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劍仙的茅屋,一年到頭,幾乎沒有什麼訪客,但是三教聖人,卻經常會有劍修拜訪。
比如愁苗就經常與儒家聖人談論經濟之策,那些儒家禮聖、亞聖兩脈的君子賢人,擔任劍氣長城的督戰官、記錄官,與愁苗劍仙也都不陌生。
龐元濟早些年,則經常去與佛門聖人談論佛法,了解那些禪門公案的大義所在。
不光是愁苗、龐元濟這些天之驕子,尋常劍修,也願意去城頭兩端,與聖人們閒聊幾句。用阿良的話說,就是要多與聖人們沾沾仙佛氣、浩然氣,在其它天下,這些神通廣大的大人物,可不是想見就能見的。
唯有坐鎮天幕最高處的那位道家聖人,修的是個清淨,故而訪客相對最少,一般都是劍仙閒來無事,禦劍而去,問些青冥天下的風土人情。
今天雲海之上,老道人膝上橫放麈尾,拂穢清暑,用以虛心。隻是如今這拂子隻剩白玉長柄了。
既是仙兵,更是本命物。
其餘兩教聖人,也是差不多的慘淡光景,三次造就金色長河,幫助劍氣長城分割戰場,不付出點代價,真當蠻荒天下那些王座大妖是飯桶不成。
老道人睜眼望去,阿良來了。
老道人隻得強打起幾分精神。
那家夥瞧著心情不佳,估計是在老大劍仙那邊沒討到便宜。
阿良趴在雲海上,輕輕一拳,將雲海打出個小窟窿,剛好可以看見城池輪廓,然後掏出一大把不知何處撿來的尋常石子,一顆一顆輕輕丟下去,力道各異,皆是講究。
正躺在廊道打盹的劍仙孫巨源,聽見了屋脊上的石子敲擊聲。
一位正在對鏡梳妝的女子劍修,也聽見了一粒石子磕碰卷簾聲。
一個正在院中練劍的玉笏街少年劍修,劍尖被石子一撞,嚇了一大跳。
一座酒肆的酒桌上,一個正在唾沫四濺罵人的老劍修,酒碗裡多出一顆石子,立即從罵人轉為誇人,圓轉如意,毫無凝滯。
老道人對此見怪不怪,早個百年,更過分的事情,多了去。
曾經有一對神仙眷侶,正值一刻值千金,結果屋頂小有動靜,瓦上漣漪微漾,下一刻是彆處再有微妙動靜,好似有人察覺自己行蹤敗露,立即遠遁,男子大怒,披衣光腳,提劍而出,縱身一躍到了院牆之上,隻發現一處宅院有著殘餘漣漪,男子提劍追上,不曾想那邊,剛好也有道侶正要卿卿我我,男子一出門,見著了那個莫名其妙腦子抽筋的家夥,二話不說,先問候了對方的祖宗十八代,雙方大打出手了一場。
當時雲海之上,有個男人就像現在這樣,撅屁股看熱鬨。
阿良拍了拍手掌,手掌一翻,撫平了雲海。
老道人問了個一直很好奇的問題,“阿良,如貧道這般的修行中人也好,此處劍仙也罷,歲數大了,對於修行之外的世俗事,幾無興致,你是怎麼做到的,能夠一直這麼……無聊?”
越是找尋見一條大道可走的修道之人,越是願意潛心修道,何況心無旁騖修行神仙法,本就理所應當。
阿良後仰倒去,躺在雲海上,翹起腿,“辛辛苦苦修道長生,長生之後,我們又能做什麼呢。”
這是一個門檻極高的問題。
與尋常練氣士不能聊這個,跟這裡的本土劍仙更不能聊這個。
不過與老道人聊此事,還是有的聊。
畢竟這位道門高真,是青冥天下大掌教的首徒,還是白玉京一城之主。倒懸山那位大天君,輩分與之相當,但是道法修為,還是遜色一籌。
老道人笑道:“貧道命不久矣。”
阿良坐起身,向老道人拋出一件咫尺物,道家令牌樣式,陳平安托付阿良幫著轉交給老道人。
形狀若長木鎮紙,入手極輕,繪有日月星辰、古籙,篆刻有一行字:元帥有令,賜尺伐精,隨心所指,山嶽摧折,急急如律令。
老道人接過了令牌,掐指一算,點頭道:“明白明白,應該應該。”
阿良笑道:“真能算出來?”
