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明月夜,月光如水,夜明如晝,雲窟福地十八景之一的黃鶴磯畔,風景絕佳,今夜尤其動人,一座建在石崖上的觀景亭,亭內一襲白衣少年郎,撅起屁股,趴在欄杆上俯瞰流水,江麵遼闊,風平浪靜。
黃鶴磯外是一條名為留仙窟的江水,由藕池河、古硯溪在內的三河十八溪彙流而成,途徑黃鶴磯上遊的金山寺後,水勢驟然平緩,安安靜靜,來見黃鶴磯,如同一位由鄉野嫁入豪門的女子,由不得她不性情賢淑。
曾有一位古劍仙,在此亭內大醉酩酊,有那江上斬蚊的事跡流傳。
白衣少年低頭喃喃道:“都緣人心似流水,故以水中月為舟。”
薑尚真脫靴而坐,斜靠亭柱,手持酒杯,杯中仙家酒釀,名為月色酒,白瓷酒杯,雪白顏色的酒水,薑尚真輕輕搖晃酒杯,笑道:“東山此言,堪稱神仙語。”
白衣少年,正是崔東山,察覺到太平山祭劍異象,他立即從南嶽舊址動身,拚了命跨洲遠遊,一位仙人,能夠隻是為了趕路,就落個失魂落魄、靈氣耗竭的下場,確實放眼整座浩然天下都不常見。
而身為雲窟福地的主人,薑尚真遊曆自家福地,卻依舊施展了障眼法,頭戴一頂白玉瑩然的遠遊冠,黃綬青衫雲履鞋。與當年去往大泉邊境狐兒鎮外的那座客棧,落拓青衫窮書生,是截然不同的風格。
陳平安已經在雲笈峰一處禁製森嚴的薑氏私人宅邸,大睡了將近一旬光陰,睡得極沉,至今未醒。崔東山就在屋子門檻那邊獨自枯坐,守了三天三夜,然後薑尚真看不下去,就將那支白玉簪子轉交給崔東山,崔東山見著了那些來自劍氣長城的孩子,這才稍稍還魂,漸漸恢複以往風采。在今天的黃昏時分,薑尚真提議不如遊覽黃鶴磯飲酒賞月,崔東山就帶著幾個願意出門走動的孩子,一起來此散心。
薑尚真財大氣粗,腦子也進水,竟然一擲千金,讓今天黃鶴磯閉門謝客,負責掌管黃鶴磯的薑氏子弟,得了那筆穀雨錢後,會聯手家族供奉客卿,關閉從玉圭宗來此黃鶴磯的一條山水道路,還要攔下所有專程趕來黃鶴磯賞景的福地謫仙人。
雲窟福地十八景,在山水地界邊緣地帶,薑氏都耗費大量神仙錢,聘請堪輿家和墨家機關師,合力打造出一條相互銜接的縮地山河陣法,方便謫仙人們一路遊覽下去,比如黃鶴磯就是連接雲笈峰和老君山的樞紐,這使得來此遊曆的譜牒仙師,幾乎絕大部分都會一口氣逛完十八景,雲窟十八景又是出了名的銷金窟,隻要兜裡有錢,就不愁沒地方花錢。
薑尚真先前順便給了四個孩子人手一塊等同於通關文牒的齋戒玉牌,可以去往老君山隨便遊覽不說,孩子們手持福地頭等齋戒牌,還能在硯溪山那邊隨便撿取硯石,是研製浩然十大仙家名硯之一水龍硯的特有石材,隻要上五境修士彆使用那袖裡乾坤的神通,其餘彆說是背籮筐扛麻袋上山,就是使用方寸物和咫尺物都不犯禁製。硯山極大,薑氏開采了數千年,依舊遠遠沒有耗竭跡象,四個孩子裡邊的納蘭玉牒,小姑娘一聽說這個,就立即神采奕奕,隻是沒好意思跟崔東山還有“周肥”開口借咫尺物啥的,隻是讓姚小妍和程朝露都準備好家當,去那硯山狠狠搜刮地皮,定要滿載而歸,至於白玄,就算了,她可使喚不動。
所以離開了雲笈峰,到了黃鶴磯,納蘭玉牒根本沒心思閒逛,直接與周肥問了去往老君山的陣法大門所在,風風火火的,帶人撒腿飛奔而去。
當時看得崔東山很是感慨,這個掉錢眼裡的小丫頭,跟落魄山會很投緣,不怕水土不服了。
薑尚真朝崔東山舉起酒杯,微笑道:“山河萬裡碎,明月依舊圓,有幸邀君共賞此月,同飲此酒。”
崔東山坐回長椅,拿起酒壺和一隻白瓷酒杯,念叨了一句為君倒滿一杯酒,日月在君杯中遊,然後高高舉起酒杯,笑著與薑尚真各自飲儘一杯酒。
崔東山呲溜一聲,好似給雷劈了一樣,翻著白眼,全身顫抖不已,嘴裡哼哼唧唧的,薑尚真差點以為酒水裡邊給人下毒了。
崔東山打了個酒嗝,隨口說道:“韋瀅太像你,前個幾十年百來年還好說,對你們宗門是好事,憑借他的心性和手腕,可以保證玉圭宗的蒸蒸日上,不過這裡邊有個最大的問題,就是以後韋瀅如果想要做自己,就隻能選擇打殺薑尚真了。”
不但危言聳聽,還有對玉圭宗前後兩任宗主挑撥離間的嫌疑。
薑尚真卻聽明白了崔東山的意思,玉圭宗終究是韋瀅的玉圭宗了,韋瀅野心勃勃,誌向高遠,絕對不會甘心當個薑尚真第二。
極有可能,以後玉圭宗的立身之本,策略,山上積攢香火情的手段,都會刻意與薑尚真相反,而薑尚真和荀淵這兩任宗主的烙印,都會被韋瀅一一抹平,最終玉圭宗就隻是韋瀅一人的玉圭宗。然後再過個百餘年,薑尚真在玉圭宗的處境,就會愈發尷尬,薑氏和雲窟福地的形勢,隻會一天比一天微妙。除非薑尚真當真隱退徹底,不再拋頭露麵。太上宗主做不得,又總不能跑去書簡湖當個下宗宗主,以薑尚真的脾氣,肯定不會窩在雲窟福地,唯一的退路,就是雲遊四方,閒雲野鶴。倒不是說韋瀅會敵視一個戰功冠絕桐葉洲的薑尚真,而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身邊人和宗門形勢會逼著韋瀅不斷架空薑尚真,其實這種完全可以預料的處境,是薑尚真自找的,薑尚真退位讓賢得太早,太快,完全可以等到韋瀅躋身飛升境再說。到了那個時候,韋瀅繼位宗主,順理成章,薑尚真也扶持起了一大撥嫡係心腹,比如那些如今還願意將薑尚真奉為神明的玉圭宗年輕人,等到這些年輕天才一一成長起來,一座神篆峰祖師堂,會幾乎全是他薑尚真的追隨者,此後千年之內,薑尚真都會是名副其實的一宗之主,一洲仙師執牛耳者。
薑尚真笑道:“薑某人本來就是個過渡宗主,彆說一洲修士,就是自家那些宗門譜牒修士,都記不住我幾年。”
崔東山抬頭,似笑非笑,“周供奉是個妄自菲薄的人?我以前怎麼不知道。”
薑尚真背靠亭柱,翹起二郎腿,抿了一口杯中月色酒,道:“說來說去,還是我懶。他人之求而不得,我之棄若敝履。如果會做理所應當的事情,我就不是薑尚真了。”
崔東山也不願多聊玉圭宗事務,終究是彆人家事,看著冷冷清清空無一人的黃鶴磯,埋怨道:“折騰出這麼大排場,禁絕遊客來此黃鶴磯,雲笈峰和老君山渡口肯定怨聲載道了,你弄啥咧,麼的這個必要嘛。給我家先生曉得了,非罵你敗家不可。”
薑尚真笑道:“我可是老老實實以謫仙遊客的身份,給自家掏錢了啊,又不少雲窟福地薑氏一顆雪花錢,比市價還翻了一番。我已經很久沒從家族那邊要錢花了,存在那邊沒動過,每年分紅、利息,在賬簿上滾啊滾的,如今不是個小數目了。當然了,我的錢是我的,整個薑氏的錢,還是我的。”
崔東山背靠欄杆,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月色酒,嗅了嗅,嘖嘖道:“要說掙錢的本事,周兄弟肯定可以躋身浩然十人之列。劉聚寶,於玄老兒,鬱臭棋簍子……周兄弟你是真有本事的人呐。”
薑尚真擺擺手,“不如你……們倆。”
崔東山也擺擺手,嬉皮笑臉道:“這話說得大煞風景了,不扯這個,心煩。”
先生可以快些醒來,看看這雲窟福地的生財有道。
黃鶴磯占地極大,崖畔皆砌有長達十數裡地的白玉欄杆,全是以貨真價實的雪花錢熔煉而成。
而鋪地的青磚,都以山根與雲根交融生成的青芋泥燒造。除了這座占據最佳位置的觀景涼亭,薑氏家族還請高人,以“螺螄殼裡做道場”和“壺中洞天日月長”兩種術法神通,巧妙疊加,打造了將近百餘座仙家府邸,座座占地數十畝,所以一座黃鶴磯,遊覽客人也好,府邸住客也罷,各得清淨,相互並不乾擾。黃鶴磯那些螺螄殼仙府,不賣隻租,不過年限可以談,三五日小住,還是三五年長久,價格都是不一樣的,如果想與雲窟福地薑氏直接租借個三五百年,就隻有兩種可能了,錢囊裡穀雨錢夠多,或是與薑氏家族情分足夠好。
每座仙家府邸,各有特色,極儘精巧,以至於光是其中七座府邸的燙樣,就是其它仙家門派和王朝豪閥的珍藏之物,每年都能賣出百餘件。關鍵是薑氏在黃鶴磯還開設有鏡花水月,不知道有多少山上女修,專門趕來雲窟福地的黃鶴磯府邸,憑借鏡花水月一事,與雲林薑氏談好分成,說不定白住了不說,還能額外賺取一大筆神仙錢,又用來購買十八景的眾多奇巧物件,胭脂水粉,法袍,發釵,畫卷字帖,年輕劍仙的人物畫像……
