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劍仙嶽青身穿一件衣坊製式法袍,腰間懸有一把佩劍“雄鎮五嶽”,隻是相較於這件輕易不出鞘的半仙兵,嶽青其實更喜歡劍坊鑄造的那把製式長劍,所以此刻雙手所拄之劍,正是劍坊煉製。劍氣長城這邊許多劍仙和地仙劍修,依舊喜歡使用身穿衣坊法袍、劍坊鑄劍的風氣,嶽青功莫大焉。
女子劍仙周澄,依舊在那蕩秋千,很久很以前,那個說要來看一眼故鄉的年輕人,最後為了她,死在了所謂的故鄉人的手上。周澄並無佩劍,四周那些師門代代傳承的金色絲線劍意,遊曳不定,便是她的一把把無鞘佩劍。
年輕且俊美容貌的玉璞境劍仙吳承霈,眼眶通紅,臉龐扭曲,好好好,今天的大妖格外多,熟麵孔多,生麵孔也多。
南婆娑洲劍仙元青蜀與本土劍仙高魁並肩而立,高魁神色凝重,以心聲為元青蜀講述一些傳說中大妖的根腳來曆,此次蠻荒天下東躲西藏無數年的大妖傾巢出動,齊聚南邊戰場,是萬年未有的情況,尤其是那南邊大地上,位於最前方的十四頭大妖,更是《白澤圖》《搜山圖》這些初版老黃曆上最前邊的存在,後來浩然天下流傳的眾多刊印版本,都不會記載它們了。便是高魁都坦誠自己從未親眼見識過活的,這一次倒好,蠻荒天下一次性湊齊,省事。
元青蜀摘下一枚養劍葫飲酒,高魁每說過一頭大妖的古老淵源,元青蜀便抿一口酒,以大妖名諱佐酒,滋味極佳。
太徽劍宗宗主韓槐子在閉目養神,手心抵住佩劍劍柄,時不時輕輕敲擊一次,身邊站著同樣來自北俱蘆洲的浮萍劍湖宗主酈采。
酈采兩眼放光,好家夥,個個瞧著都很能打啊。
有那兩位不似劍仙更像漁翁與樵夫的外鄉遊曆客,一對皚皚洲山上摯友,同道中人,劍仙張稍和李定,原本有些心情沉重,兩人對視一眼,會心一笑,皆有了死誌。
趙個簃坐在原地,回望一眼,北邊城頭上本該坐著那個程荃,隻是被大妖重創跌了境,成了元嬰走一走的可憐蟲,前邊由於不是上五境劍修,隻得罵罵咧咧走了,趙個簃收回視線,爽朗大笑,自己與那程荃,從小就一直爭這爭那,爭境界高、飛劍好壞、殺力大小,還要爭那心儀女子的喜歡,一直是那程荃贏得多,這會兒如何了?如今自己不但境界更高,隻說這爭先赴死,你程荃小小元嬰,連機會都沒有了,你程荃就乖乖在屁股後頭吃灰吧。
到了下邊,我先去見她,氣死你程荃。
納蘭夜行有些惱火,這幫蠻荒天下的畜生,就不能稍等片刻再來找死?等他重返仙人境,到時候畜生們死在他納蘭夜行的飛劍之下,不就能夠死得痛快些?
