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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四章 選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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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尚真沒有直接返回雲笈峰,不打攪陳平安三人敘舊,而是留在了黃鶴磯,悄悄去了趟螺螄殼,下榻於一座福地隻用來款待貴客的薑氏私宅,府上女婢仆役,都是類似清風城許氏的狐皮美人,此處山水秘境,天色與福地相同,薑尚真取出一串鑰匙,打開山水禁製,入門後登高憑欄遠眺,螺螄殼府邸的玄妙就一下子顯現出來,雲海滔滔,唯有腳下府邸獨獨高出雲海,如孤懸海外的仙家島嶼,雲海滔滔,其餘所有府邸掩映白雲中,若隱若現,小如一粒粒浮水芥子。薑尚真一手持泛白的老蒲扇,扇柄套上了一截青神山老竹管,輕輕扇動清風,右手持一把青芋泥燒造而成的半月壺,緩緩啜茶,視野開闊,將黃鶴磯四周風光一覽無餘。

薑尚真在等待一位老友登門與自己倒苦水,隻是撐船老蒿師竟然久久沒有露麵,耐心極好,既然閒來無事,總得找點事做,薑尚真就一邊念叨著非禮勿視,一邊視線遊曳,施展掌觀山河神通,先尋見了黃衣芸獨居的那處府邸,擔心黃鶴磯這邊款待不周,冷落了葉姐姐,薑尚真本意是想要看看葉姐姐府上還缺什麼,他好讓人準備,結果發現葉姐姐正在以一幅蒲山祖傳仙人步罡圖,在院內走樁練拳,薑尚真伸長脖子,瞪大眼睛,好像恨不得把臉貼在黃衣芸的拳頭上,黃衣芸心有感應,微微皺眉,一肘遞出,磅礴拳意在螺螄殼山水秘境內如一掛白虹懸空,打得薑尚真趕緊以蒲扇遮臉,蒲扇狠狠砸在麵門上,薑尚真踉蹌後退數步,以蒲扇輕輕一揮,驅散那條拳意凝練的懸空長虹。

止境武夫就是如此難纏,神識太過敏銳。

薑尚真趕緊換了彆處去看,一位頗有名氣、有望躋身本屆花神山新評又副冊的仙子姐姐,正在那邊開啟黃鶴磯鏡花水月,她一邊在畫案前作畫,工筆白描仕女圖,運轉了山上術法,筆下煙霞升騰,一邊說著她今天遇見了蒲扇雲草堂的黃衣芸,而且有幸與黃山主小聊了幾句,一時間她所在府邸靈氣漣漪陣陣,顯然砸錢極多,看樣子,除了一堆雪花錢,竟然還有豪客丟下一顆小暑錢。薑尚真揮了揮蒲扇,想要將那畫卷嫋嫋升起的煙霞驅散幾分,因為仙子姐姐彎腰作畫之時,尤其是她一手橫放身前,雙指撚住持筆之手的袖子,風景最美。

薑尚真喝了一口茶水,對這位魏姐姐佩服不已,竟然能夠與一洲武道第二人的黃衣芸“小聊幾句”,都與自己的待遇差不多了。

她說是真敢說,信是真有人信。

譜牒女修名為魏瓊仙,來自一個南方仙家門派,師門與玉芝崗曾經關係極好。

想起那座玉芝崗,薑尚真也有些無奈,一筆糊塗賬,與昔年女修如雲的冤句派是一樣的下場,犀渚磯觀水台,山上繞雷殿,說沒就沒了。關於玉芝崗和冤句派的重建事宜,祖師堂的香火再續、譜牒重修,除了山上爭執不休,書院內部如今為此還在打筆仗。

大概是因為黃衣芸在黃鶴磯的現身,太過稀罕,實在難得,又有一場可遇不可求的山上風波,差點惹來黃衣芸的出拳,使得螺螄殼雲海府邸各處,鏡花水月極多,讓薑尚真看得有些目不暇接,最後看到一位胖乎乎的少女,身穿一件桃李園女修煉製的山上法袍,色彩比較豔麗,品秩其實不高,屬於那種山上譜牒女修未必穿得起、卻是鏡花水月仙子們的入門衣裙,她孤零零一人,住在一處神仙錢所需最少的府邸,開啟了黃鶴磯的鏡花水月,一直在那邊自說自話,說得磕磕絆絆,經常要停下話頭,醞釀好久,才蹦出一句她自以為風趣的言語,隻不過好像根本無人觀看鏡花水月,微微胖的小姑娘,堅持了兩炷香功夫,額頭已經微微滲出汗水,緊張萬分,是自己把自己給嚇的,最後十分多餘地施了個萬福,趕緊關閉了黃鶴磯鏡花水月。

她一屁股坐在小院石凳旁,她雙手互搓,偷偷擦掉手心汗水,再抬手蹭了蹭額頭,從袖子裡拿出一摞小紙條,上邊寫滿了摘抄下來的詩詞句子,自顧自仔細“複盤”那場鏡花水月的小姑娘,偶爾撓撓臉,偶爾懊惱,偶爾羞赧,最後收起小紙條,揚起拳頭,給自己加油鼓氣。最後還是有些泄氣的小姑娘,一張胖乎乎的臉龐,貼在石桌上,微皺眉頭,輕輕歎息,大概是覺得自己好醜好醜,掙錢好難好難吧。

嬌憨小姑娘取出幾件用以觀看彆家鏡花水月的仙家物,一咬牙,選中其中一株小巧玲瓏的珊瑚樹,紅光流轉,顯示鏡花水月正在開啟,她抿了抿嘴,小心翼翼取出一顆雪花錢,將其煉為精純靈氣,如澆水珊瑚樹,緩緩鋪出一幅山水畫卷,正是那位暫時與她在螺螄殼當隔壁鄰居的作畫仙子,小姑娘深呼吸一口氣,正襟危坐,全神貫注,眼睛都不眨一下,仔細看著那位仙子姐姐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

花了一顆雪花錢呢,掙錢不易花錢卻如流水,她能不認真嗎?

