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虎山天師府,摘星台。
在那背劍小道童現身後,又有一位故意以水雲煙霞遮掩麵容、身段的女子,在那台階底部施了個萬福,然後得了天師法令,她這才緩緩登高,當她踏上台階之後,障眼法便自行消散,露出真容,雖然一身羽衣女冠裝束,卻儀態萬方,天然嫵媚,眉心處一粒紅痣。
她不但是這浩然天下,也是數座天下境界最高的一頭天狐,擔任龍虎山天師府的護山供奉,已經千年之久。
在龍虎山中,化名煉真。
早年龍虎山大天師下山雲遊,她就偷偷跟隨才是弱冠之齡的年輕道士,假裝一位村姑,大天師也故意不揭穿她身份,準許她遠遠跟隨,更默認她旁觀自己的修道之法,在那之後,年輕天師雲遊四方、一路斬妖除魔,整整甲子光陰,她借助天師的功德庇護,得以躲避過數次天劫,她最終自願跟隨大天師一起進入龍虎山修行,作為回禮,大天師親手鈐印法印,使得她扛下天劫。
登台其上,高臨天極,仿佛一伸手就能夠摘星攬月。
天狐煉真登上摘星台後,卻立即止步不前,沒有走近那位年輕容貌的大天師,主要還是她天生敬畏那位化名無累的背劍道童。
劍修作為山上四大難纏鬼之首,尤其是劍仙的飛劍斬頭顱,一劍破萬法,殺敵也好,斬妖除魔也罷,可不是那些誌怪和稗官野史的憑空杜撰。
而那位小道童正是仙劍“萬法”化身人形。
煉真被摘星台禁製壓勝,現出半數真身,十條巨大的雪白尾巴,匍匐在地,一路垂下台階,幾乎將整條摘星台的登高道路給掩蓋住。
年輕道士轉頭,與那天狐微笑點頭致意。
煉真趕緊還禮,打了個道門稽首,在摘星台下,她以大天師身邊婢女自居,登台之後,在那位最不近人情的劍靈無累身側,煉真隻得勉強以道友自居,省得惹來對方不快。
煉真與那無累幾乎從不言語,雙方打照麵的機會其實也不多。
大天師與他們兩位都稱呼以道友,平輩相交,從不視為侍從、婢女。
煉真知道為何今天大天師要與無累相聚此地,登高遠望那座位於浩然天下西南方的扶搖洲。不過如今扶搖洲是蠻荒天下版圖,相信哪怕是以大天師的道法,施展掌觀山河神通,依舊會看不真切。
大天師繼續先前話題,“我打算持印走一趟桐葉洲。你留在這裡看護山門。”
無累一如既往的麵無表情,嗓音冷清,“如今天下形勢,已經值得你涉險行事不假,但是千萬彆死在那周密手上,不然還要我來斬你不成。”
煉真憂心忡忡,她想要勸說一番,又哪裡敢在這種大事上對主人指手畫腳。
就如主人昔年親口所說,人間時時玄妙,處處被壓勝,修道之人,道法越高,腳下道路隻會越來越少,山上天上則風越大。
每一個身不得已,每一次心不由己,都有可能身死道消,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與那光陰長河萬古同寂寥。
至於那個小道童的冷漠神色和言語內容,煉真倒是見怪不怪了,劍靈雖說是名義上的侍從,但是大道純粹至極,幾乎沒有後世所謂的半點善惡之分。
年輕道士伸手輕輕虛提一物,腰間便現出一支青竹笛,銘文卻取自世間仿古風字硯的八字開篇,“大塊噫氣,其名為風”。
龍虎山當代大天師,趙天籟。
中土神洲十人之一,排名猶在符籙於玄之上。哪怕爭論不休的浩然十人,他都必然有一席之地。
五雷正法,有那萬法之首的無上讚譽。龍虎山曆代大天師,本身就是當之無愧的世間雷法第一人。
一劍破萬法。
可四把仙劍之一的“萬法”,本身又被趙天籟持有。
趙天籟不但是龍虎山曆代天師當中最長壽之人,如今道法之高,更是僅次於那位遠遊天外、不再歸來的開山祖師,況且趙天籟還被浩然天下視為最有希望躋身十四境的幾人之一。
隻不過世事無常,擁有一把仙劍的修道之人,反而出劍次數,遠遠不如一位山上的尋常劍修。
有好事者專門算過三把仙劍的現世次數,白也從大玄都觀孫道長那邊借取仙劍“太白”之後,遞劍次數,應該不會超過十次。
青冥天下那位白玉京真無敵,在漫長的修道生涯當中,更是撐死了隻有一手之數。此外與那些已算山巔強者對敵,依舊根本用不著帶上那把“道藏”。其中最近一次,便是劍落玄都觀。道老二身披法衣,與號稱道門劍仙一脈祖庭所在的大玄都觀問劍。至於與那飛升天外天的阿良,雙方較勁,更是赤手空拳,一個無趁手佩劍,一個就舍了仙劍不用。
而摘星台上這位龍虎山大天師,出劍次數相較於前兩者,算多的。大致是下山雲遊後,在每一境遞出三五劍。
至於第四把仙劍,浩然天下知曉內幕的山巔修士,一樣屈指可數,趙天籟因為擁有一位劍靈,加上精通推衍,所以剛好算一個,不但知道那把仙劍名為“天真”,還清楚此劍既不在南婆娑洲鎮劍樓,也非三千年前斬龍之人所持長劍,而是遺留在了劍氣長城,萬年之久。
至於那位橫空出世又如彗星迅速隕落的斬龍之人,身份名諱,都是不小的忌諱,隻知道他來自一座至今還是封禁閉關的上等福地,卻與兵家初祖有著牽扯不清的大道淵源。不管如何,斬龍期間,還能夠教出白帝城孫居中這樣的弟子,此人都算名垂千古了,說不得後世繁雜野史,此人都會一直占據著極大篇幅和極多筆墨。
趙天籟轉頭笑道:“煉真道友,那桐葉洲好像有位與你算是同道。”
煉真輕輕點頭,“她與我同道不同脈,與白先生身邊的青嬰是同脈。”
這條天狐始終嗓音輕柔,不敢高聲言語。委實是那無累道友,蘊藉劍意,太過驚人。
作為四位劍靈之一,本身殺力相當於一位飛升境劍修的遠古存在,又絕無人之性情,對於一旁煉真這類精怪魅物而言,實在是有著一種天生的大道壓製。
遠古神靈高高在天,在人族出現之前,碾壓斬殺最多的,就是大地之上的眾多妖族。
