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檗邀請米裕去披雲山之巔的大山君府邸做客。
委實是一處風水寶地,當之無愧的神仙洞府,占地極大,宛如園林,無任何修道之人,也無凡夫俗子,雪壓鬆梢去撲鹿,水仙山魅多精神。
魏檗最後帶著米裕來到一座被施展障眼法的高台,名瑩然。
魏檗平時就喜歡在此獨坐,飲酒賞景,四麵八方儘收眼底。
瑩然台上,唯有幾張雪白蒲團,彆無他物。
時值夜月初升,雪色與月色共爭妍媸,群山之外,不同方位,依稀可見龍州城池、槐黃縣城、紅燭鎮三處各有燈火,如雪地之上,擱放大小不一的三盞燈火,直教神仙哪怕身在山上府邸,也不忍嗬氣,唯恐吹滅月下燈。
米裕摘下那枚暫時沒機會送出手的濠梁養劍葫,喝了口酒,環顧四周夜景,感歎道:“確實是個好地方,人傑地靈。托韋文龍的福,我來的路上,就知道了驪珠洞天好些與隱官大人的同齡人,出去之後,都很出彩。真武山的馬苦玄,書簡湖的顧璨,大驪藩王宋睦。至於那個劉羨陽,我在劍氣長城還見過他幾麵,很了不起,劉羨陽的那把本命飛劍,在劍氣長城,都算稀罕的了。”
魏檗自嘲道:“水土好,是當然的,終究不是所有山神府君,都能接連舉辦這麼多場夜遊宴的。北嶽轄境之內,砸鍋賣鐵聲響不斷,家中也得有鍋鐵不是?”
米裕哈哈大笑,這位在寶瓶洲位高權重的北嶽山君,比想象中要更風趣些。這就好,若是個迂腐古板的山水神靈,就大煞風景了。
喝過一大口酒,米裕收斂笑意,道:“隱官大人說過,如果不是魏山君庇護,落魄山沒有今天的家業,不然拿得到手也接不住,反而是一樁禍事。”
魏檗說道:“同理,若非陳平安,我魏檗當不上這大嶽山君,落魄山借勢披雲山,披雲山一樣需要借勢落魄山,隻是一個在明,一個在暗。”
一個可以放心交心,一個可以信任,所以雙方接下來的交談,都很坦誠。
魏檗與這位劍仙詳細聊了落魄山的近憂和遠慮,米裕則與山君說了劍氣長城的形勢。至於隱官大人的事情,米裕沒有多說。
魏檗一番斟酌之後,將一些不該聊卻可以私底下說的那部分內幕,一並說給了米裕聽。
米裕最終有些無奈,“一團亂麻,處理起來,好像不是一兩劍砍死誰的事情了?”
魏檗搖頭道:“既然陳平安近期注定無法返鄉,那麼落魄山的待人接客,就又不一樣了,一味韜晦並非上策,至於出劍與否,何時出劍,對誰出劍,得看朱斂的決斷。”
米裕點頭道:“隱官大人對那朱斂十分敬重。我聽他的吩咐便是了。”
對於朱斂,未見其人,久聞其名。
魏檗實在是忍不住,問道:“米劍仙,冒昧問一句,你為何對陳平安如此敬重?”
米裕糾正道:“是敬畏才對,我是個不願動腦子的懶散貨色,對於聰明到了某個份上的人,一向很怕打交道。說句大實話,我在你們這浩然天下,寧肯與一洲修士為敵,也不願與隱官一人為敵。”
既然米裕有所保留,魏檗就不好多問陳平安在劍氣長城的具體事跡和各種境遇,一位玉璞境瓶頸的劍仙,始終稱呼陳平安為“隱官大人”,已經很能說明問題。
魏檗感慨道:“我知道陳平安一定會成長起來,但是怎麼都沒想到會這麼快。”
米裕不太想談這個,問道:“為何喝酒要把欄杆拍遍?”
魏檗笑道:“無人酬答,自得其樂。”
米裕點頭道:“果然魏山君與隱官大人一樣,都是讀過書的。”
一年逢好夜,萬裡見月明。
魏檗說道:“米劍仙,有一事相求,若是答應,可能會消磨米劍仙約莫一年半載的光陰。至於落魄山這邊,我會盯著。”
米裕說道:“但說無妨。”
魏檗說道:“長春宮很快會有一撥譜牒仙師,南下遊曆,很快就會途徑紅燭鎮,五人當中,境界最高者不過龍門境,但是如今寶瓶洲中部地帶,還是有不少亡國修士,仇視大驪。長春宮在幾次夜遊宴當中,出手尤其大方,我想要還上一份人情。她們此次遊曆較遠,需要離開北嶽地界,與其賒欠中嶽山君晉青一份人情,還不如以朋友身份,有勞米劍仙出門一趟。”
米裕玩笑道:“我正好熟悉一下寶瓶洲的風土人情,先前陪著魏晉北上,到處都是溜須拍馬,想要清清靜靜喝個花酒都難。”
魏檗說了此次“護道”的大概情況,然後交給一份早就準備好的關牒,米裕翻開一看,餘米,大驪龍泉郡人氏。米裕會心一笑,餘米,好名字。
除此之外,魏檗還交給米裕一根樹枝,幾片綠葉,青翠欲滴,魏檗說道:“此為連理枝之一,真要有急事,連我都無法處理,我便燃燒另外一半,米劍仙手中連理枝就會枝葉枯萎,一返回北嶽地界,再燃燒手中連理枝,我就可以立即現身,送米裕返回落魄山。”
米劍仙一並收入袖裡乾坤當中。
魏檗欲言又止。
米裕哈哈笑道:“放心放心,我米裕絕不會沾花惹草。”
畢竟魏晉曾經說過,長春宮是女修紮堆的仙家門派。而落魄山,早就建有一座密庫檔案,長春宮雖然秘錄不多,遠遠不如正陽山和清風城,但是米裕翻閱起來也很用心。韋文龍進入落魄山之後,因為攜帶有一件恩師劍仙邵雲岩臨彆贈禮的方寸物,裡邊皆是關於寶瓶洲的各國典故、文史檔案、山水邸報節選,所以落魄山密庫一夜之間的秘錄數量就翻了一番。
魏檗無奈道:“陳平安在信上說了,要我不用擔心米裕的為人,隻需要擔心米裕的那張臉。”
米裕感慨道:“知我者隱官也。我這人是不壞的,容易壞事的,其實就隻是這張臉。”
魏檗忍住笑,不願搭這茬話,轉去說道:“若是米劍仙不覺得麻煩,落魄山有朱斂精心縫製的幾張麵皮,可供米劍仙選擇。”
米裕是一位千真萬確的劍仙,何況還來自劍氣長城。
不管米裕與陳平安的關係如何,不管米裕與落魄山如何融融洽洽,魏檗都願意、也需要以禮相待。
米裕點頭道:“小事。”
隨後一天,有五位長春宮修士,乘坐披麻宗跨洲渡船到達牛角山渡口,其中一位紅燭鎮船家女出身的年輕女修士,眉眼秀氣。小名衣衫,本名依山,由於是賤籍出身,姓氏已經棄而不用,在長春宮祖師堂譜牒上,改名為終南,傳聞她之所以依舊沒有選用姓氏,也沒有跟隨恩師姓氏,是因為以後隻等女子躋身金丹客,大驪太後就會親自賜予國姓“宋”。
她如今是洞府境,境界不高,但是在一行人當中輩分最高,因為她的傳道之人,是長春宮的那位太上長老,而長春宮曾是大驪太後的結茅避暑“駐蹕”之地,所以在大驪王朝,長春宮雖然不是宗字頭仙家,卻在一洲山上頗有人脈聲望。那位此次領銜的觀海境女修,還需要喊她一聲師姑,其餘三位女修,年紀都不大,與終南的輩分更是懸殊。
牛角山渡口,昔年有包袱齋打造的一係列仙家建築,後來連同渡口一並轉讓給了披雲山和落魄山,長春宮便要了兩間鋪子,販賣一些長春宮獨有的仙家物件,類似北俱蘆洲的彩雀府,以適宜女修穿戴的法袍、佩飾居多。
鋪子掌櫃是位中年婦人,親自迎接師妹終南,身邊還站著一位玉樹臨風的中年男子,氣度卓然,麵帶笑意。
掌櫃笑語晏晏,介紹說這位餘米,是披雲山的記名客卿之一,家族老祖與魏山君有舊。
婦人再以心聲與同門言語,餘米不過修行一甲子,就已經是觀海境,是位類似劍師的煉師,精通劍符,故而戰力不俗。更重要的,是餘米早年在江湖上,曾與魏劍仙偶然相遇,有幸同桌喝酒,雖然雙方關係一般,算不得什麼魏劍仙的知己好友,可到了風雪廟,還是勉強可以幫忙說上話的。此次餘米剛好也要南下遊曆訪仙,可以同行。既然他是披雲山的客卿,雖是不記名的末等客卿,屬於從未參加過夜遊宴的那種散修,可畢竟觀海境騙不得人,再者披雲山如今才幾個客卿?餘米境界越不算高,就越能夠證明此人家族與大山君魏檗的關係不淺。
餘米此人,既自身與魏劍仙相識,家族祖上又和披雲山有一份深厚的香火情,出門在外,便有資格來談照應一事了。
