖張,但最少不說大話,所以那三位肯定都在馬苦玄手上吃了苦頭。賒月好像不太擅長廝殺,至於竹海洞天的純青,以及那位少年薑太公,陳平安沒接觸過,不好說。可按照當年那份都傳到了城頭的山水邸報,後邊兩位,年紀太輕,又好像都不是走慣了江湖的,輸給馬苦玄,其實不算奇怪。
宋集薪說道:“戰功太多,隨便揮霍。何況馬苦玄招惹彆人的本事,彆人不知道,你我還不清楚?山上切磋,又是同輩,還沒分生死,旁人看熱鬨還來不及,勸個什麼。如今馬苦玄在寶瓶洲,都可以橫著走了,真心崇拜馬苦玄的年輕修士,更是不計其數。不喜歡他那種跋扈作風的,恨不得馬苦玄喝口涼水就嗆死,走路崴個腳就跌境,喜歡馬苦玄的山上年輕人,恨不得馬苦玄明天就是仙人,後天就是飛升境。”
陳平安笑道:“其實也就是沒碰到曹慈或者斐然,不然馬苦玄立馬要改名字去。”
宋集薪道:“馬苦玄在那邊等你?”
陳平安點頭道:“都已經把餘時務支開了。”
宋集薪疑惑道:“你為何改變主意?”
陳平安說道:“因為他還是不死心,沒把‘事不過三’當真,所以故意留在大瀆水畔等我。還是你最懂他,挑釁人這種事情,馬苦玄確實很擅長。也就是你脾氣好,不然這麼多年的大眼瞪小眼,擱我忍不了。”
宋集薪有些無奈。一罵罵倆。好嘛,你們倆打去。
宋集薪走向遠處一輛並不張揚的馬車,車夫是一位大驪陪都的頭等供奉。
轉頭望去,年輕藩王發現那個家夥還站在原地,好像在等自己上車。宋集薪笑著揮手作彆,心中有些古怪。再一想,便釋然了,畢竟是多年鄰居和……半個同門,“我們文聖一脈”嘛,又一想,宋集薪臉色古怪,按照輩分,他娘的陳平安算不算自己的小師叔?
這樣的一個人,怎麼就成了文聖的關門弟子?
宋集薪坐在車廂內,開始好好思量這個問題。
沒有跟陳平安當過鄰居的人,根本無法想象這個泥腿子是怎麼個想錢想瘋。一天到晚,一年到頭,反正念不起學,讀不起書,就隻有兩件事,掙錢,省錢,而按照泥腿子當年的那個說法,沒錢人,省錢就是掙錢。記得陳平安說完這句話之後,稚圭在院子裡撣被子,宋集薪坐在牆頭上,晃蕩著一隻錢袋子,問陳平安年關了,要不要借錢買那春聯、門神。陳平安當時說不用。
這家夥經常進山采藥,而且隻會用市價最低的一個賤價,賣給楊家鋪子,泥腿子從不講價。
鄉裡鄉親,隻要有事,打聲招呼,陳平安就會幫忙,莊稼活,大半夜搶水,紅白喜事,每逢守靈,肯定會到天明,親人都熬不住去睡了,少年還一個人坐在那邊……
每次年關幫忙殺豬,出力不小的少年,按照鄉俗上了桌,都隻吃一大碗米飯,夾一筷子肉就離開飯桌。有人殺雞,若是有那不要的雞毛,都會先打聲招呼,撿起來帶回家做成雞毛撣子、毽子。
砍柴燒炭,因為擔心與青壯起衝突,想要燒炭,就得多跑很多山路。年年都會有盈餘,就一袋袋背出山,背回家,再背著走門串戶,送給街坊鄰居,還會說木柴不好,炭燒得差了,賣不出錢。如果有人留他吃飯,或是有老人們還一些雞蛋什麼的,也不答應,隨便找個由頭就跑了。
找竹林挖筍曬筍乾,一點一點搜集龍窯廢棄的瓷泥,隻是瞥見一眼鄰居的文房清供,有事沒事帶著個小鼻涕蟲,一起去老瓷山翻翻撿撿,自己打造木框,揀選那些圖案相較完整、相似的瓷片,拚湊瓷片做那掛屏,陳平安曾經詢問宋集薪買不買,宋集薪當時其實挺眼饞一幅碎瓷皆是龍紋的掛屏,不過當時小鼻涕蟲嗓門震天響,說什麼一幅掛屏買十個稚圭暖被窩都夠了,這要都不買,簡直就是讓祖墳的棺材板都壓不住了……聽得宋集薪心煩,那小兔崽子踩在隔壁院子板凳上,一邊嚷嚷,一邊擤鼻子甩在宋集薪院子這邊,宋集薪就說這玩意太糙,送都沒人要,靠這個賺錢就太昧良心了。在那之後,陳平安就不再去老瓷山撿破爛了,原本做好的幾幅掛屏都送了人,劉羨陽,泥瓶巷的顧璨,還有些家裡孩子在上學塾的街坊鄰居。
十四歲之前,吃百家飯長大的窯工學徒,好像就早早還清了所有年幼時欠下的人情。
不知為何,開始閉目養神的藩王,隻是想起了當年,自己有次帶著婢女返回泥瓶巷,剛好看到草鞋少年站在他家門口,掏出鑰匙開門之前,泥腿子迅速瞥了一眼鄰居的門與牆,開了門,忍不住後退了幾步,再看幾眼。
宋集薪有些小小的後悔,早知道當年就花幾顆銅錢,買下那副瓷掛屏了,依稀記得,其實手藝挺不錯的,還很用心,四季花草鳥雀都有。
記得小時候,宋集薪偶爾撇下稚圭,獨自散步在外,回家晚了,宋集薪其實膽子不大,怕鬼,就會一邊跑一邊喊那陳平安的名字。每天晚上總也不點燈的同齡人,就會吱呀開門,遙遙應一聲。
在陳平安去龍窯學燒造瓷器之後,宋集薪年紀大了,學了幾個子不語怪力亂神的書上道理,就不這麼鬨了,也會覺得丟臉,加上也怕吵到稚圭,在更後來,雙方鬨了那麼一場,估計就算一個樂意喊,一個也不會應了。不過住在泥瓶巷另外一端的小鼻涕蟲,頂替了宋搬柴,顧璨不知為何,每次一個人去田壟趴著釣黃鱔,回家都喜歡繞路,非要穿過一整條泥瓶巷回家,小鼻涕蟲腰懸一隻竹編小魚簍,一邊跑一邊可勁兒喊著陳平安的名字,陳平安隻要在家,都走出屋子,大多會站在院門口外邊,與顧璨聊幾句。劉羨陽偶爾聽煩了,會扯開嗓子罵幾句喊鬼呢,顧璨停步之前,就會回一句喊你祖宗的名字呢,趕緊把那懶貨王朱喊起床,一起燒香,求求祖墳冒青煙……宋集薪其實心知肚明,如果不是陳平安攔著小鼻涕蟲,不知如何說服了顧璨,宋集薪他家每天都要換春聯、門神,宋集薪不心疼那幾個銀子,但是誰不煩啊。
顧璨這個小王八蛋,比陳平安記仇太多了,是真能咬牙不睡,辛苦熬到深更半夜,再跑來自己家門口丟石子砸窗戶的。當年覺得可笑、事後越想越最可怕的地方,在於每逢雨雪泥濘,巷子裡邊留下的一串鞋印,是大人的,而且稍稍錯開的兩串腳印,隻出現在半條巷子。這意味著顧璨是冒著雨雪天氣,出了自己家門後,是繞路到了小巷另外那邊,再走向陳平安和宋集薪那邊,砸完石子就沿著原路飛奔逃走,直到今天,宋集薪都很好奇那雙大人的鞋子,顧璨到底是栽贓嫁禍給了誰,當年到底是從誰家裡偷來的,這個小鼻涕蟲又是具體怎麼“一路行走”的。
要知道,那會兒的顧璨,才四五歲啊。
如今的顧璨,好像還不到而立之年,就成了白帝城城主的關門弟子,已經在中土神洲是出了名的“講理之人”。
如果說小時候的陳平安,隻是由不得他怕麻煩,所以習慣成自然,變得很不怕麻煩,那麼顧璨的那份好耐心,就真是天生的了。
宋集薪哪怕今天與陳平安重逢,依舊覺得顧璨,其實比陳平安,更像是一個純粹的修道之人,是天生的野修,或者說是天生的白帝城嫡傳。
而且宋集薪篤定在未來百年內,顧璨一定會是中土神洲最出類拔萃的幾個天才修士之一,或者沒有之一?
