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景龍站起身,笑道:“太徽劍宗劉景龍,見過寧姑娘。”
寧姚笑道:“很高興見到劉先生。”
白首伸手拍掉陳平安擱在頭頂的五指山,一頭霧水,稱呼上,有點嚼頭啊。
陳平安雙手籠袖,跟著笑。
至於長椅上那壺酒,在雙手籠袖之前,早已經偷偷伸出一根手指,推到了白首身邊。這對師徒,大小酒鬼,不太好,得勸勸。
寧姚坐在陳平安身邊。
白首坐到了齊景龍那邊去,起身的時候沒忘記拎上那壺酒。
寧姚主動開口道:“我早年遊曆過北俱蘆洲,隻是不曾拜訪太徽劍宗,多是在山下行走。”
齊景龍點頭道:“以後可以與陳平安一起重返北俱蘆洲,翩然峰的風景還算不錯。”
寧姚搖頭道:“近期很難。”
齊景龍說道:“確實。”
寧姚沉默片刻,轉頭望向少年白首。
白首立即下意識正襟危坐。
寧姚說道:“既然是劉先生的唯一弟子,為何不好好練劍。”
雖然言語中有“為何”二字,卻不是什麼疑問語氣。
白首如學塾蒙童遇到查詢課業的教書夫子,戰戰兢兢說道:“寧姐姐,我會用心的!”
寧姚說道:“劍修練劍,需問本心。問劍問劍,是自己百思不得其解,便於無言天地以劍問之,要教天地大道,不回答也要回答。”
少年委屈得都不敢將委屈放在臉上,隻能小雞啄米,使勁點頭。
不過寧姐姐說話,真是有豪傑氣概,這會兒聽過了寧姐姐的教誨,都想要喝酒了,喝過了酒,肯定好好練劍。
齊景龍並不覺得寧姚言語,有何不妥。
換成彆人來說,興許就是不合時宜,可是在劍氣長城,寧姚指點他人劍術,與劍仙傳授無異。更何況寧姚為何願意有此說,自然不是寧姚在佐證傳言,而隻是因為她對麵所坐之人,是陳平安的朋友,以及朋友的弟子,同時因為雙方皆是劍修。
寧姚起身告辭道:“我繼續閉關去了。”
齊景龍起身道:“打攪寧姑娘閉關了。”
寧姚對陳平安說道:“家裡還有些珍藏酒水,隻管與納蘭爺爺開口。”
齊景龍愣了愣,解釋道:“寧姑娘,我不喝酒。”
寧姚笑道:“劉先生無需客氣,哪怕寧府酒水不夠,劍氣長城除了劍修,就是酒多。”
陳平安深以為然,點頭道:“是啊是啊。”
偷偷朝寧姚伸出大拇指。
其實那本陳平安親筆撰寫的山水遊記當中,齊景龍到底喜不喜歡喝酒,早就有寫。寧姚當然心知肚明。
寧姚一走。
白首如釋重負,癱靠在欄杆上,眼神幽怨道:“陳平安,你就不怕寧姐姐嗎?我都快要怕死了,之前見著了宗主,我都沒這麼緊張。”
陳平安笑嗬嗬道:“怕什麼怕,一個大老爺們,怕自己媳婦算怎麼回事。”
齊景龍突然轉頭望向廊道與斬龍崖銜接處。
陳平安立即心弦緊繃,伸長脖子舉目望去,並無寧姚身姿,這才笑罵道:“齊景龍,好家夥,成了上五境劍仙,道理沒見多,倒是多了一肚子壞水!”
齊景龍微笑道:“你跟我老實講,在這劍氣長城,如今到底有多少人,覺得我是個酒鬼?慢慢想,好好說。”
陳平安問道:“你看我在劍氣長城才待了多久,每天多忙,要勤勉練拳,對吧,還要經常跑去城頭上找師兄練劍,經常一個不留神,就要在床上躺個十天半月,每天更要拿出整整十個時辰煉氣,所以如今練氣士又破境了,五境修士,在滿大街都是劍仙的劍氣長城,我有臉經常出門逛蕩嗎?你捫心自問,我這一年,能認識幾個人?”
齊景龍說道:“解釋這麼多?”
陳平安啞口無言,是有些過猶不及了。
齊景龍起身笑道:“對寧府的斬龍台和芥子小天地慕名已久,斬龍台已經見過,下去看看演武場。”
白首疑惑道:“斬龍台咋就見過了,在哪兒?”
陳平安笑道:“白長了一顆小狗頭,狗眼呢?”
白首怒道:“看在寧姐姐的麵子上,我不跟你計較!”
陳平安跺了跺腳,“低下狗頭,瞪大狗眼。”
白首呆若木雞,“涼亭下邊的整座小山,都是斬龍台?!”
陳平安已經陪著齊景龍走下斬龍崖,去往那座芥子小天地。
白首沒跟著去湊熱鬨,什麼芥子小天地,哪裡比得上斬龍台更讓少年感興趣,起先在甲仗庫那邊,隻聽說這裡有座斬龍台極大,可當時少年的想象力極限,大概就是一張桌子大小,哪裡想到是一棟屋子大小!此刻白首趴在地上,撅著屁股,伸手摩挲著地麵,然後側過頭,彎曲手指,輕輕敲擊,聆聽聲響,結果沒有半點動靜,白首用手腕擦了擦地麵,感慨道:“乖乖,寧姐姐家裡真有錢!”