可是小姑娘越看越傷心,因為總覺得自己這輩子都學不會啊。

薑尚真收起茶壺,一手托腮,輕輕搖晃蒲扇,遠遠凝視著那個小姑娘,玉圭宗老宗主眯起一雙丹鳳眼,笑意溫柔。

老蒿師倪元簪在府邸門外現身,大門未關,一步跨入其中,再一步來到薑尚真身邊,笑道:“家主還是一如既往的閒情逸致。”

薑尚真把壺啜茶,然後打趣道:“乾嘛要去招惹我那好友,老壽星突然想要知道砒-霜滋味,嫌命長?還是覺得抖摟過一手江淮斬蚊,劍術無敵了?現在好了,一根竹蒿都沒了,以後還怎麼當擺渡舟子。”

倪元簪說道:“當年我們雙方約好了的,我隻是擔任雲窟福地黃鶴磯的不記名客卿,靜待有緣人拿走那顆上古金丹,此外做什麼做什麼,是去是留,毫無約束。”

薑尚真點頭道:“這麼多年來,靠著你肩頭那隻趴窩的三足金蟾,幫我福地聚攏了不少財運,是得謝謝你。隻不過你慫恿我帶著陸舫去往藕花福地,說是有望幫他解開心結,實則暗藏算計,不談初衷,隻說結果,就是害得我與好友天各一方,恩怨分明,剛好兩清。”

倪元簪先前如仙人兵解,留下一件鶴氅遺蛻在船上,瞥了眼再無渡船的江水和渡口,感歎道:“身心久在樊籠,如今複歸自然,不曾想反而有些不適應了。”

薑尚真笑道:“如今浩然天下大勢已起,你送出那顆燙手的金丹後,就沒想著做點什麼?比如去見一見隋右邊?”

離開藕花福地的,當然不止陳平安身邊的“畫卷四人”。

老觀主身為天底下輩分最老的那一小撮修士,何況還是一位高不可攀的十四境,能夠以福地問道洞天,與道祖切磋道法,道法還是很高的。

倪元簪問道:“你就不好奇我要將那金丹送給誰?”

薑尚真一笑置之,收起了那把半月形茶壺,彆看不起眼,當年若是真能夠一片柳葉斬殺了賒月,當下雲窟福地高懸的那輪明月,會是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當中,最為純粹的一輪月。至於如今,薑尚真說實話,如果不是饞那落魄山的首席供奉,真不樂意去大驪。因為賒月如今就身在陳平安的家鄉小鎮,憑借一大筆戰功,不但被中土文廟認可,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都綽綽有餘。

既然倪元簪都這麼說了,並且在先前在船上,死活不願將蘊藏在黃鶴磯中的珍稀金丹交給崔東山,意味著倪元簪在藕花福地的得意弟子隋右邊,確實不是什麼有緣人。

薑尚真輕輕搖晃蒲扇,“不過是一件仙兵的花落誰家,還不至於讓薑某人好奇。”

結為金丹客,方是我輩人。

但是同樣的金丹修士,一顆金丹的品秩,雲泥之彆,就像一洲好看的女子千千萬,能夠登評胭脂圖登上花神山的女子,就那麼三十六位。

倪元簪主動道破天機,“結草為樓,觀星望氣,古地召亭,淵然千古。”

北地金頂觀,道統法脈出自道教樓觀一派。壯麗河山百二,以終南為最勝,終南千峰,又以樓觀最著名。遠古五嶽,終南是其一,而且最難尋覓,與三山福地萬瑤宗的祖山太山並列。而古地召亭,與終南山又大有淵源脈絡,邵姓更是與薑尚真的薑,以及寶瓶洲雲林薑氏的薑,都是屈指可數的古老姓氏。

薑尚真嘖嘖稱奇道:“金頂觀杜老觀主的運道不差啊,徒孫裡邊出了個邵淵然。我先前就覺得這小子運勢處處古怪,好又好得不紮眼,這可比什麼年少英發更難得,先找了個願意傾心栽培自己的好師父不說,又傍上了金頂觀這麼一條隱藏道脈,最後還能與覆巢之下得以保全的大泉王朝國祚搭上關係,一樁樁一件件,大大小小便宜沒少賺,如今又隻是坐在家中,就能等到倪老哥主動送去一樁機緣,山上仙緣,果然妙不可言,讓薑某人都要眼饞了。隻不過對邵淵然這小子是天大好事,對倪老哥就未必了,趟渾水,身不由己,重歸樊籠裡。”

倪元簪說道:“我知道你對金頂觀印象不佳,我也不多求,隻求邵淵然能夠修道順遂個一兩百年,在那之後,等他躋身了上五境,是福是禍,便是他自己的大道造化。”

“不作保證。”

薑尚真搖搖頭,“倪老哥今夜留下竹蒿和鶴氅,果然見麵禮不是白送的,早早看出了我那曹沫兄弟與金頂觀的脈絡糾纏,你們這些隱士高人啊,行事就是喜歡草蛇灰線,讓人厭煩。一個修道之人,乘舟沿著那條光陰長河,歲月悠悠,順水而下,原本好好的,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結果時不時就要在某處下遊渡口處,瞧見同一人的身影,一次兩次也就忍了,結果三次四次的沒完沒了,彆說是曹沫,就是好脾氣如我,也要覺得沒道理。”

倪元簪神色凝重起來,沉聲道:“聽家主的意思,這是要出手阻攔我送出金丹?”

薑尚真點頭道:“邵淵然隻要敢來黃鶴磯,我就讓他死在你眼前,你敢去大泉王朝送出金丹,我就讓他有命拿金丹補全道意,躋身傳說中的丹成一品,偏偏沒命破境躋身元嬰境。”

倪元簪冷笑道:“你這是覺得東海觀道觀不在浩然天下了,就可以與老觀主比拚道法高低了?”

薑尚真微笑道:“隔了一座天下,薑某人怕個卵?”

