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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七章 大師伯出劍,小師兄下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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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兩旬光陰,裴錢不太開心,因為崔東山強拉著她離開寧府四處亂逛,而且身邊還跟著個曹木頭。

三人一起逛過了城池大街小巷,去遠遠看了眼海市蜃樓,然後就一路南下,大白鵝還喜歡繞遠路,經過一棟棟劍仙住過的宅子,這才去了城頭,還是徒步而走,若是師父在,莫說是走,爬都行啊,可既然師父不在,裴錢就幾次暗示他祭出符舟渡船,在天上看地下,看得更真切些。但是崔東山沒答應,而一旁的曹晴朗也沒意思,隻是當啞巴,這讓裴錢覺得有些勢單力薄。

曹晴朗原本是打算在寧府那邊安心修行,就像種先生如今每天都在演武場那邊緩緩而行,一走就能走好幾個時辰。

隻是崔東山當時敲門喊他出門,曹晴朗就想拒絕,畢竟先生專門為自己挑選此處作為修行之地,不可辜負先生的用心。

但是崔東山搖搖頭,意思很明顯。曹晴朗略作思量,便答應下來。崔東山讓他記得帶上先生贈送給他的行山杖,曹晴朗便帶上了這根陪著先生走過千山萬水、走過足足半座北俱蘆洲的行山杖,崔東山自己也有,隻是尋常綠竹,卻又不尋常。裴錢那根行山杖,相對材質最佳最值錢,大白鵝道破玄機後,才讓裴錢放棄了背上小竹箱出門的打算。

在城頭上,裴錢走在靠近南邊的城頭上,一路上見過了許多有意思的劍仙,有彩衣劍仙在散步,有劍卻不佩劍在腰,劍無鞘,劍穗極長,劍穗一端係在腰間,長劍拖曳在地,劍尖與鋒刃與城頭地麵摩擦,劍氣流轉,清晰可見,看得裴錢想要多看,又不敢多看。

他們一行三人走在更高處的曹晴朗望向崔東山,崔東山笑言:“在這劍氣長城,高不高,隻看劍。”

曹晴朗這才放棄了跳下城頭落在走馬道的念頭。

崔東山與裴錢笑言多看看無妨,劍仙風采,浩然天下是多難見到的風光,劍仙大人不會怪罪你的。

裴錢這才敢多看幾眼。

那位彩衣劍仙隻是低頭沉思,果然不計較一個小姑娘的打量,更不計較三人走在高處。

崔東山自然知曉此人根腳,玉璞境瓶頸劍修吳承霈,本命飛劍名為“甘露”,劍術最適宜收官戰,理由很簡單,大地之上鮮血多。

吳承霈性情孤僻,相貌看似年輕,實則年歲極大,道侶曾被大妖以手捏碎頭顱,大嘴一張,生吞了女子魂魄。

那頭大妖後來在戰場上身負重傷,便躲在蠻荒天下的腹地洞窟休養生息,隱匿不出,再不願出現在戰場上,吳承霈曾在要不要終其一生都會一人苟活、還是死得毫無意義之間天人交戰,後來那頭大妖被人斬殺,被人手拎頭顱,丟在吳承霈腳邊,隻與吳承霈笑言一句,順路而為,請我喝酒。

三人還遇到了一位好似正在出劍與人對峙廝殺的劍仙,盤腿而坐,正在飲酒,一手掐劍訣,老人背朝南方,麵朝北邊,在南北城頭之間,橫亙有一道不知道該說是雷電還是劍光的玩意兒,粗如龍泉郡的鐵鎖井水井口子。劍光絢爛,星火四濺,不斷有閃電砸在城頭走馬道上,如千百條靈蛇遊走、最終沒入草叢消逝不見。

裴錢畏懼不敢前行,老人笑道:“曉不曉得這兒的規矩,有酒就能過路,不然就靠劍術勝我,或是禦劍出城頭,乖乖繞道而行。”

崔東山微笑道:“我家先生,是那二掌櫃。”

“上梁如此不正,下梁竟然也不算歪,奇怪奇怪。”

老人隨即怒道:“那就得兩壺酒了!”

崔東山笑著向那位劍仙老者拋出兩壺酒。

老人名為趙個簃,坐在北邊城頭上與趙個簃對峙之人,卻是位從玉璞境跌了境界的元嬰劍修程荃,雙方是死對頭,

除了像今天這樣,趙個簃壓境,與程荃雙方各自以劍氣對撞之外,兩位出生在同一條陋巷的老人,還會隔著一條走馬道隔空對罵,聽說私底下各自喝了酒,相互吐口水都是有的。

拿了酒,劍仙趙個簃劍訣之手微微上抬,如仙人手提長河,將那條攔路劍氣往上抬升,趙個簃沒好氣道:“看在酒水的份上,”

崔東山三人跳下城頭,緩緩前行,曹晴朗仰起頭,看著那條劍氣濃鬱如水的頭頂河流,少年臉龐被光芒映照得熠熠生輝。

裴錢躲在崔東山身邊,扯了扯大白鵝的袖子,“快些走啊。”

崔東山笑道:“大師姐,彆給你師父丟臉嘛。”

裴錢攥緊手中行山杖,戰戰兢兢,擺出那走路囂張妖魔慌張的架勢,隻是手腳動作都略顯僵硬。

過了那條頭頂溪流,走遠了,被嚇了個半死的裴錢一腳踹在大白鵝小腿上。

明明力道不大,大白鵝卻被一腳踹得整個人騰空,摔在地上,身體蜷縮,抱腿打滾。

裴錢與大白鵝是老交情了,根本不擔心這個,所以裴錢幾乎一個瞬間,就是轉頭望向曹晴朗。

曹晴朗目視前方,“什麼都沒看見。”

裴錢鬆了口氣,然後笑嘻嘻問道:“那你看見方才那條小溪裡邊的魚兒麼?不大哦,一條金色的,一絲青色的?”