老道人點點頭,“大概意思已經明了。”
阿良便再以心聲告知詳細細節,老道人一一記住,“回頭貧道與倒懸山知會一聲。”
這位道家老神仙,除了看家本領的算卦推演,還精通墨家思辨術,擅長佛家因明學。
老道人麵有難色,“阿良,貧道有一個不情之請。”
阿良笑道:“小事小事。”
老道人起身,畢恭畢敬打了個稽首,禮數不小,阿良隻好跟著起身抱拳還禮。
老道人環顧四周,不再刻意拘著雲海之上的氣機漣漪,感慨道:“畢竟幾人得真鹿,不知終日夢為魚。是日已過,命亦隨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
佛家聖人微笑道:“夜靜水寒魚不食,為何空歡喜。滿船空載月明歸,如何不歡喜。”
儒家聖人點頭道:“塵中振衣,一樣見華枝春滿。泥裡立足,不也是天心月圓。”
阿良故作了然,輕輕點頭,然後絞儘腦汁,硬憋出一句,“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老大劍仙嗤笑道:“阿良你就給讀書人留點臉吧。”
阿良大笑,老大劍仙咋個又表揚自己,就不知道自己是劍氣長城臉皮最薄之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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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苗劍仙突然主動攬權在身,說隱官不在避暑行宮的這段時間,隱官一脈的大小事務,都由他愁苗全權處置。
避暑行宮所有劍修,都沒有什麼異議,愁苗劍仙值得信任,境界,品行,手段,都出類拔萃,是公認的隱官一脈第二把交椅,陳平安不在,就隻能是愁苗來挑擔子。
顧見龍和王忻水,曹袞和玄參,這四個被董不得敕封為隱官座下四大狗腿的家夥,難免有些憂心。
這些年的朝夕相處,還是習慣了隱官大人坐在那個位置上,無論戰場形勢如何險峻,哪怕陳平安不說話,也能讓人心安幾分。看架勢,年輕隱官短期內不太會重返避暑行宮。
作為陳平安的嫡傳弟子,郭竹酒反而隻是與愁苗劍仙詢問,她師父是不是又去偷偷斬殺飛升境大妖了。
愁苗隻說不清楚。
他隻知道陳平你去了老聾兒的牢獄那邊。
愁苗還說要請客喝酒,不醉不歸。
隱官一脈,除了已經率先返鄉的林君璧,還有那個擅離職守的隱官大人,所有的劍修,都去了疊嶂的那座酒鋪。
鄧涼這撥外鄉劍修心知肚明,愁苗劍仙這是將那場送彆酒提前了,大戰一起,劍修越來越少的隱官一脈,隻會忙得愈發陀螺轉,再想為他們四人喝酒送行就是奢望。
巧了。
寧姚,陳三秋,晏琢,董畫符,範大澈,也在鋪子那邊喝酒。
其實除了董不得和郭竹酒,隱官一脈與那座小山頭,雙方劍修,沒怎麼打過交道。
見著了董不得,原本正在與鄰座酒客高聲言語的陳家大少,便半點不風流了,拘謹得像是個頭次偷喝酒的少年郎。
董畫符欲言又止,憋得厲害。
董不得瞥了眼那個想要仗義執言的弟弟,董畫符隻得乖乖閉嘴,再看那個差點把臉藏在酒碗裡的陳三秋,便破天荒有些愧疚,今天酒錢,就不讓陳三秋掏腰包了,還是讓範大澈結賬吧。
酣眠雲霞間的米裕,枯坐城頭上的吳承霈,喝酒至多微醺的龐元濟,飲酒推牆的陳三秋,他們都是劍氣長城出了名的美男子。
愁苗劍仙領銜的隱官一脈劍修落座後,酒鋪氛圍一時間有些詭異,少了許多喧嘩。
一來愁苗名頭不小,是劍氣長城最年輕的上五境劍仙,戰功彪炳,早早跟隨阿良去往蠻荒天下腹地遊曆。
再者羅真意、徐凝這撥“撿錢”劍修,是出了名的不合群。他們在劍氣長城,身份類似世俗王朝的邊軍斥候,隱約間高出尋常劍修一頭。
而如今的隱官一脈,比劍氣長城曆史上任何一撥隱官劍修,都要權柄更重,更知曉內幕。
沒有人喜歡自己的大小秘密,被寫在紙上給人隨便翻閱。
最後還有個關鍵原因,便是龐元濟的存在。
上任隱官,也就是龐元濟的師父,蕭愻選擇以一種最不光彩的方式離開劍氣長城,還帶走了兩位劍仙,洛衫,竹庵。
蕭愻留下了一個孤苦伶仃的龐元濟,就好像她留下了那塊隱官玉牌一樣隨意。
而龐元濟出城廝殺的時候,次次有驚無險,作為一等一的天才,卻無任何大妖刻意針對,更是讓人不得不多想幾分。
隱官一脈劍修人有點多,疊嶂便親自幫忙拚了兩張桌子。
兩人一條長凳。
羅真意有意無意,看了眼那個寧姚。
寧姚心意微動,便看了羅真意一眼。
郭竹酒要了份燒酒,疊嶂專門拿來了一小壺米酒釀給小姑娘。
郭竹酒嫌棄喝這種被戲稱為“小娘子酒”的酒水,半點不豪邁,要喝就喝那“隻管飲酒不言語”的燒酒,疊嶂笑著說這是你師父的意思,在這邊喝酒,你隻能喝這個。