宋集薪想到這裡,笑了起來,輕聲道:“我們泥瓶巷是個好地方,我小時候不該怕鬼的。”
大瀆水畔,馬苦玄獨自一人,伸了個懶腰,舒展筋骨,然後十指交錯,靜待一場苦等多年的問拳,姍姍來遲,讓他好等。
不過如今大概可以換成問劍了。
半個朋友的餘時務已經識趣走了,餘時務就這點最好,那些難聽的好話,願意說個一兩次,卻也不會多說,不會惹人煩。
背對濟瀆祠廟大門的一襲青衫,緩緩而行,天生左撇子的劍客,懸劍在右,右手拇指抵住劍柄
,不著急推劍出鞘。
這把長劍,名為“夜遊”。
仗劍夜遊,鞘外劍光,光亮如月。人間夜幕,劍客提劍,如持燈燭。
馬苦玄以心聲遙遙問道:“要不要我打造一座小天地?老規矩,畫個圈,誰出去算誰輸?”
陳平安一個微微彎腰,左手握住那把“夜遊”,拔劍出鞘,一個前掠。
悄然無聲,陳平安一人一劍,帶著那個大瀆畔的馬苦玄,一起就此身形消失天地間。
與馬苦玄先後乾架兩次,一向都是陳平安沉默當啞巴,馬苦玄喜歡絮叨個不停,今天過後,這個不太好的習慣,相信馬苦玄肯定會改。
籠中雀,馬苦玄置身於劍氣茫茫、縱橫交錯的天地中,眯起眼,隻見天幕處,驟然間出現了一粒光亮。
在依舊靜止不動的馬苦玄和那天幕一粒劍光之間,天地震動,漸次矗立起一尊尊金身神靈,有些是貨真價實的金身法相,有些是馬苦玄的觀想之物,總計多達十二位。
十二尊巍峨神靈,懸空而立,腳下都踩著一顆顆同樣是馬苦玄觀想而出的古老星辰。
馬苦玄則縮小為一粒芥子,如一位練氣士陰神遠遊天外,遙遙可見那日月星辰。
在他人小天地中,自成一座小天地。
一劍直斬而下,原本筆直一線的劍光,先後出現了十一次劍光彎折,依舊是一劍,斬開真真假假的十二神靈金身。
馬苦玄嗤笑一聲,一粒芥子身形,竟是直接化作虛無。
但是在馬苦玄身形消散後,籠中雀劍氣小天地,竟然開始自行擴大,因為浮現出了一座遠古遺址,是一大片的星河,漩渦流轉。
隱隱約約,四座高聳天門,各在一方,掩映在星河璀璨當中。
在那星河漩渦當中,有一條極為矚目的金色絲線。
東西兩邊,日月高懸,又各自拖曳著一條螺旋狀七彩光線的登天之路。
在席卷兩座天下的那場大戰之前,兩座飛升台,一處依舊保持相對完整的驪珠洞天“螃蟹坊”,一處是道路早已斷開的蠻荒天下托月山,飛升之境,就是那處三教祖師都無法徹底打破禁製的“天庭”,因為那邊的“山水禁製”,是以數以千萬計的星辰,皆是由一副副神靈屍骸分化而成,再與一條大道顯化為“某種真相”的光陰長河相互牽連。
要論陣法,一座天庭遺址,就是數座天下的陣法之源。
當年那場大戰,曾經有相當一撥人族修士,因為沒有立即撤出戰場廢墟,長久置身其中,竟然在某一刻就各自形銷骨立,塑造金身,最終在陣法牽引下,憑借自身蘊藉的某一類神性,自動與大道契合,迅速剝離人性,成為一位位嶄新的神靈……然後這些神靈,一部分被拘押在了兵家各大祖庭、宗門,一部分被劍修當場斬殺,哪怕金身徹底破碎,消散的魂魄,卻永久被拘押在了遺址當中,與大陣融為一體。
傳聞佛祖是最後一位撤出此處遺址,但是依舊未能真正打破禁製,因為哪怕隻差絲毫,都是天壤之彆,結果半點無異,看似淪為廢墟的天庭,都會重歸為舊的那個“一”。一旦神靈各歸其位,得以“補缺”,甚至就會恢複大戰之前的麵貌。
當時為佛祖護陣之人,分彆位於四座破碎天門附近,撐開天地,至聖先師,道祖,兵家老祖,“年輕劍修”陳清都。
這些注定不會記載書上的老黃曆老故事,都是阿良那次重返劍氣長城,與陳平安說的。
而白玉京鎮壓的化外天魔,西方佛國鎮壓的鬼物,以及禮聖坐鎮天外,很大程度上,就是防止有任何遺漏,被一些遠古神靈餘孽借機壯大實力,人族修行登頂,難如登天,但無論是化外天魔還是鬼物,甚至是在天外的某些“新人”,隻要被神靈拘押丟入遺址當中,隻要大道契合,根本無需修行,瞬間就會是一位位天賦神通的嶄新神靈,得以重新現世,而後世萬年的數座天下,之所以會有某些高位神靈的轉世為人,本身就是一種大道之爭的“攔路”,力求哪怕有那萬一,在遺址當中崛起的新神靈,都無法占據某些位置關鍵的神位,尤其是那幾個至高神位。
而禮聖與文廟聖賢,以及一小撮飛升境大修士,再加上各自“與己道合道”的諸子百家祖師,都會在禮聖“開門”之後,以一種種大道顯化,才得以打殺那些嶄新神靈。那是一場相互大道消磨的新舊大道之爭,這就是為何諸子百家的老祖師,幾乎人人都在以學問證道,卻偏偏在浩然天下極少露麵現身的根源所在,因為他們需要在浩然“一吃飽”,就需要“尊禮循例”去往天外。
所以昔年在劍氣長城,阿良也好,師兄左右也罷,都對禮聖,極為尊敬。
阿良更是說過,天底下有四位,是走哪裡都吃香的,而且是人人由衷敬重。
一位是咱們浩然天下最講道理、同時又最會打架的禮聖。規矩重,道理沉,隻落在所有的山巔高人身上,卻輕在凡俗夫子肩頭。
而且誰不服氣,在那中土文廟都極少出現的禮聖,就從天外重返浩然,親自去那諸子百家的某座祖師堂,與之講理。
阿良說曾經還有位諸子百家的老祖宗,給逼急了,大罵禮聖是以內聖之名行霸道之實,結果給不言不語的禮聖直接拽向天外,然後結結實實聊了三十年,問道一場,如果不是禮聖幫忙補全一家學問缺漏,點到為止,後者差點就要轉入儒家當聖賢。
再一位是那道祖首徒,白玉京大掌教。還有一位是西方佛國那位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菩薩。
陳平安說第四個,不用講了。
把辛苦鋪墊半天的阿良,又給憋了半天,最後悻悻然道,不曾想咱們那位老大劍仙,在你小子心目中,如此沒有地位。
當時阿良走在太象街上,一邊與陳平安調侃了一句,老話說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真不騙人的。同時一腳輕輕踹開個都不認識就敢朝他吐口水、表達仰慕之情的小屁孩,一腳踹得那孩子趴自家大門上當門神,跌落在地後,哇哇大哭,然後就立即跑出個婦人,笑著大罵阿良沒良心,怎麼這麼狠心對自己的親生兒子……
阿良當時瞥了眼那坐地上哭花臉的孩子,問陳平安,長得像不像?陳平安說還好,大概是相貌更隨他娘。
那婦人立即朝隱官大人豎起大拇指,笑著說打算讓兒子順便認個乾爹算了。看著那兩個裝聾作啞快步離開的狗日的,婦人大笑不已。
再後來,那個孩子跟隨飛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婦人和她男人,隻因為丈夫是元嬰,哪怕她不是地仙,就都沒走。
陳平安此刻持劍站在一道天門外,問道:“護道人不在身邊,就放不開手腳了?”