其中唯獨那些真龍,才被神靈稍稍高看一眼,收攏在昔年天庭五位至高神靈之一的麾下。
天庭共主。
持劍者。地位類似後世劍氣長城的刑官,或是山上祖師堂的掌律人。
披甲者。類似劍氣長城的隱官,洞察天地萬事萬物。
火神,管轄萬古星辰。
水神,看守光陰長河。
除此之外,還有十二尊高位神靈,動輒提挈天地,拖拽星辰。其中又有兩位,掌管飛升台,負責接引地仙,以人族之身,成為神道真靈,也就是後世所謂的位列仙班。
先有劍術和神通落人間,人族不斷崛起登高,通過飛升台躋身神靈的存在,數量越來越多。
然後出現了一場水火之爭。這就是楊老頭對阮秀、李柳所謂的你們雙方罪責最大。
再有持劍者負責破甲。傳聞兩者皆已隕落,而且按照常理,確實理當如此,這也是楊老頭為何始終將她視為以劍靈姿態延續萬年的緣由。加上她自己又故意以劍侍姿態存世,
最終三教祖師與兵家老祖,四人聯手登天最高處,打碎舊天庭。
無累難得有些猶豫。
趙天籟說道:“不都被承認,躋身十四境,確實比較難。”
老秀才的合道天地,是憑借聖賢功德與山河合道,與天地共鳴。
亞聖更早憑此合道中土神洲,一洲山河,就是浩然天下的半壁江山。
白也的十四境,大道契合,卻是白也自己心中詩篇,簡直就是讓人歎為觀止,某種意義上,比起合道天地一方,讓人更學不來。後世唯一一個被讀書人視為才情直追白也的大文豪,一位被譽為萬詞之宗的風流人物,卻也要感傷一句“詩到白也,堪稱人間幸運,詩至我處,可謂一大厄運”。
此人尚且如此自嘲,不得不轉詩為詞,還讓旁人與後世,如何敢以詩詞合道?
醇儒陳淳安,肩挑日月,心中光明,是要與心中聖賢道理真正合道。
蠻荒天下那位已經死在戰場上的荷花庵主,辛苦煉化月魄,是想要進入浩然天下,與更多福地洞天的明月不斷合道為一。
火龍真人,身為龍虎山天師府半個自家人的外姓大天師,被浩然天下練氣士譽為火法、水法和雷法三絕,反而合道不易。
符籙於玄,欲想合道之物,是酒葫蘆裡的半真半假的那條心相“星河”。
遠古道家曾有樓觀一派,結草為樓,擅長觀星望氣,故而名為樓觀,於玄對這一脈道法造詣極深,而且樓觀一脈,與火龍真人,大道緣法不淺。火龍真人和符籙於玄,兩人成為摯友,不單單是性情相投那麼簡單,切磋道法,相互砥礪,未嘗沒有那大道同行、聯袂躋身十四境的想法。
趙天籟輕輕歎了口氣,輕輕一揮袖,稍稍打開禁製,免得到時候給某人找到由頭叫苦喊冤。
小道童都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煉真最為後知後覺,她也最是無奈。
煉真小聲問道:“我去待客?”
大天師沒好氣道:“待什麼客,他是主人我是客人。”
三座學宮,中土穗山,鎮白澤樓,白也在第五座天下打造的草堂……此人哪次不是反客為主,表現得比主人還主人,恨不得以主人身份拿出家底來幫忙待客。
龍虎山天師府內宅禁地。
此地禁製森嚴,猶勝符籙於玄的祖山。
一個鬼鬼祟祟的老秀才偷摸而來,先不去摘星台,而是心中默喊幾遍,主人不應,就當答應了,給他直接來了大天師的私邸內宅,總算沒好意思直接跨門而入,而是站在前廳外,停步仰頭,懸有讚頌當代大天師仙風道骨、道德清貴的一副對聯,老秀才嘖嘖稱奇,真不知道天底下有誰能有這等生花妙筆。當代大天師也是個眼光好的,舍得摘下原先那副內容一般般的楹聯,換上這副。
楹聯內容,口氣極大。
道尊德貴法高通天,吾在此山中。羽衣卿相仗劍危坐,仙風契清涼,我不知道誰知道。
鎮妖伏魔心係凡間,萬邪退散去。黃紫貴人懸印禦風,神骨壓五嶽,誰不修行我修行。
橫批則是“天人合一”。
若是入門再去中廳,就是那頭天狐的修道之地了。
後廳則是當代大天師的問道之地。
遙想當年,先生跟幾個弟子一個個在牆角根那邊喝了酒,拿手當扇子使勁散酒氣,就聊到了天師府的這頭天狐,有猜是九條還是十條尾巴的,也有猜測那狐仙,是不是有心想要與大天師結成道侶而求之不得的,最後便問先生答案,老秀才當時還名聲不顯,哪裡有錢去遊曆天師府,一些個說法,都是從野史雜書上邊搬來的,連老秀才自己都吃不準真假,又不好胡亂與弟子瞎掰,隻說子不語怪力亂神,教一個少年大失所望,後來老秀才成了名,出門都不用花錢了,自有人出錢,隆重邀請文聖去各地講學傳道,老秀才就專程走了一趟龍虎山,偏不乘坐那仙家竹筏渡船,選擇手持青竹杖,徒步大搖大擺上了山,當時天師府擺出那陣仗,真真了不得,前無古人不敢說,前無幾個古人,老秀才問心無愧。
隻見當時那條神道兩旁,皆是黃紫貴人和各大宮觀、道庵的修道神仙,而且人人既驚且喜,驚訝的是文聖在這之前,從不踏足儒家學宮書院之外的仙家府邸,所以算是為龍虎山破例了,而且據說還是文聖主動與天師府遞交文書,饒是龍虎山這般道門聖地,都由不得修道人不欣喜幾分。喜的是當然是文聖駕臨龍虎山,而且當時正值再次贏過三教辯論,更有那接連兩樁驚世駭俗之舉,一樁是去往天幕,伸長脖子請那道老二往這裡砍往這裡砍,再就是辯論結束後,有請釋道兩祖落座。
老秀才高居文廟第四神位,連贏兩場爭論,故而那時候文聖出人意料蒞臨龍虎山,以至於連大天師都破天荒親自在山門迎接。
最終老秀才與當代大天師一起坐在那前廳,老秀才一邊以誠待人說著天地良心的肺腑之言,眼光卻一直斜瞥中廳,每喝一口茶,嘿嘿笑一聲。
老秀才總算沒好意思徑直跨過門檻,轉去彆處逛蕩起來。
將龍虎山祖山當做了自家庭院一般,反正道理是有的,與主人太過客氣不算好客人。
老秀才忍不住回望一眼楹聯和橫批,不枉費自己當年連刷子、漿糊都一並帶上山了,都不勞駕大天師費力張貼。
什麼叫客人,這就叫貴客!