與陳平安一起走在芥子小天地當中,齊景龍說道:“在甲仗庫那邊,聽說了不少關於你的事跡,二掌櫃的名號,彆說是劍氣長城,我在春幡齋那邊都聽說了。”
陳平安無奈道:“好事不留名,壞事傳千裡。”
齊景龍說道:“此處說話?”
陳平安說道:“一般言語,不用忌諱。”
有納蘭夜行幫忙盯著,加上雙方就在芥子小天地,哪怕有劍仙窺探,也要掂量掂量三方勢力聚攏的殺力。
除了納蘭夜行這位跌境猶有玉璞的寧府劍仙,齊景龍本身就是玉璞境劍仙,身後更有宗主韓槐子、與女子劍仙酈采,或者說整座北俱蘆洲,至於陳平安,有一位師兄左右坐鎮城頭,足矣。
齊景龍這才說道:“你三件事,都做得很好。天底下不收錢的學問,丟在地上白撿的那種,往往無人理會,撿起來也不會珍惜。”
陳平安神色認真,說道:“繼續。你一個劍氣長城的局外人,幫我複盤,會更好。”
齊景龍緩緩道:“開酒鋪,賣仙家酒釀,重點在楹聯和橫批,以及鋪子裡邊那些喝酒時也不會瞧見的牆上無事牌,人人寫下名字與心聲。”
“綢緞鋪子那邊,從百劍仙印譜,到皕劍仙印譜,再到折扇。”
“街巷掛角處的說書先生,與孩子們蹭些瓜子、零食。”
齊景龍說完三件事後,開始蓋棺定論,“天底下家底最厚也是手頭最窮的練氣士,就是劍修,為了養劍,填補這個無底洞,人人砸鍋賣鐵,傾家蕩產一般,偶有閒錢,在這劍氣長城,男子無非是喝酒與賭博,女子劍修,相對更加無事可做,無非各憑喜好,買些有眼緣的物件,隻不過這類花錢,往往不會讓女子覺得是一件值得說道的事情。便宜的竹海洞天酒,或者說是青神山酒,一般而言,能夠讓人來喝酒一兩次,卻未必留得住人,與那些大小酒樓,爭不過回頭客。但是不管初衷為何,隻要在牆上掛了無事牌,心中便會有一個可有可無的小牽掛,看似極輕,實則不然。尤其是那些秉性各異的劍仙,以劍氣作筆,落筆豈會輕了?無事牌上諸多言語,哪裡是無心之語,某些劍仙與劍修,分明是在與這方天地交代遺言。”
“換成我齊景龍,去往那酒鋪飲酒之時,哪怕是老舊桌凳,喝著粗劣的酒水,吃著不要錢的陽春麵和醬菜,甚至是蹲在路邊飲酒,可真正與我為鄰者,是那百餘位劍仙、劍修的明誌,是一生劍意凝聚所在,是某種酒後吐真言,更希望將來有一天,有後人翻開那些無事牌,便可以知曉天地之間,曾有先賢來過這一方天地,出過劍。”
“當然,有了酒鋪,隻要生意不錯,你這個二掌櫃,就可以在那邊,以最自然而然、不露痕跡的方式,聽到最多的劍氣長城故事,讓你以極快推進的進展,更加了解劍氣長城這塊形勢複雜的棋盤。”
陳平安點頭道:“除此之外,幫著寧姚的朋友,如今也是我的朋友,疊嶂姑娘拉攏生意。這才是最早的初衷,後續想法,是漸次而生,初衷與機謀,其實兩者間隔很小,幾乎是先有一個念頭,便念念相生。”
齊景龍笑道:“能夠如此坦言,以後成了劍修,劍心走在澄澈光明的道路上,足夠在我太徽劍宗掛個供奉了。”
陳平安問道:“沒勸一勸韓宗主?”
齊景龍苦笑道:“勸了,討了頓罵而已,還能如何。其實我自己不願意勸,是黃童祖師勸我去勸宗主,長輩所求,不敢推辭。”
先前齊景龍忘記長椅上的那壺酒,陳平安便幫他拎著,這會兒派上了用場,遞過去,“按照這邊的說法,劍仙不喝酒,元嬰走一走,趕緊喝起來,一不小心再偷偷摸摸破個境,同樣是仙人境了,再仗著年紀小,讓韓宗主壓境與你切磋,到時候打得你們韓宗主跑回北俱蘆洲,豈不美哉?”