曹晴朗搖搖頭。

裴錢扯了扯嘴,“嗬嗬,還是修道之人哩。”

曹晴朗不以為意。

關於自己的資質如何,曹晴朗心裡有數。當年魔頭丁嬰為何會住在狀元巷附近的那棟宅子,又為何最終會選擇在他曹晴朗家裡落座,種先生早就與他原原本本說過詳細緣由,丁嬰最早猜測南苑國京城幾個“修道種子”,是那位鏡心齋女子大宗師的藏身之地,他曹晴朗便是其中之一。

那會兒家鄉的那座天下,靈氣稀薄,當時能夠稱得上是真正修道成仙的人,唯有丁嬰之下第一人,返老歸童的禦劍仙人俞真意。但是既然自己能夠被視為修道種子,曹晴朗就不會妄自菲薄,當然更不會妄自尊大。事實上,後來藕花福地一分為四,天降甘露,靈氣如雨紛紛落在人間,許多原本在光陰長河當中漂浮不定的修道種子,就開始在適宜修行的土壤裡邊,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但是就像後來偷偷傳授他仙家術法的陸先生親口所說,有那天恩地造爹娘生養的根骨天資,隻是是第一步,得了機緣站在山腳,才是第二步,此後還有千萬步的登山之路要走。你隻要走得足夠穩當,就有希望去找陳平安,才有機會去與他道一聲謝,詢問他此後百年千年,曹晴朗能否大道同行。

崔東山看了眼裴錢,這位名義上的大師姐。

裴錢能靠天賦觀他人人心,他崔東山猶然不止這些,他不但會看人心,且知曉人心深處他人自己不知處。

裴錢的記性,習武,劍氣十八停,到後來的抄書見大義而渾然不覺,再到跨洲渡船上的與他學下棋。

事實證明,隻要裴錢願意做的事情,她就可以做得比誰都好。隻要是她想要學的,真正想要去一探究竟的,就會極快。

但這都不算是裴錢最大的能耐。

裴錢最厲害的地方,在於切斷念頭,並且自行設置心路上的關隘,不去多想,“我不願多想,念頭便不來”,最直觀的的體現,就是裴錢當年與先生認了師父弟子之後,尤其是到了落魄山,裴錢就開始停滯生長,無論是身高,還是心性,好像就“定”在那裡。

個兒總是不高,總是小黑炭一個。

那麼裴錢的無憂無慮,就是真的無憂無慮。

但隻要是無關隘處的道路,裴錢的心神念頭,往往就像是天地無拘的驚人境界,轉瞬之間一去千萬裡。

心猿意馬不可拘押、無法束縛?修道之人,戰戰兢兢,如是文弱書生,蹣跚而行,大道多險阻,多有匪寇隱匿在旁,可對於裴錢而言,根本無此顧慮。

直到練拳之後,便立即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開始躥個兒,開始長大,一往無前。

這顯然就又是一個極端。

這很好,卻又藏著不小的麻煩和隱患。因為裴錢心目中的“大人裴錢”,隻是她心中自己師父心目中的“弟子裴錢”。

故而某種程度上來說,裴錢此定非真定,裴錢此心非真心。

她這一路,走得太快了,騰雲駕霧一般,她的心湖之上,隻有一座尚未接地的空中閣樓。

如果不是她的師父,有意無意,一直帶著她徒步,跋山涉水,各自手持行山杖背竹箱,小心翼翼,以一兩個最簡單的道理、最樸素的規矩放在她的“心頭小書箱”裡邊,裴錢就會像是一個隨時會炸開的爆竹,那麼未來學拳越多,武道境界走得越遠,爆竹威力越大,裴錢有一天,有著極大可能,會捅出一個天大的馬蜂窩,害人害己。

如今裴錢改變頗多,所以先生甚至已經不是怕裴錢主動犯錯,哪怕她獨自走江湖,先生其實都不太擔心她會主動傷人,而是怕那有他人犯錯,而且錯得確實明顯,然後裴錢隻是一個沒忍住,便以我之大錯碾壓他人小錯,這才是最揪心的結果。

先生傳道弟子,真是什麼簡單事?

浩然天下,何其複雜,生生死死何其多,不是那雞鳴犬吠的市井鄉野,有那天崩地裂,有那翻江倒海,種種連他陳平安都很難定善惡的意外,裴錢一旦遇上了,陳平安如何敢真正放心。

先生為了這位開山大弟子,可謂修心多矣。

他們很快經過了一撥坐在地上練個錘兒劍的劍修,然後裴錢眼尖,看到了那個名叫鬱狷夫的中土神洲豪閥女子,坐在城頭前邊道路上,鬱狷夫沒練劍,隻是坐在那邊嚼著烙餅。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挺起胸膛,目中無人唯有天的走路姿勢,半點不比大師姐的金字招牌姿勢差了。