去了那龍虎山祖師堂所在的道德殿,懸掛曆代祖師掛像,還有十二尊陪祀天君,除了首代大天師的兩位高徒之外,其餘都是曆史上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
祖師堂內大柱上盤踞有八條符籙金龍,傳聞仙人隻要幫忙點睛,再噓以白雲,便有龍從雲生,出門去鎮壓一切入山犯忌妖邪。
老秀才唏噓一番,龍虎山的開山祖師,確實豪傑,當年禮聖率領眾人遠遊征伐神靈餘孽,雖然成效不大,畢竟天外之大,無法想象,禁製之多,更是無比誇張,可其實慘烈廝殺是很有幾場的,龍虎山第一代大天師就是在歸途隕落,而此人的身死道消,又很大程度上導致了龍虎山在後世,最終失去了“符籙為首”的說法,不過也絕對算不得符籙於玄乘人之危,大道補缺罷了。
老秀才便在門外作了一揖,權當遙遙祭拜先賢。
一口天井,名為鎮妖井,井口懸有一塊玉璞鏡。關押著被天師府各地鎮壓、拘押回山的作祟山精-水怪。
天井四周圍有一圈白玉護欄,雕刻有雪白蛟龍在內的九尊異獸,是曆代天師府黃紫貴人煉化的雷電之精。
一座從不開啟的大殿,大門上張貼有曆代大天師以信物天師印層層加持的一道符籙,傳聞裡邊鎮壓著無數凶祟邪魔。
曆代大天師,一生中會有前後兩次鈐印,分彆是在接印時與辭印時。
大天師私宅後院,還種植有一棵樹影婆娑的千年老桂,高出院牆太多,老秀才在地上瞧了半天,還是沒能找到一塊石子。
這棵桂樹,是大天師昔年仗劍遊曆寶瓶洲之時,偶然所得的一枝正統月宮種。用桂子釀造出來的桂花酒,埋在水雲間,拿來待客,山上一絕。
至於那次跨洲遠遊,趙天籟當然是去砍那個一路遠遁的琉璃閣閣主粉袍客。是白帝城鄭居中的小師弟又如何,天籟老哥照砍不誤。
龍虎山大天師背劍下山,本身就是一種對白帝城的遙遙威懾。當然那位懷仙老弟,也極少講究什麼同門之誼就是了。
老秀才很少佩服他人的膽識,但是這個如今化名柳赤誠的家夥,相當可以,與那陸沉半個首徒的桂花島老舟子,是同道中人。
惹過龍虎山大天師,挨過符籙於玄的一道龜駝碑符籙,在寶瓶洲好不容易脫困,又陸陸續續惹過小齊和小平安,還有道老大之一的聖,水神李柳……
真是條好漢,真是個人才啊。
他娘的下次見麵,先喊鄭居中一聲老弟,再喊你柳赤誠一聲柳兄
都成。
畢竟白帝城與文聖一脈,一向關係不錯。隻是老秀才再一想,就又難免悲從中來,與魔道巨擘關係好,
敕書閣。
是保存中土文廟聖賢、各大宗門仙府所贈送匾額、楹聯,儲藏各國皇帝聖旨詔文書信以及請神寶誥之所。
閣內珍藏金書玉牒青章無數,文運之濃鬱,龍氣之充沛,用老秀才的話說,就是讓人隻看一眼就要轉頭不看,看不得看不得,看多了容易眼饞。
老秀才突然有些神色尷尬,負責看守此處禁地的一位貌美女冠,麵容年輕,卻在天師府輩分極高,她本身就坐鎮小天地,加上是仙人境界,她敏銳察覺到老秀才的一絲氣象,立即現身在門口,打了個稽首,非但沒有與擅闖此地的老秀才興師問罪,反而以心聲輕聲問道:“文聖老爺,敢問左先生是否無恙?”
老秀才跺腳道:“我這弟子豬油蒙心睜眼瞎啊。當年如何舍得對趙姑娘的那位嫡傳出劍傷人,將那劍仙胚子帶回龍虎山,與趙姑娘好好商量有那麼為難嗎?!”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罵過自己的弟子,老秀才這才再收斂神色,小聲安慰道:“左右那癡子還好,讓趙姑娘擔心了。”
女冠鬆了口氣,笑道:“我那嫡傳,身為黃紫貴人,卻濫施道法,出劍無理,若是落在我手上,隻會責罰更重。”
老秀才笑嗬嗬道:“我自個兒逛去,不耽誤趙姑娘清淨修道。”
女冠輕輕點頭。
龍虎山大天師,是她的兄長。
其實天師府可謂枝繁葉茂的黃紫貴人們,絕大多數都不是真正的修道中人。所以輩分一事,比較特殊,分祠堂家譜和道牒輩分,更奇怪之處,在於後者需要遷就前者,而不是前者為後者讓道。所以她與趙天籟在兩個輩分上都一致,在龍虎山天師府極其罕見。
老秀才離去後,還是有些痛心疾首,但凡左右稍稍開點竅,自己這位先生就要跟著小小沾光,勉為其難當那趙天籟的半個長輩了,那麼你左右的小師弟,豈不是就與龍虎山大天師是半個平輩?再使得落魄山與龍虎山成了半個姻親,這龍虎山還不得開心壞了?