倪元簪意味深長道:“哦?春潮宮周道友,豪氣乾雲,一如既往啊。”

薑尚真眨了眨眼睛,斜靠欄杆,身體後仰,蒲扇貼臉半遮麵,“莫不是老觀主大駕光臨雲窟福地?”

倪元簪冷笑不已。

一截柳葉,一閃而逝,一道淩厲劍光,從那老蒿師眉心處穿透頭顱。

倪元簪伸出手指抵住眉心,一手扶住欄杆,怒道:“薑尚真你狗膽!”

薑尚真大笑不已,“裝神弄鬼這種事情,倪老哥確實雛兒得很啊。老觀主真要留下一粒心神在浩然天下,豈會浪費在處處與人為善、事事得理饒人的薑某人身上?”

倪元簪長歎一聲,神色黯然道:“我繼續留在黃鶴磯,幫你開源福地財運便是。金丹歸屬一事,你我回頭再議。”

薑尚真安慰道:“倪老哥是正人君子,被我這種人算計,反而更能夠證明你的光風霽月,何必傷感,應該高興才對。雲窟福地有什麼不好的,一門之隔,天壤之彆,去了外邊的浩然天下,比薑尚真還要小人的精明貨色,茫茫多,路邊隨處可見,不是韓玉樹,就是杜含靈,不然就是蘆鷹之流,勾心鬥角個個是一把好手,倪老哥勞心費神,太容易吃虧,終究不如在這江上當個漁父,行吟水澤畔,撐船明月中,舉世混濁你獨清。”

薑尚真使勁點頭,“這就對了嘛,寄人籬下就得有寄人籬下的覺悟。對了,今夜新人新事所見極多,又想起一些陳年舊事,讓我難得詩興大發,隻是絞儘腦汁才憋出了兩句,有勞倪兄補上?”

倪元簪冷笑道:“我看還是算了吧,薑家主才高八鬥,我哪敢狗尾續貂,豈不是貽笑大方。”

薑尚真笑道:“如果我沒有猜錯,倪元簪你終究是藏私了,金丹不贈隋右邊,卻為這位生平唯一的得意弟子,私自截留了一把觀道觀的好劍,我就說嘛,天底下哪有不為嫡傳弟子大道考慮幾分的先生,你要知道,當年我去往藕花福地,之所以浪費甲子光陰在裡邊,就是想要讓陸舫躋身甲子十人之一,好在老觀主那邊,取得一把趁手兵器。”

薑尚真鳥瞰江水明月夜,自顧自說道:“我今欲借先生劍,天黑地暗一吐光。”

倪元簪皺眉不已,搖頭道:“並無此劍,絕非誆人。”

薑尚真瞥了眼老蒿師,說道:“你這個人就是劍。”

倪元簪怒道:“罵人?”

薑尚真笑道:“倪夫子不用故意如此失態,處處與我示弱。我認真翻過藕花福地的各色史書和秘錄,倪夫子精通三教學問,雖然受限於當時的福地品秩,未能登山修行,使得飛升落敗,其實卻有一顆澄澈道心的雛形了,不然也不會被老觀主請出福地,如果說丁嬰是被老觀主以武瘋子朱斂作為原型去精心栽培,那麼湖山派俞真意就該相隔數百年,遙遙稱呼倪夫子一聲師父了。”

倪元簪感歎道:“風流俱往矣。”

薑尚真知道與倪元簪再聊不出什麼花樣,就繼續掌觀山河,看那魏瓊仙的鏡花水月,以仙人神通,不露痕跡地往螺螄殼府邸當中丟下一顆小暑錢,笑道:“我乃龍州薑尚真。”

魏瓊仙依舊不為所動,隻是繼續作畫,一顆小暑錢,還不至於讓一位有望登榜胭脂圖的仙子大驚小怪。

所有觀看鏡花水月的練氣士都聽到了薑尚真這句話,很快就有個修士也砸錢,大笑道:“赤衣山薑尚真在此。”

又有人跟著砸錢,“鄱陽薑尚真在此!你們這些假的薑尚真,都速速滾出魏仙子的鏡花水月!”

如今桐葉洲山上的鏡花水月,以地名加個後綴“薑尚真”,很多。

————

拂曉時分,簷下小竹椅上,陳平安閉目養神,雙手疊放,掌心朝上,隻是分出一粒心神沉浸人身小天地中。

陳平安會心一笑,沒來由想起了一本文人筆記上邊,關於訪仙修道有成的一段描述,是單憑讀書人的想象杜撰而成,金丹瑩澈,五彩流光,雲液灑六腑,甘露潤百骸。但覺身輕如燕啄落葉,形骸如墜雲霧中,心神與飛鳥同遊天地間,鬆濤竹浪

不絕於耳,輕舉飛升約炊許光陰,驀然回神,腳踏實地,才知山上真有神仙,人間真有方術。

在太平山那邊,十一境的那拳,好像撰寫了一部無字拳譜,拳譜一分為二,一半在仙人遺蛻韓玉樹身上,一份嵌在陳平安自身山河中。

先前在竹海茅屋那邊酣睡,陳平安其實就一直在潛心鑽研拳譜,招式,氣勢,神意,層層遞進,從拳理到拳法,無一遺漏,大受裨益。

武道十境,不愧是止境,氣盛、歸真和神道三重樓,一層之差,懸殊如之前的一境之差。

所以十一境的半拳,就能讓十境氣盛的陳平安隻有招架之力,而毫無還手之力。

陳平安收起一粒心神,又恰似一場遠遊歸鄉,緩緩退出人身脈絡的萬裡山河,以心聲說道:“醒了?”