齊景龍接過了酒壺,卻沒有飲酒,根本不想接這一茬,他繼續先前的話題,“印章此物,原是文人案頭清供,最是契合自身學問與本心,在浩然天下,讀書人至多是假借他人之手,重金聘請大家,篆刻印文與邊款,極少將印章與印文一並交由他人處置,所以你那兩百方印章,不管不顧,先有百劍仙印譜,後有皕劍仙印譜,愛看不看,愛買不買,其實最考究眼緣,所以你很有心,可若無酒鋪那麼多傳聞事跡,小道消息,幫你作為鋪墊,讓你有的放矢,去悉心揣摩那麼多劍仙、地仙劍修的心思,尤其是他們的人生道路,你絕無可能有此成果,能夠像現在這樣被人苦等下一方印章,哪怕印文不與心相契,依舊會被一清而空。因為誰都清楚,那座綢緞鋪子的印章,本就不貴,買了十方印章,隻要轉手賣出一方,就可以賺。所以你在將第一部皕劍仙印譜裝訂成冊的時候,其實會有憂心,擔心印章此物,隻是劍氣長城的一樁小買賣,一旦有了第三撥印章,導致此物泛濫開來,甚至會牽連之前那部皕劍仙印譜上邊的所有心血,故而你並未一條道走到黑,如何耗費心神,全力雕琢下一個百枚印章,而是另辟蹊徑,轉去售賣折扇,扇麵上的文字內容,更加隨心所欲,這就類似‘次一等真跡’,不但可以拉攏女子買家,還可以反過來,讓收藏了印章的買家自己去稍稍對比,便會覺得先前入手的印章,買而藏之,值得。”
陳平安說道:“所說不差。而且還有一點,我之所以轉去做折扇,也希望能夠儘可能掩藏用心,免得被劍仙隨意堪破,覺得此人城府過深,心生不喜。可如果到了這一步,依舊被人看破,其實就無所謂了,反正萬事不用一味求全,終究也要給一些回過味來的劍仙,笑罵一句小子賊滑的機會。為何可以不介意?因為我所有的印章與折扇,希望拿到它們的人,從一開始,就不是針對這一小撮心思最為剔透、人生閱曆足夠厚重的劍仙前輩。當然這些人當中,有誰看破真相卻不道破,甚至還願意收下某枚入得法眼的印章,我更會由衷敬重,有機會的話,我還要當麵說一句‘以賤賣之法兜售學問,是晚輩失禮’。”
齊景龍點頭說道:“思慮周密,應對得體。”
陳平安重重一拍齊景龍的肩膀,“不愧是去過我那落魄山的人!沒白去!白首這小兔崽子就不成,悟性太差,隻學到了些皮毛,先前言語,那叫一個轉折生硬,簡直就是幫倒忙。”
齊景龍破天荒主動喝了口酒,望向那個酒鋪方向,那邊除了劍修與酒水,還有妍媸巷、靈犀巷這些陋巷,還有許多一輩子看膩了劍仙風采、卻全然不知浩然天下半點風土人情的孩子,齊景龍抹了抹嘴,沉聲道:“沒個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功夫,你這麼做,意義不大的。”
陳平安沉默許久,最終說道:“不做點什麼,心裡邊難受。這件事,就這麼簡單,根本沒多想。”
齊景龍舉起酒壺,似乎是想要與陳平安如那酒碗磕碰,與之豪飲。
結果陳平安氣笑道:“老子在酒鋪那邊十八般武藝齊出,費了好大勁,才好不容易蹭來了兩壺酒,一壺給了你,一壺又給白首摸走了,真當我是神仙啊,本事那麼大,一口氣能蹭三壺酒?!”
齊景龍哦了一聲,也不再飲酒。
齊景龍問道:“先前聽你說要寄信讓裴錢趕來劍氣長城,陳暖樹與周米粒又如何?若是不讓兩個小姑娘來,那你在信上,可有好好解釋一番?你應該清楚,就你那位開山大弟子的性格,對待那封家書,肯定會看待聖旨一般,同時還不會忘記與兩個朋友顯擺。”
陳平安笑道:“當然。這可不是什麼小事。”
齊景龍點頭道:“這就好。”
陳平安帶著齊景龍走出芥子小天地,“帶你看樣東西。”
白首已經走下斬龍崖,繞著小山好幾圈,總覺得這麼大一塊斬龍台,自己得請人幫自己畫一幅畫卷,站在山腳來一幅,坐在涼亭再來一幅,回了太徽劍宗和翩然峰,畫軸那麼一攤開,旁邊那些腦袋還不得一個個倒抽冷氣瞪圓眼,就都是白首大劍仙嗖嗖嗖往上漲的宗門聲望了。所以說靠姓劉的,不太成,還是要自力更生,靠著自家兄弟陳平安,更靠譜些。
白首見兩個同樣是青衫的家夥走出演武場,便跟上兩人,一起去往陳平安住處。
白首看到那可憐兮兮的小宅子,頓時心中悲從中來,對陳平安安慰道:“好兄弟,吃苦了。”
陳平安一抬腿。
白首直接跑出去老遠。
自己都覺得有些丟臉,少年慢悠悠走入宅子,在院子裡挑了張本就擱放在屋簷下的椅子,坐在那兒裝大爺。
一想到說不定哪天就要蹦出個黑炭賠錢貨,白首就很珍惜自己當下的悠閒時光。
姓劉的,與自己兄弟分明是談正事,不是那種閒聊瞎扯,少年這點眼力勁還是有的,所以就不去摻合了。
陳平安帶著齊景龍走入那間擺放了兩張桌子的廂房,一張桌上,還有尚未打磨徹底的玉竹扇骨,以及許多空白無字的扇麵
,並無印文邊款的素章也有不少,許多紙張上密密麻麻的小楷,都是關於印文和扇麵內容的草稿。
隔壁桌上,則是一幅大驪龍泉郡的所有龍窯堪輿形勢圖。
如今的龍泉郡,許多地界,例如老瓷山、神仙墳,還有那些龍窯窯口,依舊雲霧重重,哪怕是乘坐仙家渡船路過上方,依舊無法窺見全貌。
齊景龍站在桌邊,將酒壺輕輕放在桌上,低頭望去,所有龍窯窯口,並非雜亂布局,而是形成了一條彎曲長線,在這條長線之外,稍有距離處,有一個小圓圈,齊景龍指了指此地,問道:“是小鎮那口鐵鎖井?”