一座百花園。相傳是曆任大天師遊覽百花福地,福地花主和十二神主們精心培育的一本本花卉,作為禮敬天師府的禮物。
有一座小雷池。位於一方巴掌大小的硯池當中,底部銘文第三雷池。此物看似不起眼,實則有第三池的說法,品秩僅次於倒懸山那座洗劍池,以及一座傳聞遺落在北俱蘆洲某地的雷池。
一直被擱置在大天師書案上,天師府每年都會有開筆儀式,若是大天師閉關或是遠遊,就交由天師府黃紫貴人嫡傳,代為持筆“蘸墨”,書寫一封封金書符籙,除了自家之用,其餘或贈王朝君主,或送山上仙人。一張五雷正法符籙,無論是帝王君主用來轉手賞賜給山祠水府,鎮壓山河氣運,還是被宗門祖師堂賜給譜牒嫡傳,當做一件護身的攻伐至寶,都功效極為顯著,被奉為至寶也就絲毫不奇怪了。
不談那幾座牽連眾多龍脈、山峰的山水陣法,光是那來曆不明、用途難測的二百仙蛻懸棺在崖,就是一種莫大震懾。
隻說那摘星台外邊三座高低不一的雲海,便各有講究,各有一尊某種意義上屬於大道顯化而生的雨師,雷將,電君,分彆負責坐鎮雲海其一。
這就是一座山巔仙府,苦心經營數千年的深厚底蘊。
曆史上龍虎山聲勢最為鼎盛時,有那十大道宮,八十一座道觀,此外猶有浩然天下六洲五十國,其中囊括了中土神洲的十大王朝,紛紛耗費巨大財力,都要在此建造道院、道庵,宣揚道法,將國內最拔尖的修道種子送入此山修行。
所以那個時候的龍虎山,不但有“天下道都”的美譽,還在名義上主領三山符籙,掌管天下道教。
符籙丹鼎不分家,反正都在龍虎山。
香火道脈悠長,綿延八千年。
論摩崖石刻和題詠碑碣之多,不計其數,龍虎山隻輸穗山。
論家底,比起自家關門弟子的那座落魄山,龍虎山確實暫時還是要略勝一籌。
問題上龍虎山藏著這麼多不太用得著的好東西,借也借不來,搬也搬不走啊。說到底,還是串門次數太少,積攢下來的香火情不夠。
也就是虧得左右不在身邊,不然先生肯定有話要說,老秀才有道理要講。當學生沒話說,頂好頂好,可是怎麼當的師兄?
一個心湖漣漪,龍虎山大天師問道:“看夠了沒?”
老秀才哈哈大笑,一步跨到摘星台的台階地步,見著了那十條雪白狐尾鋪地的絕美畫卷,哎呦喂一聲,高聲大呼道:“煉真姑娘,愈發俊俏了,美不勝收,龍虎山十景哪裡夠,這般雪壓摘星閣的人間美景,是龍虎山第十一景才對,不對不對,名次太低……”
煉真趕緊運轉神通,收起那十條狐尾,瞬間來到台階底部,稽首行禮,與那管著敕書閣的女冠仙人一樣,敬稱老秀才為文聖老爺。
老秀才笑著擺手道:“又不是啥外人,煉真姑娘如此客氣作甚,都要讓我心中惴惴了。”
趙天籟來到站在第一級台階上,與老秀才並肩而行,一起緩緩登高。
小道童盤腿坐在摘星台邊緣,自顧自遠眺雲海,隻當沒老秀才這人。
老秀才輕聲問道:“當年為何拒絕火龍真人的提議?不讓那小道士繼任外姓大天師?龍虎山虧,天師府更虧。憑那火龍真人的脾氣,哪怕就此卸任了職務,卻肯定隻會比以往更加護道龍虎山。”
趙天籟反問道:“我若是就此身死道消,或是跌境到仙人,一個年紀輕輕且境界不夠的外姓大天師,空有其名,卻需要早早挑起許多山上恩怨,對他們師徒二人都不是什麼好事。與其被大勢裹挾其中,還不如讓年輕人走自己的道路。如此一來,火龍真人也不用對龍虎山心懷愧疚。當是一場好聚好散吧。”
天下道法,群峰競秀,各有各高。
趙天籟對那符籙於玄,對火龍真人,皆是如此看法。
許多天師府的黃紫貴人,至今仍是看不開一個“符籙”頭銜,也算情理之中,可若是身為大天師的趙天籟都要一門心思拘泥於此,龍虎山道統才是真正的危機暗藏。非是全然不爭,而是爭在大道更大處。不然若有彆家山峰高起平地間,龍虎山就要一劍砍去山尖,或是一印拍碎秀木,或是那於玄一枚符籙壓山巔,火龍真人一袖移山……如此一來,浩然天下本土道統數脈,乾脆認了那白玉京三脈作祖宗算了。
老秀才小雞啄米,使勁點頭,“對對對,豪傑不談利弊,隻認定個心中是非,大道大道,總不能隻是嘴上說說,腳下卻偷偷使絆子。”
老秀才這種話聽了就算。
趙天籟直接問道:“為白也而來?”