隻不過納蘭夜行也有些納悶,對方架勢瞧著有些古怪,以往天上浩浩蕩蕩如蝗群、地上密密麻麻如鼠蟻的大軍,竟然尚未齊聚,難不成蠻荒天下就要靠這些光杆子大妖,就想要攻上城頭?姑爺的酒水又沒賣到蠻荒天下去,怎的這些大妖的腦子就已經壞掉了。
韓槐子微微一笑,神色灑脫,意氣風發。
此戰過後,我太徽劍宗無愧矣。
隱官大人摩拳擦掌,時不時伸手擦了擦嘴角,喃喃道:“一看就是要捉對廝殺的架勢啊,這一場打過了,隻要不死,不光是可以喝酒,肯定還能喝個飽。”
有劍仙蹲在牆頭邊緣,伸手摩挲著棱角,神色漠然,有那涉及生生死死依舊淺淺淡淡的緬懷之意。
有劍仙打開一壺酒,心中念念有詞,緩緩倒完了酒水,便隨手將酒壺丟出城頭之外。
老聾兒麵無表情,隻是想著什麼時候可以走下城頭,回小窩兒待著去,城頭這邊的風實在是大了點。
米祜神情凝重,這一次,可以說是來者不善至極了。
仙人境李退密苦笑不已,得嘞,這一次,不再是那晏小胖子養肥了可以吃肉,看對方架勢,自己也是那盤中餐嘛。
隻見那城頭以南的廣袤大地上,一線依次排開,總計有十四個座位,隻是高低不同,座位大小更是懸殊,就像天下一座最古怪的祖師堂。
這與浩然天下的祖師堂座椅設置,不太一樣。
除了那十四頭顯得十分陌生的大妖,其餘所謂的大妖,近百年來的劍氣長城熟麵孔,當下也就顯得不那麼大妖了,原本每一次戰場上最矚目、吸引飛劍最多的這些顯赫存在,如今一個個乖乖站在了那條線之後。
這就是蠻荒天下的規矩,簡單,粗暴,直接,比劍氣長城這邊還要直截了當,至於那座最喜歡虛頭巴腦的浩然天下,更是沒法比。
陳清都雙手負後,輕聲笑道:“劍術夠高,再來看眼前這幅畫卷,便是美不勝收的壯闊意境,總覺得隨便出劍,都可以落在實處,左右,你覺得如何?”
左右伸手握住長劍,“我出劍從來不想這麼多。”
陳清都看了眼更遠處的南方,不愧是這座天下的主人,不主動現身,稍稍離得遠,還真發現不了。
陳清都便收回了視線,望向那些出場陣仗很咋咋呼呼的家夥們,其中有些是打過交道的,當然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比如運氣好,逃得快,皮糙肉厚什麼的,沒被自己砍死。不過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至於還有沒有“很久以後”的故事,不好說了。
曾經推演結果,是聚攏半座蠻荒天下的戰力,便吃得下一座劍氣長城,其實不是什麼嚇唬人的言語。
事實就是如此。
隻不過這幫大小老幼的畜生們,喜歡窩裡鬥,加上那個老不死的家夥一直死又不死,出現也不出現,沒了領頭的主心骨,尤其是沒有一個能夠真正牽製住他陳清都的,終究還是散沙了些,許多次勝券在握的攻城戰,不過是打得稍稍慘烈了,傷筋動骨了,就會有大妖擅自率軍撤退,領著部族妖物回去休養生息,或是被大劍仙們深入敵軍腹地,斬殺了某頭大妖,其餘大妖便開始忙著侵吞那頭斃命大妖的勢力,根本顧不得攻打得手之後也是雞肋的劍氣長城了。
故而曆史上隻有一次,也算是最為險峻的那一次,是那座蠻荒天下的英靈殿,陳清都所謂的那個老鼠窩,將近半數的王座之上,出現了各自的主人,各自立誓約定,劃分好利益,然後就有了那一場大戰,大概那一場,才算是真正的慘烈,如果陳清都沒記錯,當時整座城頭之上,就隻剩下他一人了,北邊城池那邊,也差點被攻破陣法,徹底斷了劍氣長城的未來。
那一次,死了很多的年輕劍修眼中的老人,也死了很多年輕劍仙眼中的孩子。
陳清都歎了口氣,緩緩說道:“對於三方,是該有個結果了。”
當了萬年的刑徒遺民,對自己也該有個交待。
南邊遠處。
有一座破碎倒懸、無數巨大碎石被鐵鏈穿透牽連的山嶽,如那倒懸山是差不多的光景,山尖朝地,山根朝天,那座倒懸山嶽的高台,平如鏡麵,日光照耀下,光彩奪目,就像一枚天底下最大的金精銅錢,有大妖身穿一襲金色長袍,看不清容貌。
大妖伸手一撈,抓取一大把虛實不定的金色銅錢,隻是很快銅錢便如人掬水,從指縫間流淌回地麵,終究是不夠真,需要浩然天下那麼多山水神祇來補全才行,到時候自己的這座金精王座,才算名副其實,按照約定,自己此次出山,浩然天下一洲之地的山水神祇金身碎片,就全是自己的了,可惜不夠,遠遠不夠,自己若想要成為天上大日一般的存在,大道無拘千萬年,真正成為不朽的存在,要吃下更多,最好是那幾尊傳說中的天庭神祇真身轉世,也一並吃下,才能真正飽腹!