還有薑尚真和崔東山手中的這杯月色酒,的的確確,是沾了些福地那輪明月的月魄精華,而這點細微損耗,完全可以從昂貴的酒水錢裡邊彌補回來。
酒杯是福地附贈之物,修士喝完酒,覺得麻煩,不稀罕,那就隨手丟入黃鶴磯外的江水中。
可隻要願意帶走,意味著什麼?酒杯又不是什麼文房清供,能夠來此福地遊曆、喝上月色酒的,也絕不會將酒杯視為太過珍稀之物,隻會用來日常飲酒,呼朋喚友,宴席酬唱,每逢明月夜,月光流轉,白瓷便有明月映像浮現,白瓷天然紋路如雲紋,經過百千年,雲窟福地黃鶴磯的月色酒,就成了山上修士、山下豪閥人人皆知的雅物。
做生意,是那從彆人口袋裡掏錢的營生,歸根結底,還是在人心一事上,下功夫。而薑尚真對人心,尤其是女子心思的了解,對於如何掙取女子的神仙錢,更是一絕。這還隻是黃鶴磯這邊的生財手段,福地十八景,處處是神仙錢翻湧的流水財路。黃鶴磯的月色酒,雲笈峰的白雲堆酣眠,賞景修行兩不誤,白蘆帚掃雲入袖帶回家……
而這一切,都是在薑尚真手上得以實現,薑尚真在接手雲窟福地的時候,福地雖然已經是上等福地,已經是出了名的財源滾滾,但是遠遠沒有如今這番氣象,這個以風流不羈著稱一洲的年輕薑氏家主,好聽點,就是當年在家族祠堂裡邊力排眾議,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難聽點,就是誰敢在薑氏祠堂說個不字,老子今天就乾死誰,讓你們站著進來橫著出去。
最終薑尚真與宗主荀淵、當時玉圭宗財神爺的宋升堂,借了一大筆債,才將雲窟福地一舉提升為上等福地的瓶頸,如此一來,薑尚真早有腹稿的眾多設想,才得以一一實現。所謂的雲窟十八景,其實就是雲窟福地十八處禁地,方外之地,對於數量眾多的本土修士而言,宛如一處處天仙寶境。雲窟福地十八景的構造者,一直擔任薑氏的樣式房掌案,姓曹,被譽為樣式曹,老祖曾是一個落魄的墨家修士,被薑尚真招納,後世子孫,修行境界都不高,一代一代,子承父業,最終與雲窟福地,相互成就,曹氏最終成為享譽一洲的營造世家。
其實已經不太想要飲酒的崔東山,突然改了主意,倒滿一杯酒不說,還挪了挪屁股,朝那薑尚真遞過酒杯。
薑尚真有些意外,隻得收腿坐起身,同樣遞過酒杯,不曾想那白衣少年手中酒杯微微放低幾分,不等薑尚真跟著酒杯下移,酒杯輕輕磕碰,崔東山就變單手持杯為雙手,說了句先乾為敬,仰起頭一飲而儘。薑尚真輕輕點頭,亦是雙手持杯,飲儘杯中酒。殊榮,絕對是殊榮,不比那龍虎山當代大天師重返神篆峰一趟遜色了。
崔東山,或者說半個繡虎崔瀺,何曾在“酒桌上”,對一個外人如此刻意放低姿態?
薑尚真很清楚,不是什麼薑尚真在桐葉洲如何力挽狂瀾,才贏得崔東山這般敬酒,說實話,比功勞?隻說個人,浩然天下誰能與繡虎比?龍虎山大天師,白帝城鄭居中,甚至醇儒陳淳安在內,更甚至是白也,與那大驪崔瀺,都不能比。
所以是自己以落魄山供奉的身份,與陳平安的那份交情,才讓身為年輕山主學生的崔東山,與周肥飲此一杯酒。
崔東山隨手丟了那隻瓷杯,拋入江水中,轉頭望向那水中月,白衣少年重新趴在欄杆上,抬起酒壺,酒水傾瀉水中,喃喃笑道:“不怕水深老龍蟠,喚來仙子飲醇酒。仙子嫌我年紀小,我嫌仙子個兒高,傾倒雪花三萬斛,與師乞求買山錢,先生怪我沒出息,我怨先生太勞碌……“”
薑尚真有樣學樣丟了酒壺酒杯,撫掌讚歎道:“好詩文,回頭我就讓人崖刻黃鶴磯之上,理當千古流傳。”
崔東山轉過頭。
薑尚真試探性問道:“馬屁過了?”
崔東山反問道:“周兄弟你覺得呢?”
薑尚真哈哈大笑,誤把雲窟福地當那落魄山了。
崔東山沒來由說道:“那韓絳樹、戴塬之流,回了自家山頭,想必也是備受仰慕的高人吧。”
薑尚真點頭道:“那是自然,韓絳樹會有很多男子由衷愛慕,興許她隻是一個無意間的視線,就能讓某些少年郎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戴塬肯定也是許多修士眼中不可匹敵的地仙祖師。”
崔東山又問道:“係劍樹下醉酒之人是陸舫,確定是去了青冥天下?”
薑尚真有些尷尬,點點頭,“這家夥為情所困,死活解不開心結。”
崔東山說道:“你這朋友,與風雪廟魏晉,以及更早的風雷園李摶景,還不太一樣。其實可以學一學青冥天下的歲除宮吳霜降。”
薑尚真無奈道:“與他說過這茬,結果他想了半天,來了句哪裡舍得,差點沒把我氣死。”
崔東山知道內幕,有些幸災樂禍,剛要說話,薑尚真趕緊雙手抱拳,求饒道:“不提舊事,大煞風景,容易心煩。”
崔東山說道:“韓玉樹的萬瑤宗,如果不是遇到我先生,真要給他趁勢崛起了,甚至有機會成為第二個玉圭宗,然後就可以等待時機,耐心等著玉圭宗犯錯,比如犯個類似桐葉宗的錯。哪怕那個搖搖欲墜的桐葉宗,能夠恢複元氣,萬瑤宗最少也能保三爭二吧。”
薑尚真猶豫了一下。
當初在太平山與陳平安重逢,薑尚真之所以比較為難,言語處處有所保留,好像不願多說當下桐葉洲諸多的微妙形勢。就在於寶瓶洲和北俱蘆洲關係極深,極好,甚至絕大多數都極其名正言順。彆洲勢力,南下滲透桐葉洲一事,就數這兩洲修士最為不遺餘力。
北俱蘆洲的劍修,與劍氣長城大有淵源,陳平安又是擔任隱官多年。寶瓶洲更是陳平安的家鄉。
而在那場戰事當中,這兩洲山河牽連,銜接為一洲,足可謂驚駭兩座天下耳目與心神,如今南下桐葉洲,居功自傲,是難免的事。
崔東山笑道:“你是很奇怪崔瀺為何要在暗中保住桐葉宗,不被一洲內外勢力,以餓虎撲羊之勢,將其瓜分殆儘?”
薑尚真點頭又搖頭,“如果是為寶瓶洲扶植起一個好似南下樞紐渡口的勢力,用以掣肘玉圭宗在內的本土宗門,我半點不奇怪,我真正奇怪的是,看你……看那國師大人的布局,分明是希望桐葉宗有機會在千年之內,重返巔峰,成為僅次於玉圭宗的一洲氣運所在。”
一個桐葉洲,慘絕人寰。
玉圭宗飛升境荀淵。玉圭宗祖師堂,財神爺宋升堂,玉璞境女修劉華茂……
桐葉宗宗主,大劍仙傅靈清。太平山老天君,山主天君宋茅。扶乩宗宗主嵇海……
都已經是古人了,時日一久,就成了一頁頁老黃曆。
殺力最為出眾、境界最高的這撥上五境修士,都已先後戰死,而且慷慨赴死的跟隨者眾多。
而作為距離山巔最近的那撥桐葉洲地仙,又跑了大半,躲去了第五座天下享清福。如今又有彆洲修士大肆滲透桐葉洲,關鍵是桐葉洲根本就無力、也無道理去表現得如何硬氣,偌大一座桐葉洲,聲名狼藉,淪為整座浩然天下的笑柄,就像一個脊梁骨都斷了的遲暮老者,再也無法挺直腰杆與外人言語。像那扶搖洲和金甲洲,哪怕同樣山河陸沉,卻是從山上到山下,都打過了一場場硬仗死仗,到最後才山河破碎,但是如此一來,又有桐葉洲作為襯托,所以哪怕是中土神洲,對那兩洲的觀感都不差。
可憐可恨可笑還可悲的,隻有一個桐葉洲。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這有什麼想不通的,桐葉宗的年輕人,配得上這份待遇啊。就像韋瀅當得起玉圭宗宗主,你就心甘情願讓位給年輕人,是一樣的道理。莫不是你覺得老王八蛋眼中,隻有個寶瓶洲?說句大實話,不說盟友北俱蘆洲,就是大驪王朝,崔瀺都不屑去偏心,因為他比你更……懶。嗯,這個說法極妙。崔瀺是絕對不允許韓玉樹之流,苟且偷生長命千歲不說,還渾水摸魚,借機竊據高位,這就太惡心人了。桐葉宗比玉圭宗更慘,慘多了,最吃疼,而且是在人心上更疼,既然苦頭吃得最大,就會記性最好,比你們更知道什麼叫真正的苦難和煎熬。反正與你們玉圭宗的年輕人,都可以算是桐葉洲的真正希望所在。”
崔東山轉過頭,雲海遮月,被他以仙人術法,雙指輕輕撥開雲海,笑道:“這就叫撥開雲霧見明月。”
薑尚真一語雙關說道:“崔兄這一手耍得確實仙氣。”
崔東山不以為然,好奇問道:“我先生當時聽說虞氏王朝的靠山,是那老龍城侯家,是啥表情?”