老秀才沒有藏藏掖掖,與龍虎山大天師抖摟什麼小心機,隻會弄巧成拙,所以直截了當說道:“老頭子在穗山的作為,你肯定看得出來,我那弟子左右,被蕭愻掣肘太多,而離開南婆娑洲的陸芝,終究難敵劉叉,所以說來說去,扶搖洲戰場,最後就隻是白也與於玄,兩人麵對蠻荒天下的七位王座。劉叉一旦傾力出劍,定會使得一洲山河變色。”
跟在兩人身後的煉真欲言又止。
老秀才苦笑道:“我也不是大天師一定要如何舍生忘死,天底下沒這樣的道理,嘴歪心斜,大義不真,念不正道德兩個字,我隻是希望大天師儘力而為,已經足夠,很夠了。比如哪怕救不下那白也,好歹也救一救於玄,龍虎山單憑此舉,以後浩然天下,尤其是你們道門符籙派內部,關於‘符籙’二字之歸屬,就不會吵得那麼麵紅耳赤了。吵來吵去,真會死人的,這麼多年以來,山上人山下事,惹來多少筆大大小小的糊塗賬了?當然,我隻是隨便舉個例子,大天師如何不為難如何來。”
趙天籟更無藏掖,說道:“我打算走一趟桐葉洲,不會更改了。”
老秀才點點頭,“極好了。當得起那橫批。我相信龍虎山道脈,當真會如那龍虎山誌所言,‘道都吾山,愈久愈昌’。”
趙天籟笑道:“老秀才真是忙碌命。”
老秀才彎腰坐在那小道童身邊,說道:“忙忙碌碌,不至於庸碌到一事無成,哪怕隻成了一事,就很不錯了。”
趙天籟盤腿坐在一旁。
小道童已經站起身,不願與那老秀才湊一堆。
老秀才問道:“要不要喝酒?”
趙天籟說道:“你請我喝?”
老秀才不說話。
趙天籟手持青竹笛,說道:“那些桂花酒釀,你喝一壇,當我請你的,其餘的都勞煩給我放回原位。”
老秀才就等這句話了,抬起手,立即從袖中滑落一壺酒,當然不是貪圖這點山水草木靈氣,而是真饞這酒味。
老秀才喝了一口酒,“其實白也當初劍落一洲,我就知道是個什麼下場了。現在一心所求,就是讓那個最糟糕的情況,變得稍稍好些。”
比如於玄能活,最好還是那個符籙於玄。又比如白也能不至於全死。哪怕從此浩然天下就要少去一位劍仙最得意,哪怕白也甚至都不在浩然天下了,可隻要“白也”還在,好歹老秀才他自己不用多喝一壺心碎酒。白也在哪裡,都是白也,還是那個好似教天下李花白也的白也。
趙天籟吹奏竹笛,果真天籟。
黃鶴盤旋眾山巔,青鸞翱翔雲海上。好似一粒粒青黃珠子,滾動點綴白珠簾。
老秀才一邊喝酒,一邊以詩詞唱和酬答。
鑿開風月長生地,修得金霞不老身。紫府黃衣天上籍,碧桃開出天下春。
三峰和雨作龍飛,扶搖覲見五雷君。一澗琉璃萬堆煙,真人登山即為仙。
那小道童搖頭道:“拽文打油詩,不如天籟笛子曲。”
補充了一句,“遠遠不如。果然文廟聖賢,要論詩詞曲賦功夫,輸給世間文豪騷客多矣。”
煉真先前姍姍然施了個萬福,然後坐在了大天師一側。
等到趙天籟收起竹笛,老秀才也喝完了一壇天師府桂花釀。
老秀才沒舍得丟了那酒壇拋入雲海,收入袖中,說道:“不做什麼神靈,要做唯一的神明。一字之差,天壤之彆。那文海周密,要以最簡單的強弱之分,一了百了,隔絕天地眾生,所以你這趟桐葉洲之行,凶險程度極有可能不亞於白也坐鎮扶搖洲,要小心那賈生啊,小心再小心。”
趙天籟笑而點頭。
年輕麵容,道氣古樸。
山風拂麵,清俊非凡。
煉真好奇問道:“文聖老爺,我能問那飛升台一事嗎?”
老秀才笑道:“這有什麼不能問的,遠古天庭位於一處遙遠星河中,如今所謂的仙人禦風,說不定窮其一生都到不了。以往神靈蒞臨人間大地,除了極少數神通廣大,能夠全然無視光陰長河,其餘絕大多數神靈,也需要走那飛升台往返,所以飛升台不單單是接引地仙飛升這麼個用途。青童天君負責其中之一,因為其實有兩座嘛。”
至於另外一座,便是蠻荒天下的托月山了。
隻是早已名不副實,當初陳清都與龍君、觀照一起問劍托月山,可不是作那意氣之爭。
不過剩餘這些內幕,老秀才就不多嘴了。
趙天籟自己都不與煉真道友講,一壇桂花釀而已,可買不了幾頁老黃曆。何況那個獨自站著不嫌累的無累道友,作為遠古四位劍靈之一,恐怕比大天師更知曉真相。
老秀才站起身,笑道:“雖然沒有遂願,可真真是托了煉真姑娘的福氣,上次是喝了一壺好茶,今兒又在這裡喝了一壺好酒,我這人登門做客,老秀才嘛,囊中羞澀,卻也一向是最講究禮數的,上次送了楹聯橫批,今天還要送龍虎山某位結茅問道數年的年輕人,一方印章,有勞大天師或是煉真姑娘,以後轉交給他。”
趙天籟站起身,“說來說去,還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那個昔年乘坐牛車離開驪珠洞天的趙繇,是齊靜春嫡傳弟子之一。
後來遊曆中土神洲,在龍虎山一座道宮修行過一段歲月,都不算那不記名弟子,身份依舊是儒生,最終趙繇去了第五座天下。
好像是有位心心念念之人,在那座飛升城。
因為些許蛛絲馬跡,按照道宮真人的推演,趙繇竟然與白也關係不淺。
趙天籟隻是雙手持笛,笑而不言。
煉真知道主人不願沾染過多紅塵姻緣,隻好她來代勞,從文聖手中接過那方白玉材質的印章。事實上她與那年輕人趙繇,也算不得什麼陌生人。
老秀才笑嗬嗬道:“又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東西,煉真姑娘隻管看那印文內容,反正又不著急轉交趙繇,需要代為保管差不多九十年。”
煉真也就不再客氣,雙指撚住印章,抬起一看。
四字印文。
心燈不夜。
趙天籟看了一眼,會心而笑,“丘壑精神,雲水陳人。心燈不夜,道樹長春。”
老秀才大笑道:“天籟兄,人間書都快要給你讀完了!”
