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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四十九章 同道中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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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子帳那邊沒有回應,陳清都有些遺憾神色,幾乎整座蠻荒天下都是這老家夥的,自己不過是占據一座劍氣長城而已,這都不敢登城一戰?

果然男人不是劍修,就都不行嘛。

陳清都沉默片刻,突然問道:“玉璞境瓶頸就這麼難以破開嗎?”

魏晉實話實說道:“對我來說,很難。當年偶遇阿良前輩,破開元嬰瓶頸,已是僥幸,貪天之功為己有,晚輩一直心有愧疚。”

本以為老大劍仙又該挖苦自己幾句,不曾想陳清都點了點頭,“躋身仙人境,是不簡單。其實劍修破境,境境都難。”

魏晉問道:“老大劍仙,能否指點晚輩幾句?”

陳清都轉頭這位寶瓶洲劍道第一人,一個大大方方承認自己為情所困的年輕人。

至於魏晉在劍道氣運相對稀薄的浩然天下,能夠在四十歲就躋身上五境劍仙,擱在劍氣長城,都算一件很了不起的大成就。

魏晉如何做到的?除了自身資質足夠好,還要歸功於阿良那個王八蛋傳授了錦囊妙計,劍氣長城的那本老黃曆,隨便翻翻,對於浩然天下的劍修,都是金科玉律,當然前提是翻得動這本老黃曆,阿良當然沒問題,幾乎翻完了的那種,美其名曰讀書人偷書,那也是雅賊。

阿良幫著魏晉以寅吃卯糧和強取橫奪兩種路數疊加,涉險提前破境,搶先成為寶瓶洲劍道的執牛耳者,嚴格意義上來說,手段並不光彩,也不算太過高明,陳清都活了萬年之久,自然一眼看穿魏晉的修行根腳,強者強運這種說法,還是有些道理的,魏晉隻要躋身了上五境,然後留在寶瓶洲,大可以盤踞一洲,位居山巔,八麵風雨自來,可以肆意攫取寶瓶洲的劍運底蘊,魏晉隻需要按部就班,反正本身資質就足夠好,此後百年緩緩精進,不出意外,一個仙人境是跑不掉的。

魏晉此人,妙就妙在一個見好就收,不過是與北俱蘆洲天君謝實問劍一場,稍稍鞏固了玉璞境修為,就立即舍棄了這份唾手可得大道台階不走,反而跑來了劍氣長城,如果不是新任隱官的橫空出世,魏晉極有可能就會戰死在這異鄉,到最後,至多就是留給寶瓶洲一樁遙遠、模糊的劍仙事跡。

陳清都一直很欣賞這樣的年輕人。

敢爭大勢,也舍得死!

反觀某個小王八蛋,就很舍不得死。不過寧願生不如死,也不死,在陳清都看來,是可以接受的,像自己嘛。

陳清都聽到了魏晉的懇請後,並不著急給出答案,笑道:“為何直到今天才有此問?你魏晉聰明得很,讓你住在後邊那座小茅屋,你應該很清楚,這就是我的一種默認。先是曹慈,後有陳平安,加上你,不是每個人都能與陳清都當鄰居的。”

魏晉眺望南方戰場,輕聲道:“作為唯一一位寶瓶洲劍仙,我希望心無私欲來到劍氣長城,最後也能堂堂正正離開劍氣長城。這是其一,再就是我希望靠出劍,來換取老大劍仙的指點。當年阿良前輩指點迷津,我不希望下一次重逢,讓阿良前輩覺得當年幫了個廢物,那個廢物不成氣候,淪為一個安心躺在境界簿上混吃等死的劍仙。”

魏晉有些話沒有說出口。

阿良前輩曾經與他喝酒的時候,調侃過自己,說那天底下的癡情種,其實都很難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畢竟如今的月老紅線亂牽連,又不能硬綁著姑娘上花轎,那就退一步,先讓自己活得出息些,讓自己錯過的姑娘,因為早年的擦肩而過,在未來歲月裡,在她心底,會生出一個小小遺憾,說不定將來與丈夫爭執時,她就好說一句早年那誰誰誰也是我的愛慕者。