有一大片高懸在天相互毗鄰的瓊樓玉宇,有一頭化作人形的大妖坐在欄杆上,好似獨自守著偌大一份家業的守財奴,笑眯眯眺望劍氣長城,聽說過了那座城頭,更北邊些,有一座由仙家碧玉打造而成的停雲館,還有那清風明月夜便有鬆濤陣陣的萬壑居,似乎都可以為自己的宅子增色幾分,隻不過這些都是打牙祭,將那南婆娑洲“天下牌坊集大成者”的醇儒陳氏所在,一並占據了,才算滿意,再將那小小寶瓶洲卻有大天地的某處古老飛升台,收入囊中,更是不錯。
一具飄浮在空中的巨大神靈屍骸,有大妖坐在屍骸頭顱之上,身邊有一根長槍貫穿整顆神靈頭顱,槍身隱匿,唯有槍尖與槍尾現世,槍尖處隱約有雷鳴聲,震得整副屍骸都在搖晃。大妖輕輕拍了拍劍尖,聽說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擅長那五雷正法,尤其是那個中土神洲的龍虎山天師府,可以會一會。
有一座累累白骨打造而成的枯骨王座,數十萬副屍骨,既有妖族,也有劍修,有一頭無血肉的白骨大妖,渾身瑩白如玉,腳下踩著一顆遠古大劍仙的頭顱,被手持酒杯豪飲的大妖以腳尖來回撚動,大妖不再自顧自喝酒,換了一個坐姿,傾斜手中酒杯,鮮紅酒釀傾瀉澆灌在那顆頭顱之上,片刻之後,頭顱緩緩升空,隨著酒水出杯越多,那顆頭顱一點一點生出血肉、筋骨,最終變成一位身高一丈的老者,容貌與人無異,白骨大妖抖了抖袖子,掠出一道虹光,被那動作略顯僵硬的老者伸手握住,眼神空洞的遲鈍老人,握住那抹虹光的刹那之間,便如劍仙持劍,氣勢巍峨。
有一根高達千丈的古老圓柱,篆刻著早已失傳的符文,有一條猩紅長蛇環旋盤踞,四周有一顆顆淡然無光的蛟龍驪珠,流轉不定。長蛇吐信,死死盯住那堵牆頭,打爛了這堵橫亙萬年的爛籬笆,再拍碎了那座倒懸山,它的目的隻有一個,正是那人間最後一條勉強可算真龍的小家夥,從此之後,補全大道,兩座天下的行雲布雨,水法天道,就都得是它說了算。
一件破敗不堪的長袍,緩緩浮現,長袍內空無一物,它隨風飄蕩,獵獵作響。
當這一襲莫名其妙的無主長袍出現後,劍氣長城附近的天地間,有遠古劍意如遇到故友而雀躍,也有更多劍意如在嗚咽,亦有無數劍意氣勢洶洶,愈發暴躁,如在怒斥那一襲灰色長袍。
一位頭戴帝王冠冕、墨色龍袍的絕美女子,人首蛟身,高坐於山峰大小的龍椅之上,極長的蛟龍身軀拖曳在地,每一次尾尖輕輕拍打大地,便是一陣方圓百裡的劇烈震顫,塵土飛揚。相較於體型龐大的她,身邊有那成百上千渺小如塵埃的婀娜女子,好似壁畫上的飛天,彩帶飄飄,懷抱琵琶。
有一位禦劍懸停的矮小老者,雙臂長如猿猴,肩扛一根長棍,雙手隨意搭在棍上,他眉發皆白,卻身穿黑衣,長劍緩緩打轉,偶爾一吸氣,就將鄰居那邊的一兩位琵琶女子吸入嘴中,細細嚼咽。老者其中一隻手上,帶了一串念珠,隻是念珠卻頗為粗糙,隻是大大小小、棱角分明的石子。
老者附近那位坐龍椅、戴冠冕的女子也不以為意,還揮了揮袖中,主動將十數位“婢女”拍向老者,任其吞食果腹。
一位身穿雪白道袍道人,懸空而坐,麵容模糊,身高三百丈,卻不是法相,便是真身。道人背後懸停有一輪皎潔彎月,好似從天上摘取到了人間。
有那三頭六臂的巨人,坐在一張由一部部金色書籍鋪放而成的巨大蒲團上,哪怕是這般席地而坐,依舊要比那“鄰居”道人更高,胸膛上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劍痕,深如溝壑,巨人並未刻意遮掩,這等奇恥大辱,何時找回場子,何時隨手抹平。