郭竹酒立馬改了主意。
酒鋪生意做大之後,除了既有的竹海洞天酒水,也賣燒酒,後來還推出了一種米酒釀。被二掌櫃取名為“啞巴湖酒”的燒酒,不愁銷路,有錢沒錢的,都挺中意,價格低,滋味重,不愧是燒刀子酒。隻是那軟綿的米酒釀,賣不出高價不說,疊嶂更愁全然賣不出去,劍氣長城的女子,隻要喝酒,不輸男子,一貫喜歡喝烈酒,酒鋪若是為了招徠女子酒客,肯定要失望了,當時陳平安也沒說具體緣由,隻說這米酒釀,就是個錦上添花的小本買賣,就算虧也虧不到哪裡去,他與老龍城的桂花島渡船相熟,請人幫忙捎帶些來自家鄉的米酒釀,花不了幾個神仙錢。
事實證明二掌櫃做買賣,虧錢是不可能的,那些不是光棍的酒客,都會在醉酒歸家之前,拎上幾壺米酒釀,與家眷說這是來自浩然天下寶瓶洲的酒水,來自年輕隱官的家鄉,還信誓旦旦說二掌櫃拍胸脯保證,女子飲此酒,最是滋養容顏!或有女子笑問你信嗎?男子悻悻然,二掌櫃的鬼話下不了酒桌,這是劍氣長城公認的,隻是女子卻也笑顏喝酒。
以至於經常來此喝酒的女子劍修,後來就隻喝米酒釀了。
郭竹酒去師娘酒桌那邊敬酒,一圈下來,一壺糯米酒釀就沒了,寧姚擋都擋不住,郭竹酒晃悠悠回自己酒桌,如打醉拳。
寧姚他們那座喝得差不多了,一起離開,範大澈結的賬,如今手頭寬裕多了,早已不用與陳三秋借錢。寧姚讓疊嶂看著點郭竹酒。
郭竹酒還是喝多了,趴在桌上睡去。酒量不行酒品來湊,小姑娘喝多了就是睡覺,不鬨騰,安安靜靜的。
愁苗笑道:“有些話,以前不適合在避暑行宮說的,現在都可以說了。”
曹袞搖搖晃晃起身,率先舉起酒碗,開口道:“龐元濟,齊狩和高野侯都已經先後躋身元嬰境,如果將來躋身上五境這件事上,你還是不如他們,我要罵你。”
龐元濟飲酒不多,笑著起身,酒碗磕碰之後,“先罵了再說,如果是你罵錯了,以後有機會重逢,我再回罵。”
曹袞看著龐元濟,使勁晃了晃腦袋,“龐元濟,在我心中,你與隱官大人一樣大道可期,我希望很多年以後,抬個頭,就能看到天下最高處,既有青衫劍客陳平安,也有白衣劍仙龐元濟。”
龐元濟無奈而笑,“我不如隱官多矣。”
雙方一飲而儘。
徐凝與玄參說道:“對事不對人。”
玄參隨之飲酒,眉眼飛揚,“好說。”
宋高元自顧自暢飲一碗,翹起一腳,踩在長凳上,“可惜沒法子以隱官一脈的劍修身份,替劍氣長城守關一次,不然一定極有意思!回頭看來,我們這些外鄉人,年紀輕輕的狗屁天才,真是一個比一個欠揍。”
顧見龍說道:“容我說句公道話,最欠揍的,還是年紀最小、破境最快的林君璧。”
王忻水點頭道:“容我也說句良心話,其實就數林君璧在隱官大人那邊最狗腿。”
顧見龍遺憾道:“林君璧若是覆了女子麵皮,其實比咱們隱官大人出彩多了。”
董不得笑眯眯道:“錯了,林君璧哪裡需要更換容貌,換身女子衣裳就成。”
眾人深以為然。
董不得又道:“若是君璧醉酒,小臉蛋紅撲撲,再小鳥依人於隱官大人,嘖嘖嘖,美不勝收。”
常太清打了個激靈,趕緊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夾了一筷子鹹菜,結果又打了個激靈,“壓壓驚,壓壓驚。”
愁苗笑道:“你們這是欺負隱官和林君璧不在這裡?”
鄧涼突然說道:“我們是不是忘了一個人。”
一大桌人,沉默片刻,瞬間哄然大笑。
當然是那回了趟劍氣長城又趕去倒懸山的大劍仙米裕。
龐元濟喝酒含蓄,卻沒少喝。
年輕人有些神色恍惚,沒來由覺得如今的隱官一脈真熱鬨,也不壞。
這頓酒喝了許久,同歸避暑行宮。
羅真意背著郭竹酒,與董不得並肩而行。
鄧涼放緩腳步,來到她們身邊。
羅真意識趣,想要離開,卻被董不得留下。
鄧涼也不計較,開門見山道:“董姑娘,我喜歡你。”
董不得眼神澄澈,說道:“我不喜歡你。”
鄧涼點頭道:“我知道。”
鄧涼略作停頓,神色灑脫,眼神誠摯,笑道:“我知道董不得不喜歡鄧涼,但是鄧涼就怕董不得不知道鄧涼喜歡董不得。”
董不得有些無奈,彎來繞去的,不過既然你鄧涼這麼不客氣,那我也就不客氣了,反正忍你鄧涼不是一天兩天了,“避暑行宮議事堂,巴掌大小的地方,我又不是傻子,當然看得出來你喜歡我,不但如此,還知道你這家夥總是管不住眼睛,不敢偷瞄羅真意的臉蛋,便使勁盯著羅真意的背影。”
鄧涼破罐子破摔,“看羅真意的,又不止我一個,王忻水沒看?常太清沒瞧?”
羅真意是個神色極冷的漂亮女子,這會兒愈發臉若冰霜,隻是驀然而笑,假裝生氣有點難。
這些事情,都是小事。
董不得私底下與她言語,兩個女子什麼話不能講?什麼話不敢講?