陳清都喜歡魏晉的敞亮,於是笑道:“以後隔三岔五,每次你積攢夠了一點小戰功,我就傳授你一部劍訣,品秩不低,是我早年某位老友的大道根本所在。”

魏晉抱拳致禮,並無言語。

在魏晉看來,劍修之心性,與欲說言語,皆在出劍。

陳清都搖搖頭,“不太上道啊。”

老人揉了揉下巴,嘖嘖道:“先有那阿良磨了百年耳根子,他一走,再有二掌櫃頂上。看來真是由奢入儉難啊。”

魏晉無奈道:“晚輩學不來。”

老人笑道:“不用學,何況也學不來。”

魏晉問道:“阿良前輩會不會返回劍氣長城?”

陳清都反問道:“有沒有想過阿良為何要教你閉關破關之法?”

魏晉答道:“晚輩想過,隻是沒想明白。”

“阿良不是與你偶遇,是故意找到的你,然後教了你劍術,不是對你有所算計,覺得你一定會趕赴劍氣長城,更不是覺得你成就不高,隨手給予施舍,好讓你這位未來一洲劍道氣運的集大成者,對他感恩戴德,而是由衷希望你魏晉,將來能夠與他阿良並肩而立。對魏晉是如此,對所有走在身後的同道中人,阿良皆一視同仁。”

陳清都說道:“這個答案所在,這就是我教你那部劍訣的開宗之義所在,劍修需要與弱者為伍,與強者問劍。視他人為螻蟻者,本身就是螻蟻。遙想當年,大地之上,哪個不是腳下螻蟻?”

魏晉似有所悟。

老人雙手負後,瞥了眼天幕,收回視線,望向南方大地。

劍客劍客,天上劍術,做客大地。

當一位劍修,明明是劍仙,卻願意發自肺腑以劍客自居,便有點意思了。

在陳清都看來,魏晉就是差了這麼點意思,哪怕這位年輕劍仙,一直身在江湖,但事實上,魏晉從來不覺得自己屬於江湖,是整個人間的過客,最終還是要去山上當神仙的,帶劍一起登山,與一切世俗紅塵,竭力撇清關係,最怕那紛紛擾擾的因果牽扯。

可是。

陳清都舉目遠眺,想起了自己年輕時候的一幅畫卷。

劍修登高,問劍於天,境界最高之人,與人間牽連越多,最終一步一步,極慢極慢,憑借著那些人心牽連的複雜絲線,好像是在拖拽著整個世道在往上走。

這才是最早的劍修,這才是真正的劍心純粹。

以大毅力大願望,挑起大負擔,承受大磨難,定要讓整座人間去往更高處。

現在的劍修也好,其他練氣士也罷,哪個不是想著清心寡欲,斷絕紅塵,當那不惹絲毫塵埃的山上神仙?

即便天底下的修道之人,絕大多數如此心性,其實依舊沒有問題,可一旦人人皆如此,那就大麻煩了。

陳清都雙手負後,以手掌輕輕敲擊手心,自言自語道:“前者可以多些,後者可以稍微少點,兩種人都得有,缺一不可。”

南方戰場上。

那位玉璞境劍仙死士,與寧姚互換一劍後,受了點小傷,依舊絕不戀戰,立即以詭譎秘法遠遁,戰場上某些鮮血流淌處,先後出現一圈極其細微的漣漪,顯然是那位妖族劍仙死士的魂魄所在,而且逃跑軌跡,並非直線,似乎用上了一種陣法。

寧姚第二劍,竟是直接落空,不但如此,寧姚身後六十丈外的一處鮮血窪地當中,漣漪微漾,對於劍修而言,這點距離,可謂近在咫尺,劍仙死士竟然想要搏命一擊,寧姚更加心狠,打定主意要以傷換命,可以及時躲避,她依然故意凝滯絲毫,給那妖族劍仙一個機會。