裴錢並不知道大白鵝在想些什麼,應該是一口氣遇到了這麼多劍修,心肝兒顫偏要假裝不害怕吧。

裴錢對她的印象其實不壞,這個鬱狷夫挺大氣的。

原因很簡單,當初鬱狷夫問拳落敗,給師父按得腦袋撞牆,她也沒生氣啊。

要是岑鴛機和白首都有這樣的心胸就好了。

城頭足夠寬闊,鬱狷夫頭也沒抬,隻是眺望南方的廣袤天地。

裴錢他們一行人各自手持行山杖,依次走過。

距離鬱狷夫不遠處,還有一個看書的少年。

裴錢皺了皺眉頭。

坐在蒲團上正在聽苦夏劍仙傳授劍術的龍門境劍修嚴律,看了城頭三人一眼,便不再多看。

據說是那個陳平安的一路人,看樣子確實就像。

崔東山瞥了眼那少年的手中書,微笑點頭,很好,也算自己的半個徒子徒孫了。

有點小搞頭。

林君璧合上書籍,抬頭向三人微微一笑。

崔東山還以微笑,裴錢是假裝沒看見,曹晴朗點頭還禮。

曹晴朗自然已經辨認出此人身份,先生在宅子那邊刻字題款,輕描淡寫講過兩場守關戰,不談善惡好壞,隻為三位學生弟子闡述攻守雙方的對戰心思、出手快慢。

三人遠去。

林君璧繼續翻看那部《彩雲譜》。

在劍氣長城上,他雖然不願一鼓作氣接連破境,所以如今境界不高,可依舊是在劍仙苦夏的授意下,為同伴擔任半個傳道之人,而且他在此練劍,是唯一一個抓住了一縷精粹遠古劍意、並且能夠留在關鍵氣府當中的劍修,嚴律蔣觀澄朱枚在內半數的先天劍胚,都曾抓住過稍縱即逝的劍意,嚴律甚至不止一次將其捕獲,但是可惜都未能留下。林君璧不曾泄露天機,劍仙苦夏清楚,但也沒有道破。

林君璧打算等到自己收集到了三縷遠古劍仙的遺留劍意,若是依舊無一人成功,才說自己得了一份饋贈,算是為他們打氣,免得墜了練劍的心氣。

每當三人走到無人處,崔東山就會加快步子,裴錢跟得上,呼吸順暢,無比輕鬆。

曹晴朗卻是一直在吃苦。

走在劍氣長城之上,還要跟著崔東山和裴錢一起行走如“飛掠”,自然比那寧府宅子緩緩吐納,更煎熬。

崔東山偶爾會停步,讓曹晴朗坐下靜坐個把時辰。

裴錢百無聊賴,就趴在城頭上,托著腮幫望向南邊,希望能夠看到一兩頭所謂的大妖,當然她看到一兩眼就行,雙方就彆打招呼了,無親無故無仇無怨的,等她回了浩然天下,再回到家鄉落魄山,就好跟暖樹和米粒兒好好說道說道。與她們說那些大妖,好家夥,就站在那堵城頭外邊,與她近在咫尺,大眼瞪小眼來著,她半點不怕,還要伸長脖子才能看到大妖的頭顱,最後更是手持行山杖,耍一套瘋魔劍法,凶它一凶。

可惜這一路上走了幾天,她都沒能瞧見蠻荒天下的大妖。

裴錢趴在城頭上,便問崔東山為什麼大妖的膽子那麼小。

崔東山笑道:“不是沒有大妖,是有些老劍仙大劍仙的飛劍可及處,比你眼睛看到的地方,還要更遠。”

裴錢轉頭問道:“大師伯肯定算其中之一吧?”

崔東山翻白眼做鬼臉,盤腿而坐,身體打擺子。

裴錢輕聲說道:“大師伯真打你了啊?回頭我說一說大師伯啊,你彆記仇,能進一家門,能成一家人,咱們不燒高香就很不對了。”

因為崔東山不喜歡拜菩薩,哪怕會陪著她去大小寺廟,崔東山也從來不雙手合十禮敬菩薩,更不會跪地磕頭了。

裴錢便算是偷偷幫著他一起拜了拜,悄悄與菩薩說了說莫怪罪。

其實城頭便已是天上了。

天上大風,吹拂得崔東山白衣飄蕩,雙鬢發絲飄拂。

不知不覺,突然有些懷念當年的那場遊學。

人更多些,還是人人竹箱來著。

記得當時崔東山故意說與小寶瓶他們聽,說那書上一位位隱士名垂青史不隱士的故事。

當時李槐是根本沒聽懂,隻是記住了。這就是孩子。最多就是會覺得世道原來如此啊。

謝謝卻滿臉譏諷。這就是少年少女歲數的尋常心思。覺得世道便是如此。事實上,世人歲數一大把了,依舊如此。

但是林守一卻說那些真正的隱士,自然不被世人知道,更不會在書上出現了,為何因此而貶低所有的“隱士”?

至於那個紅棉襖小姑娘,是想得更遠的一個,說得看書上隱士與不知名隱士的各自人數,才能夠有準確的定論。

然後當時還不算自己先生的草鞋少年,隻是坐在篝火旁,沉默聽著,然後便悄悄記住了所有人的所有看法,偶爾加一根枯枝柴火。

崔東山雙手按住行山杖,笑道:“大師姐,我先生送你的那顆小木珠子,可要收好了。”

裴錢白眼道:“廢話少說,煩死個人。”

然後裴錢驀然而笑,轉過身,背對南方,小心翼翼掏出錢袋子,從裡邊摸出一顆並不算渾圓的小木珠子。

是那天自己立了大功,幫著師父想出了掙錢新門路,師父獎勵自己的,說是要她小心收好,師父珍藏很多年了,若是丟了,板栗吃飽。

師父的諄諄教誨,要豎起耳朵用心聽啊。

崔東山問道:“知道這粒珠子的由來嗎?”