崔東山坐起身,睡眼惺忪,揉了揉眼睛,有些迷糊,伸了個大懶腰,“大師姐還在睡啊?怎麼跟個孩子似的。”

陳平安點頭輕聲道:“她心弦緊繃太久了,先前乘船過河的時候,大睡一場,時間太短,還是遠遠不夠。”

崔東山側身而躺,“先生,此次歸鄉寶瓶洲途中,還有將來下宗選址桐葉洲,糟心事不會少的。”

“我站道理就是了。”

陳平安抬起一隻腳,悄然落地,緩緩道:“世道大抵還是那麼個世道,講理容易讓人厭煩,學劍練拳所為何事,自然是為了讓人耐心更好,從一個字都不願意聽,變得拗著性子願意聽幾句,從原本的隻願意聽幾句牢騷,變成願意從頭到尾聽完。”

崔東山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親疏有彆,人之常情,在所難免,我會把握好分寸。”

陳平安站起身,開始六步走樁,出拳動作極慢,看得崔東山又有些睡意。

“不是擔心這個。”

崔東山搖搖頭,有些灰心喪氣,“老王八蛋喪心病狂,將我拘押軟禁在了大瀆祠廟裡邊好多年了,我費儘心思都脫困不得,是直到去年末,我才從擔任廟祝的林守一那邊,得到一道敕令,準許我離開祠廟。等我露麵,才發現老王八心狠手辣得一塌糊塗,連我都坑,所以如今我其實除了個境界,什麼都沒剩下了,大驪朝廷好像就根本沒有崔東山這麼一號人物出現過,我失去了所有大驪王朝明裡暗裡的身份,老王八蛋是故意讓我從從一洲形勢的局內人,在收官階段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又從半個落魄山局外人,變成真真正正的局內人。先生,你說這家夥是不是腦子有病?”

陳平安搖頭說道:“是為你好,也是為落魄山好。不然看似事事占據先手優勢,實則與大驪處處牽扯不清,反而不清爽。到時候我與大驪講道理,大驪與我談香火情,我與大驪談是非,大驪與我說大局,那才麻煩。”

崔東山無奈道:“道理我懂,來見先生之前,我也是這麼安慰自己的,但是當先生說到那個萬瑤宗的韓玉樹,我就又開始提心吊膽了,能夠讓一位仙人不惜拚了祖宗基業不管,也要決意與先生分出個生死,以此換取功勞,說明什麼,說明韓玉樹身後,最少站著一兩位飛升境大修士,怕就怕連中土文廟都抓不到他們的把柄。我可以斷定,在前些年裡,老王八蛋分明是對此有所察覺的,卻故意不與我說半句。”

“沒事,這筆舊賬,有的算,慢慢來,我們一點一點抽絲剝繭,不用著急。撼大摧堅,徐徐圖之,就當是一場凶險萬分的解謎好了。我之所以一直故意放著清風城和正陽山不去動它,就是擔心太早打草驚蛇,不然在最後一次遠遊前,按照當時落魄山的家底,我其實已經有信心跟清風城掰手腕了。”

陳平安隨心所欲停下才走了一半的走樁,坐回小竹椅,抬起手掌,五指指肚相互輕叩,微笑道:“從我和劉羨陽的本命瓷,到正陽山和清風城的真正幕後主使,再到此次與韓玉樹的狹路相逢,極有可能還要加上劍氣長城的那場十三之戰,都會是某一條脈絡上分岔出來的大小恩怨,同源不同流罷了,剛開始那會兒,他們肯定不是存心刻意針對我,一個驪珠洞天的泥瓶巷孤兒,還不至於讓他們如此看重,但是等我當上了隱官,又活著返回浩然天下,就由不得他們不在乎了。”

崔東山神色古怪,探頭探腦望向裴錢那邊,好像是希望大師姐來捅馬蜂窩。

陳平安疑惑道:“怎麼,劉羨陽已經跟清風城、正陽山卯上了?”

崔東山搖搖頭,然後怯生生道:“是老廚子把整座狐國都給搬到了蓮藕福地。”

陳平安愣了半天,哭笑不得,無奈道:“狐國之主沛湘是元嬰境吧?那麼好騙?清風城許氏安插在狐國的後手呢,隱患解決掉了?”

“當然不好騙,隻是老廚子對付女子,好像比薑老哥還厲害。”

崔東山使勁點頭,“至於那個隱患,確實被我和老廚子聯手擺平了,有人在沛湘神魂裡邊動了手腳。此人極有可能就是那……”

說到這裡,崔東山臉色微白,汗流浹背,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眉心。

“一些個念頭,封禁如封山,與自己為敵最難敵,既然自己不讓自己說,那麼不能說就乾脆彆說了。”

陳平安伸手拍了拍一旁的躺椅把手,示意崔東山彆危難自己,笑著說道:“關於這個幕後人,我其實早就有了些猜測,多半與那韓玉樹是差不多的根腳和路數,喜歡暗中操控一洲大勢。寶瓶洲的劍道氣運流轉,就很奇怪,從風雷園李摶景,到風雪廟魏晉,可能還要加上個劉灞橋,當然還有我和劉羨陽,顯然都是被人在情字上動手腳了,我早年與那清涼宗賀小涼的關係,就好像被月老翻檢姻緣簿子一般,是偷偷給人係了紅繩,所以這件事,不難猜。七枚祖宗養劍葫,竟然有兩枚流落在小小寶瓶洲,不奇怪嗎?而且正陽山蘇稼昔年懸佩的那枚,其來曆也雲山霧罩,我到時隻需循著這條線索,去正陽山祖師堂做客,稍稍翻幾頁老黃曆功勞簿,就足夠讓我接近真相。我現在唯一擔心的事情,是那人等我和劉羨陽去問劍之前,就已經悄悄下山雲遊彆洲。”

崔東山竟是一咬牙,雙指彎曲,竟是想要從神魂當中剮出一粒被“自己和崔瀺”關門緊鎖的心念。

陳平安雙指並攏,輕輕一敲躺椅把手,以拳意打斷了崔東山的那個危險動作,再一揮袖子,崔東山整個人立即後仰倒去,貼靠著椅子,陳平安笑道:“我也就是沒有一把戒尺。”

崔東山吐出一口濁氣,“學生沒用。”