薑尚真笑道:“似笑非笑的,大概是聽了個不那麼好笑的笑話吧。”
崔東山笑眯起眼,盤腿而坐,搖晃肩頭,“真好真好,可以回家嘍。”
薑尚真說道:“捎上我。”
崔東山拍胸脯道:“在周肥兄重返飛升境之前,我哪怕與先生撒潑打滾,跪地磕頭,都要保證讓那首席供奉始終空懸,靜待周肥兄落座。”
薑尚真歎了口氣,“雖說我從沒覺得這輩子就這鳥樣了,可好歹是那飛升境,沒那麼輕鬆躋身的,難。”
崔東山眯起眼,抬起一隻袖子,輕輕旋轉,“這樣嗎?很難嗎?換成彆的仙人,哪怕是我,確實都覺得難,很難很難,難如登天。但是一個沒了飛升境的桐葉洲,一個落魄山板上釘釘的未來首席供奉,我倒是覺得還好嘞。等著吧,急是急不來的,不過等是可以等的,至於是一百年還是幾百年,我就不做保證了。”
薑尚真笑嗬嗬抱拳道:“借你吉言。”
薑尚真瞥了眼崔東山的袖子,“那個叫孫春王的小姑娘,還待在裡邊跟你較勁?”
崔東山點點頭,“好苗子。老大劍仙,就是為人厚道,做事大氣!”
崔東山當下抬起的這隻袖子,被他稱之為“揍笨處”,當下有個小姑娘在裡邊練劍。
先前從薑尚真手中拿過了那支白玉簪子,給崔東山見著了那撥性情各異的劍仙胚子,崔東山沒閒著,經常與他們嘮嗑講理,什麼你們年紀都不小了,又都是劍修,要懂事。
說話要講究,做事要體麵,為人要從容。
小錢從儉處來,曉不得知不道?
反正該打的打,該罵的罵,該誇的誇。不然不成體統。
白玄,何辜,賀鄉亭,於斜回,虞青章,孫春王。
這六名小劍修,全部被崔東山收入了袖裡乾坤,上五境的這門神通,相差懸殊,像陳平安就隻能夠裝物,彆無玄妙,但是崔東山的袖裡乾坤,卻能夠控製落入袖中的修道之人,所有觀感、知覺和神識都會被崔東山隨意掌控,好教人最真切明白一個度日如年的說法,在一片茫茫幻境當中,枯守百年,滋味如何,可想而知。當然陳平安的袖裡乾坤,是一個極端,崔東山則是另外一個極端,哪怕是飛升境大修士,恐怕除了白帝城鄭居中之外,都沒有崔東山袖中這般神通廣大。
於斜回,何辜,賀鄉亭,陸陸續續,差點失心瘋,被崔東山極有分寸地丟出了袖子,在那之後,一個個再看崔東山,就跟看瘟神差不多了。
然後是虞青章熬不住,再隔了“山中幾年歲月”,是那老氣橫秋、眼睛長額頭上的白玄,不過這小兔崽子不是一顆修道之人的道心熬不住,而是熬不住先天性情,覺得實在太無聊了,就在那邊求著崔東山把他放出去,實在不行,到外邊吃頓飯,聊個天,再把他丟回去。崔東山故意沒理睬,結果好小子,祭出飛劍,一路狂奔,飛劍跟隨,東戳西撞,直到靈氣耗竭,才倒地不起,大罵崔東山不是個東西,回頭彆讓小爺見著了隱官大人,不然非要讓你這個狗屁學生吃不了兜著走……於是崔東山就很善解人意地先把白玄丟出袖子,又驀然抓回袖子,那孩子倒也審時度勢,能屈能伸,開始對崔東山溜須拍馬,發現好像沒什麼效果,就開始轉去說隱官大人的好話,一籮筐接著一籮筐,崔東山聽過癮了,才將小王八蛋從袖子裡邊放出來,摸著白玄的腦袋,笑眯眯提醒那個雙手都沒敢負後的孩子,說以後要乖啊。白玄一臉誠摯,大喊一句必須的。
結果崔東山一臉訝異,說這麼大嗓門,嚇死個人,中氣十足啊,還可以再練練劍,於是就又給白玄丟了回去,而且發現這孩子最怕那臉色慘白、眼眶淌血的女鬼,就讓白玄結結實實逛蕩了幾十處被崔東山“幻由心生,境由心造。於諸多魚蟲花鳥天地中,彆辟一世界,構為奇境幻遇”的陰森鬼宅。
到最後白玄終於再次重見天日的時候,孩子雙手扯住那個腦子有病的崔大爺袖子,開始撕心裂肺,嚎啕大哭。
最後才是一個貌不驚人的小姑娘,孫春王,竟然真就在袖中山河裡邊潛心修行了,而且極有規律,似睡非睡,溫養飛劍,然後每天準時起身散步,自言自語,以手指鬼畫符,最終又準時坐回原位,重新溫養飛劍,好像鐵了心要耗下去,就這麼耗到地老天荒,反正她絕對不會開口與崔東山求饒。
此外程朝露,納蘭玉牒,姚小妍。一個一說起曹師傅就神采奕奕的小廚子,一個小賬房,一個小迷糊。崔東山瞧著都很順眼,就沒收拾他們仨。
最近崔東山自作主張,從白玉簪子裡邊搬出了斬龍台,讓那撥孩子一起練劍,偶爾會親自去督促幾分。
直到今天,白玄,程朝露,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四個孩子,跟隨喜怒不定讓人怕慘了的崔東山,和那個長的不胖卻叫周肥的家夥,一起離開雲笈峰那處秘境洞府,來到黃鶴磯這邊遊玩,然後一聽說那老君山的硯山可以隨便搬石,就屁顛屁顛跑去碰運氣撿漏發財了。
薑尚真笑道:“保底也是百年之內的九位地仙劍修,我們落魄山,嚇死人啊。”
崔東山哀怨道:“劍修修行,最吃錢呐。”
薑尚真埋怨道:“談錢?崔老弟罵人不是?”
崔東山伸出大拇指,“周肥兄也大氣!”
薑尚真突然說道:“聽說第五座天下為一個年輕儒士破例了,讓他重返浩然天下,是叫趙繇?與咱們山主還是同鄉來著?”
崔東山點頭道:“趙繇極有可能是未來的大驪國師,先以儲相栽培個幾年,最終去輔佐下一任皇帝。是老王八蛋的手筆,與我無關,半顆銅錢的關係都沒有的。”
薑尚真點頭道:“這就說得通了。”
如今寶瓶洲形勢極其複雜。
曾經占據一洲之地的大驪王朝,宋氏皇帝果真按照約定,讓許多舊王朝、藩屬得以複國,但是建造在中部齊瀆附近的大驪陪都,依舊暫時保留,交由藩王宋睦坐鎮其中。光是如何妥善安置這位功勞卓著、聲名遠播的藩王,估計皇帝宋和就要頭疼幾分。宋睦,或者說宋集薪,在那場戰事當中,表現得實在太過光彩奪目,身邊無形中聚攏了一大撥修道之人,除了可以視為大半個飛升境的真龍稚圭,還有真武山馬苦玄,此外宋睦還與北俱蘆洲劍修的關係尤其親密,再加上陪都六部衙門在內,都是經曆過戰爭洗禮的官員,他們正值壯年,朝氣勃勃,一個比一個鋒芒畢露,關鍵是人人才華橫溢,極其務實,絕非袖手空談之輩。
所以如今有個氣死人不償命的說法,在桐葉洲山上廣為流傳,從大驪陪都衙門裡邊,隨便拎出個中層官員,去當個桐葉洲大王朝的六部尚書,綽綽有餘。
而那個大驪宋氏王朝,當年一國即一洲,囊括整個寶瓶洲,依舊在浩然十大王朝當中名次墊底,如今讓出了足足半壁江山,反而被中土神洲評為了第二大王朝。並且在山上山下,幾乎沒有任何異議。
崔東山笑問道:“如果我沒有記錯,先前因為打仗的關係,雲窟福地缺了兩屆的胭脂圖,最近薑氏開始重新評選了?”