陳平安點頭。
齊景龍凝視片刻,說道:“龍銜驪珠飛升圖。”
陳平安感歎道:“好眼光!”
齊景龍淡然道:“我會些符籙陣法,比你眼光好些,不值得奇怪。”
陳平安嘖嘖道:“用一種最輕描淡寫的語氣,說著自己多麼的了不起,我算是學到了。”
齊景龍神色凝重,伸手輕輕撫過那幅地圖,眯眼道:“哪怕隻看此圖,依舊可以感覺到一股撲麵而來的戾氣和殺意,看來最後一條真龍身死道消之際,一定恨不得天翻地覆,山水倒轉。”
陳平安雙手籠袖,彎腰趴在桌上。
齊景龍將那些龍窯名稱一個一個看過去,一手負後,一手伸出,在一處處龍窯輕輕抹過,“果然是在那條真龍屍骸之上,以一處處脊柱關鍵竅穴,打造出來的窯口,故而每一座龍窯燒造而成的本命瓷器,便先天身負不同的本命神通。龍生九子各不同,許多能夠傳承下來的市井俗語,皆有大學問。先前我逛過龍泉小鎮,也去過那座拱橋,以及聖人阮邛在龍須河畔建造而成的劍鋪,那不太起眼的七口水井,除了自身蘊含的七元解厄,承擔一些佛家因果之外,實則與這條真龍屍骸,遙遙呼應,是爭珠之勢,當然本意並非真要搶奪‘驪珠’,依舊是壓勝的意思更多,並且還沒有這麼簡單,原本是在天格局,針鋒相對,等到驪珠洞天墜落人間,與大驪版圖接壤,便巧妙翻轉了,瞬間顛倒為在地形勢,並且加上龍泉劍宗挑選出來的幾座西邊大山,作為陣眼,堂堂正正,牽引氣運進入七口水井,最終形成了天魁天鉞、左輔右弼的格局,大量山水氣運反哺祖師堂所在神秀山。隻說這一口口龍窯的設置,其實與如今的地理堪輿、尋龍點穴,許多簡直就是對衝的,但是偏偏能夠以天理壓地理,真是驚天動地的大手筆。比如這文昌窯與毗鄰武隆窯,按照如今浩然天下陰陽家推崇的經緯至理,那麼在你繪製的這張地圖上,文昌窯就需下移半寸,或是武隆窯右遷一寸,才能達到如今世道的文武相濟,隻是如此一來,便差了好多意思,不對,牽一發而動全身,肯定是其餘窯口,與這兩窯環環相扣,是這座衝霄窯?也不對,應該是這座拱璧窯使然,可惜當時遊曆此地,還是看得模糊,不夠真切,應該禦風去往雲海高處,居高臨下,多看幾眼的……”
齊景龍的每一句話,陳平安當然都聽得懂,至於其中的意思,當然是聽不明白的,反正就是一臉笑意,你齊景龍說你的,我聽著便是,我多說一個字就算我輸。
齊景龍突然轉頭問道:“你的確切生辰八字?不然這局棋,對我目前而言,還是太難,棋盤太大,棋理太深,以你作為切入口,才有機會破局。”
陳平安放了一把瓜子在桌上,還是蹭來的,搖搖頭。
齊景龍皺眉道:“你已經在謀劃破局,怎麼就不許我幫你一二?如果我還是元嬰劍修,也就罷了,躋身了上五境,意外便小了許多。”
陳平安嗑著瓜子,笑道:“管不著,氣不氣。”
齊景龍倒是沒生氣,坐在椅子上,繼續凝視著那幅氣象萬千的小小升龍圖,偶爾伸手掐訣,同時開始翻閱桌上的兩本冊子。
看書的時候,齊景龍隨口問道:“寄信一事?”
陳平安說道:“穩當的。”
齊景龍便不再多問。
陳平安隻是忙著嗑瓜子,那是真的閒。
後來乾脆跑去隔壁桌子,提筆書寫扇麵,寫下一句,八風摧我不動,幡不動心不動。
想了想,又以更小的楷體蚊蠅小字,寫了一句類似旁白批注的言語:萬事過心,皆還天地;萬物入眼,皆為我有。
手持扇麵,輕輕吹了吹墨跡,陳平安點了點頭,好字,離著傳說中的書聖之境,約莫從萬步之遙,變成了九千九百多步。
齊景龍轉過身,問道:“你知不知道那位水經山盧姑娘?”
陳平安疑惑道:“堂堂水經山盧仙子,肯定是我知道人家,人家不知道我啊,問這個做什麼?怎麼,人家跟著你一起來的倒懸山?可以啊,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看你不如乾脆答應了人家,百來歲的人了,總這麼打光棍也不是個事兒,在這劍氣長城,酒鬼賭棍,都瞧不起光棍。”
齊景龍解釋了一下,“不是跟隨我而來,是剛好在倒懸山遇到了,然後與我一起來的劍氣長城。”
陳平安一手持筆,換了一張嶄新扇麵,打算再掏一掏肚子裡的那點墨水,說實話,又是印章又是折扇的,陳平安那半桶墨水不夠晃蕩了,他抬起一手,懶得跟齊景龍說廢話,“先把事情想明白了,再來跟我聊這個。”
齊景龍好似頓悟開竅一般,點頭說道:“那我現在該怎麼辦?”