陳平安說道:“知道我最佩服阮師傅的一點是什麼嗎?是阮師傅收取弟子,看重心性之外,他還覺得收取弟子,就是師父傳道給弟子,弟子安心練劍即可,不是為了一座門派與人吵架,或是抱團打架,能夠人多勢眾。我覺得阮師傅這一點,最值得讓人欽佩。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進門修行的弟子,不是全然不顧祖師堂名譽,而是無需刻意計較那師徒名分,為此意氣用事。說到底,修行還是個人事。落魄山上,我不會覺得裴錢必須像誰,都不必像我,落魄山也無需人人像我或是像裴錢。這一點,你當年其實就早已經說得很透徹了。行了,你說件開心的事情。”

崔東山側過身,雙手掌心相抵,貼在臉頰上,整個人蜷縮起來,意態慵懶,笑嗬嗬道:“先生,如今蓮藕福地已經是上等福地的瓶頸了,財源滾滾,收益極大,雖然還遠遠比不得雲窟福地,但是相較於七十二福地裡邊的其它上等福地,絕不會墊底,至於所有的中等福地,哪怕被宗字頭仙家經營了數百年上千年,一樣無法與蓮藕福地媲美。”

陳平安卻沒有太多喜悅,反而有些不踏實,崔東山善解人意,趕緊遞過去一部出自韋文龍之手的賬本,“是我被關押在濟瀆祠廟之前,拿到手的一部老賬本了。”

陳平安看過了蓮藕福地如何躋身上等福地的來龍去脈,鬆了口氣,天時地利人和兼具,

隻不過難免又欠下不少的人情。無妨,山上的人情往來,不像山下,本就不用計較十幾二十年的光陰流逝。

福地之內,山水神靈,鬼狐仙怪,花妖木魅,天材地寶,文武氣運,仙家機緣,層出不窮,紛紛現世。

陳平安眼神熠熠,一邊仔細翻看賬簿,一邊隨口詢問道:“大瀆?是大驪為了讓稚圭走水化龍?”

崔東山輕聲道:“那條貫穿寶瓶洲中部的大瀆,名為齊渡。”

陳平安停下手上翻書頁的動作,點點頭,神色平靜,繼續翻過書頁,語氣沒有太多起伏,“記得當年李槐他們幾個,人手都得了個字帖。不然我不會劍氣長城那邊,那麼果斷就與稚圭解契了。為了做成解契一事,代價不小。”

崔東山有些可惜,“如果先生不曾解契,如今就可以獲得一筆源源不斷的水運饋贈,此後百年千年,都可以在落魄山上,好似穩坐釣魚台,每天坐收紅利,就算稚圭她不樂意給也得給。”

陳平安不以為意,玩笑道:“講道理,做好人,竟然也是要讓人額外付出代價的,這個道理本身,我當初一開始知道的時候,確實有些難以接受。隻不過經曆人事稍多,真正想通,真心接受了,反而更容易看得開諸多揪心事。正因為道理不好講,好人不容易當,所以愈發可貴嘛。”

崔東山喃喃道:“天下事不過得失二字,得失再分出個主動被動,就是世道和人心了。”

陳平安點頭道:“有理。”

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兩個一起走出屋子,來到這邊。

陳平安伸出手指在嘴邊,示意不要大聲說話。

裴錢依舊在熟睡。

納蘭玉牒以心聲言語道:“曹師傅,今兒咱們要不要去硯山的?如果有事的話,明兒一早再去。”

陳平安點頭道:“要去的,等會兒動身前,我與你打招呼。”

納蘭玉牒帶著姚小妍告辭離去,去欣賞那些堆積成山的硯材。

陳平安看著那座石材小山,沉默片刻,猶豫了一下,以心聲問道:“你知不知道一個叫賒月的女子?聽說如今在咱們寶瓶洲?”

崔東山點頭道:“知道啊,與小米粒關係很好。先生,為什麼問這個,是與她認識?”

陳平安搖搖頭,“不認識。”

崔東山剛要多說幾句,陳平安已經笑道:“以後記得時常提醒我,在跟自己人閒聊以及與人切磋問心之外,一定要少說幾句怪話驚人語。落魄山被你和裴錢兩個帶偏的風氣,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讓我對於旁人的任何恭維,已經相當相當的敬謝不敏了。”

先前黃衣芸在黃鶴磯那邊,有問拳的架勢。

黃衣芸本身沒什麼,問拳自有她必須問拳的理由,陳平安對黃衣芸和蒲山雲草堂,依舊觀感很好。一個大可以安心砥礪自身武道的純粹武夫,願意為一洲山河做點什麼,以至於不惜押上整個蒲山的榮辱沉浮,當然很了不起。其實陳平安之所以不願意“接拳”,還有個連薑尚真都沒有猜到的理由。劍氣長城的女子,其實也有許多豪傑。桐葉洲止境武夫黃衣芸,以及之前海上偶遇的流霞洲女子仙人蔥蒨,都讓陳平安恍若重返劍氣長城。

但是那些從螺螄殼府邸裡走出的山上旁觀者,一個個眼神炙熱,充滿了期待,所有看客唯一在意的事情,隻是問拳結果,誰勝誰負誰生生死。不單單是旁人湊熱鬨不嫌風波大那麼簡單,問拳傷人,甚至是打死人,尤其是黃衣芸出手,好像就成了一件很不值得追問個為什麼的事情,理所當然,天經地義。

“對對對,先生所言極是,一門慎獨功夫,深厚得可怕了,簡直比武夫止境還要止境。”

崔東山見機不妙,趕緊順著話題岔開話題,“就像鬱泮水那個臭棋簍子,與人下棋的時候,旁觀者喝彩聲很多,可勁兒拍手叫好,最可怕的是那些旁觀者,真心覺得在棋盤上昏招不斷的鬱老兒,下出了什麼了不起的神仙手。鬱老兒還好說,知道個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但是世道裡邊,多少個隻是有那一技之長的,久而久之,真就誤以為自己技技皆長了,修道有成的,幾天不見,下棋成了國手,又隔了幾天,又多了個丹青聖手,到了山下隨便說幾句,就成了縱橫捭闔的長短家,妙語連珠的清談家,隨便說個不好笑的笑話,能贏得滿堂喝彩,酒桌上所有人都在那兒捧腹大笑。”