薑尚真點頭道:“薑氏家族事務,我可以什麼都不管,唯獨此事,我必須親自盯著。”
雲窟福地十八景之一,是一處胭脂台,又被桐葉洲譽為花神山。
高台之巔,上邊常年站著三十六位仙子美人,當然都是薑氏修士以山水秘術幻化而成。
胭脂圖分為正冊、副冊和又副冊,總計三冊,各十二人,被譽為三十六花神,俱是一洲山上仙家、山下王朝,姿容最為出類拔萃的女子,才能登台。
崔東山笑道:“周肥兄又要忙著收錢了,難怪舍得今夜包圓了黃鶴磯,小錢,毛毛雨。”
薑尚真大笑道:“隻是圖個熱鬨,掙錢什麼的,都是很其次的事情。”
崔東山隨口問道:“榜首是誰?”
薑尚真笑眯眯道:“原本是那大泉王朝,新帝姚近之。隻不過這位皇帝陛下,托人送了一筆神仙錢到雲窟福地,我就隻好忍痛割愛,將她除名了。加上去了天師府修行的浣溪夫人,前不久也曾飛劍傳信神篆峰,我哪敢胡亂造次。”
在三十六幅花神胭脂圖,真正水落石出之前,福地薑氏其實都會事先給出一些風聲。
所以上榜登評的,留在正副冊的,或是從下冊提升上冊的,甚至是像大泉皇帝姚近之這般,不願拋頭露麵的,隻要給錢,都可以商量。在這之外,還有許多仰慕某位仙子的譜牒仙師,一樣可以塞錢給薑氏,因為胭脂山那邊專門擱放了百餘隻花籃,每隻花籃外邊都會貼著候補美人的名字,每位謫仙人親自丟錢到花籃,或是托人送錢到雲窟福地,花籃裡邊的小暑錢,錢多錢少,一看便知。
相傳老宗主荀淵在世的時候,每次胭脂台評選,都會興師動眾地主動找到薑尚真,那些個被他荀淵心儀仰慕的仙子,必須入榜登評,沒得商量。畢竟鏡花水月一事,是荀淵的最大心頭好,當年哪怕隔著一洲,看那寶瓶洲仙子們的鏡花水月,畫麵十分模糊不清,老宗主依舊經常守株待兔,砸錢不眨眼。
難怪荀老兒經常在祖師堂,眾目睽睽之下,就指著薑尚真的鼻子大罵,你小子要是把掙錢花錢的一半心思放在修行上,早他娘是飛升境了。
曆史上最誇張的一次評選,是一位女修的花籃裡邊,堆出了一座用小暑錢折算成穀雨錢的小山堆。
那女子被桐葉洲修士譽為黃衣芸,真名葉芸芸,是一位姿容極美的女子武夫。但是最終她卻沒有登評,好像是因為葉芸芸親自找到了薑尚真,當時剛剛躋身玉璞境沒多久的薑氏家主,鼻青臉腫,呲牙咧嘴了好幾天,逢人就大罵荀老兒不是個東西,憑啥他惹的禍,讓老子來背。
崔東山歎了口氣,“大泉王朝,埋河水神,姚近之。可惜裴錢應該還在回家路上,都沒沒法子讓她第一個知道消息。我這個小師兄,又要被大師姐記賬嘍。”
當年離開藕花福地,是裴錢陪著自己先生走完了一整趟的回鄉之路。
裴錢最後一次飛劍傳信披雲山,來自中土鬱氏家族那邊。裴錢多半是選擇走皚皚洲、北俱蘆洲這條路線了,所以比較晚回落魄山,不然如果直接去中土神洲最東邊的仙家渡口,乘坐一條老龍城吞寶鯨渡船,就可以直接到達寶瓶洲南嶽地界,如今差不多應該身在大驪陪都附近。
薑尚真對那裴錢記憶尤其深刻,當年在落魄山領教過那個黑炭小姑娘的厲害,一場大道之爭,他輸得心服口服,甘拜下風。
崔東山轉頭望向相隔極遠的老君山,“誰能想象,一洲修士,以後就隻能來雲窟福地遊曆,才能再見到太平山、扶乩宗的舊風景了。”
薑尚真點點頭,輕聲道:“有心栽花花也開,無心插柳柳成蔭。不曾想我薑尚真,不過是一心掙錢,竟然也做成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好事。”
在那老君山,除了藩屬硯山之外,最出名的,其實是一幅桐葉洲的山川圖,雲窟福地選取了一洲最靈秀的名山大川、仙家府邸,遊客置身其中,身臨其境。並且如同坐鎮小天地的聖人,隻要是中五境修士,就可以隨便縮地山河,飽覽風景。當然各家的山水禁製,在山河畫卷裡邊不會呈現出來。一些個想要揚名的偏隅仙家,底蘊不足以在山河圖中占據一席之地,為了招徠修道胚子,或是結交山上香火情,就會主動拿出自家山頭的仙家臨摹圖,讓薑氏幫忙打造一件“燙樣”,擱放其中,以便一洲修士知曉自家名號。
兩兩無言。
早春時分,明月當空。
月白山寒水冷,兩人對酌春花開。
薑尚真開口說道:“陳平安應該快醒了。”
崔東山嗯了一聲,“不著急,這麼多年都等過來了,不差這一天兩天的。”
薑尚真舉目遠眺黃鶴磯地界的山水大門處,笑道:“小財迷他們回了,看樣子收獲不大。”
崔東山瞥了眼那個方向,說道:“你換我先生試試看?”
一座硯山都給你搬空,先生隻要閒來沒事,都能在那邊結茅修行嘍。
薑尚真連忙擺手道:“不敢不敢。”
那幫孩子回了黃鶴磯,納蘭玉牒是個小賬房,小財迷,這會兒用手摸那白玉闌乾還不過癮,見四下無外人,乾脆踮起腳跟,用臉當那抹布,抹來抹去,念叨著錢啊,都是雪花錢啊。
看得雙手負後的白玄,直翻白眼。
小胖子程朝露,被崔東山打賞了一個響當當的綽號,無敵小神拳。崔東山還說以後隻要跟他先生,你們曹師傅學了拳,還能登堂入室,還會打賞給程朝露一個更威風八麵的名號。
納蘭玉牒身上方寸物裡邊,當下裝滿了硯石,姚小妍和程朝露也都各自背著一個包裹。一塊開采自老君山儲君之山的山上硯石,神仙難測,除非是極有經驗的福地硯工,才可以將材質品秩估個七七八八,至於那些肉眼可見品相極好的硯石,自然不會隨便散落在山上,其實登山撿取硯石一事,本就是讓遊曆仙師們圖個樂。
小姑娘的方寸物裡邊,除了尚未切割確定石材品相的大小石塊、石板,還珍藏了幾枚印章和多把扇子,都是從她姐那兒偷來的,納蘭玉牒沒敢多拿,隻拿了一小半都不到吧。
她打算跟崔東山做買賣,這家夥瞧著賊有錢,又喜歡自稱是曹師傅的最得意弟子,瞧著挺尊師重道的,估計會很舍得花錢。
但是不能一股腦兒拿出來,得說自己隻有一枚曆經千辛萬苦才重金購得的印章。高價賣出之後,隔幾天再說,咦,又不小心找到一把折扇,再賣給他,說是家鄉那座晏家鋪子的鎮店之寶。最後再全部拿出,乾脆讓他包圓了買去,反正她是不單賣了,最後給個“自家人”的友情價,崔東山不答應就拉倒,不買就不買唄。
不過納蘭玉牒覺得自個兒,還是彆都賣了,要留下其中一枚印章,因為她很喜歡。
印章邊款:千賒不如八百現,精誠難敵風波惡。印麵篆文:掙錢不易,修道很難。
一群山上修士離開一處螺螄殼府邸,男男女女,七八人,麵容都年輕,法袍各異,一看就是山上非富即貴之輩,倒不是府邸那邊登高遠眺,賞景不美,而是黃鶴磯觀景亭附近,如此冷清,百年不遇。
見那些年輕神仙遠遠迎麵走來,白玄輕輕一躍,坐在欄杆上,雙臂環胸,冷眼旁觀。
姚小妍怕生,就躲去了納蘭玉牒身邊。程朝露比較沒心沒肺,站在白玉欄杆旁邊,眺望江水明月夜,小胖子覺得這會兒要是曹師傅在,大夥兒來頓熱氣騰騰的火鍋,那就真是很對得起這份美景了。
一位身穿龍女湘裙、手帶明珠串的妙齡女子,瞪大一雙秋水長眸,打量著那兩個小姑娘,“粉雕玉琢,好可愛。你們是誰家的孩子啊?”
她快步走到納蘭玉牒那邊,彎下腰,就要去揉一揉小姑娘的腦袋。
納蘭玉牒撇過頭。女子再摸,小姑娘再轉頭。
這位女子收起手,一雙眼眸笑得眯成月牙兒,“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呀?”
納蘭玉牒用嫻熟的桐葉洲大雅言開口道:“我跟你不熟,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那女子聽了之後,兩頰有笑靨,愈發姿容動人。
一個腰懸頭等齋戒玉牌的年輕男子訝異道:“這幫小家夥,不會是雲窟福地的薑氏子弟吧?個個都有齋戒牌。”
那女子斜了一眼,“尤期,難道就許你家有錢?”