極高處,有一位衣衫整潔的大髯漢子,腰間佩刀,背後負劍。身邊站著一個背負劍架的年輕人,衣衫襤褸,劍架插劍極多,被瘦弱年輕人背在身後,如孔雀開屏。
上一次群雄齊聚的英靈殿秘密議事,他明明得了詔令,依舊並未到場,露個麵都不樂意,但是當時也無人膽敢多說什麼。
更高處,是一位正襟危坐的儒衫男子,麵帶笑意,雙手疊放在腹部,掌心托有一團拳頭大小的亮光,倏忽雪白,驟然漆黑,驀然五彩煥然。
一位極其俊美的年輕人,位置不高也不低,不但幻化人形,身材也隻與常人等高,隻是細看之下,他那張臉皮,竟是拚湊而成,腰間係掛著一隻歲月悠久的養劍葫,裡邊裝著的,都是劍仙殘餘魂魄,與眾多意氣磨損的本命飛劍,他與身邊這些座位高高低低的大妖差不多,已經不現世太久太久,養劍葫內的玩意兒,都是一代一代的徒子徒孫們供奉而來。
一個身披金甲的魁梧壯漢,雙腳站在大地之上,雙拳緊握,不斷有濃稠如油水的金光,從甲胄縫隙當中流淌而出。這副仙兵品秩卻趨於支離破碎的金甲,可不是什麼主動披掛在身的寶物,而是一座宛如小天地的牢籠。
萬年之前,人族登頂,妖族被驅逐到疆域廣袤但是物產與靈氣皆貧瘠的蠻夷之地,然後劍修被流徙到如今的劍氣長城一帶,開始築城據守,這就是如今所謂的蠻荒天下,昔年人間一分為四後的其中之一。蠻荒天下剛剛正式成為“一座天下”之初,天地初成,好似新生兒,大道尚是雛形,並未穩固。劍氣長城這邊有三位刑徒劍修,以陳清都為首,問劍於托月山,在那之後,妖祖便消失無蹤,群龍無首,這才形成了蠻荒天下與劍氣長城的對峙格局,而那口被稱為英靈殿的古井,既是後來大妖的議事之地,也曆來是拘押之所,其實托月山才是最早類似世俗王朝的皇城宮殿,隻是托月山一戰過後,陳清都獨自一人返回劍氣長城,托月山當時破碎不堪,隻好再造一座“陪都”英靈殿用來議事。隻是萬年曆史上,十四個王座,從未聚齊過,至多六七位,已經算是蠻荒天下少有的大事需要商量,少則兩三頭大妖便也能在那邊決斷立誓。
在經過那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一番驚天動地的廝殺過後,山澤大野龍蛇,崛起無數,蜂擁而起,各自割據一方,這位金甲漢子,更是其中最拔尖的佼佼者,蠻荒大地,在那場大戰後,失去了唯一一位能夠服眾者的蹤跡,他便要爭那天下共主的身份,隻是按照規矩,登頂托月山落敗,受了責罰,被負責看守托月山的幾頭大妖,合力將他拘押在英靈殿的那口古井底部。
不曾想他機關算計,勾連外界,好不容易得以掙脫束縛,剛好有一位騎牛小道士遊曆蠻荒天下,到了古井這邊,站在井口上,伸出一根手指,將這頭好不容易掙脫束縛爬出井底的大妖,給輕輕按回了井底。一根手指,不但將他重新按下井底牢獄,更有金光瀉下,牢牢困住了這頭輩分極高的大妖,虧得大妖性命自古悠久,遠遠不是那些遠古神靈飼養的人族可以媲美,一旦選擇蟄伏長眠,光陰長河的流逝,更是對它們影響極小,這才終於熬到了那位老者的重新出現,準許他以戴罪之身將功補過。
南邊那條靜止不動的橫線上。
倒懸的山嶽,金袍的大妖。
瓊樓玉宇中獨坐欄杆的大妖,好似浩然天下書上記載的遠古仙人。
神靈屍骸頭顱上的男人,身邊那根貫穿屍骸頭顱的長槍,蘊藉著蠻荒天下最為精純的雷法神意。
枯骨王座之上,它將一位遠古大劍仙打造成了重返巔峰境界的傀儡。
圍繞圓柱的那條猩紅長蛇,就像是蠻荒天下統率所有水神的主人。
雪白道袍的道士,將那蠻荒天下三輪月之一的半數精魄,煉化成了本命物。