那位龍門境老婦人,深以為然,就答應了此事,不過小心起見,還是讓店鋪掌櫃飛劍傳信長春宮,仔細闡明此事,委實是小師姑終南,在長春宮太過特殊。若是長春宮那邊的坐鎮老祖覺得餘米此人不宜同行,那就隻能中途作罷,哪怕不小心惡了雙方關係,也不能貪圖那點一位觀海境外人護道的小便宜。
想到這裡,老婦也有些無奈,如今長春宮所有地仙,都悄然離開山頭,好像都有重任在身,但是每一位地仙,無論是祖師堂老祖還是長春宮供奉、客卿,對外無論是道侶、嫡傳,都沒有泄露隻言片語,此去何處,所作為何,都是秘密。所以此次終南四人第一次下山遊曆,就隻能讓她這個龍門境護道了,不然最少也該是位金丹地仙帶頭,若是不願讓弟子太過鬆懈,難有砥礪道心的預期,那麼也該暗中護送。
一番攀談,此後餘米就跟隨一行人步行南下,去往紅燭鎮,龍泉劍宗鑄造的劍符,能夠讓練氣士在龍州禦風遠遊,卻是有價無市的稀罕物,長春宮這撥女修,唯有終南擁有一枚價格不菲的劍符,還是恩師贈送,所以隻能徒步前行。
位居大驪最高品秩的鐵符江水神廟,魏山君的龍興之地棋墩山,都可以遊覽一番,何況修道之人,這點山水路途,算不得什麼苦事。
鐵符江因為水土極佳的緣故,哪怕是寒冬時節,兩岸依舊風和日麗,雜樹花開,景色宜人。
故而遊人如織,去往水神廟敬香祈福、許願還願的香客絡繹不絕。
加上龍州地界已是一處遊覽勝地,又有仙家渡口牛角山,尤其是披雲山接連舉辦多場夜遊宴的緣故,這十多年來多有山上仙家頻繁往來,所以來此燒香的老百姓和富貴人家,都對長春宮這一行仙子,並不太過新奇,隻有些稚童指指點點,嚷著仙子、仙子姐姐,家中長輩多有忌諱,擔心惹惱了那撥山上修道的女子神仙,卻見那些年輕仙子個個笑容溫柔,其中兩個,還與孩子們揮手,便隻是讓孩子們小聲些,莫要大聲喧嘩,卻也不攔著孩子們的嘰嘰喳喳了。
米裕其實知道魏山君的用意,為那女子護道是真,讓他這位劍仙更多體會寶瓶洲的山下風土習俗,更是真。
魏檗的好意,米裕很心領,而且隱官大人就一直推崇入鄉隨俗,無非是有樣學樣,米裕自認還是能做到的。
隻是唯一不習慣的地方,就是這異鄉,劍氣太少,劍修太少,劍仙更少。
這邊的安穩日子,太好日子了,好到了讓米裕都覺得是在做夢,以至於不願夢醒。
所以米裕摘下養劍葫,痛飲了一口落魄山儲藏許多的米酒釀。
當下米裕臉上所覆臉皮,頗為英俊,雖然無法媲美米裕真容,但是也算一副當之無愧的好麵容了。
所以與身邊長春宮女修相逢其實沒多久,不過是大山之中走到這江水之畔,米劍仙便覺得有兩位妙齡女子的眼神,要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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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分,騎龍巷的壓歲鋪子那邊,那個屁股好像釘死在板凳上的目盲道人,好不容易絮叨完了自己的破境真不易、五雷正法的又精進幾分、草頭鋪子生意的還算不錯、自家兩個弟子的沒出息但是還算有孝心,見那石老哥啞口無言,應該是自慚形穢了,老道賈晟這才儘興而去了隔壁,石柔去關鋪子打烊,昨天是這樣,今天是這樣,估摸著明天還是差不多,石柔都不明白一個跌跌撞撞躋身觀海境的老道士,與自己攀比個什麼勁兒?真有本事,倒是去落魄山上找人抖摟風光去啊,找你那好哥們陳靈均?還是找裴錢?
石柔去了廂房住處,正屋那邊,沒人住,但石柔還是空著。她這會兒關了門,偷偷打開抽屜,一一取出妝鏡、胭脂水粉,不敢假公濟私,都是她該得的薪俸,而且逢年過節,落魄山都會發個幾顆雪花錢的紅包,在山上興許不算什麼,在市井卻不算小錢,所以桌上大小物件,都是石柔用自家私房錢買來的。
作為身披一件仙人遺蛻的女鬼,其實石柔無需睡眠,隻是在這小鎮,石柔也不敢趁著夜色如何勤勉修行,至於一些旁門左道的鬼祟手段,那更是萬萬不敢的,找死不成。到時候都不用大驪諜子或是龍泉劍宗如何,自家落魄山就能讓她吃不了兜著走,何況石柔自己也沒這些念頭,石柔對如今的散淡歲月,日複一日,好像每個明日總是一如昨天,除了偶爾會覺得有點枯燥,其實石柔挺滿意的,壓歲鋪子的生意實在一般,遠遠不如隔壁草頭鋪子的生意興隆,石柔其實有些愧疚。
石柔掐訣,心中默念,隨即“脫衣”而出,變成了女鬼真身。
那副遺蛻依舊端坐椅上,紋絲不動,就像一場陰神出竅遠遊。
石柔恢複真容之後,一身彩衣,長裙大袖,身姿婀娜,宛如當年被琉璃仙翁拘押時的模樣。
能夠如此“遠遊”,還要歸功於裴錢,是她從大白鵝小師兄那邊,幫石柔討要了這道“出門”小術法,但是裴錢提醒過自己,至多一炷香,久了容易回不去的,她到時候可就不管了,隻要大白鵝不在,她想管也麼的法子嘛。那個白衣少年笑嗬嗬加了一句,如果回不去,先一巴掌拍個半死,不是喜歡照鏡子嗎,此後魂魄鎖死在鏡中看個夠。雖然當時崔東山被裴錢訓斥了一通,但是石柔不敢不當真。
石柔輕輕拿起一把梳子,對鏡梳妝,鏡中的她,如今瞧著都快有些陌生了。
這頭女鬼輕輕哼唱著一首古老歌謠。
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實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無心而不可與謀。彼何人哉……
龍泉郡升為龍州後,轄下青瓷、寶溪、三江和香火四郡,主政一州的封疆大吏,是黃庭國出身的刺史魏禮,上柱國袁氏子弟袁正定擔任青瓷郡太守,驪珠洞天曆史上首任槐黃縣令吳鳶的昔年佐官傅玉,已經升任寶溪郡太守。其餘兩位郡守大人,都是寒族和京官出身,據說與袁正定、傅玉這兩位豪閥子弟,除政務外,素無往來。
現任窯務督造官曹耕心,繼續當他那衙署內外都沒架子的督造老爺,每天不是飲酒就是去買酒的路上,依舊與稚童們嬉戲,被婦人們調戲,與漢子們稱兄道弟。
槐黃縣的文武兩廟,分彆供奉祭祀袁郡守和曹督造的兩位家族老祖。
不但如此,如今寶瓶洲最少有半洲之地,家家戶戶張貼門神,正是袁、曹那兩位有大功於大驪宋氏的中興名臣畫像。
州城之內的那座城隍閣,香火鼎盛,那個自稱曾經差點活活餓死、更被同行們笑話死的香火小人兒,不知為何,一開始還很喜歡走門串戶,耀武揚威,傳聞被城隍閣老爺狠狠教訓了兩次,被按在香爐裡吃灰,卻依舊屢教不改,當著一大幫位高權重的城隍廟判官冥官、日夜遊神,在香爐裡蹦跳著大罵城隍閣之主,指著鼻子罵的那種,說你個沒良心的王八蛋,老子跟著你吃了多少苦頭,如今好不容易發跡了,憑真本事熬出來的苦儘甘來,還不許你家大爺顯擺幾分?大爺我一不害人,二不擾民,還要兢兢業業幫你巡狩轄境,幫你記錄各路不被記錄在冊的孤魂野鬼,你管個屁,管你個娘,你個腦闊兒進水的憨錘子,再絮絮叨叨老子就離家出走,看以後還有誰願意對你死諫……
那個據說被城隍老爺連同香爐一把丟出城隍閣的小家夥,事後偷偷將香爐扛回城隍閣之後,依舊喜歡聚攏一大幫小狗腿子,成群結隊,對成了拜把子兄弟的兩位日夜遊神,發號施令,“大駕光臨”一州之內的大小郡縣城隍廟,或是在夜間呼嘯於大街小巷的祠堂之間,隻是不知後來怎的就突然轉性了,不但遣散了那些幫閒,還喜歡定期離開州城城隍閣,去往群山之中的某地,實則苦兮兮點卯去,對外卻隻說是尋親訪友,風雨無阻。
今天小雨淅瀝,一個不辭辛苦的香火小人兒,手持一把樹葉“小傘”,一路奔跑到了落魄山山門口。
小家夥跑到元來那邊,老氣橫秋道:“元來啊,最近半月,讀書練拳可還勤勉?”