隻是那位死士也隨之放棄機會,徹底打消刺殺念頭,選擇遠離戰場。

寧姚身上那件金色法袍,按照甲子帳那本冊子上的記載,是當之無愧的仙兵品秩,對於他這種追擊一擊功成的頂尖刺客而言,極為克製。

寧姚搜尋不不到對方的蹤跡,環顧四周,附近戰場也無對方身影,便就此作罷。

不過已經記住了那位劍仙死士的逃跑路線,在心中默默推演一番。

如果還有機會再次交手,寧姚出劍會更有分寸。

真正讓寧姚惱火的地方,在於那位針對陳平安的元嬰劍修,同樣一擊不成,便果斷撤退,妖族大軍擔任天然屏障,寧姚第三劍遞出,便被那位元嬰劍修堪堪躲過,一個雙手掐劍訣,劍修竟是直接化作千百道劍光,四散飛掠,去勢極快,寧姚一抬手,大地之上遺留、舍棄的千百件破碎兵器,如同飛劍,一一追殺劍光。

戰場天空像是下了一場布滿細碎飛劍的滂沱大雨。

與此同時,寧姚橫掠出去十數丈,繞開遠處陳平安,一劍劈向前方。

隻是元嬰劍修那一把飛劍,先前襲殺陳平安,所謂的不成,也就隻是並未擊殺陳平安,陳平安身陷大陣,一位元嬰劍修的驟然出劍,根本無處可躲,能做的,就隻是避免遭受致命傷,所以整個肩頭都被飛劍洞穿,炸爛了大半肩頭,劍修以飛劍傷人,不單單在鋒銳,更在劍氣遺留,以受傷之人的人身小天地,作為戰場,細密複雜的劍氣,絲絲縷縷的劍意,宛如無數條過江龍,劍氣如同洪水決堤,衝撞竅穴氣府。

被劍修飛劍傷及,養傷最難痊愈,這是公認的事實,劍修能夠成為山上四大難纏鬼的榜首,更是當之無愧。

戰場上,範大澈已經完全看不見陳平安的身影。

浩浩蕩蕩的妖族大軍,從四麵八方蜂擁聚攏過來,鋪天蓋地,明擺著是要一起圍殺那個年輕人。

最先有妖族修士認出了年輕隱官的麵容,道破身份後,那種大軍退散,是一種求生的本能。

既是因為年輕隱官,在與托月山閉關弟子離真的捉對廝殺當中,不但一戰勝之,並且打得離真這位蠻荒天下的頭等天才,魂飛魄散。這樁事跡,早已傳遍妖族大軍,並且這個消息注定會一直往南緩緩蔓延,成為整個蠻荒天下大野山澤、高城雄鎮、街頭小巷的熱議,年複一年,如同離離原上草,處處枯榮生發,甚至百年之後,都有可能被記得住事的有心人,在那茶餘飯後,津津樂道。

更因為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有太多太多年,就完全等同於那個名叫蕭愻的羊角辮“小姑娘”。

等到妖族大軍記起此隱官非彼隱官之後,加上陳平安獨自一人,太過孤軍深入,而那寧姚好像又完全沒有增援新任隱官的意思,如此一來,有那被年輕武夫擊殺了至交好友的妖族修士,也已心存死誌,要報仇,願以一條性命換那年輕人的傷勢,有那覺得對方不過一人,己方大軍卻是結陣厚重,趁機偷偷丟出一道術法、砸出一件本命物,絕對安穩,更有那各懷心思的金丹妖族、劍修死士,出手極其精準狠辣,不奢望一擊斃命,隻求鈍刀子割肉。

戰場廝殺,是擁有一種巨大感染力的,個體置身其中,往往會跟隨大勢而走,潰敗,嘩變,奮發忘死,慷慨赴死,皆是如此。

最後再加上那位元嬰劍修的一劍傷及年輕隱官。

殺機四伏,鋪天蓋地。

遠處範大澈喃喃道:“不該這麼開陣啊,太凶險了。這種戰場之上,哪裡不是意外。終究不是武夫問拳啊。”

如果不是寧姚壓陣,二掌櫃如此出拳,是必死無疑的下場。

寧姚說道:“正因為有我在,他才會如此出拳。這是先後順序,道理得這麼講。”

寧姚也知道範大澈為何如此心神不定,說到底還是擔心陳平安的安危。

寧姚沒有細說,範大澈終究不是純粹武夫,劍修道路,與純粹武夫的漸次登高,問拳於最高處,看似殊途同歸,實則大不相同。

這才是真正的武夫問拳,與人爭強鬥勇,隻是武學小道,以一己之力,單憑雙拳,與天地爭勝,才是大道風光。

遠處那座包圍圈的中心地帶,幾乎變作了一座緩緩移動的小山頭。

範大澈在收劍間隙,還是忍不住問道:“這樣下去,真沒事?”