裴錢搖搖頭,攤開手心,托起那粒雕刻略顯粗糙的木珠子,還有許多歪斜刻痕,好像打造珠子的人,刀法不太好,眼神也不太好使喚。

隻是師父贈送,萬金難買,萬萬金不賣。

唉,若非刻工稍差了些,不然在她心目中,在她的那座小祖師堂裡邊,這顆珠子,就得是行山杖外加小竹箱的崇高地位了。

崔東山輕聲道:“這個小玩意兒,可比曹晴朗拿到手的那把刻刀,被你家先生珍藏更久更久了。”

裴錢好奇道:“小珠子有大故事?”

崔東山搖頭道:“沒什麼大故事,小珠子小故事。”

裴錢說道:“話說一半不豪傑啊,快快說完!”

崔東山輕輕抹過膝上綠竹行山杖,說道:“是你師父小時候采藥間隙,劈砍了一根木頭,背著籮筐,扛著下山的,到了家裡,親手為菩薩做的一串念珠,然後最後一次去神仙墳那邊拜菩薩,掛在了菩薩神像的手上。後來很久沒去了,再去的時候,風吹日曬雨打雪壓的,菩薩手上便沒了那串念珠,你師父隻在地上撿回了這麼一顆,所以這麼多年下來,師父身邊,就隻剩下這麼一顆了。一直藏在某個小陶罐裡邊,每次出門,都不舍得帶在身邊,怕又丟了。所以師父要你小心收好,你要真的小心收好。”

裴錢攥緊手心,低下頭。

那一幅光陰長河走馬圖,這一段小故事小畫卷,是崔東山當年故意截取藏好了,有心不給她看的。

崔東山繼續道:“先生小時候,求菩薩顯沒顯靈?好像應該算是沒有吧,先生當時才那麼大,讀過書?識過字?但是先生此生,可曾因為自己之得失苦難,而去怨天尤人?先生遠遊千萬裡,可曾有一絲一毫的害人之心?我不是要你非要學先生為人處世,沒必要,先生就是先生,裴錢就是裴錢,我隻是要你知道,天底下,到底還是有那些不為人知的美好,是我們再瞪大眼睛,可能一輩子都無法看到、不曾知道的。所以我們不能就隻看到那些不美好。”

崔東山笑道:“凡夫俗子拜菩薩求菩薩,我問你,那麼菩薩持念珠,又是在與誰求?”

崔東山自問自答道:“自求而已。”

曹晴朗突然開口說道:“先生家鄉小鎮的那座大學士坊,便有‘莫向外求’四字匾額。”

崔東山點頭道:“諸多道理,根本相通。我們儒家學問,其實也有一個自我內求、往深處求的過程,問題也有,那就是以前讀書看書是有大門檻的,可以讀上書做學問的,往往家境不錯,不太需要與雞毛蒜皮和柴米油鹽打交道,也不需要與太過底層的利益得失較勁,隻是隨著時間推移,以往學問,讀書人越多,便不夠用了,因為聖賢道理,隻教你往高處去,不會教你如何去掙錢養家糊口啊,不會教你如何與壞人好似打架一般的鬥心啊,一句‘親君子遠小人’,就六個字,我們後人夠用嗎?我看道理是真的好,卻不太管用啊。”

“幾乎每一代的讀書人,總覺得自己所處的當下世道太不好,罵天罵地,怨人怨己,是不是因為自己讀書多了,歲數一大,人生路長了,見過了更多的不美好,對於苦難的理解更深刻了,才有這種悲觀的認知呢?是不是世道其實沒變得太好,卻也沒有變得更差呢?這些可能,是不是要想一想呢?事實上許多苦難,是沒人說,書上不會寫的,就算寫了也字數不多的。”

“美好之人事,相較於諸多切膚之痛,好像前者,自古從來,就不是後者的敵手,並且後者從來是以寡敵眾。”

裴錢默不作聲。

曹晴朗停了修行,開始修心。

崔東山破天荒有些疲憊神色,“不是道理當真不好不對,就因為太好太對難做到,做不到的,總有很多人,便不怨身邊無理之人事,反而去怨懟道理與聖賢,為何?書上道理不會說話,萬一聖賢聽見了也不會如何啊。怎麼辦呢?那就出現了許多意思折中的老話,以及茫茫多的‘俗話說’,比如那句寧惹君子不惹小人,有道理嗎?好像深思了便總覺得哪裡不對,沒有嗎?怎麼可能沒有,天下世人,幾乎所有人,都是實實在在要過日子的人,所有的家底和香火,是一顆顆銅錢積攢起來的,所以這麼一想,這句話簡直就是金玉良言。”

崔東山後仰倒去,“我最煩那些聰明又不夠聰明的人,既然都壞了規矩得了便宜,那就閉嘴好好享受到了自家兜裡的利益啊,偏要出來抖摟小機靈,給我遇見了……裴錢,曹晴朗,你知道小師兄,最早的時候,在心境另外一個極端,是如何想的嗎?”

裴錢搖搖頭。

曹晴朗說道:“不敢去想。”

崔東山笑道:“那就是拉著所有的天地眾生,與我一起睡去吧。”

裴錢一手握住那顆念珠,一把扯住大白鵝的袖子,滿臉畏懼,卻眼神認真道:“你不可以這麼做!”