三頭六臂的巨人,曾經率先登上劍氣長城,挨了陳清都一劍未死。此去浩然天下,有那祖師堂的地盤,無論大小,皆碎之。
帝王冠冕的龍袍女子,誌在成為浩然天下九大洲的山下共主,人間香火的有序流轉,神靈的再次重生,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作為代價交換,她將自己擁有的那條曳落河贈予了另外一頭同輩分的大妖,從此不再做那一座天下之內的同道之爭,在這之前,雙方誰都不相信誰,並且誰都想要吃掉對方,如今大不相同,變成了各有更大的所求。
那一襲破碎長袍的主人,曾是跟隨陳清都一同離開劍氣長城,問劍托月山的同輩劍修之一,曾是那位老大劍仙的至交好友。
身邊站著唯一弟子的大髯漢子,曾經與阿良打過架,也曾一起喝過酒,也曾閒來無事,便幫著那個老瞎子搬動大山。
那儒衫男子,要去往浩然天下,人間徹底破碎之後,重整山河,再以他一人學問,教化蒼生,有教無類。
被金甲拘束無數年的大妖,不但要去浩然天下,還要率軍去往青冥天下,去那白玉京。
禦劍老者要將浩然天下的所有五嶽名山,煉化成自家物,他還要親手打爛那九座雄鎮樓,然後親口問一問那白澤到底是怎麼想的。
腰係養劍葫的俊美男子,覺得自己的野心已經算是最小了,不過是要收攏浩然天下所有的美人麵皮,山上的修道女子,哪怕沒了麵皮,又不是不能活,丟了麵皮就不願活的,無需他出手,自有萬千種死法在等著她們。
這十四頭大妖,就是如今蠻荒天下的最巔峰。
大部分是從無儘長眠當中被喚醒過來。
一部分是哪怕始終清醒,在漫長的曆史上,卻始終待在老巢當中,選擇袖手旁觀劍氣長城那邊的戰事,從不插手那邊差不多剛好是百年一次的攻城。
英靈殿的座位並不是一成不變,數量也不是什麼定數,有些隕落了,王座便自行破碎,摔入井底,有些晚輩崛起了,便能夠在英靈殿占據一席之地,不存在什麼資曆分高下,戰力高者,王座就高,弱者就該仰視他人。蠻荒天下的曆史,就是一部強者踩踏在螻蟻屍骨上、漸次登高而行成就不朽功業的曆史,也有那不輸浩然天下的一座座世俗王朝,在大地上矗立而起,有了大大小小的規矩禮儀,隻是最終下場都不好,根本留不住,經不起一些從中立轉為敵對立場的大妖踐踏,在光陰長河當中,永遠曇花一現。
個體的無比強橫,永遠是蠻荒天下強者們的最終追求。
除此之外,皆是虛妄。
所有的內耗,萬千妖族的覆滅,無數螻蟻的消逝,都是單個強者登頂的一步步堅實台階。
然後這一小撮存在,相互製衡,以免一同走向毀滅,便是這座天下的唯一規矩,英靈殿的存在,古井當中每一個新老王座的增減,都是規矩使然。
十四頭大妖突然皆落地。
從那居中地帶,緩緩走出一位灰衣老者,手裡牽著一位稚童。
稚童則手中拽著一顆頭顱的發髻,男子死不瞑目,臨終之際猶在瞪眼,全然無畏意,隻是似有大恨未平。
灰衣老者和稚童身後,跟隨一位低頭彎腰的飛升境大妖,正是負責住持上一場攻城大戰的大妖,也是被城頭新劍仙左右追殺的那位,大妖自己取名為重光,在蠻荒天下也是地位尊崇的古老存在。
大妖重光自然不敢現出真身,大搖大擺走在灰衣老者之後。
灰衣老者停下腳步後,重光按照前者的授意,大步向前,獨自臨近劍氣長城,朗聲道:“下一場大戰,不全力出劍的劍仙,劍氣長城被攻破之日,可不死!此後是去蠻荒天下遊曆,還是去浩然天下看風景,皆來去自由。其餘身在城頭的下五境劍修,不願出劍者,離開城頭者,皆是我蠻荒天下的頭等貴客,座上賓!”