陳平安都沒轉頭,隻是埋頭書寫扇麵,隨口道:“能怎麼辦,發乎情止乎禮而已,姑娘見你,你就見,彆板著臉,人家喜歡你,又不是欠你什麼錢了,見了幾次後,哪怕你不願意主動找她,免得讓人誤會,這無妨,可最終分彆之際,無論是誰先離開劍氣長城,你就主動找她一次,道一聲彆即可。你反正如今並無心儀女子,其實可以更加灑脫,你若一味拘謹,她反而容易多想。”
齊景龍豁然開朗。
陳平安當下所寫,沒先前那幅扇麵那麼一本正經,便有意多了些脂粉氣,終究是擱放在綢緞鋪子的物件,太端著,彆說什麼討喜不討喜,興許賣都賣不出去,便寫了一句:所思之人,翩翩公子,便是世間第一消暑風。
齊景龍瞥了眼扇麵題字,有些無言以對。
真希望自己能夠把先前那些好話,收回大半。眼前這個走了北俱蘆洲一路便當了一路包袱齋的家夥,分明沒少想著掙錢一事!
世間許多念頭與念頭,就是那般一線牽引,念念相生,文思泉湧,陳平安很快又題寫了一款扇麵:此地自古無炎暑,原來劍氣已消之。
對這句話比較滿意,陳平安便撚起一枚篆刻完畢的印章,打開印盒,輕輕鈐印在詩句下方,印文為金風玉露,春草青山,兩兩相宜。
如此一來,無論是女子還是男子購買折扇,都可。
齊景龍笑道:“辛苦修心,順便修出個精打細算的包袱齋,你真是從來不做虧本買賣。”
陳平安笑嗬嗬道:“你在少在這裡說風涼話,小心遭報應,我跟你打個賭,我賭盧仙子會送你一枚我篆寫的印章或是折扇,如何?”
齊景龍起身道:“我先走了,還需要去往城頭,為太徽劍宗弟子傳授劍術。”
陳平安也沒挽留,一起跨過門檻,白首還坐在椅子上,見到了陳平安,提了提手中那隻酒壺,陳平安笑道:“如果裴錢來得早,能跟你遇到,我幫你說說她。”
白首嗤笑道:“我如今又不是真打不過她。隻不過她年紀小,練拳晚,又是個小姑娘家家的,我怎麼好意思傾力出招,就算贏了她又如何,反正怎麼看都是我輸,這才不願意有第二場武鬥。”
陳平安冷笑道:“好好說話。”
白首立即站起身,屁顛屁顛跑到陳平安身邊,雙手奉上那隻酒壺,“好兄弟,勞煩你勸一勸裴錢,莫要武鬥了,傷和氣。”
陳平安接過酒壺,一巴掌拍在少年腦袋上,“不管在甲仗庫還是在城頭上,多練劍少說話,你這張嘴巴,比較容易招惹劍仙的飛劍。”
白首惱火道:“陳平安,你對我放尊重點,沒大沒小,講不講輩分了?!”
陳平安笑道:“裴錢來了之後,你敢當她麵喊我一句兄弟,我就認了你這個兄弟,咋樣?”
白首權衡利弊一番,“兄弟不兄弟的,還是裴錢走了之後,再當吧。”
陳平安譏笑道:“瞧你這慫樣。”
白首雙手並攏掐劍訣,仰頭望天,“大丈夫頂天立地,不與小姑娘做意氣之爭。”
陳平安笑了笑,揉了揉少年的腦袋。
有他陪在齊景龍身邊,挺不錯,不然師徒都是悶葫蘆,不太好。
陳平安把齊景龍送到寧府大門口那邊,白首快步走下台階後,搖晃肩頭,幸災樂禍道:“就要問拳嘍,你一拳我一拳呦。”
陳平安無奈道:“不管管?”
於是齊景龍對白首道:“這些大實話,可以擱在心裡。”
齊景龍轉身,對一旁的納蘭夜行作揖拜彆。
白首見著了,隻得站在遠處,跟著姓劉的一起作揖抱拳。
師徒二人離開城池去往甲仗庫那邊。
陳平安和納蘭夜行並肩而行,老人微笑道:“小姐閉關之前,讓我與姑爺捎句話,就兩個字,彆輸。”
陳平安如釋重負,低聲道:“那我就知道出手的輕重了。”
關於自己和鬱狷夫的六境瓶頸高度,陳平安心中有數,到達獅子峰被李二叔叔喂拳之前,確實是鬱狷夫更高,但是在他打破瓶頸躋身金身境之時,已經超出鬱狷夫的六境武道一籌。
撇開曹慈這位陳平安默默追趕之人,其餘純粹武夫,隻要是同境之爭,陳平安不想輸,也不可以輸。
至於曹慈,哪怕將來再輸三場,甚至是三十場,隻要曹慈還願意出拳,那麼陳平安便會出拳不停,心氣絕不下墜絲毫。
我心之神往處,是齊先生的學問,是崔誠的拳意,是阿良曾經說過的強者之大自由,故而大道之上,我心中並無敵手,唯有陳平安與陳平安為敵。
納蘭夜行微微訝異,轉頭望去。
陳平安笑著點頭,意氣風發,拳意昂然。
於是陳平安之後在病榻上躺了足足半個月。
然後在城頭之上,那個紮了個包子頭發髻的女子,啃著烙餅,她先前已經傳出消息給城池那邊,明明白白說了希望與陳平安切磋三場,結果通過一些小道消息,聽說寧府那個二掌櫃托病不出半個月了,她有些震驚,天底下真有這麼不要臉的純粹武夫啊?
