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之前,陳平安幾乎足不出戶,一天將近十個時辰,都在煉氣。
寧姚更加誇張,直接閉關去了。
一有寧府的飛劍傳訊,範大澈就會去寧府曆練,不是吃陳平安的拳頭,就是挨晏琢或者董黑炭的飛劍。陳三秋不會出手,得背著範大澈回家。晏琢和董畫符各有佩劍紫電、紅妝,一旦拔劍,範大澈更慘,範大澈現在隻恨自己資質太差,光有“大澈”沒個“大悟”,還無法破境。陳平安說隻要他範大澈躋身了金丹,練劍就告一段落,然後去酒鋪那邊好幾嗓子,便大功告成。
劍氣長城的龍門境劍修,哪有那麼簡單破開瓶頸,躋身了金丹,於劍氣長城劍修而言,就像一場真正的及冠禮。
劍氣長城之所以能夠成為幾座天下的劍修最強處,還能夠引來浩然天下一撥又一撥的劍修來此磨礪,自然大有玄機,就在於劍修在此,如純粹武夫被喂拳,片刻不停,境境底子都打得極好,底子打得牢固,就意味著破境瓶頸更大,如有大道壓肩,不得直腰。
同樣的範大澈,同樣的龍門境,若是去往浩然天下的倒懸山,破境就要容易許多,隻是如此破境,金丹品秩,就要差許多,長遠來看,得不償失。除非是那些在劍氣長城真正破境無望的地仙修士,才會去倒懸山修行一段時日,碰一碰運氣,畢竟金丹之後,每高出一境,便是實打實的長壽百年乃至千年。
但是修士金丹之下,不得去往倒懸山修行,是劍氣長城的鐵律,為的就是徹底打殺年輕劍修的那份僥幸心。所以當初寧姚離家出走,偷偷去往倒懸山,哪怕以寧姚的資質,根本無需走什麼捷徑,依舊非議不小。隻是老大劍仙都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加上阿良暗中為她保駕護航,親自一路跟著寧姚到了倒懸山捉放亭,旁人也就隻是牢騷幾句,不會有哪位劍仙真正去阻攔寧姚。
最近幾次演武,陳平安與範大澈合夥,晏琢、董畫符聯手,本命飛劍隨便用,卻不用佩劍,四人隻持木棍為劍,分勝負的方式也很古怪,有人木劍先碎,一方皆輸。結果擱放在演武場上的一堆木棍,幾乎都給範大澈用了去,這還是陳平安次次救援範大澈的結果。
不管如何,範大澈總算能夠站著離開寧府,每次回家之前,都會去酒鋪那邊喝壺最便宜的竹海洞天酒。
陳三秋也會與範大澈聊一些練劍的得失、出劍之瑕疵,範大澈喝酒的時候,聽著好朋友的悉心指點,眼神明亮。
尤其是陳平安建議,以後他們四人合力,與前輩劍仙納蘭夜行對峙搏殺,更是讓範大澈躍躍欲試。
晏琢的綢緞鋪子,除了陸陸續續賣出去的百餘劍仙印章之外,鋪子又推出一本嶄新裝訂成冊的皕劍仙印譜,並且還多出了附贈竹扇一物,鈐印有一些不在皕劍仙印譜之外的私藏印文,竹扇扇骨、扇麵依舊皆是尋常材質,功夫隻在詩詞章句、印章篆文上。
就像大小酒樓給疊嶂酒鋪逼著去懸掛楹聯差不多,劍氣長城如今大小布莊綢緞鋪子,也給晏琢這座鋪子逼著去贈送一些折扇、脂粉香囊等精巧什物,隻是客人,尤其是那些家境殷實、不缺私房錢的富貴女子,似乎對其他鋪子,都不太買賬,其實不少女子也未必是真如何喜歡晏家鋪子的印章、折扇,隻是酈采在內的幾位女子劍仙,還有許多豪閥出身的婦人,都光顧了晏家鋪子,好像女子不去那邊買些什麼,眼光便要差人一等,這怎麼行。
不但如此,一些個平日裡遲鈍不堪的大老爺們,也不知道是在疊嶂酒鋪那邊喝了酒,聽說了些什麼,竟是破天荒自己登門或是請府上下人去晏家鋪子,買了些中看不中用的精美綢緞,連同折扇一並送給自己女人,不少女子其實都覺得買貴了,隻是當她們看著那些自家木訥男子眼中的期待,也隻得說一句喜歡的。事後閒暇,盛夏時分,避暑納涼,打開折扇,涼風習習,看一看扇麵上邊的美好文字,不懂的,便與旁人輕聲問,知曉其中寓意了,便會覺得是真的好了。
陳平安這天煉氣完畢,在夜幕中散步,獨自來到斬龍崖涼亭。