說道:“對方有事。”

範大澈無言以對。

他隻得繼續在戰場邊緣地帶出劍,儘可能為陳平安分擔些壓力。

其實意義不大,但是總得做點什麼。

為人處世,力所未逮,那就儘量求個心安,是好習慣。

寧姚駕馭那把劍仙,肆意穿梭戰場,一條金色長線,在妖族大軍當中,金光凝聚長久不散,既有縱橫交錯的筆直長線,也有那歪歪扭扭的金色軌跡,長達數千丈,所到之處,皆是被金色長劍割裂開來的殘肢斷骸,而那金光本身就像一座天然符陣,劍意蘊藉極重,加上四周劍氣流溢,讓妖族大軍苦不堪言,不少中五境修士乾脆就趴地不起,好躲避那些位置較高、並且越來越攢聚密集的金色長線。

不少龍門境、金丹修士妖族都已經迅速離開這座懸空的金色劍陣。

寧姚瞥了眼戰場上的金線,差不多聚攏足夠的劍氣之後,雙指掐訣,輕輕向下一劃。

如同一場大雨懸停空中,近乎一座離地不過的巨大池塘,然後驟然間墜落大地。

陳平安那處戰場,大地震動,拳罡大如雷鳴。

近身妖族,四濺飛散,一座妖族大軍堆積而成的小山頭,就像從中崩碎開來。

範大澈鬆了口氣,總算瞅見了陳平安的身影,樣子有些狼狽,衣衫襤褸,血肉模糊,拳意之濃厚,近乎肉眼可見,流淌陳平安全身,如那神靈庇護身軀。

大概這就是天底下最名副其實的武夫金身境了。

範大澈雖是劍修,做夢都想成為劍仙,但是目睹這幅場景之後,不得不承認,武夫陷陣,金身不破,實在是蠻橫至極。

陳平安被一道絢爛術法砸中後背,踉蹌一步而已,便借勢前衝,筆直向前十數丈,以拳開路。

被一位兵家妖族修士,以一根大戟橫掃中腰部,打得陳平安橫飛出去數十丈,順便便有十數道術法神通、數十件本命物攻伐兵器,如影隨形。

轉瞬之間,陳平安剛剛落地,戰場上就又形成了一座小山頭,再不見蹤跡。

範大澈有一點好,不做多餘事。

隻是範大澈愈發心驚膽戰,那些妖族修士是不是瘋了?一個個如此不惜命?!

寧姚依舊將前線交給負傷累累的陳平安一人處理,她至多是幫忙出劍,牽扯戰場兩側,以那把劍仙,削掉一些妖族大軍的橫向厚度。

那把劍仙作為一件仙兵,已經有了一份靈犀,如咿呀學語的懵懂稚子開竅些許,當下顯然極為暢快。

以往在陳平安手上,也確實是有些憋屈,被那連劍修都不是的主人,呼之則來揮之則去也就罷了,關鍵是次次大戰死戰,劍仙每次現世,都遠遠不夠儘興。

寧姚雖然氣定神閒,劍心鎮靜,出劍始終很精準,卻不意味著她半點不憂心陳平安的處境。

在戰場上,斬殺劍氣長城的隱官大人,功勞有多大?

蠻荒天下六十軍帳,關於此事,爭議極大,大致分成了三種看法。

以庚寅帳為首的一撥軍帳,認為擊殺隱官陳平安,戰功視為斬殺一位玉璞境劍仙,理由是雖然陳平安身為新任隱官,在劍氣長城位高權重,並且他坐鎮隱官一脈,排兵布陣,對蠻荒天下造成了極大的損耗,這一點毋庸置疑,可畢竟陳平安一來不是劍修,再者就境界而言,實在不高,雖然在捉對廝殺當中,能夠拳殺離真,事實上未必擁有一位元嬰巔峰劍修的戰力,那麼加一個上隱官身份,將其視為玉璞境劍仙,最是合情合理。

以丁卯軍帳為首的另外一大撥軍帳,加上兩位王座大妖仰止、黃鸞的附議,都認為這位年輕隱官,無論是實實在在的威脅,還是對於劍氣長城的象征意義,殺掉陳平安,戰功等同於仙人境劍修,視為大劍仙,並不過分。

在這之外,又有一座孤零零的甲申帳,提出了一個更加驚世駭俗的看法,隻要能夠擊殺陳平安,戰功最少應該介於擊殺董三更、陳熙、齊廷濟與陸芝、老聾兒、納蘭燒葦這兩撥劍仙之間,就算戰功等同於飛升境劍修,也無不可!