董不得說那愁苗的身材其實是極好的,穿衣瞧著消瘦,其實一身腱子肉,董不得問羅真意,摸過麼?沒摸過,總見過吧?
羅真意對愁苗劍仙十分敬重,視若兄長,不許董不得隨便拿愁苗打趣。
董不得還說那曹袞雖然還是個少年郎,小臉蛋其實挺俊,以後定然是個翩翩公子哥,尤其是他那一洲雅言,天然軟糯,真真悅耳,被曹袞說來,偏又清脆了幾分,經常會蹦出些鄉音鄉語,有講無講,嚼嚼碎,大清老早……以後與他那神仙道侶,在那花前月下,若是親昵稱呼女子的名字,手指挑起女子頜,定然是旖旎得很。說到這裡,董不得就要去挑起羅真意的下巴,卻學那徐凝的嗓音說話,稱呼真意真意,羞惱得羅真意俏臉微紅,益增其媚。
羅真意起先沒在意曹袞的嗓音,給董不得提醒過後,好像還真是那麼回事。
她每次看著董不得一手托腮幫,與那曹袞沒話找話,羅真意便覺得好笑。
董不得還給她看了本冊子,儘是些風月窩裡、姻緣簿上的文字,女子皆是那些狐仙豔鬼花神,男子多是那些落魄讀書人。好些語句,實在不堪入目,什麼小身腰,瞅得男子似那折腳鷺鷥立在沙灘上,若還摟抱,不死也魂銷。羅真意隻看了一頁便沒臉翻頁了,隻覺得燙手,撚著冊子一角,狠狠丟還給董不得。
羅真意突然有些羨慕鄧涼。
這會兒,被董不得這麼一打岔,鄧涼就沒了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英雄氣概。
何況就如鄧涼自己所說,今日言語,就隻是讓董不得知道而已。
鄧涼抱拳道:“董姑娘以後成親,一定要給我寄婚貼,那男子若是劍修,我要問劍一場。”
董不得隻是笑著不說話。
鄧涼轉身大步離去,跟上了顧見龍他們,結果挨了王忻水和常太清各一手肘。
羅真意輕聲打趣道:“鄧涼其實還行啊。”
董不得笑眯起眼,“你怎麼知道鄧涼行不行的?”
羅真意無可奈何,她緩緩而行,背著郭竹酒,小姑娘背著形影不離的小竹箱。
董不得知道為什麼羅真意要搶先背起郭竹酒。
有些話,可以當玩笑說,百無禁忌。可有些話,一個字都不要提。
範大澈獨自回家,腳步踉蹌,一邊飲酒一邊思念著心上人。
董畫符在閒逛,一路上瞧見了喜歡物件、吃食,就記賬在陳大少、晏胖子頭上。
太象街那邊,陳三秋蹲在街邊牆根,腦袋抵住牆壁,輕輕磕碰,呢喃著讓開讓開,不然我可就要發酒瘋了……
疊嶂去了櫃台那邊坐著休息,少年丘壟和少女劉娥在忙碌,桃板和馮康樂兩個孩子也在幫忙。
屋子外邊喧鬨嘈雜,疊嶂抬頭望去,牆上的一塊塊無事牌,寂靜無聲,像一排排的小啞巴。
“喝得酒,殺得妖,作得詩,才情不輸二掌櫃,相貌惜敗吳承霈,我這一生很圓滿,就缺個媳婦了。”
“兜裡有錢,喝垮酒鋪。”
“劍術尚可。”
“老子與阿良聯手,可殺飛升境大妖。”
“納蘭彩煥,我去去就來。”
“牧笛,駝鈴,皆是風過聲。”
“好林泉都付與閒人,好娘們都被拐走了。”
“這輩子未曾醉過,怨酒。”
“還不曾去過倒懸山。”
“陳李,佩劍晦暝,飛劍寤寐。百歲劍仙,唾手可得。”
“世間無好喝之酒,狗日的還我酒錢。”
“陸芝確實好看。”
“人生苦短,練劍太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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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聾兒打開禁製後,如主人開門迎客,陳平安置身其中,視野豁然開朗,天地茫茫,景物不多,隻有一塊巍峨石碑,上書“鷓鴣天”三字。
陳平安穩住身形和心神,迅速調整呼吸,將那些滾滾湧來的沛然靈氣,一一阻擋在外。
老聾兒掌管的這座牢獄,是一處破碎的洞天,類似倒懸山的黃粱酒鋪,靈氣尤其盎然,並無絲毫劍氣壓勝。
此地沒有其他劍仙坐鎮,甚至連劍修都沒有一個,自老聾兒接手之後,就隻有這位妖族出身的飛升境看著。
老聾兒,不是真聾,一位飛升境,能耳背到哪裡去?隻是劍氣長城的劍修,對老聾兒向來鄙夷唾棄,老聾兒又是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軟柿子,而且極少拋頭露麵,倒也沒惹出什麼大的是非。
加上董家手握劍坊,齊家管著衣坊,陳家負責丹坊,就是劍氣長城真正意義上的四處禁地。
避暑行宮的檔案,關於牢獄,文字記載不多,隻是粗略記錄了曆代關押妖物的身份、淵源,死了的,無非是一筆勾去。
老聾兒笑了笑,年輕隱官信不過自己很正常,還信不過老大劍仙嗎?不過很快釋然,不是這種性子,當不了隱官,走不到這裡來。當時在城頭上,需要劍仙護陣隱官一脈,信不過的,不是自己,其實是陸芝。這會兒信不過的,是自己。是不是到最後,連陳清都一並信不過?不管答案是什麼,老聾兒都覺得有點意思。