城頭之上,靜寂無聲。
董三更冷笑道:“南邊的上五境畜生,先登城頭者先死。”
重光轉過頭,畢竟就算要放狠話,也輪不到他。
灰衣老者拍了拍那個孩子的腦袋,“去,你們曾是故人,如今便以托月山嫡傳弟子的身份,與陳清都問個禮。”
那孩子一手拽著那顆鮮血乾涸的瞪眼頭顱,緩緩走出,越走越快,聲勢如雷,最後一個站定,重重扔出頭顱,滾落在地。
那顆腦袋的主人,便是劍氣長城一位隱匿在蠻荒天下六百年之久的大劍仙,不但劍術高,更精通縱橫捭闔術,許多大妖之間的相互攻伐,皆由此人謀劃而起。
孩子有些委屈,轉頭說道:“師父,我如今境界太低,城頭那邊劍氣又有些多,丟不到城頭上去啊。”
灰衣老者笑道:“心意到了就行,何況那些劍仙們的眼神,都很好的。”
那個孩子咧嘴一笑,視線偏移,望向那個大髯漢子身邊的年輕人,有些挑釁。
年輕人一言不發,隻是身後劍架眾劍,齊齊出鞘寸餘。
灰衣老者仰頭望向城頭,眼中唯有那位老大劍仙,陳清都。
陳清都雙手負後,俯瞰大地,與之對視,然後一伸手,隨隨便便從城頭以北的牢獄當中,硬生生將一頭飛升境大妖的頭顱拔離身軀,然後被陳清都瞬間握在手中,微笑道:“這顆頭顱,專門為你留了這麼多年,同樣是托月山嫡傳。”
灰衣老者笑道:“陳清都,萬年不見,已經這樣厲害了嗎?”
停頓片刻之後,老者最後問道:“那就讓你再死一次?”
城頭上許多外鄉劍仙皆是一頭霧水。
陳清都說道:“不愧是在地底下憋了萬年的怨氣,難怪一開口,就口氣這麼大。”
灰衣老者搖搖頭,“聽說新劍名為長氣,不太行,不對,是太不行了。”
陳清都始終雙手負後,微笑道:“你要是個娘們,才有本事知道我到底行不行。”
城頭上口哨聲四起。
看來不僅是城池裡邊的劍修喜歡如此。
其實劍仙也差不多。
那個孩子回到了灰衣老者身邊,搖了搖師父的袖子,“這話說得讓人服氣。”
灰衣老者半點不惱,低頭望去那個費心尋覓、依舊魂魄不全的閉關弟子,反而笑道:“這些人啊,不管是活的死的,是不是劍修,也就嘴皮子功夫最厲害了。以後你要是想學這種最不入流的本事,在浩然天下那邊,隨便學。”
那位坐在仙家府邸欄杆上的大妖,出聲笑道:“你陳清都,真是可敬可恨可憐都有,不過可憐最多。關押這些大妖而不殺,作為劍仙的磨劍石,以及那座丹坊的出產,應該沒少被浩然天下的讀書人罵吧?拉著整座劍氣長城在這邊等死,也沒少被自己人恨?你說你可憐不可憐?都死了一次,還要被人在背後戳脊梁骨,陳清都啊陳清都,換成我是你,還是死了省心。”
陳清都根本沒去看這頭巔峰大妖。
左右望向那些仙氣縹緲的瓊樓玉宇,問道:“你也配跟老大劍仙說話?”