一直坐在簷下看書的少年點頭笑道:“還好。”
落魄山訪客極少,元來看書累了就走樁,走樁累了就翻書。偶爾再看看練拳走樁路過山門的岑姑娘,一天的光陰,很快就會過去,至多就是偶爾被姐姐埋怨幾句。
小家夥笑嘻嘻道:“上山途中,我若是見著了岑姑娘,要不要幫你問候一聲啊?”
元來無奈道:“不敢勞駕右護法大人。”
小家夥隨手丟了那把樹葉小傘,雙手負後,在泥濘地麵繞圈散步,皺眉歎氣道:“切記切記,我隻是騎龍巷右護法,官場上,稱呼不能亂來的,要是周護法在場,你不就一下子得罪了兩個大官?如果是在真正的公門修行,你還這麼稱呼,會害死人的。元來,你還是太年輕,以後一定要慎重啊。作為暫時幫忙大風兄弟看守山門的人,雖說無官無品,可到底是落魄山的門麵人物,待人接物,學問多著呢,光看書怎麼成。”
耐心聽完小家夥的絮叨,元來笑道:“記住了。”
學問又不隻在書上,香火小人兒的這番言語,不也是道理,哪怕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就行了。
大風前輩叮囑過自己,仔細看好彆人的言行舉止,就是頂好的山上修行,莫要做個聾子睜眼瞎,白白浪費了落魄山的風水。
那個小家夥開始名副其實地爬山。
到了竹樓那邊的崖畔,瞧見了落魄山右護法大人,正坐在崖畔發呆。
小家夥與周米粒說了點卯一事,千萬彆忘記讓暖樹姐姐記在賬本上,然後好奇問道:“我那位玉米大哥呢?”
周米粒托著腮幫,說道:“下山忙正事去嘍。”
小家夥惱火道:“怎麼當的兄弟,都不知道與我打聲招呼再出門,無情無義,這樣的混賬兄弟,給我一籮筐都不要。”
周米粒伸手為小家夥遮擋風雨,笑嗬嗬道:“咋個不長個兒嘞?”
小家夥一板一眼道:“護法大人教訓得是啊,回頭屬下到了衙門那邊,一定多吃些香灰。”
小姑娘低頭彎腰,伸手在嘴巴,壓低嗓音說道:“裴錢說過,溜須拍馬,最要不得,我們落魄山從來不興這一套的,這是從他師父起就有的家風門風山風。”
小家夥恍然大悟,使勁點頭:“山主老爺遠見!舵主大人武功蓋世!右護法大人也絲毫不差了,隨便言語,就是金玉良言,不愧是每天背著金扁擔的,若是再來一塊玉佩,那還了得,書院的君子賢人都當得!右護法大人,等到山主老爺或是裴舵主回了家,我一定要當那骨鯁忠臣,鐵骨錚錚諫言一番,為右護法大人求來一塊玉佩……”
小姑娘歪著腦袋,使勁皺著疏淡的眉毛,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然後一下子想明白了,嘿嘿笑了起來。
香火小人兒也自知口誤了,鐵骨錚錚這個說法,可是落魄山大忌!
周米粒伸出雙手擋在嘴邊,哈哈大笑。
小家夥也跟著開心笑起來,咱們這位右護法大人,淑女得很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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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衣國胭脂郡城,結伴南下遊曆寶瓶洲的一對年輕男女,拜訪過了漁翁先生,告辭離去。
道號漁翁先生的吳碩文,剛剛與他兩位弟子的趙樹下、趙鸞兄妹二人,從老龍城、新南嶽遊曆歸來沒多久,不然遠道而來的兩位客人,此次登門造訪,估計就要剛好失之交臂了。
一場小雨剛停歇,年輕女子頭戴帷帽,年輕男子則背著一頂鬥笠,與老儒士道彆之後,離開了小巷。
正是於祿
和謝謝。
書院朋友當中,時下除了他們二人不在大隋京城的山崖書院做學問,林守一也早早離開,隻說要去遊覽大瀆開鑿,李槐與裴錢則去北俱蘆洲遊曆了,就連李寶瓶從大驪京城返回書院後,與數十位同窗學子,跟隨茅山主,一起遠遊中土神洲的禮記學宮,所以當年一起遠遊大隋求學的人裡邊,加上最早離開書院的崔東山,如今竟是一個人都不在大隋京城了。關於遠遊中土神洲學宮一事,茅山主征詢過於祿、謝謝兩人的意見,謝謝得了崔東山的一封書信,婉拒了老夫子,謝謝委實是怕那白衣少年到了骨子裡,崔東山對她的任何一個吩咐,都是法旨一般的存在。
於祿也對中土神洲的文廟、學宮書院沒什麼念想,就乾脆陪著謝謝一起南下,免得謝謝獨自出門,會有意外。在於祿看來,謝謝性情,暫時依然隻適宜待在山中修行,不宜獨自遠遊。
所以到最後,昔年同伴當中,好像這次就隻有李寶瓶去了中土神洲。
他和謝謝,一個金身境武夫,一個龍門境練氣士,各自都在瓶頸。
於祿是由於太少與人廝殺搏命、磨礪武道的關係,哪怕早早成為七境武夫,但是一直破不開金身境瓶頸。
先前在落魄山,於祿私底下與朱先生請教一番,受益頗多,所以就有了這趟遊曆,打算將寶瓶洲那幾處古戰場遺址逛一遍。
而謝謝則是之前被困龍釘約束多年,一定程度上傷及了大道根本,這些年一直在小心翼翼修補體魄,但這都不是最關鍵的,真正阻滯謝謝破境的原因,還是她“心魔”太重,心結多死結,宗門被毀,家國破滅,之後淪為刑徒遺民,中途被昔年大驪娘娘的婦人,將困龍釘以秘術打入三魂七魄,大傷元氣,結果最後又遇上了性情叵測的崔東山,離鄉之後,境遇可謂坎坷至極,不然以謝謝堪稱出類拔萃的修道資質,如今應該是一位金丹地仙了。
她和於祿當下的瓶頸,剛好是兩個大關隘,尤其對於戰力而言,分彆是純粹武夫和修道之人的最大門檻。
純粹武夫一旦躋身遠遊境,就可以禦風,再與練氣士廝殺起來,與那金身境一個天一個地。
至於一位練氣士,能否結為金丹客,意義之大,不言而喻。
盧氏王朝作為曆史上大驪宋氏的宗主國,曾經是寶瓶洲毋庸置疑的北方霸主,而謝謝在年幼之時,就被師門當做一位未來的上五境修士去栽培。
於祿作為昔年盧氏王朝的太子殿下,對於自家的山上事,還是有些了解的,關於“謝謝”,一直流傳著個說法,相較於神誥宗賀小涼,隻差福緣一事。
但是如今兩人,似乎已是天壤之彆。
賀小涼是北俱蘆洲的一宗之主,玉璞境,大道可期,北俱蘆洲大劍仙白裳曾言,會讓賀小涼此生無法躋身飛升境。言下之意,說這位大劍仙會出劍攔阻,不然清涼宗宗主賀小涼,她是注定要成為飛升境大修士的。
反觀謝謝,如今卻連金丹修士都不是。
於祿是散淡之人,可以不太著急自己的武學之路慢悠悠,謝謝卻最為要強好勝,這些年她的心情,可想而知。
街巷拐角處,謝謝回頭看了眼小巷,小聲說道:“那趙鸞是不是?”