陳平安與老聾兒幾乎同時挪步前行,陳平安發現看上去不過相距百餘丈的石碑,如果就這麼走下去,能走上足足一盞茶的工夫。
老聾兒不願被誤認為是店大欺客,敬稱了一聲隱官大人,然後直接道破天機,“心神越小,念頭越小,步子越小,我們反而走得快些。”
陳平安照做,果然轉幾個眨眼功夫,就走到了石碑之前。
老聾兒微微訝異,難免會將陳平安與前邊兩任隱官作比較,那個脾氣不太好的羊角辮小姑娘,偏不信邪,非要一鼓作氣衝到石碑那邊,以至於瞬間離了石碑千百裡,這還不算,蕭愻就一直那麼飛掠下去,樂此不彼,結果一旬光陰之後,按照市井俗子的腳力計算,蕭愻都跨洲了,喝掉了不少壺仙家酒釀,每天就是在那裡撒腿狂奔,與石碑愈行愈遠,老聾兒見過無聊的劍修,沒見過她那麼無聊的。至於更前邊的那位隱官大人,不無聊,就是無趣,不過桌麵底下的功勞,真不算小了,那座海市蜃樓,就是他花錢找人一手打造出來的,隻可惜修行資質太差,壽命不長,不然劍氣長城的隱官,不會是蕭愻,更不會是身邊年輕人。
老聾兒陪著年輕隱官,一起仰視那座石碑。
老聾兒沙啞開口道:“鷓鴣天,此三字,是兩位上古眷侶劍仙的手筆,輩分極高,比龍君、觀照年紀稍小而已,隻是在劍氣長城沒太大的名聲。”
老聾兒笑道:“相信以隱官大人的眼力,應該早早看出門道了,鷓、天二字,是男子劍仙刻畫而出,波磔極佳,唯獨鴣字,是女子手筆,劍氣淩厲,依舊難掩一絲嬌柔,當時她又身負重傷,略有疲態,男子便補救一番,最後一字,看似精神抖擻,法度嚴謹,救了中間字一救,其實已經為眷侶神傷幾分,比起鷓字,本該氣勢最大的天字,反而凝重有餘,劍意不足,可惜了,實在可惜。”
陳平安實誠道:“我沒看出這些。”
奇了怪哉,怎麼當的文聖一脈關門弟子?
老聾兒問道:“隱官大人對光陰長河不陌生才對?”
陳平安點頭道:“不陌生。”
老聾兒伸手一抓,石碑上的鷓鴣天三字,好似被拆解開來,一筆一劃,離開石碑,劍光彙聚在一起,如溪澗彙聚成河,老聾兒帶著陳平安,蹚水其中,當兩人行到水窮處,彆有洞天。
陳平安視線中景象又是驟然一變,屍骸滿地,瘡痍滿目。有枯骨慘白且極大,綿延如山脈,也有金黃色屍骨的神靈之軀。
應該是一處遠古神靈與妖族慘烈廝殺的古戰場遺址。
有一處大坑,鑿有台階。
境界高的妖族,關押在高處。
拾級而下,陳平安突然問道:“如果沒有老大劍仙,一座劍氣長城,前輩會殺掉多少劍修?”
老聾兒毫不掩飾,微笑道:“入眼皆死。”
然後補充了一句,“並非惱火那些小崽子的嚼舌頭,犯不著。”
他轉頭問道:“前輩?”
陳平安說道:“年紀大的,比我境界高的,沒結仇的,都算前輩。”
老聾兒點頭道:“好習慣。”
然後老聾兒說道:“按照老大劍仙的意思,是要隱官大人代我出手。”
陳平安點點頭。來的路上,已經想通了。
不斷往下延伸的階梯彎曲不定,陳平安視野模糊,隻見階梯,不見其餘任何天地景象,不過遇到那些大小不一的牢籠之後,視線就會清明幾分,隻見那些牢獄以一條條凝為實質的劍光作為柵欄,路過牢籠多空置,老聾兒停步指著一座空蕩蕩的牢獄,“這裡邊的,已經給老大劍仙拔掉頭顱了。丹坊那邊應該大賺了一筆。”
陳平安說道:“金甲洲兩條跨洲渡船,合力支付了一大筆神仙錢,買去了那位飛升境屍骸的大頭。為了能夠安然攜寶返程,還專門重金聘請了位劍仙護航。”
老聾兒有些埋怨,“丹坊那邊委實惱人,好像是我攔著他們不宰掉這些上五境妖族,我管著成千上萬的妖族也是管,管著一頭兩頭也是管,又撈不著半點好處,怨我作甚?這麼簡單的一個道理,有那麼難想明白嗎?費思量,費思量啊。”
陳平安說道:“不怨你,人人將心比心,處處善解人意,願意敬重前輩,劍修個個不因你妖族身份而側目,你還能活嗎?好意思活嗎?前輩有什麼好費思量的。應該偷著樂才對吧。”
老聾兒笑道:“在理,真個在理。可惜這般爽快道理,以前聽得太少了。那個阿良,便沒說到點子上去。隻騙我說浩然天下的飛升境大妖,快活似神仙,開宗立派都不難。”
一路行去,終於見到了第一頭妖族修士。
是一頭現出真身、盤踞如山的仙人境大妖,瘴氣橫生,
陳平安走近牢籠柵欄,凝神望去,依舊看不真切。
這座牢獄,關押著六位上五境妖族,六十一位中五境,下五境最少,才三位。
死了的,都會被丟到丹坊去,一身是寶,物儘其用。也有活著離開的,是去那海市蜃樓,要麼相互廝殺,或是與劍修廝殺,再就是老聾兒閒來無事,挑出來的那些弟子人選。被老聾兒傳授劍術,擱在任何一座天下,隻要不是這劍氣長城這牢籠,那都是夢寐以求的天大道緣,一位飛升境的傳道人,還不藏私,傳授劍術,還不是死了都要學?