爭論不休,甲子帳專門彙總了意見,最終決定戰功大小,以擊殺一位大劍仙來論,但是介於納蘭燒葦和嶽青之間,不可簡單視為尋常大劍仙。

範大澈心口一顫。

遠處戰場,司職開陣前行的陳平安,是首次被一位妖族修士以雙拳砸向範大澈這個方向。

陳平安在空中身形擰轉,躲過一些關鍵術法、法寶的糾纏,硬扛其餘手段,飄然落地,向後滑出五六步,一腳重重踩地,以更快速度,重返戰場,直接找那位同樣是純粹武夫路數的妖族修士,後者不但是一支妖族大軍的領袖,還是修道之士,外加遠遊境,幻化人形後,身材魁梧,無兵器傍身,一身肌肉虯結,氣勢淩人。

一線之上,兩位純粹武夫,相對而衝,雙方以拳對拳,拳罡大震,周圍妖族大軍當場被那股激蕩開來的磅礴拳意震退。

遠遊境妖族與陳平安各自挨了一拳,又皆是一步不退,又換一拳,雙方麵門各中一拳,腦袋皆是向後晃蕩了一下。

戰場上一道道聲響如沉悶擂鼓聲。

那遠遊境妖族嘶吼一聲,是要附近那些金丹、龍門境修士,根本不用管自己生死,所有法寶、術法隻管砸過來。

眨眼功夫,陳平安就雙手互換,接連遞出十六拳。

既然對方敢原地不動,他就更不會挪步,不管是雙方身份,什麼陣營,武夫問拳,就沒有比原地換拳更酣暢的方式。

直來直往,光明正大,隻要拳法足高,出拳夠重,對方就乖乖倒地,好似在拳法一途,向拳更高者認祖歸宗!

————

隱官一脈的劍修當中,鄧涼是性情最穩重的一個,山澤野修出身的劍修,後來又被宗門收納,成為譜牒仙師,最知道人間泥濘滋味,也耳濡目染了山上洞府的仙氣縹緲,性子自然不會急躁。

幾乎每個人,所有的心平氣和,都是一點一點磨出來的。

但是鄧涼今天不知為何,突然就一下子掀翻了書案。

然後鄧涼瞬間安靜下來,說了聲對不住,呆坐片刻之後,起身去默默擺好書案。

愁苗劍仙輕輕搖頭,示意所有人都不用說什麼。

愁苗如此表態,其餘劍修也就隻好跟著視而不見,哪怕是玄參、曹袞這些與鄧涼同樣是外鄉身份的劍修,也都保持沉默。

董不得瞪了一下使勁朝自己使眼色的郭竹酒。

什麼跟什麼,鄧涼喜歡她董不得,又不是董不得喜歡他的理由。

鄧涼神色鬱鬱,取出一隻酒壺,默默飲酒。

在先前蠻荒天下向劍氣長城問劍的過程當中,劍氣長城年輕天才,本命飛劍毀棄,有三人。

能夠在劍氣長城都算出類拔萃的三位劍仙胚子,大道卻就此斷絕,毫無懸念,再沒有什麼萬一。

然後在這場混戰當中,又被妖族死士劍修襲殺四人,至於不在冊子上的年輕劍修,更多。

這還是劍氣長城後續猶有兩位駐守劍仙、四十餘位地仙劍修,臨時下城支援、埋伏暗處的結果。

劍氣長城的靈氣急劇下降。

每天的物資消耗,是一筆浩然天下任何宗門都無法想象的巨額支出,一旦折算成神仙錢,能夠讓那些管著錢財收支的修士,哪怕隻是看一眼賬本上的數字,便要道心不穩。

雙方天地轉換,一直在被蠻荒天下潛移默化地加速進程,

按照那位隱官大人所泄露的天機,三教聖人先前每次出手,其實都不輕鬆,合力打造出那條割裂戰場的金色長河之後,更像是一種毅然決然的抉擇,沒有回頭路可走,或者說原本有路也不走了。