曹晴朗安慰道:“大師姐,忘了小師兄是怎麼說的嗎,‘最早的時候’,許多想法有過,再來改過,反而才是真正少去了那個‘萬一’。”

“我之心中道德大快意,管你世道不堪多塗潦。”

崔東山自嘲道:“這輩子見過太多的人心險惡,陰私幽微,莫說是去看了,躲在遠處不去聞,都會惡臭撲鼻。而且問題在於,我這個人偏偏喜歡看一看聞一聞,樂在其中。但是我的耐心又不太好,所以我是當不來真正先生夫子的,彆說是先生,就是種秋,我都比不上。”

回頭再看,原來老秀才早已一語中的,治學很深學問高者,興許有你崔瀺,可以經世濟民者,可能也有你崔瀺,但是能夠在學塾教書育人者,並且能夠做好的,門下唯有小齊與茅小冬。

崔東山站起身,“繼續看風景去,天地之間有大美,等我千萬年,不可辜負。”

曹晴朗知道原因,立即起身。

裴錢小心收好那顆念珠,磨磨蹭蹭起身,其實她很想要回師父和師娘家裡了。

大概這會兒她就是唯一一個被蒙在鼓裡的家夥。

這也是種秋為何會晝夜“散步”於寧府演武場。

劍氣長城城頭上,距離此地極其遙遠的某地,一位獨坐僧人雙手合十,默誦佛號。

能夠知曉此事之人,大概就隻有老大劍仙陳清都了。

裴錢在隨後走走停停的一路上,太徽劍宗在城頭上練劍的劍修,也看到了,隻是劉先生在,白首卻沒在。

裴錢如釋重負。

趁著附近沒人,開開心心耍了一套瘋魔劍法。

曹晴朗離著她有點遠,怕被誤傷。

崔東山就挨了好幾棍子。

此後裴錢三人又見到了一個挺奇怪的女子劍仙。

她在那城頭上蕩秋千。

裴錢覺得大開眼界,這架秋千很好玩,隻有兩根高入雲霄的繩子,以及女子劍仙坐著的一條木板,秋千沒搭架子,但好像可以一直這麼晃蕩下去。

崔東山屁顛屁顛跑過去,笑問道:“這位姐姐,需不需要我幫著推一推秋千?”

女子劍仙名周澄,好似沉浸在自己的心神當中,視若罔聞。

按照劍氣長城北邊城池的說法,這位女子劍仙早就失心瘋了,每次攻守大戰,她從不主動出城殺敵,就隻是死守這架秋千處,不允許任何妖族靠近秋千百丈之內,近身則死。至於劍氣長城自己人,無論是劍仙劍修還是嬉戲打鬨的孩子,隻要不吵她,周澄也從來不理會。

崔東山還是不死心,“周姐姐,我是東山啊。”

這位劍仙姐姐,又白又圓,真美。

多聊一句,都是好的。

周澄與秋千一起晃晃悠悠,轉過頭,不是看白衣少年,而是那個皮膚微黑的小姑娘,她笑道:“要不要坐會兒?”

裴錢搖搖頭,怯生生道:“周姐姐,還是算了吧,我不打攪你。”

周澄笑道:“我可以代師收徒,你來當我的小師妹,要是已經有了師承,沒關係,掛名而已。我傳授你一門劍術,不比你那套差,雙方大道同源,隻是我資質不夠,走不到巔峰,你卻大有希望。”

饒是崔東山都倍感意外。

這位劍仙姐姐,闊以啊。

果然沒讓自己失望,情理之中,意料之中。

可是裴錢都快被嚇出淚花了。

難道這位劍仙前輩那麼神通廣大,可以聽到自己在倒懸山以外渡船上的玩笑話?我就真的就隻是跟大白鵝吹牛啊。

周澄驀然掩嘴而笑,“沒事沒事,莫怕莫怕,以後常來。”

裴錢也跟著笑起來,就是比哭還難看而已。

周澄想了想,伸手一扯其中一根長繩,然後手腕翻轉,多出一團金絲,輕輕拋給那個極有眼緣的小姑娘,“收下後,彆還我,也彆丟,不願學就放著,都無所謂的。”

劍氣長城的劍仙行事,便是如此讓人莫名其妙。

崔東山看著手忙腳亂哭喪著臉的裴錢,笑道:“還不謝過周姐姐?”

裴錢沒敢抱拳行禮,便隻好作揖致謝。

與那女子劍仙和古怪秋千走遠了,裴錢這才敢伸手抹了抹額頭汗水,問道:“真沒事嗎?”

崔東山笑道:“先生問起,你就說地上撿來的,先生不信,我來說服先生。”

裴錢將信將疑。

曹晴朗忍著笑。

此後一天夜幕中,裴錢驀然抬頭望去,曹晴朗是跟著她的視線,才依稀可見城頭高處,有一處絢爛晚霞凝聚而成的雲海。

據說那邊有一位劍仙常年酣眠,如睡彩錦大床上。

崔東山瞥了眼就不再看,花裡花哨的,名為米裕,隻是個靠著神仙錢堆出來的玉璞境,因為有個好哥哥,飛劍殺力不算小的劍仙米祜,若非米祜舍了諸多自身機緣和底蘊,用來栽培這個弟弟,其實米祜本該應該是仙人境了。隻不過其中得失,外人如何覺得無意義,終究是米祜這位劍仙的自己選擇,米祜嗜好殺敵,次次廝殺慘烈,傳聞最可憐的一次,是體魄神魂幾乎到了“山河開裂”的地步,但是非但沒有跌境,反而始終穩穩站住境界,並且猶有希望破開瓶頸,再登高一層樓。