是不是曹慈當時說錯了話,也看錯了人?不然曹慈怎麼會說那歲數相差不多的天下武夫,就是他曹慈獨自前行,身後緊跟陳平安,與此外你鬱狷夫在內所有人,三者而已?
關鍵是曹慈隻要願意開口言語,從來無比認真,既不會多說一分好話,也不會多說一絲壞話,最多就是怕她鬱狷夫心氣受損,曹慈才擰著性子多說了一句,算是提醒她鬱狷夫。
“陳平安韌性尤其強大,並且他的武道會走得極其沉穩踏實,隻要今日輸他一次,此後極有可能便是次次皆輸,說不定我也不例外,所以武學路上,根本不會給陳平安走到我身邊的機會。”
鬱狷夫猛然起身,就陳平安這種人,也有資格讓曹慈如此刮目相看?!
明明有同輩武夫光明正大邀戰,偏偏有拳不出,你要留著當飯吃嗎?!
難不成是忌憚我鬱狷夫的那點家世背景?隻是因為這個,一位純粹武夫,便要束手束腳?
鬱狷夫吃完烙餅,收起水壺放入包裹,沒有背在身上,讓劍仙苦夏幫著看管,她獨自向城頭北邊奔去,一躍而上,最終在城頭邊緣一步踏出,腳踩城牆,往大地狂奔而去。
離地數十丈之時,一腳重重蹬在牆上,如箭矢掠出,飄然落地,往城池那邊一路掠去,氣勢如虹。
不知是哪位劍仙率先泄露了天機,不等那位女子武夫入城,城池裡邊,不同街巷的大小賭莊,生意就已經興隆起來,人人打了雞血一般,比起海市蜃樓那邊隻是奔著掙錢養飛劍去的演武押注,哪怕當下這個押注錢財更少,卻讓人更加雀躍,好似過年一般,一句句買定離手、賭大贏大、一筆賺個小媳婦,五花八門的押注,此起彼伏,熱鬨非凡,還有一些昧著良心的坐莊,還可以押注那個二掌櫃贏拳之後,會不會與那鬱姓女子打得對了眼,勾眉搭眼的,惺惺相惜,然後一個沒隱藏好男人心思,就被寧姚痛打一頓。
至於那位鬱狷夫的底細,早已被劍氣長城吃飽了撐著的大小賭棍們,查得乾乾淨淨,一清二楚,簡而言之,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尤其是那個心黑奸猾的二掌櫃,必須純粹以拳對拳,便要白白少去許多坑人手段,所以絕大多數人,依舊押注陳平安穩穩贏下這第一場,隻是贏在幾十拳之後,才是掙大掙小的關鍵所在。但是也有些賭桌經驗豐富的賭棍,心裡邊一直犯嘀咕,天曉得這個二掌櫃會不會押注自己輸?到時候他娘的豈不是被他一人通殺整座劍氣長城?這種事情,需要懷疑嗎?如今隨便問個路邊孩子,都覺得二掌櫃十成十做得出來。
鬱狷夫入城後,越是臨近寧府大街,便腳步愈慢愈穩。
結果等她一到大街那邊,就發現道路兩邊蹲滿了人,一個個看著她。
鬱狷夫有些疑惑,兩位純粹武夫的切磋問拳,至於讓這麼多劍修觀戰嗎?
劍仙苦夏與她說的一些事情,多是幫忙複盤陳平安早先的那大街四戰,以及一些傳聞。
劍仙苦夏本就不是喜歡多說話的人,每次與鬱狷夫言語,都是力求言之有物,故而一些烏煙瘴氣的小道消息,鬱狷夫還是從一個名叫朱枚的少女劍修那邊聽來。
鬱狷夫一路前行,在寧府大門口停步,正要開口說話,驀然之間,哄然大笑。
鬱狷夫皺了皺眉頭。
她環顧四周,然後發現幾乎所有人都望向了自己擦肩走過的一處牆頭,那邊蹲著一個胖子、一個精瘦少年、一個獨臂女子、一位俊俏公子哥,還有一個正在與人竊竊私語的青衫年輕人。
那個年輕人緩緩起身,笑道:“我就是陳平安,鬱姑娘問拳之人。”
鬱狷夫一股怒火油然而生。
戲耍我鬱狷夫?!
這些劍修為何也個個配合此人?先前是人人故意眼神都不去瞧這陳平安?
陳平安獨自走到大街上,與鬱狷夫相距不過二十餘步,一手負後,一手攤掌,輕輕伸出,然後笑望向鬱狷夫,下壓了兩次。
鬱狷夫瞬間心神凝聚為芥子,再無雜念,拳意流淌全身,綿延如江河循環流轉,她向那個青衫白玉簪好似讀書人的年輕武夫,點了點頭。
眼前這家夥,還算有點武夫氣度。
陳平安問道:“問拳在不在多?”