趙天籟其實原本還有一句好話,是稱讚刻刀做筆字不錯,煙火氣裡邊生出一股仙佛氣。結果給老秀才這麼一說,便算了。
老秀才試探性問道:“莫不是馬屁拍馬蹄了?我可以改。把話收回都成。”
煉真收起印章後,聞言忍俊不禁,文聖老爺這般讀書人,世間少有。
趙天籟問道:“接下來要去哪裡忙碌?”
老秀才猶不死心,繼續問道:“回頭我讓關門弟子專程幫你篆刻一方印章,就寫這‘一個不小心,讀完人間書’,如何?中不中意?嫌字數多留白少,沒問題啊,可以隻刻四字,‘將書讀遍’。”
趙天籟依舊不答話。
老秀才給自己找台階下的功夫,也是一流,行雲流水,轉折如意,已經開始撫須而笑,“兩位再傳弟子,一個是小齊找的,一個是我為關門弟子找的,就成了一個輩分,倆孩子剛剛湊巧彙合,我當然得去看看。”
等到老秀才偷偷使了個眼色,大天師隻得施展神通,幫那老秀才縮地山河,去往遙遠處。
小道童問道:“老秀才何必如此?”
趙天籟笑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弟子太出類拔萃,當先生的也會憂愁不已。隻不過這等心累,彆有滋味,尋常人求也求不來就是了。”
小道童突然眉頭緊皺。
那個老秀才,沒還酒水!
趙天籟笑道:“所以我還了一個不小心。”
老秀才在極遠處落腳,筆直撞入一條江河中。
老秀才鳧水上岸後,不知為何,長歎一聲,再次禦風遠遊。
給他找到了在一處王朝書院碰頭的小寶瓶和裴錢。
老秀才卻沒有立即現身,隻是遠遠看著不知不覺就長大了的昔年小姑娘,如今的亭亭玉立。
她們的小師叔和師父。
小心翼翼跋山涉水,救過很多人,很多了。沒有主動害過誰,一個都沒有。
青山綠水千萬重,翩翩少年思無邪。
有些老秀才心中真正在意的好話,老人都不舍得說給外人聽。
怕人知道,偶爾又怕人不知道。
老秀才突然回頭看了眼浩然天下的西南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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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座天下,飛升城剛剛開辟出一處距離飛升城極遠的飛地山頭,不過暫時還隻是城池雛形。
飛升城劍修眾多,但是哪怕吸納了相當一撥遠遊依附飛升城的扶搖洲練氣士,在廝殺之外,還是人手不夠,處處捉襟見肘。在這個過程當中,出身皚皚洲的供奉鄧涼,確實功勞不小,肩負起了很大一部分拉攏扶搖洲修士的職責,待人接物,遠遠要比刑官、隱官兩脈滴水不漏。
不但如此,鄧涼還幫忙完善了飛升城泉府的部分機構。而高野侯為首的泉府,如今風氣如何,舉城皆知,簡直就是見錢眼開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什麼泉府修士駕到,天高三尺地薄一丈,什麼寸草不生、見好就收,一個個口頭禪流傳無數。
而鄧涼又是隱官一脈劍修出身,那麼自然是得了上任隱官幾分真傳本事的,所以鄧涼在個個嗷嗷叫大肆四處搜刮山河撿破爛的泉府修士那邊,穩穩妥妥的座上賓。
由於這處無形中又圈畫出一大片廣袤轄境的山頭,幾乎已經位於飛升城與天下南方的中間位置,所以與那些不斷向北推進、一路瘋狂割據山頭的桐葉洲修士,先後起了數場爭執。
這處飛升城精心挑選的飛地,實在是一處當之無愧的風水寶地,除了一條萬裡大江,還可以打造出五嶽之勢,山水相依,擱在桐葉洲,說不定就是一個王朝的龍興之地。
其餘三處用以幫助飛升城大範圍開疆拓土的飛地,其實都不如南方這一處如此霸道蠻橫,要相對更加靠近位於天地中央的飛升城。
用暫領隱官的某位女子大劍仙一場問劍過後,然後她撂下的那句話,就是“欺負的就是你們桐葉洲”。
齊狩和高野侯作為刑官、泉府兩脈領袖,對此也無可奈何,況且劍氣長城對那桐葉洲,印象確實糟糕至極。
最終按照第二場祖師堂議事的既定章程行事,在山頭最高處,矗立一碑,篆刻單單一個“氣”字。
此外東方立碑刻“劍”,西邊刻“長”,北邊刻“城”。
最大的意外還是在那“劍”字碑地界,一位道號山青的年輕道士,不但劍劈石碑,還將飛升城劍修全部驅逐出境。
在那“劍”字廢墟,寧姚禦劍趕到山巔,然後禦劍直去,找到那個山青,到了青冥天下地界,寧姚一場二話不說的問劍,最終一劍將那枚曾是倒懸山的山字印斬落在地,不但如此,寧姚還劍挑山字印,搬回“劍”字碑山頭,她在搬印離去之前,與那臉色慘白的山青,再次撂下一句話,以後再有問劍,與我打聲招呼,劍分生死。
那位劍毀“劍”字的道祖關門弟子,默認此事,然後不得不暫時閉關養傷。
經此一役,原本還小有異議的嶄新天下的第一人,是寧姚無疑了。
寧姚返回劍字碑途中,就收到了飛升城飛劍傳信,在南方“氣”字碑地界,與一大群桐葉洲修士起了爭執。
由於先前那場氣氛凝重的祖師堂議事,隱官一脈期間提及如何與外界打交道一事,難免讓許多劍修束手束腳,不太敢傾力出劍殺傷對手。
所以寧姚又隻好禦劍南遊,再次對外出劍。
從那之後,連同南方建城劍修在內,整座飛升城就都明白了,唯獨對那桐葉洲修士,不用太客氣,隻要占理,大可以活活“氣”死這幫桐葉洲譜牒仙師不償命。
鄧涼對此要比齊狩和高野侯更看得遠,私底下主動找他們兩位喝酒,大致意思是說寧姚出劍,不但解氣,更劃算,因為如此一來,與整個桐葉洲修士結怨不假,但是無形中會拉近飛升城與扶搖洲修士的關係,能讓後者心中愈發舒坦積分,對飛升城會有一種額外的天然親近,這就是浩然天下的人心,是可以善加利用的。至於桐葉洲那些譜牒仙師,彆看如今一個比一個義憤填膺,將來飛升城的外門譜牒身份,隻要開出一個口子來,對方隻會一個比一個更願意砸錢。