問題在於,在這裡,老聾兒的劍術太高,學劍的破境太容易,一旦躋身元嬰境就得死。
許多故意停滯在金丹境瓶頸的妖族,是硬生生把自己熬死的,境界不漲,壽命就短,會死,要麼道心崩碎,要麼直接被不斷壯大的劍氣炸爛金丹,至於那副皮囊,老聾兒還是施展手段,留下來,不然丹坊會問責。
關於老聾兒的根腳,避暑行宮也有記載,比較古怪,是一位假裝劍修的飛升境大妖,煉化了數把劍仙遺物飛劍,與陳平安煉化初一、十五作為本命物,是一樣的路數,老聾兒境界夠高,又有三把煉化為己用的飛劍,所以顯得比劍仙更像劍修。老聾兒曾是蠻荒天下橫行一方的大妖,到了劍氣長城,安心當個苦兮兮的牢頭,未嘗沒有“十三境再養出一把本命飛劍”的想法。
至於陳平安眼前這頭仙人境大妖,也極富傳奇色彩,最早被關押之時,才元嬰境瓶頸修為,不曾想在這壓勝之地,本該苟延殘喘,千年間反而被他一路破境到了仙人境。
老聾兒問道:“隱官大人,咱們這這就動手?”
老人有些好奇,年輕隱官為何沒有攜帶那把仙兵品秩的劍仙,想要單憑雙拳捶殺一頭仙人境大妖,誰耗死誰還真不好說,老聾兒當然知道陳平安有一拳招,拳拳累加,十分不俗。隻是金身境瓶頸武夫,體魄還是不夠堅韌,要殺眼前這頭仙人境大妖,陳平安注定撐不到最後一拳,麵對一位仙人境,境界懸殊太多,便是曹慈來了,一樣束手無策。
一旦請人代勞,再被施展那種手段,就要火候全無了,意義不大。
何況老聾兒覺得除非陳平安是九境武夫,才有些許希望,勉強能夠承受那份形銷骨立、魂魄支離破碎之苦。
即便年輕隱官的武道境界,與那曹慈、鬱狷夫差不多,皆可以拔高一個境界視之,可即便是遠遊境武夫,陳平安仍是差了一個境界的。
陳平安開始挪步,“不急。”
然後一路走去,陳平安都是看幾眼就繼續趕路。
老聾兒忍不住問道:“隱官大人?”
陳平安說道:“先走一遍,大不了多走一趟回頭路,耽誤不了正事。”
老聾兒笑問道:“事情就隻是這麼個事情,有差嗎?”
陳平安笑道:“就當是散心。”
老聾兒說道:“年輕人太立得定,熬得住,也不好,雖說容易做事準,做人狠,卻容易剝啄元氣,傷了福緣。”
陳平安笑道:“前輩高見,說的更是老成持重之言,處處小心,是會小了心。”
老聾兒在劍氣長城困頓三千年,頭一回被人一口氣稱呼了這麼多聲“前輩”,也極少與一位劍修相互攀談,言語如此之多。
陳平安問道:“先前老大劍仙是如何與前輩約定的?”