陳平安轉過頭,笑著不說話。轉折生硬了些。

崔東山哀怨道:“大師姐,這就不厚道了啊。”

裴錢其實已經醒來,隻是依舊裝睡。

崔東山不依不饒道:“大師姐,醒醒,按照約定,你得幫著玉牒去將那座硯石小山,分出個三六九等了。”

裴錢隻好睜眼,打了個哈欠,可她還是躺著不動。

薑尚真來了。

裴錢就站起身,走向納蘭玉牒那邊,幫忙分出一堆石材的品秩高低。

陳平安打算今天走一趟老君山,至於儲君之山的硯山,當然不會錯過。

薑尚真進入此地,手裡邊拎著一隻一隻竹黃筆筒,崔東山眼睛一亮,闊綽闊綽,不愧是義薄雲天的周老哥。

薑尚真笑道:“與山主打個商量,硯山就彆去了吧。”

陳平安笑道:“憑啥不讓去?我可沒有讓福地如何為我破例。隻是按照規矩上山下山。”

薑尚真抬起手中那隻竹雕筆筒,一本正經道:“在商言商,這樁買賣,福地明擺著會虧錢虧到姥姥家,我看不過去。”

陳平安從雲窟福地掙錢,薑尚真心裡邊確實難受。

納蘭玉牒那小姑娘的一件方寸物,還好說,裴錢呢?崔老弟呢?年輕山主呢?!哪個沒有咫尺物?何況那幾處老坑洞,經得起這仨的翻騰?

隻要給這夥人登上了硯山,就陳平安那脾氣,真會搬走半座硯山的美石良材!而且眼睛都不帶眨一下的。

但是薑尚真自己花錢,心裡邊痛快。雖說贈送出這隻等同於一座山水秘境的竹黃筆筒,薑尚真如此花錢,隻會比福地硯山虧錢更多,卻是兩回事。

是先前陳平安養傷的那處山水秘境。

陳平安笑納了,將筆筒收入袖中。要當首席供奉,沒點誠意怎麼行,霽色峰祖師堂議事,他還得力排眾議呢。

這處茅屋掩映竹海中的山水秘境,風景秀美,陳平安有些私心,打算回了落魄山後,讓魏檗幫忙與山根

水運銜接,當做自己用來閉關修行的修道之地。

白玄破天荒說要勤勉練劍,最後就隻有納蘭玉牒,姚小妍和程朝露三個,跟著陳平安他們一起去往老君山。

薑尚真倒是答應了三個孩子去硯山繼續碰運氣。

一行人離開雲笈峰,去了老君山,走入那幅萬裡山河圖,裴錢說要與納蘭玉牒一起,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雖說在這雲窟福地,不會有什麼意外,但是有裴錢在孩子們身邊……想到這裡,陳平安怔怔出神,什麼時候裴錢都可以為他人護道了?裴錢什麼時候變得不是一個孩子了,所以陳平安忍不住望向那位開山大弟子的背影,說了句很多餘的言語,“你自己也要小心。遇到事情,就找師父。”

裴錢轉過頭,咧嘴而笑,做了個往額頭上輕輕一拍的動作。

在老君山之巔的那幅萬裡山河畫卷當中,上百處山水形勝之地,陳平安不惜耗費足足半天光陰,從最南端的渝州驅山渡,一路往北遊曆,一一走過,逛了個遍。

陳平安期間逛了昔年未曾真正踏足的大泉蜃景城,當然還有那北方大門派的天闕峰和金頂觀,尤其是金頂觀,陳平安幾乎沒有縮地山河,行走極慢,最後首次重新返回一地,站在一處桃葉之盟的金頂觀藩屬山頭,陳平安不再挪步,取出一塊雲窟薑氏頒發的老君山特有玉牒,運轉一絲絲靈氣澆築幾個玉牒上邊篆刻的地名,最終山河圖中十餘處仙家山頭,驀然變大,拔地而起,陳平安手持玉牒,大地之上,又有十多處風水寶地一一矗立而起,環顧四周,最終撤去一部分靈氣,將半數山頭景象,一一縮退回畫卷當中。

陳平安手心抵住狹刀斬勘,輕輕敲擊刀柄,陷入沉思。

避暑行宮藏書極豐,陳平安當初獨自一人,花了大力氣,才將所有檔案秘笈一一分門彆類,其中陳平安就有仔細翻閱雲笈七簽二十四卷,當中又有日月星辰部,提及北鬥七星之外,猶有輔星、弼星“兩隱”。浩然天下,山澤精怪多拜月煉形,也有修道之人,擅長接引星鬥澆築氣府。

但是在萬年之中,北鬥逐漸出現了七現兩隱的奇怪格局,陳平安翻過老黃曆,知道真相,是禮聖當年帶著一撥文廟陪祀聖賢和山巔大修士,聯袂遠遊天外,主動尋覓神靈餘孽。

亞聖一脈,折損極多。龍虎山大天師也隕落在天外。

輔、弼兩星之所以會莫名其妙隱去,就是因為它們曾經是大修士和遠古神靈的廝殺戰場之一。

崔東山蹲在陳平安腳邊,白衣少年就像一大朵在山巔落地歇腳的白雲。

“這個久聞其名不見其麵的杜老觀主,神仙氣十足啊。”

陳平安笑道:“小龍湫之所以沒有參加桃葉之盟,什麼推衍古鏡殘餘道韻,重新煉製一把明月鏡,既是實打實的好處,同時又是個障眼法,小龍湫說不定私底下早就與金頂觀接觸了,一旦被小龍湫成功占據太平山,再轉去與金頂觀締結山盟,又能獲得某個承諾,暗中攫取一筆利益,最賺的,還是金頂觀,這座護山大陣隻要成形,可是囊括了小半座桐葉洲,足可媲美你們玉圭宗的山水陣法了吧?”