至於這個劍氣長城最附庸風雅的劍仙米裕,在女子婦人當中,還是很吃香的,不但如此,許多外鄉女子,也有不少牽扯不清的關係。

崔東山沒打算停留,此行目的,是另外一個口無遮攔的大劍仙,嶽青。

一把本命飛劍名為“百丈泉”,第二把名為“雲雀在天”,無論是與人捉對廝殺,還是沙場陷陣,殺力皆大。

崔東山自己如今當然打不過這位大名鼎鼎的“十人候補”,但是自己有先生,先生又有大師兄啊。

隻是崔東山難得不給人麻煩,麻煩反而自己來。

讓崔東山開心得要死。

那位睡在雲霞上的劍仙米裕,坐起身,伸手撥開好似彩錦的玄妙雲霧,笑道:“你們就是那陳平安的弟子學生?”

崔東山伸手攔在裴錢和曹晴朗身邊,然後那隻手撓了撓頭,“有何指教?”

米裕笑道:“談不上指教,我又不是你們的傳道人。隻不過感到欣慰罷了,文聖一脈香火凋零,如今竟然一下子冒出這麼多,陳平安本事不小,無愧文聖老先生的關門弟子身份,可喜可賀,香火旺盛,難怪可以在我們劍氣長城混得風生水起。”

崔東山小聲說道:“前輩再這麼陰陽怪氣說話,晚輩可就也要陰陽怪氣說話了啊。”

米裕好似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大笑不已,雙手一抖袖,身邊頓時彩霞蔚然,“隻管說說看,我還不至於跟你們這些小娃兒較真。”

崔東山怯生生問道:“那嶽青是你野爹啊?”

米裕身體微微前傾,微笑道:“此話怎講?”

隻見那白衣少年委屈道:“陰陽怪氣說話,還需要理由啊。你早說嘛,我就不講了。”

裴錢汗流浹背,打算隨時扯開大嗓門喊那大師伯了,大師伯聽不聽得到,不去管,嚇唬人總是可以的吧。

曹晴朗卻是笑著附和道:“小師兄在理。”

這是裴錢第一次覺得那個曹木頭,還挺有出息的。

以前沒覺得他膽子大啊,一直覺得他比米粒兒膽子還小來著。

米裕一手伸出手指,輕輕淩空敲擊,似乎在猶豫怎麼“講理”。

白衣少年說道:“行吧行吧,我錯了,嶽青不是你野爹。晚輩都誠心認錯了,前輩劍法通天,又是自己說的,總不會反悔,與晚輩斤斤計較吧。”

米裕笑而不言。

他米裕,哥哥米祜,外加殺力超群的大劍仙嶽青,夠不夠?米裕覺得差不多夠了。何況自己那個哥哥,還有嶽青,朋友真不少。

而對方畢竟隻有一個左右。

至於什麼陳平安,這幫文聖一脈輩分更低的兔崽子,算什麼?

米裕站起身,打算找個過得去的由頭,教訓一下自己腳下這幾隻小螻蟻,劍仙說話,好聽不好聽,都聽著,乖乖閉嘴。

裴錢一步向前,聚音成線與崔東山說道:“大白鵝,你趕緊去找大師伯!我和曹晴朗境界低,他不會殺我們的!”

她再與曹晴朗悄悄說道:“等下不管我如何,你彆出手,話也彆說!不給他機會打你!”

崔東山撓撓頭。

大師姐。

你是真不知道自己的大師伯,是怎樣一個人啊。

這家夥當年連自己和齊靜春都打得不輕,這還是自家人呢,那麼他左右對付彆人,與他人出劍,下手會輕?

刹那之間,劍氣長城之上,滾雷陣陣,直奔此處。

米裕眯起眼,心神一震,祭出飛劍,卻不敢擺出殺敵姿態,隻是防禦。

劍氣轉瞬至,隨隨便便破開劍仙米裕的劍陣,有一人站在稀爛了大半的雲霞之上,腰間長劍依舊未出鞘。

米裕紋絲不動,不敢動。

直到這一刻,玉璞境米裕才發現,遙遙遠觀此人深入腹地,以一劍對敵兩頭大妖,與自己親自與他為敵,是兩種天地。

一身劍氣全部收斂起來的那個人,站在米裕身邊,卻根本不看米裕,隻是望向前方,淡然道:“文聖一脈,道理太重,你那把破劍,接不住。你這種廢物,配嗎?”

曹晴朗作揖行禮,“落魄山曹晴朗,拜見大師伯。”

裴錢趕緊亡羊補牢,跟著作揖行禮,“落魄山裴錢,恭迎最大的大師伯!”

起身後,裴錢覺得意猶未儘啊,所以握緊拳頭,踮起腳跟伸長脖子,向高處那個背影使勁揮了揮手,“大師兄要小心啊,這家夥心可黑!”

左右轉過頭望去,突然冒出兩個師侄,其實心中有些小小的彆扭,等到崔東山總算識趣滾遠一點,左右這才與青衫少年和小姑娘,點了點頭,應該算是等於說大師伯知道了。

左右說道:“米裕,是你喊嶽青和米祜出馬,還是我幫你打聲招呼?”