於祿微笑道:“彆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看出來。”
謝謝瞪了眼這位身負半國武運的亡國太子,“你除了裝傻扮癡,還會什麼?”
於祿笑嗬嗬道:“不會了。”
謝謝說道:“那趙鸞修行資質太好,吳先生神色間流露出來的憂慮,不是沒有道理的,他是該幫著趙鸞謀劃一個譜牒身份了,吳先生彆的不說,這點氣度還是不缺的,不會因為戀著一份師徒名義,就讓趙鸞在山下一直如此揮霍光陰。既然趙鸞如今已經是洞府境,不難成為一位譜牒仙師,難的是成為大仙家門派的嫡傳弟子,比如……”
說到這裡,謝謝直愣愣盯著於祿,想事情周全些,還是於祿更擅長,她不得不承認。
於祿接話說道:“雲霞山或是長春宮,又或者是……螯魚背珠釵島的祖師堂。雲霞山前途更好,也契合趙鸞的性情,可惜你我都沒有門路,長春宮最安穩,但是需要請求魏山君幫忙,至於螯魚背劉重潤,就算你我,也好商量,辦成此事不難,但是又怕耽誤了趙鸞的修道成就,畢竟劉重潤她也才金丹,如此說來,求人不如求己,你這半個金丹,親自傳道趙鸞,好像也夠了,可惜你怕麻煩,更怕畫蛇添足,到頭來幫倒忙,注定會惹來崔先生的心中不快。”
謝謝憤懣道:“繞來繞去,結果什麼都沒講?”
於祿笑道:“最少知道了不做什麼,不算我白講、你白聽吧。”
謝謝不再言語,與於祿爭辯,很無聊。
相比謝謝的心思,都放在那個姿容出彩、資質更佳的趙鸞身上,於祿其實更關注一心練拳的趙樹下。
謝謝說道:“那趙樹下說他與陳平安有五十萬拳的約定,如今還差十八萬拳,你是武夫,可曾看出趙樹下的拳意多寡?”
於祿說道:“確實不多。”
謝謝皺眉道:“是不是屬於把拳給練死了?”
於祿搖頭道:“也不能這麼講。”
謝謝疑惑道:“陳平安既然先前專程來過此地,還教了趙樹下拳法,當真就隻是給了個走樁,然後什麼都不管了?不像他的作風吧。”
於祿笑道:“放心吧,陳平安肯定有自己的打算。”
謝謝說道:“是去落魄山?”
於祿搖搖頭,“未必。”
此後於祿帶著謝謝,夜幕中,在彩衣國和梳水國接壤邊境的一座破敗古寺歇腳。
謝謝摘下帷帽,環顧四周,問道:“這裡就是陳平安當年跟你說的夜宿此地、必有豔鬼出沒?”
於祿點燃篝火,笑道:“要罵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就直說,我替陳平安一並收下。”
於是謝謝醞釀好的一番措辭,都沒了用武之地。
於祿橫放行山杖在膝,開始翻閱一本文人筆劄。
謝謝雙手抱膝,凝視著篝火,“如果沒有記錯,最早遊學的時候,你和陳平安好像特彆喜歡守夜一事?”
於祿輕聲笑道:“不知道陳平安如何想的,隻說我自己,不算如何喜歡,卻也不曾視為什麼苦差事。唯一比較煩人的,是李槐大半夜……能不能講?”
謝謝說道:“你講,我聽了就忘。”
於祿說道:“李槐膽子小,與我又不算太熟,若是我守夜,也會拉著我去遠處,被他美其名曰放水的事情,還好說,速戰速決,若是施肥,既不願我太靠近,又怕我離著太遠,就要時不時問我一聲在不在,答一聲,他就繼續忙他的,有次我實在是煩了他,就沒回答,結果他提著褲子哭喊著找人,見我站在原地後,又提著褲子罵罵咧咧回去,畫麵比較……不堪回首。好在那會兒李槐還是個屁大孩子。”
謝謝直截了當道:“真惡心。”
於祿丟了一根枯枝到火堆裡,笑道:“每次陳平安守夜,那會兒寶瓶是心大,哪怕天塌下,有她小師叔在,她也能睡得很沉,你與林守一當時就已是修道之人,也易心神安寧,唯獨我一向睡眠極淺,就經常聽李槐追著問陳平安,香不香,香不香……”
謝謝說道:“算了,我求你還是換個話題吧。”
於祿用樹枝輕輕撥弄著篝火邊緣,初春時分的樹枝多濕氣,爆裂之聲時常響起,樹枝也會滲出水珠,若是入秋後的枯朽樹枝,易燃燒且無聲。
於祿滿臉笑意,自顧自說道:“陳平安就會回答一句,要是鄉野菜圃就好了,不過容易招來犬吠。”
謝謝翻了個白眼。
於祿抬起頭,望向謝謝,笑道:“我覺得有趣的事情,不止是這麼一件,那場遊學路上,一直是這樣的雞毛蒜皮。所以也彆怨李槐與陳平安最親近。我們比不了的,林守一都不能例外。林守一是嘴上不煩李槐,但是心裡不煩的,其實就隻有陳平安了。”
謝謝氣笑道:“我怨這個作甚?!”
於祿望向古寺大門那邊,吱呀而開,春寒料峭,一陣穿堂風愈發滲人,有一雙沾染泥濘的繡花鞋跨過門檻。
那雙繡花鞋的主人,是個杏眼圓臉的豆蔻少女,手持燈籠趕路。
於祿笑了起來,吃一塹長一智,這位梳水國四煞之一的小姑娘,有長進。
少女身後跟著個梳高椎髻的冷豔女子,身材高挑,好似大家閨秀,與婢女深夜迷路了。
那少女瞥了眼於祿橫放在膝的行山杖,尋常的綠竹材質,但是瞧著就是讓她眼皮子直跳,她突然停下腳步,問道:“這位公子,認不認得陳平安呀?”