馬苦玄的笑聲,響徹天地間,“先找到我再說,看看先誰耗光靈氣。”
陳平安不著急遞出第二劍,一手負後,單手拄劍,仰頭望向那道高聳入雲的華美天門。
關於天庭遺址一事,避暑行宮沒有任何秘檔記錄,給阿良勾起了興趣,陳平安倒是還問過老大劍仙幾句。
老大劍仙給過一個不算答案的模糊答案,隻說當年劍修分為兩撥,一撥是他帶頭,覺得既然都沒有神靈在頭頂了,又吃不掉這塊地盤,那就所幸徹底封禁起來,好歹還可以給後人一個機會。最少在這件事上,他陳清都,還有龍君和觀照,都是與三教祖師是站在一邊的,但是另外那撥劍修,還有兵家老祖,都覺得不該如此,一個是覺得功勞最大,一個是野心勃勃,認為惹來那些逃竄的神靈餘孽瘋狂反撲,怕什麼,來了更好,大不了來一場徹底斷絕後患的玉石俱焚,什麼天地崩碎個七七八八,什麼光陰長河就此炸開,再無天地靈氣,後世無法修行,大不了他們這一小撮登頂之人,不管那幾座天下雛形的地盤眾生,死絕了又如何,由他們再換一處,休養生息個千年萬年,到時候一樣是人族為尊的格局,至於後世天地蒼生,就此斷絕修行登高之路,還能省去許多大道的意外,天地大道,更為有序穩固,天地隔絕,天人相分,連那道祖所擔心之事,都一並打消了苗頭。
馬苦玄的嗓音再次響起,充滿了戲謔,“選擇在這裡打,要分出勝負的話,你我就要真的分生死了。而且提醒你一句,天時地利都在我。我消磨些身外物,你卻要消磨實打實的道行,在異鄉拚了命才攢下個劍仙身份,來之不易,怎麼才回家沒幾步路,就不曉得好好珍惜了啊。”
馬苦玄嘖嘖道:“打小窮怕了,一有錢就擺闊?那你跟那些隻知道勸我多出幾斤氣力的山上廢物,好像沒啥兩樣嘛。”
陳平安置若罔聞,隻是借此機會,好好打量起那座天門。
因為這座天地隻是馬苦玄的觀想之物,所以很多細節,都與陳平安所知真相,有很大的出入,至於那些星辰和一條光陰長河,更是花架子嚇唬人的擺設。
陳平安收劍入鞘,並且重新背在身後,說道:“行了,整座觀想遺址就是你,藏個什麼,真以為我拿你沒轍?今天這第三場,還當是打個平手。下一場,該如何就如何,你願意分生死,給你機會就是了。”
下一刻,陳平安祭出井中月,四座氣勢如虹的劍陣,憑空出現,不計其數的飛劍,宛如四條雪白星河,浩浩蕩蕩湧現四座天門。
天地寂靜片刻,馬苦玄一粒心神顯化身形,出現在陳平安身邊,問道:“就不怕我泄露你兩把飛劍的根腳。”
陳平安說道:“一碼歸一碼,我們之間的恩怨且不去說,你這個人得勢就張揚,動輒與人撕破臉,可最少還是個打落牙齒和血吞的人。說實話,我除了煩你,卻不覺得你的作為有多少惡心。早年在劍氣長城那邊,我遇到個脾氣、性情跟你差不多的劍修,拜你所賜,跟他聊得比較投緣。”
馬苦玄笑道:“我收了個嫡傳弟子,是純粹武夫,資質還算不錯,你以後給他問拳落魄山的機會,三次,如何?”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前提是他贏得過我的開山大弟子,而且他問拳裴錢,也算三次機會之內。”
馬苦玄說道:“沒問題。”
馬苦玄雙手抱住後腦勺,懶洋洋道:“說實話,這個世道,可把我給惡心壞了。”
陳平安說道:“你也沒少惡心彆人,沒資格說這話。”
馬苦玄爽朗大笑。
陳平安腳尖一點,身形後掠,馬苦玄一粒心神隨之後撤,兩人始終並肩,一起望向那座高懸的遠古遺址。
陳平安默默說道:“無邊風月,有道天地。”
馬苦玄嗤笑一聲,“書最不值錢。”
雙方幾乎同時收起各自小天地。
大瀆水畔,馬苦玄身形化做一道虹光,去往陪都城內。
陳平安背劍,步行重返大瀆祠廟。
借住在屋舍內,陳平安跟祠廟這邊借了幾本聖賢書,都是那些再不被文廟禁絕的書籍,陳平安點燃桌上一盞油燈,一夜無眠,隻是緩緩翻書,偶爾起身,推窗望外,涼風拂麵。
在陳平安乘坐渡船,從桐葉洲跨海進入寶瓶洲地界後,心境中的日月,那些原本在太平山山門口,能夠察覺、卻始終無法打開的一堆光陰畫卷卷軸,總計二十四幅,好像自動打開了山水禁製,都可以打開,一幅幅畫麵,一覽無餘。
比如穀雨時節,一行鄉野采茶客走入春山,其中一位少女,身姿纖細,雙手采茶,動作嫻熟,突然一個風吹人晃,如一枝被春風拂動的柳條兒,少女驀然抬頭,望向一處山頭,有大蛇盤山,眼眸幽幽,大如兩口天井,張嘴一吸,一山采茶客,無論男女老幼,都化作白骨墜地而碎。
秋季,一大片的金色,一個年紀輕輕的官員坐在田壟邊,靴子磨損得厲害,在與一位老農笑語。下一刻,一陣狂風吹過,麥穗飛揚,粒粒如飛劍,一座縣城所有村野,好似一張淡薄白紙,挨了一場大雨似的,變得稀爛。一處茅草屋的村野學塾,驟然間就沒了讀書聲。
一處豪門大族的藏書樓中,一盞盞夜間亮起的燈火。突然整座府邸,變成了鮮紅色,一位臉色慘白、嘴唇猩紅的妖族修士,緩緩走入其中,每次打起個響指,燈火旁,牆壁上,窗戶上,就會炸開一大團鮮血。
一座仙家山頭,一位老仙師帶著群孩子在堆雪人,順便教訓一個眉眼清秀、十分靈氣的少年,老人好像在說那山下祈雨一事,太守老爺為了祈雨,燒那紙紮的龍王,你瞎湊個什麼熱鬨,非要搬運溪水,真當自己是河龍王了啊,這是會沾染因果的,以後莫要如此意氣用事了……少年心不在焉應付著師父,老人嘴上訓著弟子,其實滿眼都是驕傲……刹那之間,一條條劍光掠過,滿地的無頭屍體,有那老人,有那少年。
有那偏隅之地的帝王將相,文官武將,江湖武夫,山澤野修,小門小派的譜牒仙師,紛紛赴死,死得慷慨壯烈,卻注定死得籍籍無名。
全是那桐葉洲的風水人情,全是那桐葉洲的亂世慘況。
所有“細微處”的美好和付出,都早已被洶洶大勢碾壓殆儘,整個桐葉洲,都已經被蓋棺定論,被一座座爛泥潭給淹沒在曆史長河當中。而陳平安曾經就是“天下大勢”其中之一,他對桐葉洲的印象,甚至是最差的那撥山上修士之一。
崔瀺分明就是要讓陳平安,想要在桐葉洲心境輕鬆,偏無法輕鬆半點。要讓這位隱官大人,連自欺欺人的餘地,都沒有絲毫餘地。二十四幅被碾碎的美好畫卷,不耽誤有兩百四十幅注定汙穢不堪的醜陋畫卷,但是你陳平安彆忘了,無論是兩百四十,還是兩千四百,你終究無法否認那二十四幅畫卷的存在,而一洲山河,又何止是這麼點“不該死”?