那個名叫尤期的年輕人笑了笑。
他們這撥桐葉洲本土出身的年輕俊彥,此次結伴遊曆,殺妖曆練。如今桐葉洲山下,處處百廢待興,隻是猶有不少滯留在桐葉洲陸地的妖族修士,或鬼鬼祟祟,隱匿山野,伺機而動。或稟性難移,流竄作祟,為禍一方。隻不過這些妖族餘孽,幾乎少有地仙,上五境大妖和元嬰、金丹妖族,要麼在戰事中身死道消,要麼跟隨各大軍帳,通過海上歸墟入口倉皇逃回蠻荒天下,要麼逃脫不及,已被桐葉洲存活下來的山巔修士,聯手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悉數斬殺殆儘。
加上如今的桐葉洲,不斷被彆洲修士滲透,就像與虞氏王朝結盟的老龍城侯家,還有那位鎮守驅山渡的劍仙許君,就是皚皚洲劉氏財神爺在桐葉洲的話事人之一,而這些人,不管趕來桐葉洲是什麼目的,對於隨手殺妖一事,絕不含糊。所以如今的桐葉洲,還是很安穩的,各家老祖師們都比較放心晚輩的結伴同行,一起下山曆練。
涼亭那邊,崔東山看著那幫年輕人,忍俊不禁,轉頭望向薑尚真,“瞅瞅,你瞅瞅,都是你們玉圭宗的不作為,才讓這些家夥的師門長輩,一遇風雲變化龍了。一個個的,還不念你這位薑老宗主的半點好。”
薑尚真笑道:“好說好說,總比被人罵占著茅坑不拉屎更好些。”
北地仙家大門派,金頂觀,天闕峰青虎宮,小龍湫,還有中部和南方的幾個,如今都被視為宗門候補。桐葉洲明麵上,是玉圭宗一家獨大的格局,未來千年都注定不會有任何改變。那座名聲稀爛的桐葉宗則已經識趣封山,此外一些原本根深蒂固、勢力龐大的宗字頭仙家,幾乎個個元氣大傷,甚至祖師堂香火都給打沒了。所以以北方山頭的金頂觀,聯手中部的大仙家白龍洞,和南方的蒲山雲草堂,三方合力倡議,總計十六個山上門派,再加上各自藩屬三十四個,締結一樁聲勢浩大的山水盟約,共進退,當下許多桐葉洲本土修士,與那寶瓶洲、北俱蘆洲這些外鄉修士的糾紛衝突,都會交由兩位隱約成為一洲“山上君主、山中宰相”的大修士出麵斡旋。
至於蒲山雲草堂的主人,正是女子純粹武夫,因為喜穿黃衣,有那“黃衣芸”美譽的葉芸芸。隻不過這位止境武夫,癡心武道,不問世事,以至於雲草堂變成了大半座修道之地,她也毫不過問。在大戰期間,她隻身一人離開自家山頭,明顯是心存死誌,趕赴大泉王朝,就沒打算返回雲草堂,隻是不知為何,蜃景城竟然屹立不倒,成為桐葉洲山下最大的一樁怪事,妖族軍帳兵馬,從頭到尾都對大泉京城圍而不攻。
因為那場聲勢浩大的結盟,在大泉王朝國境內的桃葉渡舉辦,故而又被稱為“桃葉之盟”。
崔東山嘖嘖道:“可憐了周肥兄。”
薑尚真盤腿而坐,雙手籠袖,“誰說不是呢,還好胭脂圖上的仙子姐姐們,可以為我寬慰人心。”
桐葉洲本土修士,對玉圭宗神篆峰,在許多大事上的姿態太過軟弱,早就心生不滿,再加上玉圭宗的下宗選址寶瓶洲書簡湖,與大驪宋氏關係莫逆,韋瀅更是從真境宗宗主位置上升任的上宗宗主,所以桐葉洲本土修士,都覺得從薑尚真到韋瀅,都私心太重,吃相難看,想要兩頭靠,隻會兩頭不靠,一直在以桐葉洲一洲利益的損失,換取玉圭宗一宗的利益。
最簡單的道理,薑尚真與當代大天師關係如此之好,若是與龍虎山天師府結盟,薑尚真再表現得硬氣些,一起抗拒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修士的南下蠶食,嚴令禁製那些跨洲渡船的登岸商貿,
如今的桐葉洲,豈會如此處處被外人掣肘,被外人占據要津高位,還要連累自家修士低人一等?
崔東山一臉憂心忡忡,“那邊可彆起了衝突,到時候連累周肥兄裡外不是人的。”
好像被崔東山隨手糊了一臉黃泥巴,薑尚真滿臉無奈,這都什麼跟什麼啊。彆說是一幫外來遊客,就是自家薑氏子弟,或是神篆峰嫡傳,敢去招惹那些暫時是山主不記名弟子的劍仙胚子,薑尚真是不介意家法伺候的。
所幸沒什麼衝突,那個出身蒲山雲草堂的女子,對那倆小姑娘印象極好,與她們揮手作彆。
納蘭玉牒猶豫了一下,擺擺手,作為還禮。
隻是一行仙師當中,唯一一個孩子,抬頭望向那個坐在欄杆上的白玄,問道:“你瞧個啥?”
白玄沒理睬。
那孩子一邊前行,一邊扭頭,始終盯著那個白玄,道:“幾塊齋戒牌,臭顯擺什麼。”
白玄依舊沒說話,隻是拿起齋戒牌,搖頭晃腦,輕輕嗬氣。
那孩子停下腳步,微笑道:“你叫什麼名字?當個朋友認識認識。”
白玄放下玉牌,打了個哈欠,還是不理睬那個同齡人。
那個女子轉頭說道:“麟子,彆惹事,你這脾氣好好收一收,先前在大泉京城那邊,忘記自己闖的禍了?真不怕回了白龍洞,被你師父責罰?”
女子視線偏移,望向那個名為尤期的年輕男子,埋怨道:“你也不管管麟子?”
尤期無奈道:“葉姑娘,你可以隨便喊他麟子,可是按照我家裡邊的譜牒輩分,麟子是我正兒八經的師叔唉。”
那個被昵稱麟子的孩子扯了扯嘴角,不再去管坐在欄杆上的啞巴,隻是望向納蘭玉牒和姚小妍,他笑眯眯抬起雙手,做了個捏臉擰頰的手勢。
白玄一個蹦跳起身,雙手十指交錯。
納蘭玉牒趕緊轉頭說道:“沒事,你彆亂來,曹師傅又不在。”
那個孩子嗤笑一聲,大步離去,隻是腳步不快,依舊落在眾人身後,轉過頭,開口言語卻無聲,都不是什麼心聲言語,而是微微張嘴,笑著說了兩個字,孬種。
白玄一踩欄杆,惱火道:“煩死小爺了!”
因為曹師傅叮囑過他們,不能輕易泄露劍修身份。
他又不像程朝露那個隱官大人的小跟班小狗腿,會天天纏著隱官傳授拳法。
白玄可是暗中發過誓的,在這浩然天下,要學那隱官大人,隻要是與人捉對廝殺,一場不敗!
如果可以祭出飛劍,白玄早他娘打得那個欠揍的小崽子哭爹喊娘了。
小胖子程朝露冷不丁一步跨出,摘下包裹,放在地上,然後一言不發,走向那個白龍洞輩分極高的同齡人。
那個麟子唯恐天下不亂,側身而走,轉頭望向那個瞧著就傻乎乎的小胖子,勾手掌,示意來來來,隻要你先動手,就彆怪我不客氣。
尤期察覺到不對勁,快步來到師叔麟子身邊,半開玩笑道:“行了行了,師叔你一個中五境修士,與這些孩子較勁什麼。”
麟子斜眼那兩丫頭片子,微笑道:“隻是洞府境而已。”
尤期和顏悅色與麟子言語之時,又以心聲與那小胖子說道:“退回去,彆惹事,不然你們師門長輩來了,都吃不了兜著走。”
涼亭內,崔東山忍住笑,嘖嘖稱奇:“白龍洞修士,挺橫啊。”
薑尚真伸出一根手指,揉著太陽穴,“頭疼。白龍洞祖師,好像才是個元嬰。”
不過如今白龍洞修士,確實有資格在桐葉洲橫著走,不是境界什麼高不高低不低的,而是大勢在身。
薑尚真問道:“不管管?”
崔東山搖搖頭,“我來收場就是了。這些劍仙胚子,也該是時候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了。太看重自己,太看輕自己,都不好。以後到了落魄山,除了等到他們境界再高些,能夠下山曆練去,不然在山上就很少有這樣的出手機會了。沒有今天黃鶴磯這場風波,我也會讓他們在雲窟福地彆處,與外人發生點爭執。”
既然崔東山都這麼說了,薑尚真就繼續看熱鬨,如果因為這點事情,害得自己被山主記賬本上,丟了首席供奉的寶座,薑尚真回頭能把白龍洞老祖師打出屎了。
崔東山凝神望去,突然問道:“有沒有想過,為何我能打開白玉簪子的山水禁製?”
薑尚真點頭道:“自然是陳平安早就留下了線索,我猜隻有你打得開。”
崔東山又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先生在太平山祭劍一洲,當真隻是劍仙風流,或是意氣用事嗎?”