於祿笑著點頭,“好像還真認得。”
真名韋蔚的少女一跺腳,轉身就走。
那高挑女子更是跟著倉皇而逃,顯然怕極了那個名叫陳平安的青衫劍客。
一夜無事。
於祿和謝謝,先後拜訪了一處山清水秀之地,再去了一趟梳水國的劍水山莊。
最後在朱熒王朝邊境的一處戰場遺址,在一場浩浩蕩蕩的陰兵過境的奇遇當中,他們遇到了可算半個同鄉的一對男女,楊家鋪子的兩位夥計,昵稱胭脂的年輕女子武夫,蘇店,和她身邊那個看待世間男子都要防賊的師弟石靈山。
因為他石靈山這趟出門,每天都戰戰兢兢,就怕被那個王八蛋鄭大風一語成讖,要喊某個男人為師姐夫。所以石靈山憋了半天,隻好使出鄭大風傳授的殺手鐧,在私底下找到那個相貌過於英俊的於祿,說自己其實是蘇店的兒子,不是什麼師弟。結果被耳尖的蘇店,將其一拳打出去七八丈遠,可憐少年摔了個狗吃屎,半天沒能爬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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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裕很快就摸清楚這撥長春宮姐妹們的大致底細了。
都是她們自己娓娓道來,根本不用米裕如何旁敲側擊。
那個改名為終南的清秀女子,依舊喜歡彆人稱呼她為衣衫,剛剛躋身的中五境神仙,所以才有此次出門遊曆。
其餘三位女修,與終南同齡人的,叫楚夢蕉,出身大驪京畿的一戶書香門第,傳聞祖宅有位學問淹博的“翰林鬼”,擔任家塾先生,家族之內多有登科子弟。因為被關老尚書親口譽為“雅鬼”,才得以以鬼魅之身久居京城。
叫林彩符的少女,誕生當天,其母夜夢賣端午彩符者登門贈符,言說與林家祖輩相視莫逆,陰德庇護,當受此符。於是少女就有了此名。
還有個名叫的韓璧鴉的少女,出身大驪將種門庭,隻不過祖輩官當得不大,最高不過巡檢,隻是家族庭院內,韓家的藤花,卻是京師花木最古者之一,爛漫開花時如紫雲垂地,香氣撲鼻,惠澤一街,與大驪京城報國寺的牡丹、關老尚書書房外的一棵青桐齊名。
她們三人都尚未躋身洞府境。
在寶瓶洲,中五境的神仙,哪怕隻是洞府境,也是很金貴的金枝玉葉、神仙中人了,而在那些藩屬小國境內,洞府境、觀海境的精怪鬼魅,已是大妖,是凶鬼。
至於那個龍門境老嫗,則自幼便是長春宮的譜牒仙師出身。
長春宮太上長老這一脈的女子練氣士,並不忌諱男女情愛一事,反而視為修道路上必不可少的曆練之一。
她們此行南下,既然是曆練,當然不會一味遊山玩水。
終南“衣錦還鄉”之後,就要去大驪藩屬黃庭國邊境,劾治一頭黃花郡雲山寺畫妖,寺內客舍牆壁上,懸有一幅曆史久遠的彩繪古畫,每逢月夜,屋內無人,月光透窗在壁,畫中人便會緣壁而行,如市井間的燈戲。畫妖經常月夜作祟,雖不傷人,但是有礙古寺風評,所以雲山寺與大驪禮部求助,長春宮便領了這樁差事。
此後在一個已經歸順大驪宋氏的覆滅小國雲水郡,需要幫助一位與長春宮大有淵源的老神仙兵解。
再去舊朱熒王朝地界,幫助一位戰死沙場的大驪武將,引導其魂魄歸鄉。
最後還有一樁密事,是去風雪廟神仙台購置一小截萬年鬆,此事最為棘手,老嫗都不曾與四位女修細說,跟“餘米”也說得語焉不詳,隻是希望餘米到了風雪廟,能夠幫忙婉言緩頰一二,米裕笑著答應下來,隻說儘力而為,與那神仙台魏大劍仙關係實在平平,若是魏劍仙湊巧身在神仙台,還能厚著臉皮鬥膽求上一求,若是魏劍仙不在神仙台山中修道,他“餘米”隻是個僥幸登山的山澤野修,真要見著了什麼大鯢溝、綠水潭的兵家老神仙們,估計見麵就要膽怯。
老嫗也直言此事萬萬不敢強求,餘道友願意幫忙說一兩句好話,就已經足夠。
她們此次南下曆練,大抵就是這麼四件事,有難有易。若是路上遇上了機緣或是意外,更是磨練。
有了餘米這位家世深厚的觀海境修士,老嫗已經安心幾分。
到了商貿繁華的紅燭鎮,終南獨自去了那處家鄉水灣。
對於昔年的一位船家少女而言,那處水灣與紅燭鎮,是兩處天地。
一位賤籍出身的船家女,連紅燭鎮的岸邊道路都不可以涉足,一旦違例,就會被罪加一等,直接流徙到大驪邊關擔任役夫,下場隻會生不如死。
米裕等人下榻於一座驛館,憑借長春宮修士的仙師關牒,不用任何錢財開銷。
米裕到了紅燭鎮客棧之後,瞥了眼棋墩山之巔,搖搖頭,不曾想這位魏山君,也是位癡情種,與自己是實打實的同道中人啊。難怪投緣。
臨近黃昏,米裕離開客棧,獨自散步。
雖然與那幾位長春宮女修同行沒幾天,米裕就發現了許多門道,原來同樣是譜牒仙師,光是出身,就可以分出個三六九等,嘴上言語不露痕跡,但是某些時刻的神色之間,藏不住。比如那小名衣衫的終南,雖然輩分最高,可因為昔年是賤籍倡戶的船家女,又是少女歲數才去的長春宮,所以在其餘楚夢蕉、林彩符、韓璧鴉三人心中,便存在著一條界線,與她們歲數相差不大的“師祖”終南,先前邀請她們一起去往那處小船畫舫齊聚的水灣,她們就都婉拒了。
此舉看似好心,又何嘗不是有心。
米裕停步,緩緩轉頭,是出門賞景、“湊巧”相逢的楚夢蕉三人,方才察覺到了米裕的停步,她們便開始側身挑選一座扇鋪的竹扇。
米裕便走上前去主動打招呼,之後與她們一同賞景。
美人美景,都不辜負。
反正他已經確定了魏山君偷偷悄悄心心念念之人,不是她們。
昔年的棋墩山土地,如今的北嶽山君,身在神仙畫卷裡,心隨飛鳥遇終南。
夕陽西下。
米裕回頭看了一眼影子,然後與她們請教那山上修士捕風捉影的仙家術法,是不是真的,若是當真有此事,豈不是很嚇人。
與人言語時,眼神流連處,野修餘米,從不厚此薄彼,不會怠慢任何一位姑娘。
可惜魏晉沒能真正領教米劍仙的這份本命神通。
在紅燭鎮連接觀水街和觀山街的一條小巷,有座名聲不顯的小書鋪。
一位身穿黑衣的年輕公子,今天依舊躺在躺椅上,翻看一本大驪民間新版刻出來的誌怪,墨香淡淡,
這位化名李錦的衝澹江水神,藤椅旁邊,有一張花幾,擺放有一隻出自舊盧氏王朝製壺名家之手的茶壺,紫砂小壺,樣式樸拙,據說真品當世僅存十八器,大驪宋氏與寶瓶洲仙家各占一半,有“宮中豔說、山上競求”的美譽。一位來此看書的遊學老文士,眼前一亮,詢問掌櫃能否一觀茶壺,李錦笑言買書一本便可以,老文士點頭答應,小心提起茶壺,一看題款,便大為惋惜,可惜是仿品,若是彆的製壺名家,興許是真,可既然是此人製壺,那就絕對是假了,一座市井坊間的書鋪,豈能擁有這麼一把價值連城的好壺?不過老文士在出門之前還是掏錢買了一本善本書籍,書鋪小,規矩大,概不還價,古籍善本品相皆不錯,隻是難談實惠。