崔瀺就是要讓陳平安親眼見證桐葉洲山上山下,那些大大小小的美好,整座浩然天下其餘八洲,連同桐葉洲修士自己,都覺得桐葉洲是一個糜爛不堪的爛攤子,但是唯獨你陳平安做不到。下宗選址桐葉洲?極好。那就與驕縱跋扈的寶瓶洲、北俱蘆洲兩洲修士,與他們一個個,好好相處!
而這兩洲,一個是你家鄉,與你落魄山會有千絲萬縷的關係,一個是浩然九洲當中被你最為敬重的劍修最多之地。願意講理?喜歡講理?既然當了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回了家鄉,更成了擁有下宗的一宗之主,不再隻是那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就讓你陳平安在那誰都可以不講理的桐葉洲,逆勢而為逞英雄,讓你一人,一次講個夠!
但是道理不講還不行,因為陳平安會是文聖一脈最被矚目的那個讀書人。
文聖一脈在儒家在文廟,在浩然天下的地位,被抬升越高,既是隱官,又是宗主,既然是文聖一脈關門弟子、就更必然是一位道德聖賢了的陳平安,就會橫空出世,水漲船高,一點點被高懸天上,無數的讚譽,由衷的,夾雜著惡意的,光明正大的讚譽,鬼鬼祟祟的溢美之詞,一切的一切,就都是那載船之水。
所以陳平安很清楚,為何先生會選擇“躲”在功德林,再次選擇兩耳不聞窗外事。
陳平安在所有光陰畫卷當中,隻有一幅畫卷沒有全部看完,每次都打開,又很快合攏,不敢多看。
今夜也不例外。
那是一條跟泥瓶巷差不多寬窄的陋巷,一個根本不知道在桐葉洲何處的偏遠僻靜之地,小小雨巷中,有個小姑娘,撐起一把小小的油紙傘,一蹦一跳,油紙傘就跟著一高一低,一歪一斜,腳步輕快回著家。
陳平安驟然間退出心神,再一次合攏光陰畫卷。
雙指重重撚住一張書頁,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輕輕鬆開指尖書頁,乾脆合上書籍。
陳平安起身走到窗口,雙指並攏輕輕抵住窗口,喃喃自語,“我知道,這是要我與你的棋局對弈,你繡虎棋術高,因為你人都不在了,隻剩下桐葉、寶瓶、北俱蘆三洲棋盤的殘局而已。”
陳平安輕聲道:“齊先生。崔瀺這個大師兄當得太欺負人,小師兄你不管管?”
天地寂靜,長夜無聲。
陳平安自問自答道:“我保證這次大師兄會輸。”
而崔瀺這一次,其實希望師兄輸師弟贏。希望再不像那場書簡湖問心局,大驪國師贏得毫無滋味。
隻不過想要在一局棋盤上,贏過繡虎,難度大小,可想而知。
陳平安其實經曆過劍氣長城的戰事之後,可以接受再多“強者”的生生死死,但是唯獨麵對那些弱者,無數個好像曾經泥瓶巷的自己,家鄉的劉羨陽,小鼻涕蟲,陳平安會覺得大勢之下,無數個“弱者”的離開,依舊不對,依舊不行。所以陳平安甚至直到如今,都不敢看那心湖間的最後一幅畫卷。
好像不看那結果,那個撐傘的小姑娘,就會一直在小巷裡走下去,活下去。
或者可能她已經回到家中了,收起了那把小小的油紙傘。會有家人閒坐,會是燈火可親,會有一家團圓。
哪怕不談什麼人心,隻說在桐葉洲某些斷人財路一事,山上山下,都是不共戴天之仇,涉及切身利益的得失,說不定陳平安和下宗的某個選擇,會在某一天,與玉圭宗神篆峰,與那韋瀅產生衝突,最終使得老宗主薑尚真,供奉周肥,必須做出某個絕對無法皆大歡喜的選擇。這也是為何陳平安會臨時改變主意,從一言堂,認定曹晴朗擔任下宗宗主,變成落魄山上的那句“若有異議,可以再議”,其實陳平安不是信不過曹晴朗,而是曹晴朗終究依舊太年輕,而他做出的有些抉擇,會讓他的本心,太早不堪重負。
陳平安知道那份滋味的不好受,而有些苦頭,當真就隻是苦頭,毫無裨益,而且熬不過去就是熬不過去。
所以陳平安已經有了決定,下宗宗主的位置,可以先空懸,讓曹晴朗先繼續在那蓮藕福地,再修心個十數年。
當了太多年的甩手掌櫃,陳平安也想要將功補過,就當是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好了。下宗雖然暫時不設宗主,自己也不會太過露麵,隻讓某個副山主,一開始就擺出“來你們桐葉洲,隻為和氣生財”的凶狠架勢。比如……崔東山。反正為自己的先生分憂,也是當學生的題中之義。
不知不覺,已經天明。
陳平安眯起眼。
窗外遠處,站著一個笑意盈盈卻眼神淩厲的年輕女子。
真龍,王朱,飛升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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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水國,深夜,已經關了門的山神祠廟內,一位腳穿繡花鞋的少女,聽完了那高挑侍女的言語,雙手負後,緩緩踱步,認真思量一番後,點頭,以拳擊掌,沉聲道:“讀書人就是花頭經多,我要是多讀幾本書,也肯定想得出這麼個小法子。挑選個讀書種子,彙聚多數文運,畢其功於一役嘛,多簡單的路數。我會想不到?!至於半路截胡、套麻袋啥的,那就更是咱們的老本行了,閉著眼睛都能做成。”
一位體態豐腴的侍女使勁點頭,溜須拍馬了幾句,山神韋蔚先聽完好話,這才氣不打一處來,一拳狠狠砸在那女子胸脯上,打得後者踉蹌後退,少女大罵道:“不長腦子,光長這兒了。那陳平安大駕光臨自家祠廟,你都敢不露個麵,與一位年輕劍仙行個禮?架子比天大了,你怎麼不去當個山君府君?在我這兒,多委屈你?啊?”