老聾兒說道:“等我出城傾力廝殺之時,第一,宰掉所有關押在此的妖族,當然現在改了,換成隱官大人親自動手。第二,我可以從這邊帶走三個金丹弟子,算是例外。”
老聾兒不談在蠻荒天下的修行歲月,光是在劍氣長城,就熬了足足三千年有餘。
苦熬三千年,還隻是個飛升境,沒能撈到一個“劍仙”後綴。
這一路行去,好不容易又見著個新鮮麵孔,是個蜷縮而躺的妖族修士,人之容貌,察覺到了老聾兒和陳平安,依舊故作不知。
後邊幾位上五境妖族,雖各自被鎮壓,可是遊曳不定的冰冷視線,依舊猶如實質。也有那大妖狀若瘋癲,瘋狂撞擊劍光柵欄,血肉模糊也不願停下,最後雙手死死攥住兩條劍光,大罵老聾兒,更罵那個境界不高的陌生年輕人,陳平安就停下腳步,以嫻熟的蠻荒天下言語,問了幾個問題,大妖隻是謾罵不已。
之後也有那磕頭求饒的妖族地仙,還有那身姿曼妙的狐魅,千年高齡,依舊麵生光華,媚好常如少女顏色,見著了年輕隱官,楚楚可憐,側身而坐,手捂心口,緊緊咬著嘴唇,欲哭不哭。更有那妖族信誓旦旦,願意立下誓言,甘當奴役,隻求能夠活著離開此地。陳平安始終一言不發。
老聾兒笑道:“那個狐媚子,雖說隻有七尾,但是隱官大人收她當個丫鬟,不跌份。相信隱官大人這點權力還是有的,而且不用擔憂她的忠心。”
陳平安沒搭話。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當年從大隋返鄉的半路上,風雪夜中的山崖棧道。
這些年的一次次遠遊,大小狐魅,確實見過不少了。不過一直沒機會去清風城許氏的狐國看看,徐遠霞曾經說過那兒必須要去,男人不去狐國走一遭,根本不知道溫柔鄉英雄塚是個什麼。
浩然天下的四位夫人,其中有與阿良關係不淺的竹海洞天青神山夫人。再就是從中土神洲銷聲匿跡的酡顏夫人,她用一座梅花園子,跟陳平安換來了一封將來會交到醇儒陳淳安手上的密信,無非是希望南婆娑洲能夠稍稍善待這位上五境精魅。說到底,既是為酡顏夫人求來一張來自儒家聖人的護身符,陳平安也是在為陸芝做長遠考慮。境界高,就會有境界高的大憂患,陸芝偏偏又不是那種願意行事圓滑的劍仙,一旦去了南婆娑洲,就該她陸芝是外鄉人了。讀書人算計起來,彎彎繞繞何其多?更怕是那些光明正大的陽謀,由不得陸芝不出劍,那才是天大的麻煩。所以陸芝身邊有酡顏夫人幫著出謀劃策,比較讓人放心。隻是陳平安也擔心酡顏夫人的私心怨懟太重,陸芝會受了潛移默化的影響,
所以一旦陳淳安出麵,既是庇護,更是監督,由不得酡顏夫人任性行事。
隻是酡顏夫人暫時還不清楚這件事,估計當下她還在好奇年輕隱官親口承諾的一樁功勞,到底能夠換來何物。陳平安也沒要提前告之的意思,等她陪著陸芝到了南婆娑洲,一切自會水落石出。
還有一位被視為最正統月宮種的夫人,還是生死不知。陳平安早已確定,就是範家幕後供奉桂夫人。
最後是一頭躋身了仙人境的九尾天狐,浣溪夫人,同樣不知所蹤。
牢獄最底層,最後一座牢籠,是一座好似水牢的存在,水深不過兩尺,大約一畝,碧綠幽幽,水運濃鬱,竟是直接顯化為一尾尾碧綠小魚兒,池水清澈,纖毫畢現,那些驀然靜止不動的碧綠小魚,如懸空中。裡邊關押著一個探出頭顱的少年,頭顱以下的入水身軀,竟是半點不見,好似與水相融。
應該是一門養龍之法?
那妖族少年臉上依稀有鱗痕,額頭左右各有微微隆起,似鹿茸。
陳平安雙手籠袖,駐足不前,與那少年對視。
洞府境修為,幻化人形沒多久。
歸根結底,還是勝在天賦異稟。修行路上,想要祖師爺賞飯吃,先得老天爺賞飯吃才行,能不能修行,
陳平安開始返回,讚歎道:“得了機緣,練劍修行,師傅領進門,更問道心,前輩這三個弟子,大道成就,會嚇死人。”
連同少年在內三個,當下境界分彆是洞府境,龍門境,金丹境瓶頸。
這座牢籠,不關押路邊撿來的阿貓阿狗。越是年紀小的妖族修士,越是資質驚豔根骨重。
老聾兒苦笑道:“隱官大人,不至於吧?”
這個年輕人,當然難纏,可他仍是隨手一巴掌就可以拍死。
問題是陳清都在自己出手之前,就先一巴掌拍死自己了。
陳平安真要鐵了心違約,連同三個弟子一並宰了拉倒,就陳清都那脾氣,會偏袒誰,需要想嗎?
陳平安說道:“一直以來,前輩恪守本分,晚輩內心敬重。”
老聾兒嗤笑道:“但是?”
陳平安笑道:“前輩這麼會聊天,那就前輩繼續說,晚輩洗耳恭聽。”
老聾兒壓根就沒打算跟這個年輕人做買賣。
老聾兒大聲問道:“老大劍仙,這也成?不管管?”
沒有回應。
陳平安繼續說道:“前輩挑中的三個,應該都有上五境的資質吧?”
老聾兒無奈點頭。
陳平安說道:“那就按照一個玉璞境,兩個仙人境計算,當然是劍修。我與前輩討要三份修道機緣,道訣法寶皆可,適宜妖族修行的道訣為佳。”
老聾兒鬆了口氣,這些玩意兒,對於一位飛升境修士而言,都很是身外物了,“兩個玉璞境,一個仙人境。運氣不好,就會是一個元嬰境,兩個玉璞境。”
老聾兒不誆人。
一位劍修,有無上五境的資質,跟最終能否成為上五境劍仙,兩回事。
隻說在世不說死了的,晏溟,殷沉,納蘭彩煥,哪個不是資質卓絕的劍仙胚子,如今又如何了?