李錦收了錢,丟入櫃台抽屜,繼續躺著享清福,一邊飲茶一邊翻書。
如今隻要是個舊大驪王朝版圖出身的文人,哪怕是科舉無望的落魄士子,也完全不愁掙錢,隻要去了外邊,人人不會落魄。或者東抄抄西拚湊,大多都能出書,外鄉書商專門在大驪京城的大小書坊,排著隊等著,前提條件隻有一個,書的序文,必須找個大驪本土文官撰寫,有品秩的官員即可,若是能找個翰林院的清貴老爺,隻要先拿來序文以及那方至關重要的私印,先給一大筆保底錢財,哪怕內容稀爛,都不怕財路。不是書商人傻錢多,實在是如今大驪文人在寶瓶洲,是真水漲船高到沒邊的地步了。
李錦原本一看那序文,就沒什麼翻書的念想了,是個大驪禮部小官的手筆,粗通文墨而已,不曾想後邊文章,反而是出人意料的好,於是便記下了作者的名字。
這位不務正業的衝澹江水神老爺,還是喜歡在紅燭鎮這邊賣書,至於衝澹江的江神祠廟那邊,李錦隨便找了個性情老實的廟祝打理香火事,偶爾一些心至誠、以至於香火精粹的善男信女許願,給李錦聽到了心聲,才會權衡一番,讓某些不過分的許願一一靈驗。可要說什麼動輒就要飛黃騰達,進士及第,或是天降橫財富甲一方之類的,李錦就懶得搭理了。他隻是個夾尾巴做人的小小水神,不是老天爺。
李錦找了一些個溺死水鬼,吊死女鬼,擔任水府巡視轄境的官差,當然都是那種生前冤屈、死後也不願找活人代死的,若是與那衝澹江或是玉液江同行們起了衝突,忍著便是,真忍不了,再來與他這位水神訴苦,倒完了一肚子苦水,回去繼續忍著,日子再難熬,總好過早年都未必有那子孫祭祀的餓死鬼。
李錦唯一真正上心之事,是轄境之內那些祖蔭厚重、或是子孫是那讀書種子的大小門戶,以及那些節婦、賢人,有些需要扶持一把,有些需要照拂幾分,還有那些那積善行德卻體魄孱弱的凡夫俗子,李錦就需要以山水神靈的某種本命神通,以一兩盞大紅燈籠在夜幕中為他們引路,防止被孤魂野鬼的某些煞氣衝撞了陽氣,這些極有講究的大紅燈籠,也不是任何練氣士都能瞧見的,地仙當然可以,不是金丹、元嬰卻擅長望氣的中五境修士也行,隻不過就像一國境內,神靈數量有定數,得看國運多寡、山河大小,這些大紅燈籠,也要看神靈品秩高低,絕非什麼可以隨手送人的物件,一些個市儈些的山水神祇,也會與一些富貴門戶給予便利,隻要不過分,不被鄰居同僚告發,或是不被上司山君、城隍閣申飭,朝廷禮部那邊就都不會太過計較。
李錦前些時候,就親手將兩盞燈籠,分彆懸在了一位出身貧寒的市井少年身後,以及少年家宅門外,前者燈籠,會與之形影不離,晝沒夜顯,汙穢陰物見之,則自行退散,不但如此,李錦還在燈籠內的燈燭之上,寫下了“衝澹江水神府秘製”的字樣,意思就很淺顯了,這是他李錦親自庇護之人。不管任何鬼魅還是練氣士,誰膽敢擅自動搖少年心魄,稍稍壞了少年的讀書前程,那就是跟他這位衝澹江水神做大道之爭。
有些山水神靈,會專門在文氣文運一事上下苦功夫,對待轄境內的讀書人,最為青睞,一旦光耀門楣,這撥為官的讀書種子,就可以載入地方誌,可以幫助家鄉的山水神靈,在禮部功德簿上添上一筆。有些則選擇武運,至於忠烈、孝義等等,庇護一方的神靈都可以視為某個選擇。
所以說做人難,做鬼做神靈,其實也不容易。
其中又以做了鬼,禁忌更多,稍有差錯便會犯忌,惹來冥司胥吏的責罰,荒郊野嶺的還好點,在州城大鎮的市井坊間,那真是處處雷池。越是國祚綿長的山河之中,神靈權大威重,鬼魅越是不敢隨便作祟,除了山水神祇和文武廟,更有大小城隍廟閣,再加上那些學塾道觀寺廟,以及高門豪宅張貼的門神,汙穢鬼物,尋一處立錐之地都難,更不談鬼物之間,又有各種荒誕不經的欺淩事,與陽間
那些醃臢事,其實沒什麼兩樣。
功德彰顯,正人自威,鬼魅退散,繞道而行,從來不是什麼虛妄語。
鋪子生意冷清,李錦有些想念這些年常來照顧生意的兩個熟客了,前有大風兄弟,後有朱老弟,人家買書,那叫一個豪爽,半麻袋一麻袋買去的那種。
與朱斂相熟,還要歸功於那場玉液江風波,朱斂之後就常來這邊買書。
那位玉液江水神娘娘雖說事後,沒有被大驪禮部問責,但是顯而易見,在大驪禮部祠祭清吏司是落了檔案的,因為李錦與那位郎中大人是熟人。大驪的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選司,與這禮部祠祭清吏司,三司主官,正五品而已,但是位高權重,尤其是禮部祠祭清吏司,具體管著大驪所有山水神靈的功過考評,更是重中之重,故而被山上視為“小天官”,清吏司郎中大人,前不久微服私訪三江轄境,來書鋪這邊敘舊坐了一會兒,之所以能夠勞駕這位郎中大人親臨紅燭鎮,當然是那個玉液江水神娘娘捅出的簍子,比天大了。
作為玉液江水神的同僚,李錦談不上幸災樂禍,倒是有幾分兔死狐悲,即便當了一江正神,不還是這般大道無常,終年忙忙碌碌不得閒。
當然李錦因為美夢成真,成功當上了江水正神,便野心不大,還算悠閒。若是李錦想著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提升衝澹江與那鐵符江一般品秩,與那楊花一樣晉升頭等水神,可就有得忙了。
李錦合上書籍,隨手丟在胸口,開始閉目養神。
有些懷念與那位朱老弟的言談,雙方如果撇開身份和立場,其實話語十分投機,李錦甚至願意讓朱老弟躺在藤椅上,自己站在櫃台那邊。
記得朱斂曾笑言,我信佛法未必信僧人,我信道學未必信儒士。我信聖賢道理未必信聖賢。
落魄山朱斂,確實是一位難得一見的世外高人,不止拳法高,學問也是很高的。
有客登門,李錦睜開眼睛,抬手提起茶壺喝了一口,慵懶道:“隨便挑書,莫要還價。”
李錦瞥了一眼,除了那個笑眯眯的中年男子,其餘三位法袍、發簪都在表明身份的長春宮女修,道行深淺,李錦一眼便知。
身為掌握一地氣數流轉的一江正神,在轄境之內精通望氣一事,是一種得天獨厚的本命神通,眼前鋪子裡三位境界不高的年輕女修,運道都還算不錯,仙家緣分之外,三女身上分彆夾雜有一絲文運、山運和武運,修道之人,所謂的不理俗事、斬斷紅塵,哪有那麼簡單。
唯獨那個中年麵容的男子,李錦全然看不透。
如逢真人,雲中依稀。
李錦心中微微訝異,很快就有了決斷,那就乾脆彆看了,若對方真是地仙之流,一地神靈如此窺探,便是一種無禮冒犯。
這就像麵對一位類似朱斂的純粹武夫,在朱斂四周出拳不停,呼喝不斷,不是問拳找打是什麼?