鬱狷夫沉聲道:“這第一場,那我們就各自傾力,互換一拳?”
陳平安笑道:“你先出一拳,我扛住了,再還你一拳,扛不住,自然就是輸了。然後以此反複,誰先倒地不起,算誰輸。”
鬱狷夫乾脆利落道:“可以!半個月後,打第二場。前提是你傷好了。”
這是他自找的一拳。
此言一出,口哨聲四起。
顯而易見,那位鬱家姑娘,白白等了二掌櫃半個月,還是有些不太開心的嘛。
這都不算什麼,竟然還有個小姑娘飛奔在一座座府邸的牆頭上,撒腿狂奔,敲鑼震天響,“未來師父,我溜出來給你鼓勁來了!這鑼兒敲起來賊響!我爹估計馬上就要來抓我,我能敲多久是多久啊!”
晏胖子腦袋後仰,一撞牆壁,這綠端丫頭,說話的時候能不能先彆敲鑼了?很多湊熱鬨的下五境劍修,真聽不見你說了啥。
陳平安轉頭望向郭竹酒,笑著點頭。
一瞬間。
鬱狷夫拳罡大震。
有一位此次坐莊注定要贏不少錢的劍仙,喝著竹海洞天酒,坐在牆頭上,看著大街上的對峙雙方,一低頭,任由那嚷著“陶文大劍仙讓讓唉”的丫頭腳尖一點,一跨而過。
一拳過後。
其實哪怕是許多對鬱狷夫心存輕視的地仙劍修,都皺起了眉頭。
這小姑娘,好重的拳。
那個原先站著不動的陳平安,被直直一拳砸中胸膛,倒飛出去,直接摔在了大街儘頭。
大街之上風雷聲勢大作,除了那些巋然不動的元嬰劍修,哪怕是金丹劍修,都需要紛紛以劍氣抵禦那份四散拳意。
陳平安躺在地上片刻,坐起身,伸出大拇指擦拭嘴角血跡,搖搖欲墜,依舊是站起身了。
有不少劍修嚷嚷道不行了不行了,二掌櫃太托大,肯定輸了。
這撥人,顯然是押注二掌櫃幾拳打了個鬱狷夫半死的,也是經常去酒鋪混酒喝的,對於二掌櫃的人品,那是極其信任的。
但是連同陳平安在內,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那個鬱狷夫轉身就走,朗聲道:“第一場,我認輸。半月之後,第二場問拳,沒這講究,隨便出拳。”
做買賣就沒虧過的二掌櫃,立即顧不得藏藏掖掖,大聲喊道:“第二場接著打,如何?”
鬱狷夫停下腳步,轉頭說道:“你心目中的武夫問拳?就是這般場景?”
陳平安轉頭吐出一口血水,點點頭,沉聲道:“那現在就去城頭之上。”
鬱狷夫能說此言,就必須敬重幾分。
純粹武夫應該如何敬重對手?自然唯有出拳。
鬱狷夫看著那個陳平安的眼神,以及他身上內斂蘊藏的拳架拳意,尤其是某種稍縱即逝的純粹氣息,當初在金甲洲古戰場遺址,她曾經對曹慈出拳不知幾千幾萬,所以既熟悉,又陌生,果然兩人,十分相似,又大不相同!
“陳平安,不管你信不信,我對你並無任何私怨,隻是問拳而已,但是你我心知肚明,不分生死,隻分勝負,那種不痛不癢的點到為止,對於雙方拳法武道,其實毫無意義。”
鬱狷夫問道:“所以能不能不去管劍氣長城的守關規矩,你我之間,除了不分生死,哪怕打碎對方武學前程,各自無悔?!”
陳平安緩緩卷起袖管,眯眼道:“到了城頭,你可以先問問看苦夏劍仙,他敢不敢替鬱家老祖和周神芝答應下來。鬱狷夫,我們純粹武夫,不是我隻管自己埋頭出拳,不顧天地與他人。即便真有那麼一拳,也絕對不是今天的鬱狷夫可以遞出。說重話,得有大拳意才行。”
鬱狷夫沉默無言。
陳平安雙臂一震,袖管舒展,微笑道:“隻剩下最後一場,隨時隨地恭候。”
一處牆頭上的郭竹酒已經忘了敲鑼,抬起手肘擦了擦額頭汗水,然後重重搖晃手中棒槌,感慨道:“太強了,我師父太強了,竟是連一招半式都不用,便能以言語退敵,亂敵道心,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武學巔峰,大道之巔!了不得,我找了一個了不得的師父啊……”
然後小姑娘就被郭稼劍仙扯著耳朵帶回了家。
陳平安心中哀歎一聲。
果不其然,原本已經有了去意的鬱狷夫,說道:“第二場還沒打過,第三場更不著急。”
陳平安剛要說話。
那些差點全部懵了的賭棍連同大小莊家,就已經幫著二掌櫃答應下來,若是平白無故少打一場,得少掙多少錢?
斬龍崖涼亭內,寧姚皺眉道:“白嬤嬤,憑什麼我的男人一定要幫她喂拳,答應打一場,就很夠了,對吧?”