米裕臉色發白。

因為自己深陷一座小天地當中,不但如此,稍有細微動作,便有精純至極的劍意如萬千飛劍,劍劍劍尖指向他。

崔東山雙手捂住嘴巴,卻是壓低嗓音,一個字一個字緩緩說道:“大,師,伯,要,贏,啊。”

然後崔東山就躲在了裴錢和曹晴朗身後。

實在擔心是這位大師伯再給自己一劍。

殺妖一事,左右何曾提起了真正的全部心氣?

除了屈指可數的存在,劍氣長城之前,哪怕是劍仙,依舊不知道,所以現在才清楚。

崔東山露出慈祥的笑意,果然左右這種有點小劍術的王八蛋,不打自己打外人,還是很解氣的。

裴錢腋下夾著行山杖,雙手放在身前,輕輕鼓掌。

崔東山笑眯眯道:“今日過後,文聖一脈不講理,便要傳遍劍氣長城嘍。”

裴錢說道:“為啥?”

曹晴朗冷笑道:“旁人會覺得很多道理,是在強者變成弱者後的弱者手上,因為沒有感同身受。”

崔東山笑嗬嗬道:“彆學啊。”

曹晴朗搖頭道:“我隻是知道這些,可我隻學先生。”

左右沒理睬崔東山,收回視線後,望向遠方,神色淡漠,繼續說道:“米裕,嶽青。隨我出城一戰。隻分勝負,就認輸,願分生死,就去死。”

劍仙米祜以心聲言語道:“我與你認輸,且道歉。”

嶽青並無言語回答。

所以左右便一閃而逝,去找那嶽青。

你嶽青這會兒才知道當啞巴了?

在這之前,是我左右用劍撬開你嘴巴說那些屁話了嗎?

崔東山祭出符舟渡船,微笑道:“看啥看,沒啥看頭,回家回家。你們大師伯打架,最沒講究,最有辱斯文了。”

崔東山與裴錢一左一右坐在渡船旁邊,各自手持行山杖如撐蒿劃船,崔東山信誓旦旦告訴大師姐,說這樣一來,渡船歸途,可以飛得更快些。

曹晴朗有些無奈,看著那個使勁劃船、哈哈大笑的裴錢。不知道她到底是真相信啊,還是隻覺得好玩。

崔東山這會兒就比較神清氣爽了,乾脆趴在渡船上,撅著屁股好似雙手持蒿,賣力劃船。

之前自己挨了那一劍,在說完正事之外,也與大師伯說了一說嶽青大劍仙的豐功偉業,這筆買賣,果然不虧。

大半夜回了寧府。

裴錢沒能看到閉關中的師娘,有些失落。

陳平安與崔東山去了趟斬龍崖涼亭說事情。

曹晴朗去自己住處修行。

城頭兩位大劍仙一戰,以極快速度傳遍整座劍氣長城。

據說大劍仙嶽青被左右強行打落城頭,摔去了南方。

這可就是由不得嶽青不分生死的意思了。

最後聽說是數位劍仙出手勸阻。

這一天深夜,南邊劍光之盛如大日升空,使得城池亮如白晝許久。

此後終究無那生死大事。

劍氣長城到底是見慣了大場麵的,也就是喝酒的人多了些。

疊嶂鋪子那邊的生意,更是尤其好。

納蘭夜行最近突然覺得白煉霜那老婆姨,最近瞅自己的眼神,有些滲人。

屈指一算,才發現她最近喊自己納蘭老狗的次數,少了許多,氣勢上也遜色頗多。

這讓納蘭夜行有些毛骨悚然。

然後看到了那個笑臉燦爛稱呼自己為納蘭爺爺的白衣少年,納蘭夜行與他並肩而行,便問道:“東山啊,最近你是不是與白嬤嬤說了些什麼?”

崔東山點頭道:“對啊,白嬤嬤是寧府長輩啊,晚輩當然要問個好。”

納蘭夜行笑道:“除了問好,還說了些什麼嗎?”

崔東山一跺腳,懊惱道:“說應該是說了些的,怎麼就給忘了呢。我這個人不記仇,更不記事,真是不好。”

納蘭夜行停在原地,看著那個蹦跳前行、大袖晃蕩的白衣少年郎,有些懷念最早兩人稱兄道弟的時光了。

這天一大清早,裴錢喊上崔東山為自己保駕護航,然後她自己手持行山杖,背著小竹箱,大搖大擺走在郭府高牆外的僻靜街道上。

太放肆了,太沒禮貌了,竟然大師姐到了,都不出來接駕,還能算是自己師父的半個弟子?必須不能算啊。

算了,既然如此,就是她與自己這個大師姐沒有緣分,以後落魄山就沒有她的一席之地了,彆怪大師姐不給機會啊。給了自己接不住,慘兮兮,可憐可憐。

不曾想牆頭上冒出一顆腦袋,雙手趴在牆頭上,雙腿懸空,她問道:“喂,路上那小個兒,你誰啊?你的行山杖和小竹箱,真好看唉,就是把你襯得有些黑。”

裴錢站在原地,轉頭望去。

郭竹酒瞪大眼睛,看著裴錢,試探性問道:“你該不會就是我心目中那個貌美如花、傾國傾城、拳法無敵、身高八尺的大師姐吧?”

裴錢收回視線,苦兮兮望向大白鵝。

大白鵝不講義氣,裝聾作啞。

所以到了寧府後,趴在師父桌上,裴錢有些無精打采。

陳平安放下手中刻章,笑問道:“怎麼,見過綠端那小姑娘了,不太高興?”