米裕沒有對任何一位女子如何過分殷勤言語,時時刻刻止乎禮。
與多位女子朝夕相處,一旦稍稍有了取舍痕跡,女子在女子身邊,臉皮是多麼薄,所以男子往往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至多至多,隻得一美人心,與其她女子從此同行亦是陌路矣。
當然米劍仙沒有什麼非分之想,他此次出門,還是要做正事的。
在那黃庭國邊境的黃花郡,劾治那雲山寺畫妖,長春宮女修們信手拈來,壁畫女子,不過是一位洞府境的女鬼,也會去往長春宮,米裕在一旁瞧著養眼,雲山寺十分感激,地方官府與長春宮攀上了一份香火情,皆大歡喜。
倒是名叫雲水郡的那個小地方,深山野林的一處石室峭壁當中,那個龍門境瓶頸的“老神仙”,讓米裕有些大開眼界,世間竟有修道之人,把自己給修出個皮囊即是陰魂囚牢的存在,老修士不知為何身嵌石壁間,苦不堪言已經數十年,長發如藤蔓曳地,肌膚已與木石無異,這等可憐下場,十分罕見,之所以淪落至此,是得了一份白日衝舉真卷,卻是小半殘篇,不願公開道法,修行誤入歧途,這就是山澤野修的無奈之處,哪怕既有仙骨,又有仙緣,隻要是仙緣不夠,又不得山上明師指點,何談羽化。
老修士被困多年,形神憔悴,魂魄皆已幾近腐朽,隻得托夢一位山野樵夫,再讓樵夫捎話給當地官府衙門,希冀著飛劍傳信給長春宮,助其兵解,若是事成,傳信之人,必有重酬。
米裕很識趣,終究是外人,就沒有靠近那石壁,說是去山腳等著,畢竟那個老金丹修士,光是那部被老神仙言之鑿鑿,說成“隻要有幸補全,修行之人,可以直登上五境”的道法殘卷,就是許多地仙夢寐以求的仙家道法。
之所以知曉這些密事,當然是米裕施展了掌觀山河的神通,看看而已,若是垂涎這點機緣,也太羞辱他米裕了。
長春宮那位老嫗,早有準備,從木匣當中小心翼翼取出一把法寶品秩的短劍,再以長春宮獨門秘法,手刃了那位老神仙,再將後者魂魄收入一件仙家重寶,是作為明器的玉雕勾龍,是上古蜀國的帝王陵墓之物,一次探尋仙府遺址,被長春宮某位祖師收入囊中,此物最能溫養魂魄。
所謂的兵解轉世,當然是托詞,轉世修行一事,哪有那麼簡單。一個小小龍門境,還不值得長春宮如此對待,老修士也沒那份境界和根骨,有資格來談什麼維持一點本性靈光的兵解轉世,沒了那點至關重要的本性真靈,即便投胎轉世,也注定一輩子無法開竅記得前生事了。
作為交換,將那份道法殘卷贈予長春宮祖師堂的老修士,以後可以在長春宮一個藩屬門派,以鬼物之姿和客卿身份,繼續修行,將來若成金丹,就可以升為長春宮的記名供奉。
米裕坐在山腳一棵大樹枝乾上,悠哉悠哉喝著養劍葫內的米酒釀,愈發感受到浩然天下一座尋常仙家門派的……忙。
光是與各地官府、仙家客棧、神仙渡口、山上門派的打交道,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了神仙說不沾煙火氣的仙家語,除此之外,還要人人勤勉修行,年紀大的,得為晚輩們傳道授業解惑,既要讓晚輩成材,又不能讓晚輩見異思遷,轉投彆門……累人,真是累人。
米裕有些理解隱官大人為何會是隱官大人了。
因為隱官大人是此道的個中好手,年紀輕輕,卻已是最拔尖的那種。
因為那老嫗與各方人士的言談,在米裕這個自認門外漢的旁觀者眼中,其實還是瑕疵頗多,比如與山上前輩好言好語之時,她那神色,尤其是眼神,明顯不夠真誠,遠遠沒有隱官大人的那種發自肺腑,水到渠成,那種令人深信不疑的“前輩你不信我就是不信前輩你自己啊”,而本該與山上彆家晚輩和煦言語之時,她那份骨子裡流露出來的倨傲氣,收斂得遠遠不夠,藏得不深,至於本該硬氣言語之時,老嫗又話語稍多了些,臉色過於故作生硬了些,讓米裕覺得措辭有餘,震懾不足。
笑語之際,眯眼轉瞬就殺人。
順利解決了“兵解”一事,在山腳重逢,老嫗心情不錯,大概與餘米先前的識趣遠去,不無關係。
在那之後,她們去一座嶄新武廟,為那位戰死武將的英靈,取出一件山上秘製甲胄,讓英靈披掛在身,夜間就可以行走無礙,不受天地間的肅殺罡風吹拂魂魄,至於白晝之時,武將英靈就會化作一股青煙,隱匿於老嫗所藏一隻書院君子親筆楷書“內壇郊社”款雙耳爐當中,然後讓終南親自點燃一炷香,過山時燃山香,渡水時點水香,始終讓終南手捧香爐,極少禦風,最多就是乘坐一艘仙家渡船,就會點燃一炷雲霞山秘製的雲霞香。
那位英靈哪怕夜間趕路,依舊沉默寡言,米裕在幾位年輕女修眼中,好像也少了許多言語。
自古猛將,悍勁之輩,死後剛毅之氣難消,就可稱為英靈。
長春宮修士此次就是引導英靈,去往大驪京畿之地的銅爐郡,英靈先擔任一地社公,若是禮部考核通過,不用幾年就可以再補缺縣城隍。
在這次遊曆期間,隻有兩個小小的意外,一次是在一處郡城當中,遇到鬼物作祟,三名獵戶接連被魘,終日渾渾噩噩,一到晚上,就夢遊一般離家相聚,相遇之後,就站在原地互相批頰,城隍廟和土地公也都束手無策。
老嫗便讓“師姑”終南設法壇,牒雷部,請神將。結果成功拘押來了一頭觀海境的老狐仙,狐魅老翁哀嚎不已,撕心裂肺與這幫女子仙師們訴苦,說那獵戶捕殺了它幾十個徒子徒孫,這筆賬該怎麼算,若不是它攔阻兒孫們報仇,三個獵戶早死了,摔幾百個耳光,難道過分嗎?
老嫗懶得與那狐魅廢話,就要以雷法將其鎮殺,不過終南好說歹說,才息事寧人,那樁恩怨就此作罷。她不忘對那老狐訓誡了一番,希望以後好好修行,小心安置狐窟住處,切莫再被輕易被市井樵夫獵戶尋見了。老嫗卻不太滿意,將那老狐狠狠訓斥了一通,老狐隻得畏畏縮縮,說自己會給些銀子,對那三戶人家補償一番。終南欲言又止,見了老嫗的臉色,終南不敢再多言語。最後她反而被老嫗私底下訓斥了幾句,對待這些山精鬼魅之流,不可如此軟弱心腸。
米劍仙從頭到尾,隻是冷眼旁觀,坐在欄杆上喝著酒。
若是隱官在此,大概不會是這麼個結果吧。
不過那個叫韓璧鴉的小丫頭,倒是讓米裕有些刮目相看,以心聲嘀咕了一句,老狐認錯就夠了,還個屁錢。
米裕聽了個真切。
畢竟是劍仙嘛。
再就是在遠離炊煙的山野之中,她們遇到了一位出門遊曆散心的大驪隨軍修士,是個女子,腰間懸佩大驪邊軍製式戰刀,不過卸去甲胄,換上了一身袖子窄小的錦衣,墨色紗褲,一雙小巧繡鞋,鞋尖墜有兩粒珠子,白晝不顯光芒,夜間猶如龍眼,熠熠生輝,在山巔處一座觀景涼亭,她與長春宮女修相逢。
女子當時一腳踩在一位跪地山神的後背上,可憐山神正在訴說境內的一樁仙師密事,她則仰頭飲酒,見了那撥長春宮女修,一抹嘴,丟了空蕩蕩的酒壺到崖外,她以拇指指向彆處,意思很明顯,此地已經有主了,勞煩諸位去往彆處。
老嫗皺眉不已,長春宮有一門祖傳仙家口訣,可煉朝霞、月色兩物。每逢十五,尤其是子時,都會選取靈氣充沛的高山之巔,煉化月色。
而此山此處,無疑是今夜修行最佳之地。
去了彆處,今夜月色煉化、以及明早煉化朝霞兩事,就都要大打折扣。
那女子一腳踹開那剛剛在禮部譜牒入流的山神,後者立即遁地而逃,絕對不摻和這種神仙打架的山上風波。
真正讓老嫗不願退讓的,是那女子隨軍修士的一句言語,你們這些長春宮的娘們,沙場之上,瞧不見一個半個,如今倒是一股腦冒出來了,是那雨後春筍嗎?
不但如此,女子還抬起頭,她自言自語了一句更加火上加油的言語,也沒下雨啊。
米裕站在一旁,麵無表情,心中隻覺得很順耳了,聽聽,很像隱官大人的口氣嘛。親切,很親切。
最後這場風波沒有釀成禍事的原因,很簡單,那女子修士見那老嫗臉色鐵青,也不廢話,說雙方切磋一番,她撇開大驪隨軍修士的身份,也不談什麼文清峰弟子,不分生死,沒必要,傷和氣,隻需要任何一方倒地不起即可,隻是記得誰都彆哭著喊著回師門告狀,那就沒勁了。
老嫗一聽說對方出自風雪廟文清峰,立即沒了火氣,主動賠禮道歉。
那女子大概是覺得更沒勁了,直接禦風離開涼亭。
米裕一眼望去,這般女子,有那麼點家鄉酒水的滋味了。
之後老嫗帶著終南在內的女子,在涼亭之內修行吐納。
米裕再次獨自遠去。
在彆處山頭山林間,躺在古樹枝乾之上,獨自飲酒。
取出一張山水敕令之屬的黃紙符籙,以些許劍氣點燃符籙再丟出。
很快那位小山神就現身,在樹底下,口呼仙師。
米裕問了緣由,啞然失笑,原來是鄰近一處河伯水府,一貫喜歡強納女鬼為妾,有女鬼投牒土地廟無果,反被土地泄密給河伯,差點被當場鞭殺,女鬼繼續投牒縣城隍廟,那河伯也是跋扈慣了的,竟然直接扯住那女鬼頭發,一路拖拽到城隍廟之內,要當著城隍爺好友的麵,鞭殺女鬼,剛好被那女子修士路過撞見,興許是受限於大驪製定的山水律法,隻能將此事通報禮部,她卻很難親手打殺河伯、土地和城隍,所以她今夜才來此山頭散心,將可憐山神一並遷怒了,理由是瀆職。
米裕想起一事,問道:“若是有軍功傍身,按照大驪邊軍律例,不是可以拿來換取頭顱嗎?看那女子,積攢戰功,好像不會少。”
那山神小心措辭道:“那位女子仙師,戰功確實多,在沙場上攢下了一份偌大名聲,好像連某位大驪巡狩使都曾對她親口嘉獎,此事連小神都有所耳聞,不過聽說她都讓給朋友了。”
米裕坐在樹枝上,揮手笑道:“山神老爺隻管自己壓壓驚去。”
米裕自言自語道:“真是一位好姑娘啊。”
米裕悚然狀,猛然轉頭望去。
不遠處的樹枝上,有位佩刀女子,亭亭玉立。
米裕沉默片刻,笑問道:“那女鬼?”