那豐腴侍女噤若寒蟬,都不敢還嘴半句,隻是揉了揉心口。
韋蔚還是惱火,就又踮起腳跟,一把扯住那高挑侍女的耳朵,重重一拽,使得後者腦袋一低,訓斥道:“你也是個蠢貨,都不曉得留下那個最憐香惜玉的陳平安做客?知道一位來自大驪王朝的年輕劍仙,在咱們梳水國,意味著什麼嗎?意味著你家娘娘稍微與他沾點光,揩點油,至多再求他留下一幅墨寶什麼的,那咱仨,以後就可以在梳水國隨便飄蕩了。”
罵完人,發完火,繡花鞋少女歎了口氣,鬆開手指,看著兩個貌似恭敬、實則歡欣的傻子,無奈道:“我是與梳水國朝廷很有些香火情,可是你們以為那個劍仙,覺得他就隻是拉了咱們一把?”
看到麵麵相覷的兩個光吃香火不出力的笨蛋,微微翻了個白眼,然後雙指並攏,指了指自己眼睛,再指了指那高挑侍女,再一個猛然攥緊拳頭,嘴上嚷著轟隆隆,跟打雷差不多,苦笑道:“你們想一想,陳平安一個劍仙,來咱們這兒幾次了?”
高挑侍女怯生生道:“三次了。”
韋蔚怒道:“不到三十年,一位年輕劍仙就光顧了一座小小山頭,足足三次。這說明了什麼,說明肯定還會有第四次!你以為他開口第一句話,為何是問那寺廟神像的咋個安置?你要是說錯了……要是我們山神祠做錯了,你看他會不會走,信不信就算你趕他走,他都會留下來陪我聊幾句!他就是笑麵虎,袖裡藏刀,暴起殺人都不打商量的狠人……要不是我未卜先知,就知道他肯定還會走這一遭,所以早早妥善保存好了那些破爛石頭,這會兒咱仨還能不能說上話,估計都不好說了哦。”
高挑女子小心翼翼道:“會不會是娘娘想多了?他這趟做客咱們祠廟,看著挺和氣的,半點劍仙架子都沒有。”
門外的古鬆涼蔭裡,青衫劍仙坐在石凳上,笑容和煦,與她說著話,還邀請她一起坐下聊呢。
韋蔚斜了她一眼,高挑侍女立即閉嘴。
韋蔚一揮袖子,大門打開,她坐在門檻上,雙手托著腮幫,開始想事情。
山神地界,囊括一個半郡,約莫管轄著六縣山水。韋蔚以往不愛與那些文廟武廟的神祇打招呼,個個官帽子不大,還喜歡眼高於頂,最多是與矮她一頭的縣城隍打交道,後者更識趣些。
韋蔚最後說道:“你們兩個,去那幾處縣城隍廟,仔細翻檢所有的功德簿子,咱們自家地界內,所有的讀書種子,也就是有希望當秀才貢生的,都一一記錄在冊,就照那位劍仙說的去做,細水流長嘛……還有那些所謂的積善之家,唉,心疼心疼,真是心疼死我了,你們也分些陰德靈光,藏在他們張貼的門神裡邊,大忙幫不上,咱們這會兒家底太薄,先幫點驅散煞氣、陰風的小忙吧。等到那個進士老爺金榜題名,再來咱們祠廟還願,添了好些文運,再從長計議,陳平安有一點說得沒差,如今不比以往,做不得一錘子買賣了,隻要能夠開個好頭,到底是要看得長遠些。”
除了忌憚一位吃飽了撐著、會經常串門做客的劍仙,韋蔚之所以願意如此“聽命行事”,歸根結底,當然還是有利可圖,而且風險極小,韋蔚覺得長久以往,如果按照他所說的去做,確實有希望旱澇保收,能夠有朝一日,將一地山水經營得當,躺著享福。當了山神,想著開辟府邸,再想一想那五嶽山君的儲君山神,人生就有了盼頭嘛……
不然那陳平安如果就隻是扯道義、功德什麼的,她韋蔚大不了繼續混吃等死,下次再與他碰頭,她就躺地上裝死,陳平安總不能真的就飛劍斬頭顱吧?
不過韋蔚不得不承認,怕他陳平安,那是真怕。
這些年來,她的內心深處,會想著那個年輕人,死了也好,省得以後再來嚇唬自己。隻是她轉念一想,又覺得那個年輕人真要死了,好像會有些可惜。
豐腴侍女有些躍躍欲試,輕聲提醒道:“山神娘娘,陳劍仙好像說過,咱們可以先托夢給那位過路的讀書種子
。”
韋蔚轉過頭,一臉嫌棄道:“就你?還山神祠的神女?把你丟人堆裡,走個路,彆人是用手推,你倒好,用大腚兒撞。你覺得那個讀書人瞧見了你,把你當啥?運氣好,把你當頭山野狐魅,運氣不好,書生夢遊祠廟,他還以為是逛那啥呢,保不齊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趕緊看錢袋子裡邊的銀兩,夠不夠。”
韋蔚指了指那個高挑女子,“就你了,咱仨,就你剛好是讀過幾本書的,跟讀書人可以多聊幾句……”
那侍女有些臉色尷尬。可打死也不敢說這一茬,隻敢在心中默念了幾句諄諄教誨,是諄諄。
韋蔚猛然起身,然後笑顏如花,哎呦喂一聲,“宋老劍仙來了啊。”
一位白發老人雙手負後,緩緩走向山神祠,“聊你們的,我就是故地重遊,隨便逛逛,今夜不翻黃曆。”
韋蔚抱怨道:“宋老前輩的莊子一搬走,害得附近的山水武運,憑空沒了,不光是我這兒的小小山神廟,那叫一個苦不堪言,所有過慣了大手大腳日子的城隍老爺們,可都開始扣扣搜搜,緊巴巴過日子了。”
宋雨燒瞥了眼祠廟匾額,視線下移,望向殿內那三尊金身神像,笑道:“花了不少銀子吧。”
韋蔚伸手掩嘴而笑,“苦兮兮的日子,湊合著過唄。好在又不是什麼神仙錢,家底多多少少,還剩下些。”
宋雨燒坐在那條青石長凳上,打趣道:“是不是現在才發現,梳水國四煞之一,不太好當,差點給一頭淫祠山神擄走當壓寨夫人,不曾想如今成了山神娘娘,其實更不好當?”
韋蔚輕輕搖頭,“好當得很。”
宋雨燒嗤笑一聲,一地山水氣運,老人是老江湖,大致看個模糊的多寡,還是可以做到的。就這座山神祠廟,撐不了百年,就會餓得一位山神娘娘金身遭不住風雨剝啄。
韋蔚雙手負後,走下台階,腳步輕盈,笑嘻嘻道:“宋老前輩,我先前是刻意藏拙呢,懶得動彈罷了,我這會兒與你說一番自己的盤算?”
宋雨燒點頭道:“願聞其詳。”
聽著那韋蔚的謀劃之後,老人起先聽得頗不以為然,尤其是那山水官場捷徑,走得劍走偏鋒,絕非長久之道,隻是當那韋蔚文縐縐冒出個“正本清源”,尤其是那句“山水神靈,靈之所在,在人心誠”,聽得老人無言以對,竟是完全無法反駁,宋雨燒看著這個胸有成竹的山神娘娘,愣了半天,疑惑道:“韋蔚,你怎麼像是突然長腦子了?”