那頭大妖笑道:“與陳清都說話,興許是要差了些資格,可是與你說話,應該很夠了。”
那個孩子再次獨自走出,最後走到了那顆頭顱旁邊,一腳踩在大劍仙的頭顱之上,抬頭笑道:“我如今十二歲,你們劍氣長城不是天才多嗎?來個與我差不多歲數的,與我打過一場!我也不欺負你們,三十歲之下的劍修,都可以,記得多帶幾件半仙兵法寶啥的,不然不夠看!”
老劍仙齊廷濟皺眉道:“這個小崽子,是希望寧姚現身,以命換命之後,想要讓你離開城頭,那個老東西好占據天時地利。”
陳清都點頭笑道:“是這麼個想法。但是無所謂,這點挑釁都接不住,還守什麼劍氣長城。”
陳清都一招手。
身後出現了一撥年輕人,十餘人,龐元濟,陳三秋,董畫符,都在其中。
當然也有已經出關的寧姚,以及原本站在斬龍崖涼亭內的陳平安。
陳清都伸出手臂,提了提那顆頭顱,轉頭笑道:“誰去替我還禮。”
寧姚向前一步,卻被一隻手按住肩膀。
陳平安說道:“我去。”
陳清都笑眯眯道:“不怕唯一一次機會,就這麼用掉了?那麼下一場大戰還怎麼辦?”
陳平安笑道:“那就到時候再說。”
陳清都隨手拋出那顆飛升境大妖的頭顱,“放開手腳,好好打一場。”
一襲青衫躍上城頭,然後一腳踏空,沿著牆壁向下奔走而去,然後驟然站定,如同雙腳紮根,雙膝微蹲,砰然一聲,如箭矢激射向南方大地,剛好接住那顆墜落頭顱,一手拎起,一手負後,最終飄落在地。
大地之上,那個孩子腳尖一挑,將那沾染塵土的劍仙頭顱拽在手中,緩緩前行。
雙方相距百餘步。
陳清都嗤笑道:“場下勝負,決定你我之間,誰上前挨一劍,如何?”
灰衣老者點頭道:“有何不可?”
場上,對峙雙方,那孩子笑嘻嘻伸出手。
陳平安直接丟出那顆大妖頭顱,孩子也同時抬起手臂,有意無意地高高丟擲出那顆劍仙頭顱。
孩子沒有伸手去接托月山同門大妖的腦袋,一腳將其踩踏在地,拍了拍身上的血跡,身體前傾,然後雙臂環胸,“你這家夥,看上去輕飄飄的,不夠打啊。”
那位身穿青衫的年輕人卻接過了頭顱,捧在身前,一手輕輕抹過那位不知名大劍仙的臉龐,讓其合眼。
但就是這個動作,就是天大的破綻。
那孩子一拳過後,一襲青衫倒退出去數十丈,地上劃出一條不算太深的溝壑,隻是始終屹立不倒。
孩子站在原先那個年輕人站立的位置上,點點頭,興高采烈道:“還算湊合,可以陪我多玩一會兒。”
陳平安轉頭望去,手中劍仙頭顱憑空消失,大劍仙嶽青將頭顱夾在腋下,朝那年輕人雙手抱拳。
孩子笑道:“換你出拳,一次機會,在那之後,我可就要傾力出手了,你會死得很快很快。比那我原先對手的寧姚,她的那對廢物爹娘,一定死得快多了。”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個孩子,然後低下頭,卷起袖管,嘴角翹起,最後臉上笑容越來越多,眼神越來越沉寂,心中苦苦壓抑之物,隻管出井龍抬頭。
所以最後當他抬起頭。
那是一張笑容猙獰的年輕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