大勢洶洶而至,不管隱官一脈如何殫精竭慮,不論城頭劍修如何忘卻生死,傾力出劍殺敵,可拖延大勢片刻,好像終究難改大勢走向。

鄧涼是野修出身,不是不能接受失敗,但是鄧涼從未如此感到憋屈、窩囊、憤懣,最終變成一種頹然,就隻能借酒澆愁。

越是身在避暑行宮,能夠接觸第一手情報,以此遍觀全局,當鄧涼將一場場戰事、雙方得失分看得越是透徹,最終鄧涼對整場戰爭的走勢越是感受深刻,就越會讓他覺得無力。

林君璧隻是忙碌著手上事務。

愁苗看了眼林君璧,年輕劍仙不露痕跡地點了點頭。林君璧這位中土神洲的天之驕子,大道會比較高遠。

林君璧並不知道自己在愁苗心目中,評價如此不低。

到了劍氣長城之後,林君璧學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自己的姿態放低再放低。

事實上,林君璧雖然給人的感覺,心計、急智、靈性皆有,並且都極其出類拔萃,可給人的感覺,終究是不如愁苗那麼值得信賴,仿佛一塊先天璞玉,後天雕琢極好,可恰恰因為如此,當然這是將林君璧與愁苗作比對而已,避暑行宮大堂之內,其餘劍修,都認可了林君璧的三把手座椅,坐得穩當。

愁苗與林君璧,恰好相反,渾樸,內斂。

這位年紀輕輕的劍仙,帶著一大籮筐的傳奇事跡,成為了隱官一脈的劍修,卻不是新任隱官,稍稍矮人一頭,沒說過任何一句讓人拍案叫絕的言語,沒做過任何一件讓人倍感驚世駭俗的事。

但偏偏能夠服眾,讓人心生信賴。

隱官一脈估計人人想過,若是那個年輕隱官萬一真有意外,誰會來當這個下任隱官,必然是愁苗,而非林君璧。

林君璧對此倒是沒有太多怨懟,技不如人,就得認。林君璧從來不害怕與高手打交道,他學什麼都很快,隻要不是那種生死局,切磋之後,棋術增長,全是進了自己兜裡的本錢。

林君璧很清楚,愁苗劍仙能夠服眾,這不是光是愁苗境界高這麼簡單。

愁苗身上有很多地方,值得他去揣摩學習。

比如所有人都不會覺得,愁苗劍仙是那種驚才絕豔、算無遺策的聰明人。

任何人的第一印象,都絕對不會如此。

如果說愁苗,是劍術高,卻性情溫和,無鋒芒。

那位年輕隱官的給人印象,則是境界不高,卻很能打。城府深沉心機重,卻竟然是個好人。

再加上隱官一脈諸多劍修的各有所長,林君璧在此曆練,每天都會受益匪淺,所以為何要走?

就算是陳平安趕他走,林君璧如今都未必會走。

林君璧看了眼那個暫時無人落座的主位,輕輕搖頭,不走是不走,但是他絕對不當這隱官大人。

————

陳三秋看了眼臨近戰場的形勢,稍作思量,便喊了董畫符一起,禦劍靠近陳平安那邊,同時讓董胖子和疊嶂多出點力,等他們稍稍喘口氣,就會立即返回增援。

兩人禦劍換了戰場,與陳平安,寧姚,差不多形成一個掎角之勢。

董畫符蹲在長劍之上,開始蓋棺定論,“比起寧姐姐開陣,是要慢些。”

董畫符想了想,記起二掌櫃的本命神通,是那記賬,便亡羊補牢了一句,“不過阿良說過,男人不能太快。”

陳三秋哈哈大笑。

不曾想二掌櫃剛好被一位披掛金烏甲的兵家妖族修士,一拳打得好似強行破陣,鑿穿了被陳三秋出劍削薄的大軍陣型,最終跌落在陳三秋不遠處,翻滾之後站起身,一拳打碎一件如同附骨之疽的本命器物,拳架一變,強提一口純粹真氣,穩住身形,身上傷口隨之崩裂,鮮血流淌。