寧姚返回飛升城後,卻有些心情不佳。
今天暮色裡,寧姚難得去了一趟酒鋪。昔年驪珠洞天小鎮的看門人,如今當起了酒鋪代掌櫃,混得很風生水起。鋪子每天酒鬼賭棍一大堆。
寧姚端著酒碗,在酒鋪裡邊看那牆壁上的無事牌。
鄭大風隻是笑著與寧姚招呼一聲,就繼續壓低嗓音,手持酒碗,蹲在街邊與那幫客人侃大山,具體說他那晚到底是如何夢了個好夢,夢中二十四芙蓉女仙,又是一個個如何的國色天香。最後感慨一句我們老男人啊,哪個心裡邊不關押著個女子,光棍什麼,天底下其實就根本沒什麼光棍,尤其是喝過了我家鋪子的酒水,就更不光棍了。
其實方才當寧姚出現後,酒鋪這邊氣氛就驟然一變。
隻有當寧姚進了鋪子,才稍稍恢複幾分正常。
沒辦法,寧姚劍術越來越高,威望越來越重,所以飛升城自然而然,已經將她當做第二位老大劍仙來看待。
刑官、隱官和泉府三脈之上,猶有寧姚一人獨一份嘛,天經地義的事情。
所幸寧姚去了鋪子,不然這酒喝得就要拘謹了。
有少年聽不太懂鄭大風的言外之意,隻是傻樂嗬,就問鄭掌櫃到底咋個說法,怎就關押了個女子,是你們浩然天下的獨門神通不成?能不能學?
鄭大風抬了抬酒碗,立即有人趕緊滿上,鄭大風痛飲一大碗,然後瞧向鄰近酒桌一處,是位舊玉笏街豪門女子劍修坐處,她如今經常拉著幾位女子劍修來此喝酒,出手闊綽。當鄭大風使勁剮了幾眼板凳,一旁酒鬼就跟著轉移視線,然後同時點頭,會意會意了,難怪酒鋪的長凳好像愈發窄了,鄭掌櫃果真是個讀過書的學問人呐。
在那女子轉頭之際,鄭大風立即收回視線,輕輕抹嘴,轉頭與少年說老弟你這想法下作,下作了啊,哪裡是什麼術法神通,男子心中掛念某位女子,便是一雙自顧自山盟海誓的神仙眷侶了,而且那女子不管是山上仙子,還是山下女子,都會永遠是十幾歲的模樣,或是二十幾歲的姿容。美不美?自然是美事。
眾人頓時恍然。還真他娘的有那麼點道理啊。
鄭大風一手撓頭,一手抬碗又給旁人倒滿了酒水,然後說道,兄弟們都起來-搔首走一個。
鄭大風喝著酒,笑容依舊,隻是偶爾低頭喝酒的眼神當中,藏著細細碎碎的不可言說,不見酒水,遙遙見人。
寧姚喝過酒後,第一次主動找到了刑官二把手,縫衣人撚芯。
可能隱官一脈任何劍修,來見此人,都是忌諱。寧姚當然是例外。
撚芯住處,在一條僻靜小巷,十分簡陋。
夜幕中,寧姚入屋落座後,開門見山道:“撚芯前輩,他是不是留信在這邊?”
身披一件寬袍的撚芯點點頭,“確實留了一封信,但是按照我跟陳平安的約定,暫時還不能交給你。事實上,這封密信,寧姑娘最好這輩子都不用打開。”
撚芯言語之間,雙指輕輕撚動桌上一粒燈芯。
寧姚點點頭。隻是瞥了眼那盞古怪燈火,沒有與撚芯討要那封密信。
不曾想撚芯從袖中取出密信,笑道:“不過我覺得還是早早拆開得了,說不定還可以討個好兆頭。”
寧姚有些猶豫。
撚芯將密信擱在桌上,自言自語道:“我有遵守約定,好好珍藏此信。”
事實上,陳平安先後給出了三封信,除了交給撚芯的這封,還有一封交給太徽劍宗翩然峰嫡傳,劍修白首。
當時私底下與少年隻說在你師父比較傷心,以至於一個人會主動喝酒的時候,再將此信交給你師父。
那封信上,陳平安隻是懇請劉景龍一事,幫忙與那嫁衣女鬼講道理,關於此事,陳平安覺得劉景龍,隻會比自己做得更好。
另外一封信,當時在春幡齋交給了韋文龍,其實算是一個信封裝有兩封信,都算家書了。一封轉交朱斂,一封轉交劉羨陽。
那封落魄山家書,事無巨細寫了諸多事情,其中一件事,是讓曹晴朗擔任下任山主,同時讓一定要照顧好裴錢。
寧姚手中這封交由撚芯的密信,是年輕隱官最早提筆、卻又是最晚寫好的一封。
寧姚拆開信封,看到了第一句話,寧姚便立即轉過身去。
撚芯幽幽歎息一聲。那個年輕隱官,不知道信上寫了什麼混賬話,能讓寧姚這樣的女子,都要如此躲避。
撚芯默默起身,將桌上那盞燈火一並帶走,將屋子留給寧姚獨自一人。
寧姚依舊轉身,重新看了遍那封密信上的第一句話。
“寧姚,放心,我一直有在想你,此生最後一刻,亦是如此。”
此後有些信上內容,寧姚會少看幾遍,有些言語,會多看幾遍。
“對不起,明明大勢如此,我偏要任性行事,人生處境又像是年少時上山采藥,在溪澗旁,隻不過當年跨過去了,然後有幸遇到了你,這次沒能做到,讓你傷心了。如果早知道如此,就不該去劍氣長城找你。隻是怎麼可能呢,怎麼可能不去找你,再給我一萬次機會,就會去找你一萬次。”
“沒辦法,陳平安不可能永遠是泥瓶巷的孤兒,也不可能永遠是學什麼都慢的窯工學徒,一樣不可能永遠是大驪龍泉郡的落魄山山主,自然更不可能永遠是劍氣長城的隱官,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喜歡寧姚的陳平安了。其實長大以後,這些年遠遊也好,休歇也好,都沒覺得如何不自在,沒覺得怎麼吃苦頭。失望難免會有些,希望更多就是了。”
“隻是有些真心話,你總是聽了就羞惱,我就隻好一句句餘著了。你曾經問我,喜歡一個人,有那麼了不起啊?我一直想對你說,陳平安喜歡寧姚,寧姚喜歡陳平安,當然是天底下最了不起啊。人間萬萬年,就隻有我們相互喜歡啊。”
遇見寧姚,是陳平安在四歲之後,最高興的一件事。
你好寧姑娘,我爹姓陳,我娘姓陳,所以我叫陳平安。
寧姚,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寧姚收起信,閉上眼睛沉默許久,終於起身來到門口,她再次伸手抵住眉心。
撚芯從廂房那邊走出,以心聲問道:“這就是你無法破開仙人境瓶頸的原因?”