薑尚真笑道:“陸芝,齊廷濟,劉景龍,謝鬆花,宋聘在內,所有劍仙,都知道隱官大人重返浩然天下了。”
崔東山轉過頭,一臉震驚道:“周肥兄的小腦闊兒賊靈光啊。”
薑尚真抱拳,“過獎過獎。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嘛。”
那邊。
程朝露深呼吸一口氣,心中默念幾句拳訣,千趟樁架萬趟拳,出來一勢……啥來著,算了,打了再說。
小胖子一個重重踏地,腳下拳樁如蜿蜒蛇行,再一蹬地,高高跳起,掄起手臂,勁力飽滿,發力如炸雷,一記劈掛而出如抽鞭。
那個麵如冠玉的白龍洞年輕修士被當頭一拳,打得腦袋一歪,瞬間砸在青磚地麵上,砰然一響,最後才是朝天的雙腿,頹然貼地。
不過挨了孩子一拳,就當場暈過去了。
程朝露一個前衝,腳背微弓,一腳貼在那人額頭上,驟然發力,踹得那個年輕人倒滑出去十數丈,狠狠撞在白玉欄杆上。
程朝露繼續前奔,身姿驀然傾斜,躲過一條類似捆仙索的仙家法器,一手雙指並攏輕輕點地,一個身形翻轉,又躲過又一道拘押身形的術法,小胖子身形敏捷若狸貓穿林,弓腰狂奔,繼續朝那躺地上已經口吐白沫、抽搐不已的年輕人,最終一腳踹在那尤期的腦袋上,後腦勺與白玉欄杆撞擊數次,哐當作響。
小胖子反正就隻盯著這一人,很一根筋,其餘的,都不管。至於那個叫什麼林子領子啥的小家夥,打起來沒勁,況且容易不占理,曹師傅說過,學了拳,一定要知道自己的拳輕拳重,程朝露真怕一拳下去,就把那腦子拎不清的孩子給打殘打死了。
這就是劍修尤其是劍仙胚子的優勢所在。
修道之人,其中以劍修和兵家修士,最能反哺神魂,裨益體魄,所以劍修不祭出飛劍,兵家修士不施展術法神通,就會很像一位純粹武夫。
崔東山愣了愣,“小胖子這暴脾氣,可以啊,連我都看走眼了?”
薑尚真點頭道:“確實平時看著不像。”
崔東山惋惜道:“這撥人當中,還是有那願意講理的,不然今兒效果更佳,白玄幾個都能撈著出劍的機會,惜哉惜哉。”
桐葉洲的蒲山雲草堂,與那皚皚洲雷公廟差不多,都是能夠在一洲揚名的拳種。葉芸芸,與那懸竹劍、背木槍走江湖的“武聖”吳殳,身為在世武夫,都曾被評為桐葉洲曆史上的十大宗師之一,當之無愧的武學泰鬥,隻不過吳殳對於開山立派一事毫無興趣,對於香火傳承和拳種開枝散葉一事,比葉芸芸更不上心,都沒收過一個嫡傳弟子,而且吳殳隻要出手,極重,桐葉洲一位止境武夫就是與他問拳一場,結果身受重傷,熬了不到十年就死了,吳殳不過受了點輕傷,在那場戰事中,吳殳剛好離鄉遠遊,身在中土神洲,原本打算要去問拳裴杯,故鄉山河傾覆太快,吳殳根本趕不及,隻好隻身趕往南婆娑洲,在戰場上殺妖極多。
一個身穿綠袍腰係白玉帶的清秀少年,身形一閃,站在那小胖墩身邊,伸手抓住程朝露的肩頭,用比較蹩腳的桐葉洲雅言笑道:“可以了,不然這一腳下去,真會傷及彆人的大道根本。”
程朝露收拳,默默退回納蘭玉牒那邊。
白玄蹲在欄杆上,一巴掌拍在小胖子腦袋上,笑道:“小狗腿,有我一半風采了啊。”
程朝露憨憨一笑,撓撓頭,學拳後第一次出手,怪難為情的。
薑尚真瞥了眼那清秀少年的步伐,“有點意思,是那吳殳的走樁,估計是在外鄉收了個開山弟子,很年輕的金身境。”
崔東山撇撇嘴,“這也算年紀輕輕?碰到我那更年輕的大師姐,一拳下去,那小子還不得地上彈三彈?”
薑尚真笑道:“崔老弟你要這麼講,這天可就聊不下去了。”
崔東山站起身,“這場架肯定是打不下去了,我去收場,周肥兄留下喝酒。”
白龍洞昵稱麟子的那個孩子,臉色鐵青,站在清秀少年身邊,死死盯住程朝露,咬牙切齒道:“報上名號!”
程朝露想了想,一板一眼答道:“剛有了個江湖綽號,無敵小神拳。”
麟子氣得眼眶通紅,就要祭出一件攻伐本命物,卻被那清秀少年伸手按住肩膀,震懾心神,靈氣竟是被強行壓下,少年微笑道:“麟子,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所以出門在外,你不能太任性。”
那孩子怒道:“郭白籙!尤期都快被人打死了,你就這麼胳膊肘往外拐?”
清秀少年有些無奈,以心聲說道:“你忘了?尤期是龍門境修士。再不濟,再不小心,就算會挨一拳,卻不至於被那孩子一拳打倒在地,當場暈厥過去,是有高人對尤期暗中施展了定身術。”
一襲白衣憑空出現在欄杆上,蹲那兒,笑嘻嘻道:“你們好啊,我是無敵小神拳的朋友,要打要罵要殺,都朝我來。”
崔東山一現身,蹲欄杆上,原本坐那兒的白玄趕緊滑落在地。
郭白籙麵朝那位白衣少年,抱拳道:“晚輩郭白籙,見過仙師前輩。”
崔東山用袖子擦臉,有些犯愁,對方有這麼個小機靈鬼,自己這還怎麼火上澆油,螺螄殼仙府裡邊的兩位護道人,也真是不稱職,竟然到現在還隻是隔岸觀火,硬是不露麵。有了,崔東山對那郭白籙擺擺手,示意一邊涼快去,望向那個白龍洞麟兒,說道:“你那白龍洞老祖師父,堂堂一洲山中宰相,你身為尤期的師叔,不到十歲的洞府境神仙,放眼一洲都是獨一份的修道天才,輩分身份修為,都擱著兒擺著呢,你有什麼好怕的,還有臉說我家那位無敵小神拳是孬種?不如我幫你挑個人,你們雙方切磋一場?”
白玄眼睛一亮,伸手一巴掌按住程朝露的大腦袋,輕輕推開,大步向前,“我來我來。”
白龍洞那孩子神色陰晴不定。
一個站在葉姑娘身邊的年輕修士,正要開口說話。
崔東山頭也不轉,“死開。山上君主金頂觀的譜牒修士,我惹不起,我隻能撿白龍洞的軟柿子拿捏。”
到了這一刻,黃鶴磯仙府裡邊有兩位老者,終於按耐不住,聯袂禦風而至,一位是金頂觀的首席供奉,元嬰境,一位是蒲扇雲草堂的遠遊境武夫,葉芸芸的嫡傳弟子之一。
有他們兩位高人護道,加上這撥年輕人當中,又有金身境武夫的郭白籙,龍門境的尤期,此次曆練,可謂一路順風順水。不料竟然會在雲窟福地,莫名其妙栽了這麼個跟頭。傳出去,到底不好聽。而兩位護道人之所以沒著急露麵,有更深層次的擔憂,擔心那四個孩子,與雲窟薑氏或是玉圭宗神篆峰有淵源。他們這趟遊曆雲窟福地,本身就是對薑氏和玉圭宗的一種主動示好,或者說示弱。
不談那個蒲山雲草堂的葉芸芸,其餘兩位,金頂觀觀主杜含靈,白龍洞老祖,這兩位老元嬰,對玉圭宗神篆峰那邊的人心拿捏,始終小心翼翼,極其注意分寸火候。尤其是杜含靈,還曾私底下悄悄拜訪過大劍仙韋瀅,之後才有的那場桃葉之盟。隻不過此事,杜含靈連在白龍洞老祖師那邊,都沒有提過半個字。
見著了那個白衣如雪的俊美少年,遠遊境武夫抱拳行禮,金頂觀首席供奉則打了個道門稽首。
崔東山笑納了,隻是嘴上依舊在拱火,“怎的,仗著人多勢眾,要欺負我們幾個。我可是有先生的人,等到我先生現身,一拳一個白龍洞,一腳一個金頂觀,你們怕不怕?”
那位遠遊境武夫再次抱拳,“這位仙師說笑了,些許誤會,不值一提。孩子們不常下山遊曆,不曉得輕重利害。”
崔東山歎了口氣,又是個比較講理的,煩得很,挪了挪屁股,滑落欄杆,一個屈膝蹲地,緩緩起身,抖了抖兩隻雪白袖子。
白玄斜眼那白龍洞孩子,依葫蘆畫瓢,勾了勾手掌,說話卻無聲,就兩個字,單挑。
崔東山一巴掌拍在白玄腦袋上,訓斥道:“傻了吧唧的,一個不小心,被你一個屁崩死了這位白龍洞的中五境小神仙,到時候幾顆雪花錢賠得起嗎?得用小暑錢!你有錢?”
姚小妍輕聲道:“玉牒姐姐有錢唉。”
納蘭玉牒點頭道:“五顆小暑錢夠不夠?”