韋蔚揚起腦袋,哈哈大笑,抹了抹嘴,擺擺手,“雕蟲小技,不值一提,我這還隻是發揮了三四成功力。”
宋雨燒起身笑道:“如此最好,以後我就不來這邊逛蕩了。”
年輕時候覺得隻不過幾步路的山水路程,人一老,就遠了。
韋蔚看著那個身形佝僂的白發老人,歎了口氣,收斂笑意,實誠說道:“實不相瞞,這個法子,是陳平安教我的,我哪裡想得到這些。”
宋雨燒嗯了一聲,點點頭,神色自若,淡然道:“早就猜到了。”
老人轉身離去。
那高挑女子來到山神娘娘身邊,感歎道:“宋老前輩果然料事如神。”
韋蔚笑罵道:“他猜到個屁,你沒發現宋雨燒上山晃悠悠,下山在飛奔嗎?”
老人沒有直奔自家山神廟,而是回了昔年莊子臨近的那座小鎮,找到了那間酒樓,老人坐在老地方。
掌櫃的,已經換了人,又換了人,是孫子輩在操持生意了,火鍋食材,其實也有些偷工減料,都不用下鍋下筷子,宋雨燒就知道再不是當年那個滋味了,隻是宋雨燒也沒多說什麼,本就沒什麼好說的。反而希望這座火鍋味道不那麼地道了的酒樓,以後生意可以更好些,說不得等到哪天掙夠了錢,就又重新講究起來了。
那個年輕掌櫃,哪怕認出了宋雨燒這位與爺爺關係極好的梳水國老劍聖,但是擺滿了一大桌子火鍋食材,年輕掌櫃親自一一端上桌後,難免有些心虛,就都沒好意思與老人攀關係,客套幾句,很快走了。
宋雨燒沒要兩副碗筷,不過要了兩隻酒杯,一隻酒杯放在桌對麵,沒倒酒,老人抿了口酒水,罵了幾句,臭小子竟敢躲自己,喝西北風去吧你,眼饞死你。
隻是喝了幾杯酒,老人還是忍不住站起身,去給那酒杯倒滿了酒,重新落座,喃喃一句,含糊不清,也不知道是罵人還是什麼。
宋雨燒突然轉過頭,笑道:“你們倆怎麼來了?”
是孫子宋鳳山,和孫媳婦柳倩。
兩人落座,宋鳳山笑道:“是韋蔚傳信,收到信後,來的路上,柳倩跟我打賭,說爺爺你肯定會先來這邊。我不信,所以我自罰三杯。”
宋雨燒沒好氣道:“想喝酒就直說。”
宋鳳山喝著酒,柳倩涮著火鍋,隻是都不說話。
老人忍了半天,氣笑道:“說!你們是不是已經見過那小子了?!”
宋鳳山與妻子相視一笑,然後宋鳳山聚音成線,與爺爺說了一番話。
宋雨燒仔細聽著,沒喝酒,沒下筷子,聽完之後,老人默默夾了一大筷子,喝光杯中酒,望向桌對麵空的位子,滿的酒杯。
老人放下酒杯和筷子,左看右看,看了都很不錯的孫子和孫媳婦,笑了笑,緩緩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最後看了眼空位置,有些視線模糊,老人輕聲道:“惜不能至劍氣長城,不見隱官劍仙風采。”
宋雨燒重新拿起酒杯筷子,大笑道:“火鍋就酒,江湖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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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婆娑洲,大海之濱的一座尋常山頭,名副其實的結茅而已,勉強算是有了個修行之地,哪怕是下五境的山澤野修,其實都不會如此簡陋。
相鄰的三座茅屋,卻住著三位上五境,其中兩位還是劍仙。
陸芝,春幡齋劍仙邵雲岩,倒懸山梅花園子的酡顏夫人。
在桐葉洲太平山那邊有人祭劍之後,陸芝起身走出茅屋,眯眼遠眺東南。
在邵雲岩和酡顏紛紛走出屋子後,陸芝說道:“隱官回了。”
酡顏夫人臉色僵硬。
邵雲岩大笑不已。
容貌俊美的那位老劍仙齊廷濟,選擇開宗立派的地點,出人意料,既不是山河最為遼闊的中土神洲,也不是財神爺劉氏所在的皚皚洲,而是再無醇儒的南婆娑洲。
齊廷濟經常會來這邊,與陸芝閒聊幾句。也不藏掖,明擺著是希望陸芝擔任首席供奉,哪怕退一步,當個宗門清客都無妨。
陸芝自然不願意當那供奉,至於沒什麼約束的客卿,其實在兩可之間。
終究雙方都是劍氣長城的劍修。齊廷濟在浩然天下的一次次出劍,也確實不曾讓人失望。尤其是陳淳安離開南婆娑洲去往大海的最後一程,還是齊廷濟獨自一人,為那位醇儒,仗劍護道。
最終陳淳安成功將大髯劍客劉叉,留在了浩然天下,使得那位王座大妖未能返回蠻荒天下。
但是浩然天下,尤其是中土神洲,依舊對這位莫名其妙苟活、莫名其妙赴死的醇儒,非議極多,覺得大局已定的情況下,連一頭飛升境大妖都不曾打殺、肩挑日月如同擺設的陳淳安,在該死的時候不死,在能活的時候不活,不會雪中送炭,偏要錦上添花,簡直就是惜命怕死到了一個境界,最終愛惜羽毛更是到了一個無以複加的地步,一場大戰,除了勉強算是護住了南婆娑洲那一洲山河,再無建樹……如今的蠻荒天下,哪怕多出個劉叉,又能如何?
如果不是齊廷濟在中土神洲為此出劍一次,隻會更加怨聲載道。
被齊廷濟問劍之人,在挨了一劍之後,依舊骨頭極硬,說就算劉叉在蠻荒天下,收攏氣運,躋身了十四境,又如何?那蕭愻不一樣是十四境劍修?不一樣被左右趕去了天外戰場,至今未歸,始終去不得蠻荒天下?就算多出個劉叉,算個屁,你齊廷濟真有本事,就重返劍氣長城,再在城頭上刻個大字……所以懶得多說的齊廷濟,就又賞了那位修士一劍。
一位玉璞境,齊廷濟卻要遞兩劍,隻能重傷,還不能殺。
這讓齊廷濟返回南婆娑洲,來這邊找到陸芝後,破天荒沒有勸她加入自己宗門,而隻是默默喝酒。
如果換成是陸芝,大概會一劍砍死那個玉璞境,然後就乾脆返回劍氣長城遺址了。
陸芝在這浩然天下,願意多聊幾句的,就倆,就是當下她身邊這兩位。其中酡顏,說話一貫拐彎抹角,大抵意思還是勸陸芝答應下來,當個客卿而已,又是同鄉,於情於理,都不該拒絕。邵雲岩卻堅決反對,有酡顏在,邵雲岩也不敢把話說得太過直接,擔心自己獨自出門的時候,一個不小心,就莫名其妙挨一劍。所以邵雲岩隻說齊老劍仙,劍術卓絕,自然不需要陸先生錦上添花,當什麼客卿,若是當那首席供奉,倒是可以考慮。
“齊廷濟說得對,他所在宗門,得有個不太講規矩的劍仙,我會答應他擔任客卿。”
陸芝說道:“邵雲岩,你帶著酡顏,一起遊曆中土神洲,再繞去北俱蘆洲,最後才去見隱官。”
邵雲岩點點頭,“如此最好,不然意圖就太明顯了。”
至於陸芝當不當那客卿,邵雲岩其實並沒有太多想法,先前隻不過是看不慣酡顏的做派。
酡顏夫人試探性說道:“陸先生,我還是留在這裡陪你好了?”