寧姚如今在密室閉關,閉關之前,寧姚沒有多說,隻說不為破境躋身元嬰,反正沒有什麼風險。
陳平安在劍氣長城這邊最少要待五年,若是到時候大戰依舊未起,就得匆匆忙忙回一趟寶瓶洲,畢竟家鄉落魄山那邊,事情不少,然後就需要立即動身返回倒懸山。如今的跨洲飛劍傳訊,劍氣長城和倒懸山都管得極嚴,需要過兩道手,都勘驗無誤,才有機會送出或是拿到手。這對於陳平安來說,就會特彆麻煩。
不是不可以掐準時機,去往倒懸山一趟,然後將密信、家書交給老龍城範家的桂花島,或是孫嘉樹的山海龜,雙方大體上不壞規矩,可以爭取到了寶瓶洲再幫忙轉寄給落魄山,如今的陳平安,做成此事不算太難,代價當然也會有,不然劍氣長城和倒懸山兩處勘驗飛劍一事,就成了天大的笑話,真當劍仙和道君是擺設不成。但陳平安不是怕付出那些必須的代價,而是並不希望將範家和孫家,在光明正大的生意之外,與落魄山牽扯太多,人家好心與落魄山做買賣,總不能尚未分紅收益,就被他這位落魄山山主給扯進諸多漩渦當中。
陳平安走下斬龍崖,返回小宅那邊,原本隻有一張擺放印章桌子的廂房,如今又多出了一張桌子,是一張陳平安手繪的龍泉郡堪輿圖,窯務督造署官員見到了,應該會不太高興。因為這張地圖上,精確畫出了大大小小的所有龍泉龍窯,天魁窯,星鬥窯,文昌窯,武隆窯,衝霄窯,花卉窯,桐蔭窯,紙鎮窯,靈芝窯,玉沁窯,荷花窯……
桌上還放有兩本冊子,都是陳平安手寫,一本記錄所有龍窯窯口的曆史傳承,一本寫小鎮總計十四個大姓大族的淵源流轉,皆以小楷寫就,密密麻麻,估計槐黃縣衙與大驪刑部衙門瞧見了,也不會開心。
許多記載,是陳平安憑借記憶寫下,還有大半的秘密檔案,是前些年通過落魄山一點一滴、一樁一件暗中收集而來。
陳平安雙手籠袖,身體輕輕前後搖晃,凝視著那張地圖。
頭也不轉,伸手出袖,雙指翻開其中一本冊子的書頁,是正陽山,瞥了眼,再翻,是清風城許氏。
都是老熟人。
祖宗十八代,都在冊子上記載得清清楚楚。估計陳平安比這兩座仙家豪門的祖師堂嫡傳子弟,要更清楚他們各自山頭、家族的詳細脈絡。
這是兩本已經大致完工的正冊,接下去還會有兩本副冊,文字內容隻會更多,一本關於龍窯買賣本命瓷事宜,以及有可能是買家的那些寶瓶洲仙家、彆洲宗門,除了看似最底層市井的杏花巷馬家,還會有高高在上、錢能通神的瓊林宗,寫到了北俱蘆洲的那個瓊林宗,就自然繞不開徐鉉,然後就是清涼宗宗主賀小涼,故而又要牽扯到寶瓶洲山上仙家執牛耳者的神誥宗。另外一本,寫小鎮大族與驪珠洞天外邊諸多仙家的千絲萬縷,兩本副冊,自然會交橫交錯,互有牽連。
陳平安走出屋子,納蘭夜行站在門口,有些神色凝重,還有幾分憤懣,因為老人身邊站著一個不記名弟子,在劍氣長城土生土長的金丹劍修崔嵬。
納蘭夜行殺機濃重,似乎一個忍不住,就要將此人當場打殺。
陳平安心中了然,對老人笑道:“納蘭爺爺不用如此自責,以後得空,我與納蘭爺爺說一場問心局。”
納蘭夜行點點頭,轉頭對崔嵬說道:“從今夜起,你與我納蘭夜行,再沒有半點師徒之誼。”
崔嵬神色淡漠,向這位劍仙抱拳賠罪而已。
至於崔嵬當下心中到底作何想,一個能夠隱忍至今的人,肯定不會流露出來絲毫。
納蘭夜行一閃而逝。
陳平安搬了兩條椅子出來,崔嵬輕輕落座,“陳先生應該已經猜到了。”
陳平安點頭道:“一開始就有些懷疑,因為姓氏實在太過紮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由不得我不多想,隻是經過這麼長時間的觀察,原本我的疑心已經減退大半,畢竟你應該從未離開過劍氣長城。很難相信有人能夠如此隱忍,更想不明白又為何你願意如此付出,那麼是不是可以說,最初將你領上修行路的真正傳道之人,是崔瀺在很早之前就安插在劍氣長城的棋子?”