白玄嗤笑道:“小爺與人單挑,一向簽訂生死狀,賠個屁的錢。”
崔東山對納蘭玉牒說道:“這句話記得抄錄下來,以後到了曹師傅家鄉,用得著。我肯定不騙你。”
白玄雙手負後,老氣橫秋道:“你叫林子對吧,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的那個‘林子’,很好,我也不欺負你境界比我高,年紀比我大,咱倆切磋一場,單挑,你打死我,我這邊沒人幫我報仇,我打死你,你那些白龍坑啥的,儘管來找小爺的麻煩,我隻要皺一下眉頭,就是你失散多年的野爹……”
白玄已經被崔東山用手臂勒住脖子,孩子依舊在那邊咋咋呼呼,“來打我啊,打死我啊……有本事單挑啊……小爺要不是被兄弟攔著,我這一腳下去,踹你那張狗臉上,你回了家爹娘都要問你兒子在哪兒……他娘的你給小爺注意點,走夜路彆落單……”
白玄側著身,一腳踩地,一腳抬起飛快亂踹,最後還使勁吐口水,就當是祭出一記飛劍了。
崔東山差點一個沒忍住,就將這條小野狗撒手放出去了。
小王八蛋怎麼這麼欠揍呢?
崔東山覺得自己要是換成那撥譜牒仙師,也想要打死這個“舌燦蓮花”的小兔崽子。
那一行人也沒繼續鬨騰下去,背走那個還昏死的尤期,那個被改名為“林子”、還認了個野爹的白龍洞孩子,則被姓葉的年輕女子拽走。
雲笈峰一處薑氏私宅,陳平安睜開眼睛,閉上眼睛,片刻之後,坐起身,發現床邊,鞋子朝向床榻,陳平安愣了愣,然後笑了起來。
穿上鞋子,從桌上拿起養劍葫和狹刀斬勘,懸在腰間,走出屋子後,發現是一處山清水秀之地,並不如何豪奢,反而十分幽靜雅致,宅邸不大,前竹後水,潺潺溪澗對岸又有竹,一片竹海,蒼翠欲滴,竹影婆娑,與風月相宜。陳平安欣賞完住處風景後,縮地山河,一掌推開山水禁製,禦風來到了雲笈峰之巔,與一位薑氏修士問了幾個問題,就緩緩下山,準備去往黃鶴磯。
黃鶴磯那邊,崔東山坐回欄杆,白玄得了崔東山的同意,手腳趴在欄杆上,做出鳧水狀。
崔東山笑問道:“程朝露,膽子這麼大?”
小胖子悶悶道:“就我學了拳。”
言下之意,就是曹師傅不在身邊,這麼多人裡,就我一個可以出手。
不能丟了曹師傅的麵子。
崔東山坐在欄杆上,雙手撐住,搖晃雙腿,意態懶散,卻說著最傷人的言語,“小胖子,可惜你的飛劍品秩不高,修行資質,稀拉平常。彆說陳李那些被帶出家鄉的‘長輩’,就是白玄他們,你都比不上,是你墊底唉。”
同樣是劍修,有那“是否劍仙胚子”、更有“是否劍仙”的差彆,天壤之彆。
但是劍仙胚子裡邊,又會有高下之彆,極有可能同樣是雲泥之彆。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大致是穩穩當當的金丹起步,有望元嬰,運氣再好些,比如不太早夭折,彆早早死在戰場上,就是上五境劍修。簡而言之,就是都有希望成為一位玉璞境劍修。
這與浩然天下的金丹、元嬰劍修,就可以稱之為劍仙,
在劍修這一塊,桐葉洲隻比寶瓶洲略好,跟皚皚洲差不多。
程朝露悶悶不樂,低頭說道:“私底下跟曹師傅練拳的間隙,曹師傅說了,天底下的修道之人,還有我們這些練劍之人,資質是真能當飯吃的,資質好,碗大米飯多,一碗能當彆人兩三碗,這就叫祖師爺賞飯吃,不服不行,得認命。但是碗小飯少的,又餓不死人,想要多吃,長個兒,就要比彆人更加勤勉修行,自己給自己開小灶。曹師傅又說了,那麼如果資質好的彆人,還努力,咋辦捏,不用怕,因為也是有辦法的。”
崔東山笑眯眯道:“什麼辦法?說來聽聽。”
程朝露抬起頭,晃了晃腦子,有些開心,“是曹師傅傳授我的獨家心法,我不說。除非有比我更笨的人,還是朋友,我才說給他聽。反正白玄、玉牒他們一個個都比我聰明,我乾嘛嘮叨這個,曹師傅說過,一個人手上的本事不大,嘴邊的道理太大,會惹人煩,所以不用著急,先餘著。”
崔東山嗯了一聲,“難怪我家先生,會獨獨教你拳法。”
程朝露使勁搖頭,以心聲說道:“也不是啊,是其他人不樂意學,曹師傅總不能摁著腦袋讓人學拳吧。曹師傅的拳,那麼高,多稀罕。不過跟你悄悄說個事兒,可彆外傳啊,其實白玄、何辜、賀鄉亭他們幾個,都是想學的,就是抹不開麵兒。曹師傅大概是曉得的,所以說了兩遍,讓我回了屋子,多走樁多立樁。”
“這都記得住?”
“玉牒會一句一句抄錄下來啊,我怕遺漏拳理,就經常跟她借閱,每看一頁都要給她錢嘞。我身上沒錢,玉牒就專門幫我整理了一本小賬簿。”
“你還真給啊?”
“不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嘛。”
崔東山伸手拍打額頭。
納蘭玉牒這個小財迷,估摸著以後會是裴錢的小跟班吧,而且還是很忠心耿耿的那種?
至於程朝露這個小胖廚子,自家先生確實會很喜歡。估計朱斂也會喜歡,不說拳法什麼的,最少老廚子的一身廚藝,總算有了繼承衣缽的最佳人選。
吃得苦的孩子,先生從來喜歡。哪怕孩子吃不住苦,先生也沒覺得不對不好。
崔東山猛然起身再轉身,隻見那黃鶴磯下邊的江河對岸,有一襲青衫穿過一道山水大門,崔東山踮起腳跟伸長脖子,使勁招手,扯開嗓子大喊道:“先生先生!這裡這裡!”
青衫化虹,直奔黃鶴磯之巔,如一劍斬江,原本平靜無波的江麵,江水翻湧跌宕。
轉瞬之間,男子就落在了白玉欄杆上,笑容溫暖,伸手輕輕按住白衣少年的腦袋。
學生還是少年,先生卻已經個子更高,愈發身材修長,所以需要微微彎腰與學生言語了。
都沒說什麼。
薑尚真緩緩走來,陳平安跳下欄杆,崔東山立即跟著落地。
白玄嗬嗬一笑,這隻大白鵝,到了隱官這邊,分明比程朝露更狗腿嘛。
白玄突然察覺到不妙,今兒的事情,要是給陳平安知道了,估計自己比程朝露好不到哪裡去,白玄躡手躡腳就要溜之大吉,結果給陳平安伸手輕輕按住腦袋。
陳平安問道:“怎麼回事?”
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倆小姑娘,立即覺得有人撐腰了,便是性情軟糯的姚小妍,都有些憤憤不平,是一份姍姍來遲的不高興。
白玄趕緊提醒一旁的小胖子:“一人做事一人當,程朝露,拿出點武夫氣魄來。今兒這事,我對你已經很仁至義儘了。嗯?!”
程朝露縮了縮脖子,哦了一聲。
陳平安聽過了納蘭玉牒乾脆利落的一番稟報軍情,瞪了一眼崔東山。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裝傻。
陳平安說道:“做得挺好,以後也要抱團,不管是誰,都不能被外人欺負。不過彆忘記我先前說過的約法三章。”
納蘭玉牒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開始大聲背書,“第一,儘量不打打不過的架,不罵罵不過人的人,咱們年紀小,輸人不怕丟臉,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仔細記賬,好好練劍。”
“第二,占住道理的事情,又遇到不得不打的架,就認真打,好好打,但是出手必須有分寸,絕對不許與人輕易分生死。第三,打不過就彆逞強,麻溜兒趕緊跑路,萬一跑不掉,就先低頭認錯,然後找曹師傅,找回場子。”
“約法三章之外,還有一句附言:總之,打架之前的裝孫子,是為了打完架之後當爺爺!”
每天喜歡雙手負後的白玄,今兒比較心虛,所以破天荒鼓掌,以此嘉獎納蘭玉牒。
崔東山跟著飛快拍掌,沒有聲響的那種,這可是落魄山才有的獨門絕學,不傳之秘。
不愧是先生!
聽聽,這番傳道授業解惑,言語質樸,道理淺顯,環環相扣,無懈可擊……
陳平安伸手掂量了一下程朝露的包裹,裝滿了大大小小的硯石,說道:“輕了點,可以再多裝五六斤的。”
程朝露使勁點頭,一旁姚小妍有些赧顏,陳平安立即對小姑娘微笑道:“女孩子不用背那麼多。”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個兩手空空躲躲藏藏的家夥,“對不對啊,白玄大爺?”
白玄嬉皮笑臉道:“小爺,是小爺。”
在陳平安這邊,白玄一向很有英雄氣概。
這個小混不吝,立即給崔東山手臂掐住脖子,往後拽去,“走,咱哥倆去涼亭那邊談談心。”
白玄立即哀嚎起來道:“曹師傅救我!”