陸芝淡然道:“你們立即動身。”
酡顏夫人哀怨不已,她是真不願意見那隱官大人啊。上次是少了一座梅花園子,這次呢?
邵雲岩深呼吸一口氣,既然他們知道隱官終於重返浩然天下,那麼皚皚洲謝鬆花,金甲洲宋聘,北俱蘆洲酈采……所有走過劍氣長城的浩然劍仙,憑借太平山那場祭劍,就都該知道此事了。
皚皚洲。
早年突然就答應當了劉氏供奉的女子劍仙,謝鬆花又從劉氏那邊祖師堂議事返回雷公廟,反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就能白拿一大筆錢,不拿白不拿。謝鬆花甚至專門提醒劉氏,但凡有議事,甭管大小,千萬記得飛劍傳信,隻要她在皚皚洲,一定趕到。她好歹是個正兒八經的供奉,得出力,哪怕沒機會出力,也該建言獻策。
按照一般的山上宗門,早腹誹不已了,但是皚皚洲劉氏,議事無論大小,還真就都會飛劍傳信謝鬆花,次次變著法子給錢,多次過後,彆說兩位嫡傳弟子的練劍所耗神仙錢,就連謝鬆花自己的那份,都不缺錢了,謝鬆花難免有些過意不去,這次離開劉氏祖師堂,就問那劉聚寶,到底有沒有那種劉氏想砍、又不合適砍的仇家,她來,悄悄往返一趟就是了。
劉聚寶卻說沒有。
如今師徒三人,差不多是把雷公廟當半個家了。
沛阿香也根本無所謂,不冷清,又不至於太喧嘩,其實還不錯。
就是那個女子劍仙的有些話,讓人扛不住,什麼阿香你長得這麼俊俏,不找個男人真是可惜了。
今天謝鬆花禦劍落在了雷公廟大門外,弟子兩個,做台階那邊,翹首以盼呢。
沛阿香一見到謝鬆花,就立即起身返回廟內。
謝鬆花落地後,玩笑道:“想不想師父幫你們找個師娘啊?”
朝暮恍然道:“原來師父不是女子啊?”
舉形一臉無奈,“原來你是個傻子啊?”
謝鬆花不再開玩笑,心聲言語道:“師父帶你們走趟寶瓶洲。”
竹海洞天,青神山。
純青趴在欄杆上,雙手托腮。
一位女子,鬢發絕青,赤足行走。
她看著那個神遊萬裡的唯一弟子,會心一笑。
曾經她也這般百無聊賴,趴在青竹欄杆上發呆,然後就蹦出一個更無聊的無賴,把腦袋擱在欄杆上,然後轉頭側臉,眯起眼,一臉嚴肅,目不轉睛,一開口就不是個正經人,“這位姐姐,小心壓塌了欄杆啊。不過沒事,青神山那邊如果找你賠錢,隻管報上我的名字,記住了啊,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等到她站起身,他也站起身,斜靠欄杆,笑臉燦爛,“你該不會就是那位青神山夫人吧,不然姐姐長得這麼好看,我要是那位山神娘娘,肯定嫉妒得抓心撓肝,容不得你當鄰居啊,每天大半夜蹲你床頭,拿竹簽戳你的臉瓜子,倒也不會真戳,畢竟哪怕是女子,瞧見了你,一樣都會喜歡的……我覺得你多半不是那位山神娘娘了,知道原因嗎?哈哈,很簡單,我與她其實關係,嘿嘿,你懂的。”
那漢子抬起雙手,擠眉弄眼,拇指對戳,“這個,老相好。”
她當時問他,“你找死?”
一位飛升境,她又是坐鎮山頭。一座竹海洞天,數以千萬計的青竹,皆可化作飛劍,所以她又等於半個劍修。
那漢子竟然滿臉靦腆羞赧,瞥了眼廊道一側的屋子,好像不敢正眼看她,微微低頭,似笑非笑,欲語還休。
最後那人,禦風逃竄時,抱著屁股。
純青回過神,抬頭問道:“師父,那個阿良,怎麼莫名其妙去了西方佛國?”
她微笑道:“當了和尚才好。”
北俱蘆洲。
彩雀府,山腳的茶鋪。
掌律女祖師的武峮對麵,一位姿容俊美的白袍男子,姿態慵懶,坐沒坐樣,幾乎是趴在桌上。
武峮無奈道:“餘米,你能不能收斂點?”
那位名叫餘米的金丹劍修,擔任彩雀府的掛名客卿很多年,打了個哈欠,委屈道:“武峮妹妹,咋個了嘛,我一句話沒說,一個斜眼都沒有,就在山上散個步,也不行啊。”
武峮遞給他一杯茶,自己提起茶杯又放下,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你就是個禍害,再這麼下去,我們彩雀府的名聲,就算毀了。就算你不招惹她們,可那些涉世不深的小姑娘,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你又是位金丹劍修……”
說到這裡,大概是武峮也是覺得怨不得這個來自落魄山的餘米,這家夥確實太過好看了些,確實不招惹誰,可就是一個稀拉平常的臨崖遠眺,或是大雪賞景,一襲白衣手持綠竹杖,又或是大雨滂沱,撐傘緩行,手撚桃枝……這個劍修餘米,他娘的沒說話,也等於是在說話了啊,關鍵還是那種無聲勝有聲……
餘米更委屈,趴在桌上,用手指撚動茶杯,“都說你們北俱蘆洲劍修如雲,劍仙遍地都是,一抓打一大把,我才鬥膽用了個金丹劍修的名頭,早知道就不打腫臉充胖子了,老老實實當我的觀海境練氣士。”
餘米到了彩雀府之後,沒有出手。
所以武峮到現在為止,還是無法確定餘米的真實境界,不過她可以確定對方不是什麼觀海境,極有可能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元嬰劍修。
而餘米,好像對那個趙鸞很在意,卻不是那種男女之情,反而就像一位長輩,在為晚輩護道。
如此一來,府主的得意弟子,柳瑰寶,好像就有些不對勁了。柳瑰寶與趙鸞原本關係極好,如今就有些小小的彆扭了。
柳瑰寶冷著臉,從山下走來茶鋪,將一封密信放在桌上。
米裕眼睛一亮,雙手合十,念念有詞,然後才拆開密信,差點當場熱淚盈眶,一個沒忍住,轉頭對那柳瑰寶感激涕零道:“柳姑娘,大恩大德,無以回報,以後誰敢欺負你,孫府主除外,武峮姐姐除外,北俱蘆洲所有地仙除外,然後你就可以大大方方與我說一聲,我保管打得對方……”
柳瑰寶就隻是直愣愣看著他。
最欠揍的,不就是你自己嗎?