那女子一言不發。
米裕隻得自己喝酒。
她冷笑道:“與那長春宮女修同行之人,也好意思背劍在身,假扮劍客遊俠?”
米裕笑道:“實不相瞞,我與魏大劍仙見過,還一起喝過酒。”
女子愣了愣,按住刀柄,怒道:“信口開河,膽敢侮辱魏師叔,找砍?!”
米裕無奈,那魏晉是睜眼瞎嗎?這般女子,都瞧不見?
米裕隻得擺手求饒道:“當我鬼迷心竅了,姐姐莫要生氣,我哪能認識魏大劍仙,我一個喝市井米酒釀的山澤野修……”
那女子冷聲道:“魏師叔絕不會以修為高低、家世好壞來分朋友,請你慎言,再慎言!”
女子顯然不願再與此人言語,一閃而逝,如飛鳥掠過處處枝頭。
米裕躺回樹枝,心情好轉幾分。
最後長春宮女修一行人,到了風雪廟山門,隻是那個餘米卻說有事離開一段時日,雙方相約於一座仙家渡口。
米裕還真有事,去彩衣國胭脂郡找到了那位漁翁先生,表明身份,當然是落魄山記名供奉餘米,還帶了一封魏大山君的親筆手書,以及幾件能夠讓師徒三人相信他米裕身份的陳年往事。
因為年輕隱官讓韋文龍捎給魏檗的那封信上,提及一事,如果他米裕最終選擇留在落魄山,就讓米裕去胭脂郡找到師徒三人,先回落魄山,到時候米裕再陪同三人一起去往北俱蘆洲,讓趙樹下去獅子峰,找李二前輩練拳,讓趙鸞去彩雀府修行,吳老先生可以去雲上城做客。在這期間,米裕可以看情況決定,要不要幫忙指點趙樹下已經獲得口訣的劍氣十八停。
做這些事情,米裕十分樂意,就像回到了避暑行宮,或是春幡齋。
不然隻是在落魄山,每天舒心愜意是不假,可終究還是有些空落落的。
將師徒三人送到了那條翻墨渡船之上,米裕找到劉重潤後,這才去往風雪廟附近的那座仙家渡口。
不曾想相約時辰,長春宮修士還未露麵,米裕等了半天,隻得以一位觀海境修士的修為,禦風去往風雪廟山門那邊。
結果遇到了她們剛剛離開山門,老嫗神色鬱鬱。
她們此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向風雪廟神仙台購置一小段萬年鬆,是長春宮一位大香客的女眷,急需此物治病,那位香客,權勢煊赫,如今已經貴為大驪巡狩使,這個武職,是大驪鐵騎南下之後新設立的,被視為武將專屬的上柱國,連同曹枰、蘇高山在內,如今整個大驪才四位。而這位巡狩使的女眷,那個疑難病症,山上仙師坦言,唯有以一片神仙台萬年鬆入藥,才能治愈,否則就隻能去請一位藥家的上五境神仙了。
但是很不湊巧,那位大將軍與真武山關係極好,與風雪廟卻極其不對付,所以就托付長春宮此事,做成了,重謝之外,就是一樁細水流長的香火情,做不成,長春宮自己看著辦。
大驪王朝,或者說如今的整座寶瓶洲。
山上已經半點不像山上。
而風雪廟那棵名為“長情”的萬年鬆,生長在神仙台崖畔,枝葉高出山脊,根卻一路蔓延至澗底,依附山根,浸染水運,所以入藥有奇效,皮厚寸餘,剝開之後,色如琥珀,入藥有奇效。尤其是女子,無論是消息靈通的山下權貴女眷,還是山上斬赤龍之前的女子仙師,人人需要,可惜人人求不得。道理很簡單,萬年鬆在神仙台,而神仙台之事,得問劍仙魏晉才行,哪怕是風雪廟老祖師,相信都沒臉為了一片萬年鬆,與魏晉開口討要。
長春宮太上長老與大鯢溝秦氏老祖有舊,不然休想做成此事,根本不是多少神仙錢可以解決的事情,老嫗本以為事情為難,最少還有回旋餘地,不曾想到了風雪廟大鯢溝,那秦氏老祖一聽說是此事,立即變臉了,態度極為堅決,斬釘截鐵說此事絕對不成,奉勸那位老嫗,彆癡心妄想了。
米裕與那些長春宮女修碰頭後,隻說自己去風雪廟試試看,碰碰運氣。
當然不是為了長春宮,而是覺得既然那萬年鬆如此值錢,自己身為落魄山一份子,不砍他娘個一大截,好意思回家?
反正當時與魏晉一起路過那棵萬年鬆,魏晉提了一嘴,說此樹若是生長在文清峰、綠水潭,倒是可以省去自己不少麻煩。
當米裕熟門熟路到了神仙台之後,就開始掰樹枝,掰斷了一根樹枝,說好事成雙,掰下了兩根,又說三才兼備,在米裕念叨著四象齊聚之時,有女子急匆匆禦風而至,雙方可算熟人,剛剛返回師門沒多久的女子,一記刀罡劈砍在米裕身側,隻是不曾想那個自稱山澤野修是不是做賊心虛,竟然一頭撞在刀光之上,然後直不隆冬墜入懸崖,等到女子要禦風去救人,已經尋不見任何蹤跡。
女子往返山崖、山穀數次,仍是找不見那個莫名其妙就消失的家夥,等她一頭霧水返回那棵萬年鬆畔,風雪廟老祖,大鯢溝一脈的秦氏老祖,以及她所在文清峰一脈的祖師,三人都已經齊聚山巔,恩師與她笑言,不用理會此事此人了。女子忍不住問道,那人果真認識魏師叔?
大鯢溝秦氏老祖笑眯眯道:“有搞頭啊。”
文清峰的女子祖師冷哼一聲。
貌若稚童、禦劍懸停的風雪廟祖師,以心聲與兩位祖師堂老祖說道:“此人當是劍仙無疑了。”
米裕偷偷溜出風雪廟之後,隻說自己麵子不夠,但是乘坐渡船在牛角山靠岸之前,卻將一片萬年鬆偷偷交給了那個韓璧鴉,說路上撿來的,不花錢,說不定就是那萬年鬆了。
小姑娘說你騙人吧?
不過她手中那片古鬆,入手極沉。
米裕笑眯眯說是不花錢騙人呢,還是萬年鬆騙人啊?
少女喜歡說話,卻不太愛笑,因為生了一對小虎牙,她總覺得自己笑起來不太好看唉。
與餘米前輩分彆之時,看著那個瀟灑遠去的背影,她才偷偷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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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瓶洲中部那條尚未徹底開鑿完畢的瀆水之畔,白衣少年騎在一個孩子身上,身邊跟著一個從書簡湖急匆匆趕來的林守一。
崔東山跳落在地,從林守一手中接過那二十四枚竹簡,環顧四周,喃喃低語道:“辛苦了。”
在這之前,幾個“齊”字,已經到手。
而一封解契書,也從劍氣長城來到了寶瓶洲。
崔東山扯開嗓子嚷嚷道:“辛苦了!”
他曾經調侃一句柳清風與李寶箴的重逢,見麵道辛苦,畢竟是江湖。
如今哪怕整座浩然天下,都算一座江湖,可先生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