“差不多是真相了。”

薑尚真點頭道:“若是沒有包括太平山和天闕峰,換成其它兩座山頭替代,隻能算是一般的七現兩隱,哪怕湊成了北鬥九星的法天象地大格局,還是稍稍差了點,畢竟金頂觀隻有一座,底子也不夠雄厚。”

“已經很驚世駭俗了。杜含靈一個元嬰境修士,金頂觀一個宗門候補,就這麼敢想敢做,厲害的厲害的。”

陳平安嘖嘖道:“杜含靈不愧是你們桐葉洲的山上君主,既當了亂世之梟雄,能夠明哲保身,又成了治世之豪傑,可以乘勢崛起。葆真道人和邵淵然好福氣,攤上這麼個好觀主。”

薑尚真感慨道:“我與山主,英雄所見略同。”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

陳平安緩緩道:“太平山,金頂觀和小龍湫就都彆想了,至於天闕峰青虎宮那邊?陸老神仙會不會順勢換一處更大的山頭?”

薑尚真笑道:“陸雍是咱倆的老朋友啊,他是個念舊之人,如今又是極少數能算從彆洲衣錦還鄉的老神仙,在寶瓶洲傍上了大驪鐵騎和藩王宋睦這兩條大腿,不太可能與金頂觀結盟。”

陳平安雙手籠袖,眯眼道:“樞為天,璿為地,璣為人,權為時,其中又以天權最暗,文曲,剛好是鬥身與鬥柄銜接處。”

薑尚真笑問道:“山主跟金頂觀有仇?”

陳平安的想法卻極其跳躍,反問道:“大泉王朝有座郡城,名為騎鶴城,相傳古代有仙人騎鶴飛升,其實就是一座小山頭,四周地盤,寸土寸金,與那倪老先生,有沒有關係?”

當年在那騎鶴城內,還有過一場少年武廟借刀的風波。

當然也曾遇到過一位極懂人情世故的土地公,陳平安當時本想要送出一顆小暑錢作為酬勞,隻是老先生沒收。

至於杜含靈的嫡傳弟子,葆真道人尹妙峰,以及徒孫邵淵然。陳平安對這兩位身為大泉供奉的師徒都不陌生,師徒二人,曾經負責幫助劉氏皇帝盯住姚家邊軍。隻不過陳平安暫時還不清楚,那位葆真道人,前些年已經辭去供奉,在金頂觀閉關修行,依舊未能打破龍門境瓶頸,但是弟子邵淵然卻已經是大泉王朝的頭等供奉,是一位年紀輕輕的金丹地仙了。

薑尚真撫掌大笑,“山主這都能猜到!”

確實是那位藕花福地倪夫子,“飛升”來到浩然天下的氣象餘韻,才造就出那處被後世津津樂道的仙人遺址。

陳平安說道:“當年在大泉王朝被人圍獵截殺,事後總覺得不太對勁,我懷疑金頂觀其實參與其中了,隻是不知為何,始終沒有露麵。聯係如今桐葉洲的形勢,一場大戰過後,竟然還能被杜含靈精心挑選出七座山頭,用來打造大陣,我都要懷疑這位老觀主,當年與蠻荒天下的軍帳是不是有內幕勾結了。”

薑尚真道:“當然可以如此猜測,但是沒有任何證據,丁點兒蛛絲馬跡都沒有。”

陳平安笑道:“放心,我又不傻,不會因為一個都沒見過麵的杜含靈,就與半座桐葉洲修士為敵的。”

如今的杜含靈,境界是不高,但卻是桐葉洲山上修士的人心所向。與金頂觀為敵,就等同於與整個桃葉之盟為敵。

陳平安問道:“有沒有這幅山河圖的摹本,我得再多看看,下宗選址,事關重大。”

相信薑尚真肯定已經猜出了自己的心思,何況與這位自家供奉,沒什麼好藏掖的。

說不定先前葉芸芸在黃鶴磯的出現,都是薑尚真有意為之,為落魄山和蒲山牽線搭橋。

薑尚真說道:“如果有山河摹本,就比較犯忌諱了,不過我可以讓人趕工臨摹出來。”

陳平安就將一句話咽回肚子,本來想說自己可以掏錢買。

一行人離開老君山地界,禦風去往相隔十數裡的硯山,陳平安信守承諾,沒有上山搜刮,隻是在山腳耐心等人。

崔東山得了自家先生的一句心聲提醒,突然大聲開口說道:“先生,一個名叫賒月的姑娘,如今在龍須河畔的鐵匠鋪子住下了,與劉羨陽好像關係挺好的。”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薑尚真。

陳平安本以為那賒月就隻是去過家鄉附近,還真沒想到會是這般田地。就劉羨陽那德行,甭管與那賒月有什麼還是暫時沒什麼,等到自己回了落魄山,能好受?

薑尚真裝傻扮癡,大手一揮,將功補過道:“上山!我曉得兩處老坑洞,所藏硯材極美。”

陳平安伸出手。

薑尚真疑惑道:“山主這是?”

陳平安微笑道:“與你借幾件咫尺物啊。”

薑尚真認命,開始翻檢袖子,不曾想陳平安突然說道:“東山,隔絕天地。”

崔東山立即以飛劍金穗圈畫出一座金色雷池,陳平安將那韓玉樹的仙人遺蛻從袖中拋出,薑尚真大笑一聲,收入袖裡乾坤當中的一件咫尺物,以後行走江湖,就多了一副絕佳皮囊。

陳平安提醒道:“在某些你覺得時機成熟的關鍵時刻,就以韓玉樹麵目現身一次,而且務必是在洞天福地之內,絕對不要出現在浩然天下。時日一久,萬瑤宗祖師堂和韓絳樹那邊,肯定會起疑心。事先說好,這件事,風險極大,當我欠你一個人情。至於這副仙人遺蛻,以及半部拳譜,就當是報酬了。”

薑尚真笑道:“我心裡有數。”

陳平安到底沒有登上硯山,裴錢一行人下山,滿載而歸。

納蘭玉牒一路蹦蹦跳跳下山,到了山門口,故意抱怨道:“裴姐姐咋個這麼窮,都沒有方寸物傍身呢。”

裴錢笑嗬嗬點頭。

薑尚真一臉恍然。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小姑娘畫蛇添足了,江湖經驗還是淺了些。

一起回了雲笈峰,薑尚真告辭離去,去讓人臨摹山河圖,崔東山跟著去湊熱鬨。

陳平安看著地上又堆出一座更大的硯山,有些無話可說,白玄見那崔東山沒影了,立即雙手負後,大搖大擺走出屋子,來到陳平安身邊站著,勤勉練劍?小爺這資質,這悟性,需要嗎?