寧姚點點頭。
這把溫養多年的仙劍“天真”,竟然想要讓她寧姚成為劍侍,由本該是劍靈的她,來當那劍主。
所以躋身仙人境後,寧姚就在心境中,兩次差點將其直接拘禁起來。這些年那“天真”就像個頑劣丫頭,一直四處逃遁,哪怕寧姚都很難尋覓蹤跡,至於先前異樣,是同樣作為劍靈的仙劍“太白”,與天真有些玄之又玄的感應。相信其餘兩把仙劍,龍虎山“萬法”,與白玉京“道藏”,都是和“天真”差不多的光景。
撚芯說道:“慢慢來吧。”
寧姚默不作聲。
撚芯看著寧姚,突然笑道:“你好像沒有我想象中那麼傷心。”
寧姚說道:“因為我相信他。”
————
老秀才依舊隻在自家人眼前現身,笑嗬嗬道:“小姑娘都變成大姑娘嘍。”
裴錢下意識抱拳,然後覺得不太對,見寶瓶姐姐作揖,就立即跟著與文聖老爺作揖行禮。
裴錢是前不久跟隨鬱狷夫一起回的中土神洲,然後聽說了鬱氏附近的這座書院,她就獨自背著竹箱、手持行山杖一路遠遊至此,至於那個小啞巴阿瞞,死活不願意挪窩,就留在了鬱狷夫家族那邊繼續當啞巴。裴錢隻好叮囑他彆忘了練拳,孩子當時依舊沒說話,既不答應,也不拒絕。
這座書院不在儒家七十二書院之列,如果是,裴錢反而就不來了。
隻是裴錢沒有想到竟然能夠碰到寶瓶姐姐。
老秀才與她們擺擺手,疑惑道:“怎麼,又跟人吵架了?”
李寶瓶點點頭。
書院山長,就是那些點評何謂醇儒之人,不但如此,還寫了諸多文章,慷慨激昂,針砭時事,為這位出身亞聖一脈的書院山長,專罵自家聖賢,為他贏得山下無數讚譽,隻是聽說有些扶搖洲和南婆娑洲的返鄉修士和士子,想要來此與山長爭辯,好像都給拒之門外了,一來二去,山長就又寫了篇文章,寫那世風日下,實在堪憂。
李寶瓶與那位山長的某位嫡傳學生爭論過,李寶瓶先認可了山長言論的一個個可取之處,說浩然天下和中土文廟,肯定容得人人說心裡話,隻是等李寶瓶剛說到第一個有待商榷之事,比如山長之真心言語,所謂的真話,便一定是真相了嗎?讀書人讀到了書院山長,是不是要自省幾分,稍稍耐心幾分,聽一聽持有異議的年輕人,到底說得對不對……不曾想對方就立即滿臉譏諷,摔袖離去。
李寶瓶當時隻是歎了口氣,又是這樣。
當時裴錢一直麵無表情站在李寶瓶身旁,對那個背影當場罵了一句“去他媽的”。
那位書院山長嫡傳耳聾又變耳尖,立即轉頭,質問裴錢在說什麼,有本事再說一遍。
於是裴錢就又說了句去你-媽的。
大概是不願意有辱斯文,那位士子大笑不已,轉頭與李寶瓶說你瞧瞧,這些就是你們持有異議之人的態度,值得我那山長先生聽半句嗎?
老秀才聽過了李寶瓶簡明扼要卻一五一十的闡述,笑眯眯點頭,“小寶瓶講理說得好,裴錢罵得也好。都好都好。”
文聖一脈,除了關門弟子,嫡傳都是拿來罵的,可是再傳弟子,老秀才當然是怎麼誇都誇不夠的。
裴錢微微赧顏,習慣性撓撓頭。原本還擔心文聖老先生會責怪自己幾句。罵自己再多都沒關係,可如果連累師父就不好了。
老秀才讓她們稍等,去找了那罵天罵地罵聖賢、憂國憂民憂天下的書院山長。
結果那個山長起先沒能認出老秀才,爭論一番後,山長嫡傳嘀咕一句你算老幾。
老秀才立即回罵一句“我算老四!”
山長愣了愣,有些了然,反而愈發書生意氣,一身的大義凜然,質問早已不是文聖的老秀才,是不是要以曾經的聖賢身份讓我閉嘴不言?
老秀才就懶得多說什麼了,重新找到李寶瓶和裴錢,一起去往鬱氏家族,那個鬱老兒果然是個臭棋簍子。
老秀才猛然抬頭。
壯哉!
一劍率先離開龍虎山天師府,直去扶搖洲。
隨後又有一劍,破開青冥天下與浩然天下的“接壤”天幕。
再有第三把仙劍,同樣是破開第五座天下的天幕,去往扶搖洲。
連破扶搖洲三層天地禁製。
與白也所持仙劍,四把仙劍,首次齊聚浩然天下。
白也,太白。
白玉京道老二,道藏。
龍虎山大天師,萬法。
劍氣長城,第四把仙劍,天真。
一人身側,仙劍齊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