陳平安攔下崔東山,瞥了眼黃鶴磯那處螺螄殼道場府邸,對程朝露這幫孩子笑道:“你們先回雲笈峰。”
孩子們大搖大擺離開黃鶴磯,先去河邊渡口,再去對岸返回雲笈峰,無精打采的白玄,在見不著崔東山的地方,立即雙手負後,罵罵咧咧,說那個白龍洞小崽子,遲早要挨上小爺一劍。
黃鶴磯那邊,薑尚真很快也告辭離去,說是去趟老君山,有位相熟的仙子姐姐在那邊逛呢,將一座涼亭讓給先生學生兩人。
崔東山打了個響指,一座金色雷池一閃而逝,隔絕天地。
陳平安落座後,輕聲問道:“你怎麼來了?是剛好在桐葉洲?”
崔東山小雞啄米,使勁點頭道:“先生你說巧不巧。”
陳平安將信將疑,沉默片刻,環顧四周,輕聲道:“見著了你,又覺得是在做夢了。”
崔東山正襟危坐,咧嘴笑道:“是真的,千真萬確,沒有萬一。”
陳平安點點頭,望向那一幕春江明月夜,臉上漸漸有了笑意。
夢中夢夢複夢,恰恰用心時,恰恰無心用。雲煙世界,生滅須臾,如真如幻,但見黃鶴磯頭明月當空,教人不覺啞然,無言觀水,默對江心一輪月。返神自照,出門橫江一大笑,才知道我有明珠一顆,照破山河萬朵,不怕大夢一場曇花現,心中栽種道樹萬年春。
陳平安脫了靴子,盤腿而坐,朝崔東山招招手,然後麵朝亭外江水。
崔東山挪了位置,坐在先生一旁,一起眺望遠方。
陳平安輕輕拍了拍崔東山的肩膀,問道:“還好吧?”
崔東山點頭笑道:“很好。見著了先生,就更好了。”
陳平安輕輕握拳,敲擊自己心口,問自己的學生:“還好?”
崔東山還是點頭,“也還好。先生呢?”
陳平安一樣點頭,“也還好。”
陳平安雙手撐在膝蓋上,“落魄山那邊?”
崔東山笑了起來,“那就更更更好了。不然我哪敢第一個來見先生,討罵挨揍不是?”
沉默片刻,崔東山笑道:“與先生說個好玩的事兒?”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
崔東山忍住笑,“有個名叫鄭錢的女子武夫,山巔境,在中土神洲和寶瓶洲都闖出了偌大名聲,當年戰事結束後,找她問拳之人,絡繹不絕,然後我就遇到個去問拳的英雄好漢,那哥們才七境,與我信誓旦旦說,打她完全沒壓力,一拳過後就可以躺地上睡覺,安心等著醒過來,隻管找她賠錢要醫藥費,拳也切磋了,錢也掙著了。”
陳平安一臉疑惑,震驚,然後眼睛裡邊都是笑意,最後卻有些傷感。
陳平安無奈道:“難怪會有人願意與曹慈問拳四場。”
崔東山嗯了一聲,“因為她覺得師父都輸了三場,當開山大弟子的,得多輸一場,不然會挨板栗,所以明知道打不過,架還是得打。”
陳平安抬起一手,撓撓頭,“這樣啊。”
沉默片刻,陳平安眯眼笑道:“那我豈不是得連贏曹慈七場才行?至於行不行,總得試試看。看來得走一趟中土神洲了。”
崔東山轉過頭,“嘛呢嘛呢,這位姐姐怎麼偷聽我和先生說話?!”
陳平安轉過身,薑尚真身邊站著一位黃衣女子,剛到沒多久,照理說是聽不見自己的言語,不過有薑尚真和崔東山這兩個在,難說。
陳平安瞥了眼崔東山。
崔東山立即舉起雙手,“天地良心!”
果不其然,她笑道:“沒有多聽,就最後那句聽著了,要連贏曹慈七場,讓人佩服。不是有心偷聽,而是你言語之時,武夫氣象有點嚇人,就一個沒忍住。”
她抱拳,“所以在這裡先與你道一聲歉。”
女子絕美,比一座涼亭還要亭亭玉立了,跟薑尚真站在一起,很般配。
陳平安穿好靴子,起身笑道:“吹牛犯法啊。”
亭外女子,正是蒲山雲草堂主人,止境武夫葉芸芸。桐葉洲武道曆史上的十大宗師之一,當今武學第二人。
一身宗師磅礴拳意,又是黃衣,很好認。
葉芸芸眼神熠熠,問道:“能否與你切磋一場?”
陳平安擺擺手,“沒必要,看得出來,雲草堂門風很好。”
這是什麼道理?
葉芸芸疑惑道:“同境問拳,砥礪武道,不是理由?機會難得,你雖是前輩,也該珍惜幾分?如今桐葉洲,吳殳未歸,就隻有晚輩一位十境武夫。”
葉芸芸是浩然天下止境武夫當中,除了曹慈之外,最為年輕的一個,雖說極有可能,不用太久,就會被那個鄭錢,或是雷公廟沛阿香的一位嫡傳弟子,給頂替位置。可目前依舊是葉芸芸年紀最輕。所以既然對方沒有否認“同境”一說,就肯定是同為十境武夫了。
陳平安神色平靜。
而薑尚真和崔東山都神色古怪。
葉芸芸愈發疑惑,“難道前輩這次遊曆桐葉洲,不為問拳蒲山雲草堂而來?”
每一位止境武夫的跨洲遊曆,幾乎都是奔著同境切磋而去,極少有例外。
葉芸芸不覺得一個境界足夠的純粹武夫,會拿與曹慈問拳的勝負開玩笑。
陳平安說道:“其實我是晚輩。”
葉芸芸恍然,先前那些武運湧向桐葉洲,看來是此人剛剛從九境躋身十境?如果真是如此,哪怕對方年紀更大,按照江湖規矩,確實依舊可算自己的晚輩。
但是如此一來,葉芸芸就有了問拳的理由,一個外鄉武夫,在家鄉以最強二字破境,這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問拳。也就是吳殳不在桐葉洲,不然根本輪不到她來問拳。
葉芸芸鄭重其事抱拳不言語。
一座座螺螄殼仙家府邸,一個個瞪大眼睛望向涼亭這邊,天大的熱鬨,還有一些身姿婀娜的女子修士,已經悄悄開啟鏡花水月。
因為黃衣芸要與人問拳!
可惜涼亭那邊設置了山水陣法,瞧不見裡邊那位純粹武夫的麵容,莫不是武聖吳殳返鄉了?
陳平安瞥了眼螺螄殼府邸那邊,不少修士都走出了山水禁製,在那白玉欄杆或靠或坐,所以哪怕原本願意切磋一場,也徹底沒了那份心思。
一個獨自遊曆桐葉洲的年輕女子,先乘坐一條中土跨洲渡船到達扶乩宗舊址,她再從大泉王朝一直北上,沿著一條曾經走過的路線,一直往北走,期間走過了那座淪為廢墟的狐兒鎮,那座邊陲客棧也沒了,一路遊曆,千山萬水,熟悉又陌生。她一直走到了天闕峰那座小拱橋,然後突然不願意就此回家了,她就原路返回,一路走回大泉王朝,路過蜃景城,登上照屏峰,再下山,最終還一路南下,打算去桐葉洲最南邊的驅山渡看一眼,看過了驅山渡,發現自己還是不太想返回寶瓶洲,就乾脆去了玉圭宗,猶豫半天,才舍得花錢遊曆雲窟福地,而且打定主意,隻去老君山的儲君之山走一趟,因為聽說那邊的硯山,可以白撿可以拿來製造硯的石材,萬一又像當年,給自己撿著漏呢?萬一呢。
於是她在硯山那邊一待就是好多天,還真挑中了幾塊不錯的硯石,給她收入方寸物當中。
然後今天,身材修長的年輕女子,看見了四個孩子,一眼便知的劍仙胚子,然後她收斂心神,隱匿身形,豎耳聆聽,聽著那四個孩子比較小心謹慎的輕聲對話。
崔東山猛然轉頭望向江水對岸,饒是他都覺得匪夷所思,天底下竟有如此無巧不成書的事情?
薑尚真的心神緊隨其後,好家夥,悄悄打破了山水禁製都無人察覺?那幫看守渡口的供奉、客卿都是飯桶嗎?
黃鶴磯對岸處,大地驀然震顫,整條江水竟是為之一滯,一個身穿黑衣的年輕女子呆滯許久,然後拔地而起,落在涼亭附近,她背對涼亭,麵朝那葉芸芸,隻說了一句話,“你也配跟我師父問拳?!”
遠遠看熱鬨的所有人,都覺得這是一句玩笑話,但是無一人敢笑出聲。
一襲青衫一步掠出涼亭,來到她身邊,他一隻手輕輕抬起,雙指彎曲,在那年輕女子腦袋上,輕輕敲了一個板栗,嗓音溫醇,“怎麼跟前輩說話呢。”
年輕女子使勁皺著臉,轉頭看一眼師父,總怕是做夢。她都不敢哭出聲,害怕一個不小心,夢就給自己吵醒了。
陳平安手掌按住裴錢的腦袋,晃了晃,微笑道:“呦,都長這麼高了啊,都不跟師父打聲招呼?”
裴錢終於側過身,低下頭,輕輕喊了聲師父,然後傷心道:“好多年了,師父不在,都沒人管我。”
陳平安歎了口氣,又使勁敲了個板栗給自己的開山大弟子,然後笑著望向那個黃衣芸,抱拳還禮。
葉芸芸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那個年輕麵容、佩刀懸酒壺的青衫男子,他的臉色與眼神,好像是在誠心道歉,卻又好像是在說……彆問拳了,你會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