米裕知道這位姑娘眼中的答案,卻依舊裝傻扮癡,隻是不再言語,米裕小心翼翼收起那封來自披雲山的密信,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氣,總算可以回了。
突然三位劍修禦劍而來,武峮和柳瑰寶趕緊起身。
竟是女子劍仙,浮萍劍湖,宗主酈采。
身邊跟著兩位嫡傳,極其年輕的金丹境劍修陳李,以及隻好相對年輕的龍門境劍修高幼清。
陳李笑眯眯的,以心聲笑道:“這不是米大劍仙嘛,風采更勝往昔啊,都快瞎我一雙狗眼了。”
聽聽,多熟悉,不愧是劍氣長城的小隱官。
你都沒辦法回罵。
米裕還真就喜歡這些,太久違的感覺了。
酈采與那兩位彩雀府女修打完招呼,聊完客套話,與米裕心聲說道:“我不去寶瓶洲,就有勞米劍仙護送他們倆去落魄山了。”
米裕說道:“我得先去趟雲上城,帶上趙樹下。”
酈采擺擺手,“你就算帶上彩雀府所有女修,我也不管你,但是事先說好,敢勾搭幼清,我砍死你。哪怕你不勾搭,隻要幼清對你有想法,我一樣砍死你。”
米裕笑道:“酈劍仙有所不知,有些姑娘,我一看她們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她們是不是心有所屬了。”
酈采嘖嘖道:“你這死不要臉說假正經話的樣子,是你那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嗎?”
米裕微笑點頭,然後問道:“真不見見那位周供奉?”
酈采大罵道:“死沒良心的王八蛋,他滾來見我才對。”
米裕使勁點頭,“在理!”
寶瓶洲。
一位大驪王朝的新科榜眼,一位姓曹的翰林編修,突然告病,悄然離開京城,在一處仙家渡口,乘坐渡船去往牛角山渡口。
除此之外,一位位落魄山譜牒嫡傳,供奉,客卿,以及與落魄山交好的觀禮之人,都開始紛紛啟程。
雲舟渡船上,薑尚真坐在欄杆上,笑道:“還以為你會連打兩場架。”
陳平安搖搖頭。
當時在濟瀆祠廟內,他與王朱,雙方隻是隔著窗戶,屋裡屋外,遠遠閒聊了兩句。
她問個問題,“為何解契?”
陳平安反問一個問題,“你想好了,真要當這濟瀆公?”
結果雙方都沒有給出答案。
王朱重回大瀆之水,繼續閉關去。
雲舟渡船緩緩停靠在牛角山渡口。
裴錢和薑尚真,身邊跟著九個劍仙胚子。
但是陳平安卻提早離船落地。
落在了一處山間小路上,最終走在那兩座小墳頭,跪地磕頭。
然後取出一隻隻小袋子,開始為墳頭添土。
已經不惑之年的青衫男人,在墳前倒了一壺酒後,單膝跪地,彎著腰,低著頭,在心中默默言語。
最後男人微微顫聲,皺著臉,輕聲笑道:“爹,娘,不要擔心啊,除了離家有些久,在外邊這些年,其實都很好。”
陳平安沉默許久,留在原地很久。
等到他起身緩緩下山,已經是暮色,等到陳平安稍稍繞路,去了趟曾經的神仙墳,遠遠看了一眼,再走路回到泥瓶巷一端,已經是深夜時分。
掏出一串鑰匙,打開兩邊貼著還很嶄新春聯的院門,輕輕關了還貼著門神的院門,再打開屋門,抬頭看了眼那個春字,進入屋內,陳平安點燃桌上一盞燈火,趴在桌上,原本想要守夜,卻一個不小心,就那麼熟睡過去。
都不知道睡了幾天幾夜。
等到這天的拂曉時分,陳平安坐起身,雖然有些睡眼惺忪,不過還是緩緩起身,發現門外隻有一個裴錢在。
裴錢笑道:“我攔著暖樹姐姐和小米粒,讓她們在霽色峰的山腳門口那邊等著師父呢。”
陳平安笑著點點頭,“是今天?”
裴錢使勁點頭,“更多人,都在祖師堂門口那邊了,都到了。小師兄都趕來了,這會兒估計還趴在地上打盹呢。”
如果不是魏山君施展了山水禁製,估計這會兒整個北嶽地界,都察覺到自家霽色峰的氣象異樣了。
陳平安關好屋門和院門,站在泥瓶巷內,說道:“跟上。”
一襲青衫扶搖而起,一襲黑衣尾隨其後。
兩人飄然落在霽色峰的山門口。
粉裙女童和黑衣小姑娘,一個從蓮藕福地返回,暖樹施了個萬福,喊了聲老爺,一個咧嘴笑得簸箕大了,怎麼都合不攏嘴。
陳平安眯眼而笑,一手一個小腦袋,輕輕揉了揉,微笑道:“走,上山去。”
當頭彆玉簪的一襲青衫現身台階頂部,才發現霽色峰祖師堂外,竟然多達數十位自己的學生,弟子,落魄山供奉,客卿,以及各自的再傳弟子,和朋友。
比起第一次霽色峰祖師堂,要多了太多人。
陳平安緩緩向前,最終停下腳步,他一時間有些神色恍惚。
裴錢帶著暖樹和小米粒快步向前,走向人群,再一起轉身麵朝陳平安。
山風陣陣拂過,一襲青衫背劍,大袖飄搖。
麵對著眼前眾人。
山主陳平安麵朝眾人,猛然抱拳致禮。
對麵眾人,肅然回禮。
陳平安率先跨過祖師堂大門。
霽色峰祖師堂內。
懸三幅掛像,文聖,齊靜春,崔誠。
一襲青衫站在最前方,雙手持香。
陳平安身後。
是學生崔東山,弟子裴錢,學生曹晴朗。
落魄山掌律長命,賬房韋文龍。
山巔境武夫朱斂,遠遊境盧白象,金丹瓶頸劍修隋右邊,遠遊境魏羨。
陳靈均,陳如初,石柔。
落魄山護山供奉,右護法周米粒。
蔣去,張嘉貞。趙樹下,趙鸞。
岑鴛機,元寶,元來。真名周俊臣的阿瞞。
仙人境劍修薑尚真。遠遊境巔峰種秋。玉璞境瓶頸劍修米裕。元嬰劍修崔嵬。
記名供奉,目盲道人賈晟,趙登高,田酒兒。北俱蘆洲披麻宗元嬰修士杜文思,金丹劍修龐蘭溪。
狐國之主沛湘,元嬰水蛟泓下,棋墩山雲子。
九位劍仙胚子,何辜,於斜回,程朝露,納蘭玉牒,姚小妍,虞青章,賀鄉亭,白玄,孫春王。
觀禮之人。
劉羨陽。還有李二,李柳,韓澄江。林守一,於祿,謝謝,董水井。
北嶽山君魏檗。太徽劍宗劉景龍,弟子白首。龍泉劍宗開山大弟子董穀。鼇魚背劉重潤。老龍城範二,桂夫人,弟子金粟。孫嘉樹。浮萍劍湖嫡傳陳李,高幼清。春幡齋劍仙邵雲岩,倒懸山酡顏夫人。書簡湖真境宗李芙蕖,周采真。披麻宗財神爺韋雨鬆。彩雀府府主孫清,弟子柳瑰寶。雲上城徐杏酒,記名供奉桓雲。皚皚洲劍仙謝鬆花,弟子舉形,朝暮。風雪廟大劍仙魏晉。指玄峰袁靈殿。金烏宮元嬰劍修柳質清。中土神洲鬱狷夫,邵元王朝林君璧。
今天的霽色峰祖師堂內。
劍修極多,武夫極多。
而那個站在最前方的山主,遠遊歸來的陳平安,既是劍仙,也是止境。既是寶瓶洲落魄山的山主,也是曾經劍氣長城的隱官,更是浩然天下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
很快整座浩然天下,就會知道那個隱官陳十一,叫陳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