陳平安答應下來:“聽前輩的。”
老聾兒笑道:“果然‘前輩’不是白喊的。”
陳平安抱拳道:“前輩莫要記仇。”
老聾兒搖頭道:“犯不著。”
陳平安說道:“這座牢籠,其實是一副失去了頭顱的神靈屍骸吧。”
老聾兒點點頭。
走到一座陳平安原本以為空置的牢籠,驀然從霧障之中走出一人。
陳平安轉頭看去,是一個臉色雪白、嘴唇猩紅的女子,容貌年輕。手腕上係掛著一隻繡袋。
頭顱之下,慘不忍睹,絕不類人,簡直比鬼更鬼。
無皮,幾乎透明,五臟六腑,青筋骨肉,蠕蠕而動。
陳平安也算見慣了血腥、詭譎畫麵的人,突然之間,見到了這個女子,還是有些頭皮發麻。
避暑行宮可沒有她的任何記載。
女子走到柵欄附近,然後竟是一步跨出,幾乎就要與陳平安麵對麵,陳平安紋絲不動。
老聾兒笑道:“她叫撚芯,是個逃難至此的縫衣人,早年在金甲洲,鬨出一場好大的風波。”
陳平安心中了然。
縫衣人。
極其罕見。
陳平安曾經在避暑行宮一部專門記載外道修士的秘檔上翻到。
不算老黃曆,但是太過邪門歪道,是魔道。
在浩然天下的曆史上,曾經被正統的符籙一派練氣士,見一個殺一個。
山上四大難纏鬼,劍修,墨家賒刀人,師刀房道士,法家弟子。但是這些修士,隻是難纏,讓其他練氣士最為忌憚,算不得半點聲名狼藉,在這之外,還有十種修士,可謂過街老鼠,比山澤野修更不如,人人得而誅之。
比如有那攜帶龍王簍、為自家主君捕捉那些疲憊之蛟的南海獨騎郎,境界不高,地仙而已,但是劍仙都殺之不死,喜好上岸竊取江河水運。還有那種專門煉化墳塋、很容易引發陰兵過境的“過客”。
而陳平安眼前這個女子,竟然就是傳說中的縫衣人,精通符籙一道,隻是隻以人皮作為符紙。
其大道根本,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秘錄上記載,欲要修行此法,先剝己皮,吃得住剝皮之苦,才是第一步。
第二步,是真正走過一趟類似酆都鬼門關的陰冥地界。此後還有數道關隘。
陳平安當時就十分疑惑,選擇修行此法,到底有什麼意義?
那女子後退一步,繞著陳平安走了一圈,停步問道:“你多大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
被老聾兒稱呼為撚芯的女子,也不計較,繼續問道:“應該不是障眼法,那你是出身太象街的豪門了?家族長輩終於說動了陳清都,幫你造了座武廟,得了劍氣長城的武運?”
陳平安搖頭道:“外鄉人,練拳還算勤勉。”
女子似乎有些遺憾,“陳清都還是顧慮太多。好些手段,不舍得用。”
老聾兒似笑非笑,說道:“年紀不大,不過是會點花俏手段,就不要直呼老大劍仙的名諱了。”
然後與那女子提醒道:“撚芯,這位就是劍氣長城的新任隱官。”
女子歪過頭,凝視著陳平安,斷斷續續說道:“左撇子。蛟龍。重建的長生橋。皮囊魂魄皆縫補嚴重。先習武,再養出的本命飛劍。對於身軀的掌控,細致入微,半個同道中人。殺心重,嗯,這會兒更重了。但是完全管得住殺心,年紀輕輕,很厲害。不愧是新任隱官。”
陳平安始終站在原地,笑道:“撚芯姑娘好眼力。”
老聾兒對撚芯十分知根知底,所以對她的手段,半點不奇怪。
牢獄三古怪,來去無礙,撚芯是其一。
老聾兒突然問道:“為何不喊‘前輩’喊‘姑娘’了?”
陳平安反問道:“前輩喝酒是不是從無佐酒菜?”
老聾兒愣了愣。
遠處有一個稚嫩嗓音響起:“這家夥是在譏諷你喜歡說醉話,說不合時宜的屁話。”
陳平安轉頭望去,是個盤腿懸空而坐的白發童子,額頭極大,珥兩青蛇,腰間彆有兩把短劍。
他一雙眼眸瑩瑩然,正在無聊啃著手指。
老聾兒斜了一眼,與陳平安解釋道:“是一頭化外天魔。”
陳平安點點頭。
那白發童子說道:“老聾兒,快喊爺爺!”
老聾兒就喊了聲爺爺。
白發童子怒道:“你怎麼這麼沒勁。”
那女子懶得理睬老聾兒和那童子,死死盯住陳平安,說道:“真能吃得住疼?可彆死了。”
陳平安笑道:“試試看。”
然後陳平安有了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隻見那女子嫣然而笑,姍姍然施了個萬福,“為公子天寒加衣,挑燈縫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