那些從隱官一脈劍修手上借來的衣坊法袍,都差不多消耗殆儘,身上穿著最後一件,這件法袍也早已稀爛,上半身近乎裸露,遍身傷勢,處處白骨裸露,陳平安穿上最後那件寧府青衫法袍,轉頭對董黑炭看了眼。

陳平安微笑。

寧姚在遠處也微笑。

董畫符報以傻笑。

陳平安一個身體後仰,堪堪躲過一道從背後襲殺而至的森嚴劍光,在倒地之前,一掌拍地,身形翻轉,一步踏出,終於頭一次用上了縮地符,轉瞬之間便來到那位鬼祟出劍次數極多的妖族劍修身側,一臂橫掃,掃落頭顱,一個低頭彎腰,借助那劍修的無頭屍體作為盾牌,側向撞去。

一位神色木訥的妖族修士,中年男子模樣,不知道從地上哪裡撿了把破劍,品秩低劣,勉強有一把劍的樣子而已,一步跨出,就來到了陳平安身側,一劍劈下,沒有璀璨劍光,沒有淩厲劍意,就跟持劍之人一樣沉默,但是陳平安甚至來不及使出方寸符,一身拳意登頂,這才好不容易雙手握住劍鋒,依舊被一劍砍得整個人陷入地麵。

男子並未想著以蠻力直接將對方雙手、連同整個肩膀一同斬開,隨手便抽出那把尋常長劍,一劍抹向陳平安脖頸。

陳平安直接左手握拳抵住心口,男子顯然小有意外,自己這一劍確實會中途更換軌跡,攪碎對方心口,在變劍的關鍵時刻,男子走出一步,身形縹緲如同飛劍化虛,直接來到陳平安身後,劍尖擰轉,十分隨意,向後戳去,擊中陳平安後脊柱,陳平安幾乎同一瞬間,便拳架為校大龍,劍尖受阻片刻,借助一劍之力,本該前衝更為迅速,陳平安仍是橫移數步,果不其然,“第二位”持劍男子,出現在陳平安原先位置的正前方,一劍直直劈下。

男子微微一笑,加重力道,輕輕握緊長劍。

戰場之上,瞬間出現近百位劍修,將陳平安圍成一圈,依舊是持劍,沒有任何一把本命飛劍,以各種出劍姿勢,劍尖直刺陳平安。

不但如此,圓形劍陣之外的六處地方,皆有一位男子持劍,似乎在等待陳平安使用方寸符。

在這之外,在寧姚、範大澈,陳三秋與董畫符眼前,又出現一座人人持劍的巨大圓形劍陣。

一人劍挑陳平安、寧姚,陳三秋和董畫符這兩位在甲子帳冊子上的兩位年輕天才,再外加一位不在冊上的金丹劍修。

這個男人,真正出劍問劍的對象,既是陳平安,也是範大澈。

至於結果會如何,他反正已經把選擇權交給劍氣長城的所有同齡人劍修,他對於結果,其實不太在乎。

劍修出劍,自己最對就好。戰功大小,是其次。

每個持劍之人,是真又是假,會分攤戰力,所以需要他精準計算。

持劍男子似乎有些無奈,某處本就飄渺不定的身形,砰然散開。

其餘持劍之人,皆被少則兩三把、多則五六把飛劍一一針對。

而那個年輕隱官則巋然不動。

同樣遮覆麵皮、隱匿氣象的消散男子,他最後看了眼陳平安,會心一笑,以醇正的浩然天下大雅言撂下一句話:“同道中人。”

這位莫名其妙出現、神鬼出沒消逝的古怪劍修,不知去往了何方。

陳平安收起了全部飛劍,歸為一把“井底月”,這把飛劍的本命神通,便是那月照深井,隻要心湖起漣漪,每次出劍與收劍,便是一輪明月碎又圓的境地,一切隻在劍修一念間。

好不容易溫養出兩把本命飛劍,結果這把井底月不得不提前現身。

陳平安在心中罵了一句狗日的同道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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