裴錢嗯了一聲,“師父,我可不是跟你背地裡告狀啊,我就是自己不太喜歡她。”

陳平安笑道:“咱們落魄山祖師堂,也沒規定相互之間一定要多喜歡誰啊,隻要各自守著自己的規矩,就很足夠了。”

裴錢立即坐起身,點頭道:“這就行!不然要我假裝喜歡她,可難!”

陳平安點頭道:“不用刻意如此,但是記得也彆帶著成見看人。成不成為朋友,也要看緣分的。”

裴錢笑開了花。

什麼郭竹酒,就算成了落魄山弟子,還不是要喊我大師姐?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正襟危坐,“接下來師父要說一件事情,涉及對錯是非,哪怕師父問你,你也可以不說什麼,但是傷心過後,想到了什麼,再來與師父說,都是可以的。同時記住,師父既然願意與你說些重話,就是覺得你可以承受了,是認可裴錢,是我的開山大弟子,還有,師父不是不知道以前的裴錢是誰,但依舊願意收你為弟子,那就肯定不是隻看到了你的好,你的變好,對不對?”

裴錢臉色發白,同樣是正襟危坐,雙手握拳,但是眼神堅定,輕輕點頭。

陳平安這才繼續說道:“師父今天與你說往事,不是翻舊賬,卻也可以說是翻舊賬,因為師父一直覺得,對錯是非一直在,這就是師父心中最根本的道理之一。我不希望你覺得今日之好,就可以掩蓋昨日之錯。同時,師父也由衷認為,你今日之好,來之不易,師父更不會因為你昨日之錯,便否定你現在的,還有以後的任何好,大大小小的,師父都很珍惜,很在意。”

裴錢紅了眼眶,伸手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眶,立即放下,“師父請說,裴錢在聽。”

陳平安神色堅毅,沒有刻意壓低嗓音,隻是儘量心平氣和,與裴錢緩緩說道:“我私底下問過曹晴朗,當年在藕花福地,有沒有主動找過你打架,曹晴朗說有。我再問他,裴錢當年有沒有當著他的麵,說她裴錢曾經在大街上,看到丁嬰身邊人的手中所拎之物。你知道曹晴朗是怎麼說的嗎?曹晴朗毫不猶豫說你沒有,我便與他說,實話實說,不然先生會生氣。曹晴朗依舊說沒有。”

裴錢使勁皺著臉,嘴唇顫抖,驀然間滿臉淚水,“有的,師父,有的。我說過,然後那天曹晴朗就傷透了心,瘋了一樣,他當場就找我打架了,我還拿著板凳打了他。”

陳平安坐在那邊,說道:“裴錢,該怎麼做,你自己去想,去做。但是師父會告訴你,我們的人生當中,不光是你,師父自己也一樣,不是所有錯誤,都是我們知道錯了,還能有彌補的機會,甚至很多錯誤,我們錯了,想要改錯,就是沒有機會了,沒有了。除此之外,我也希望你明白,曹晴朗不是不記仇,不是他覺得這是什麼無所謂的事情,隻是他自己願意原諒你,但是彆人的原諒,與我們犯下的錯,是兩回事。世事就是這麼複雜,我們興許做了好人做了好事,可是好多的錯,還在,一直在,哪怕所有人都不記得了,自己還會記得。也不是你有很多很多的理由,真的有萬般理由,去做了錯事,錯事就不是錯事。”

裴錢坐在那邊,嚎啕大哭。

陳平安起身,坐在她身邊的長凳上,“你的師父,今天是這樣讓你傷心,以後你要是又犯了錯,還會是這樣的,怎麼辦呢?”

裴錢戰戰兢兢伸出一隻手,小心翼翼扯了扯師父的袖子,抽泣道:“師父是不是不要我了?”

陳平安搖頭道:“當然不會啊,好不容易把昨天的裴錢,教成了今天的裴錢,舍不得丟掉的。”

轉過身,輕輕揉了揉裴錢的腦袋,陳平安嗓音沙啞笑道:“因為師父自己的日子,有些時候,過得也很辛苦啊。”

裴錢又撕心裂肺哭了起來。

想起了逃難路上的爹娘,想起了南苑國京城的小乞兒,躺在石獅子上邊數星星的那些大夏天,想起了走了也不跟她打招呼的崔爺爺,一下子想起了所有。

所有不願想起的,願意想起又不敢想起的,都一股腦兒湧上心頭。

屋外廊道中,一座悄無聲息形成的小天地當中。

曹晴朗從站著,變成坐在地上,背靠牆壁。

小師兄崔東山就坐在他身邊。

而這個小師兄,維持著那座小天地,帶著曹晴朗悄悄離開宅子。

曹晴朗說道:“心裡好受多了,謝謝小師兄。”

崔東山說道:“能夠遇見我們先生,不是什麼天經地義的事情,你我共勉。”

曹晴朗後退一步,長久作揖不起身。

崔東山突然嚷嚷道:“不行不行,到了這兒,不是給大師伯一劍打落城頭,就是給納蘭爺爺欺負打壓,我得拿出一點小師兄的風範來,找人下棋去!你們就等著吧,很快你們就會聽說小師兄的光輝事跡了!贏他有何難,連贏三場五場的也是個屁,隻有贏到他自己想要一直輸下去,那才顯得你們小師兄的棋術很湊合。”

一抹白雲悠悠飄向劍氣長城的城頭。

去找那位林君璧林大公子了。

崔東山去的路上,連開場白都想好了。

林公子,巧了,又在看《彩雲譜》啊,實不相瞞,其實我也會下棋。你棋術這麼高,讓我三子如何,不過分吧?我是誰?我是東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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