陳平安喊來程朝露,再與裴錢招手道,“來幫他喂拳?”

裴錢撓撓頭,“還是師父來吧,我哪裡會教拳。”

陳平安笑了笑,喊上白玄,帶著程朝露走到一處空地,開門見山道:“學拳要學會聽拳。”

白玄嗯了一聲,點點頭,“不錯,有那麼點嚼頭,曹師傅果然還是有點學問的,小廚子你要好好聽著。”

忙著分開硯山的裴錢轉過頭,望向那個白玄。

白玄察覺到裴錢的視線,疑惑道:“裴姐姐,做啥子?”

裴錢微微一笑。

如今還不清楚這裡邊輕重利害的白玄,對裴錢報以微笑。

陳平安繼續道:“習武是否登堂入室,就看有無拳意上身。何謂拳意上身,其實並不虛無縹緲,無非是記性二字。人的血肉筋骨經脈,是有記性的,學拳想要有所成,得先能挨得住打,不然拳樁招式再多,都是些紙糊的花架子,所以練拳又最怕挨了打卻不記打。”

納蘭玉牒顧不得挑選硯石,趕緊取出紙筆開始抄錄。

裴錢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

陳平安轉頭望向白玄,“我會壓境,你隻管傾力祭出飛劍,不要怕傷人。”

白玄本來想說一句小爺是怕一劍砍死人。

隻是看那曹師傅的笑眯眯眼神,就立即收起話頭,乖乖咽回肚子。

陳平安一個腦袋偏移,白玄的飛劍一掠而過。

白玄飛劍繞出一個大弧,一劍刺向陳平安的眉心。

陳平安這次卻紋絲不動。

白玄皺眉道:“你怎麼知道我會停下飛劍?再說了,就不怕我臨時改變主意嗎?”

陳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撥開眼前的那把飛劍,指了指白玄,然後對程朝露說道:“聽拳,第一層,是確定一拳來路、輕重、去勢,第二層,是觀人,看那遞拳之人的胳膊、肩頭,拳架,拳意,眼神,臉色,甚至是他的心思。第三層,是精準計算天時地利人和,皆要去‘聽’得仔細真切。”

小胖子與白玄輕聲說道:“就算你改了心意,曹師傅一樣知道的。隻是曹師傅因為知道你沒改主意,所以才沒動。”

陳平安笑道:“對的。”

白玄冷笑一聲,雙手負後,緩緩而走,學陳平安言語道:“同理啊,與人武學技擊,切磋搏命都是如此,那麼與人問劍一場也一樣,不能隻盯著對方的拳腳或是飛劍,得分出心思,捉對廝殺,與人爭勝,這是一個極其複雜的棋局,判斷對方的來路,神通術法,法袍幾件,攻防法寶,境界高低,靈氣多寡,是否兼修旁門左道,壓箱底的殺手鐧,到底用過沒有,用完沒有,等等,都是需要小心琢磨的學問,心思急轉,一定要比出拳出劍更快,最終,是為了讓武夫和劍修,達到一個未卜先知的境地。”

程朝露聽得一愣一愣的。

陳平安伸手一拍白玄的腦袋瓜子,稱讚道:“可以啊,確實有悟性,比我剛學拳那會兒強多了。”

白玄擺擺手,“一般水準,不值一提。”

裴錢笑道:“不學拳可惜了。”

白玄笑嘻嘻抱拳,“有機會與裴姐姐切磋切磋。”

裴錢笑眯眯點頭,“好說好說。”

陳平安也不攔著白玄一個勁往某本賬簿上蹦躂留名,估計等白玄將來到了落魄山,就會逐漸明白自己如今是何等的英雄氣概了,陳平安讓程朝露來回走樁,在旁指點一些拳架細節上的缺漏。

程朝露其實學拳不慢了,陳平安讓小胖子繼續走樁,自己去竹椅那邊躺著休息。

裴錢坐在一旁小竹椅上,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問道:“有事?”

裴錢眼神晦暗不明,低頭道:“我見過一座仿造白玉京了。”

陳平安疑惑道:“然後?”

裴錢雙拳緊握,“聽師父的,不可以多看他人心境,所以身邊親近人的心境,我最多隻看過一次,老廚子的,也是隻有一次。”

比如崔東山的心境景象,是那深潭幽幽,岸邊有一本本散落在地的金色書籍。比如老廚子朱斂的腥風血雨,唯有一座高樓屹立,有人居高憑欄而立。

而在朱斂還鄉之時,曾經與沛湘笑言,誰來告訴我,天地到底是否真實。還曾感慨一句“夢醒是一場跳崖”。

貴公子朱斂,其實早在第一次遊曆江湖,村野酒店外,與路邊狗看了一眼,便此生再難釋懷,好像夢裡不知身是客,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明月高樓。

這些事情,陳平安都不清楚。裴錢也不清楚,裴錢就隻是看到了那座大驪王朝的仿造白玉京,就再難心安。

陳平安想了想,雙手籠袖,神色自若,抬頭望向天幕,輕聲笑道:“你要相信老廚子,我會相信朱斂。”

裴錢如釋重負,“我相信師父。”

陳平安點點頭,“準備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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