老嫗伸手握住自己小姐的手,輕輕拍了拍,輕聲笑道:“有什麼關係呢?姑爺眼中,從來隻有他的那位寧姑娘啊。”
寧姚嘴角翹起,突然惱羞成怒道:“白嬤嬤,這是不是那個家夥早早與你說好了的?”
老嫗學自家小姐與姑爺說話,笑道:“怎麼可能。”
寧姚站起身,又閉關去了。
她的閉關出關,似乎很隨意。
但是老嫗卻無比清楚,事實就是如此。
小姐此次閉關,其實所求極大。
因為她是劍氣長城的萬年唯一的寧姚。
今天陳三秋他們都很默契,沒跟著走入寧府。
大門關上後,陳平安伸手捂嘴,攤開手掌後,皺了皺眉頭。
看來城頭之上的第二場問拳,撇開以神人擂鼓式成功開局這種情況不談,自己必須爭取百拳之內就結束,不然越往後推移,勝算越小。
納蘭夜行說道:“這小姑娘的拳法,已得其法,不容小覷。”
陳平安笑道:“不過她還是會輸,哪怕她一定會是一個身形極快的純粹武夫,哪怕我到時候不可以使用縮地符。”
陳平安躋身金丹境之後,尤其是經過劍氣長城輪番上陣的各種打熬過後,其實一直不曾傾力奔走過,所以連陳平安自己都好奇,自己到底可以“走得”有多快。
然後陳平安有些無奈:“隻不過今天過後,哪怕我贏了之後的兩場,劍氣長城都要有一拳倒地陳平安的說法了。”
納蘭夜行搖搖頭。
陳平安疑惑道:“不會?”
納蘭夜行笑道:“站著不動陳平安,一拳倒地二掌櫃。”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身跑向大門口,轉頭笑道:“納蘭爺爺,萬一寧姚問起,就說我被拉著喝酒去了。”
不行,他得趕緊去酒鋪那邊,殺一殺這股歪風邪氣。
返回城頭之上的鬱狷夫,盤腿而坐,皺眉深思。
劍仙苦夏問道:“第二場還是會輸?”
鬱狷夫點頭道:“隻要被他用對付齊狩的那一拳打中我,就等於分出了勝負,我在想著破解之法,好像很難。我如今的出拳與身形,還是不夠快。”
劍仙苦夏不再言語。
鬱狷夫說道:“那人說的話,前輩聽到了吧?”
劍仙苦夏點頭,這是當然,事實上他非但沒有用掌管山河的神通遠看戰場,反而親自去了一趟城池,隻不過沒露麵罷了。
鬱狷夫說道:“第二場其實我真的已經輸了。”
苦夏疑惑道:“何解?”
鬱狷夫舉目遠眺那座城池,“他陳平安哪怕在劍氣長城,不遠處就有師兄左右,依舊可以對自己的言語負責,無需問過左右答應不答應,我敢斷言,左右甚至根本就不會觀戰。我卻不行,比如前輩會不放心我,會悄悄離開城頭,免得我有意外,我若是真有意外,我家老祖,還有周老劍仙,確實不會管我鬱狷夫當初的承諾,早晚都會有些動作,報複對方,最少心中都會有些疙瘩,即便暫時不會出手,大道漫長,人生路遠,將來一有機會,仍舊會落井下石,甚至是直接出手。因為在他們眼裡,我如今依舊是晚輩,但是那個陳平安,哪怕是在大劍仙左右心中,以及其餘他身邊所有人當中,應該都已經足可說些‘重話’。”
劍仙苦夏更加疑惑,“雖說道理確實如此,可純粹武夫,不該純粹隻以拳法分高下嗎?”
鬱狷夫搖頭道:“沒這麼簡單,曹慈說過,隻要能夠躋身十境,那麼第一層氣盛的底子,往往就可以決定一位武夫,這輩子到底能否躋身傳說中的十一境。早早踏入那個歸真範疇,絕非好事。曹慈這些年就一直在思慮這個氣盛境界,應該如何打底子,所以他挑選了一個最有意思的選擇。”
饒是劍仙苦夏這般不願意理會俗世紛爭的劍修,都有些好奇,“那曹慈的選擇,怎麼個有意思?”
鬱狷夫雙拳撐在膝蓋上,“三教諸子百家,如今曹慈都在學。所以當初他才會去那座古戰場遺址,揣摩一尊尊神像真意,然後一一融入自身拳法。”
劍仙苦夏搖搖頭,“瘋子。”
鬱狷夫抬起一臂,伸手指了指那座城池,“那個陳平安,也很奇怪。可能是我的錯覺,雖然他今天在大街上,一拳未出,但是我還是覺得,他與曹慈,看似是一條路上,實則兩人方向截然相反,各自走向一處極端最遠處。”
劍仙苦夏笑道:“會不是你想多了。”
鬱狷夫神色複雜道:“我希望如此!又不希望如此!”
城池那邊。
陳平安走到酒鋪那邊,結果發現齊景龍和白首正與兩位女子同桌,隻有齊景龍在吃陽春麵,似乎心情不咋的。
齊景龍抬起頭,“辛苦二掌櫃幫我揚名立萬了。”
陳平安嗬嗬一笑,轉頭望向那個水經山盧仙子。
齊景龍猶豫片刻,說道:“都是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