崔嵬點了點頭,“陳先生所猜不錯。不單是我,幾乎所有自己都不願意承認是奸細的存在,例如那大庾嶺巷的黃洲,修行之路,都源自一個個不起眼的意外,毫無痕跡,故而我們甚至一開始就是被全然蒙在鼓裡,此後該做什麼,該說什麼,都在極其細微的操控之中,最終會在某一天,例如我崔嵬,突然得知某個契合暗號的指令,就會自願走入寧府,來與陳先生表明身份。”
崔嵬直截了當道:“過往種種,陳先生即便細問,我也不會說,說了,更無半點意義,最先為崔嵬傳道之人,早已戰死於南邊戰場。崔嵬今日造訪寧府,隻說一件事,陳先生以後隻要是寄往寶瓶洲的密信,交予崔嵬負責即可。陳先生當然可以選擇相信,也可以不信。”
陳平安搖頭道:“我當然不信你,也不會將任何書信交給你。但是你放心,你崔嵬如今於寧府無益也無害,我不會多此一舉。以後崔嵬還是崔嵬,隻不過少去納蘭夜行的不記名弟子這層牽連而已。”
崔嵬從袖中摸出一顆鵝卵石,遞給陳平安,這位金丹劍修,沒有說一個字。
陳平安接過手,是春露圃玉瑩崖溪澗中的石子,崔東山撿取而得。
陳平安接過石子,收入袖中,笑道:“以後你我見麵,就彆在寧府了,儘量去酒鋪那邊。當然你我還是爭取少碰頭,免得讓人生疑,我隻要有事找你,會稍稍挪動你崔嵬的那塊無事牌。我從下個月起,不談我自己無事與朋友飲酒,若要寄信收信,便會先挪無事牌,然後隻會在初一這天出現,與你見麵,如無例外,下下個月,則順延至初二,若有例外,我與你見麵之時,也會招呼。一般來說,一年當中寄信收信,最多兩次足夠了。如果有更好的聯係方式,或是關於你的顧慮,你可以想出一個章程,回頭告訴我。”
“記住了。”
崔嵬站起身,默默離去。
陳平安站起身,沒有送行。
納蘭夜行出現在屋簷下,感慨道:“知人知麵不知心。”
陳平安笑道:“應該慶幸身邊少去一個‘不好的萬一’。”
至於為崔嵬說什麼好話,或是幫著納蘭夜行罵崔嵬,都無必要。
納蘭夜行苦笑不已,更唏噓不已。
陳平安領著老人去對麵廂房,老人取出兩壺酒,沒有佐酒菜也無妨。
聽過了陳平安說了書簡湖那場問心局的大概,諸多內幕多說無益。大體上還是為了讓老人寬心,輸給崔瀺不奇怪。
納蘭夜行聽得忍不住多喝了一壺酒,最後問道:“如此糟心,姑爺怎麼熬過來的。”
陳平安笑道:“納蘭爺爺不是已經說了答案?”
納蘭夜行愣了半天,隨即會意,爽朗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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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氣長城正值酷暑,浩然天下的寶瓶洲龍泉郡,卻下了入冬後的第一場鵝毛大雪。
落魄山祖師堂不在主峰,離著宅邸住處有些距離,但是陳暖樹每半旬都要去霽色峰祖師堂那邊,打開大門,仔細擦拭清洗一番。
今天裴錢與周米粒跟著陳暖樹一起,說要幫忙。去的路上,裴錢一伸手,落魄山右護法便畢恭畢敬雙手奉上行山杖,裴錢耍了一路的瘋魔劍法,打碎雪花無數。
到了祖師堂府邸最外邊的大門口,裴錢雙手拄劍站在台階上,環顧四周,大雪茫茫,師父不在落魄山上,她這位開山大弟子,便有一種天下無敵的寂寞。
拎著小水桶的陳暖樹掏出鑰匙開了大門,大門後麵是一座大天井,再往後,才是那座不關門的祖師堂,周米粒接過水桶,深呼吸一口氣,使出本命神通,在積雪深重的天井裡邊撒腿狂奔,雙手使勁晃蕩水桶,很快就變出一桶清水,高高舉起,交給站在高處的陳暖樹,陳暖樹就要跨過門檻,去往懸掛畫像、擺放座椅的祖師堂內,裴錢突然一把扯住陳暖樹,將她拉到自己身後,裴錢微微彎腰,手持行山杖,死死凝視住祖師堂內擺放在最前邊的居中椅子附近。
那張便是自己師父的椅子。
漣漪陣陣,然後憑空出現了一位身穿儒衫、須發雪白的老先生。
裴錢看著那個瘦小老頭兒,看得怔怔出神。
人間燈火萬點如星河。
那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一種心境,一望無垠,好像不管她怎麼瞪大眼睛去看,風景都無窮儘時。
老秀才站在椅子旁邊,身後高處,便是三張掛像,看著門外那個個兒高了不少的小姑娘,感慨頗多。
不枉費自己豁出去一張老臉,又是與人借東西,又是與人打賭的。
說到底,還是自己的關門弟子,從來不讓先生與師兄失望啊。
裴錢問道:“文聖老老爺?”
老秀才愣了一下,還真沒被人如此稱呼過,好奇問道:“為何是老老爺?”
裴錢一本正經道:“顯得輩分額外高些。”
老秀才拈須而笑,輕輕點頭,“這就很善啊。”
自己這一脈的某門學問,隻可意會的不傳之秘,這麼快就發揚光大啦?
裴錢看了眼最高處的那幅掛像,收回視線,朗聲道:“文聖老老爺,你這麼個大活人,好像比掛像更有威嚴嘞!”
陳暖樹眨了眨眼睛,不說話。
周米粒歪著腦袋,使勁皺著眉頭,在掛像和老秀才之間來回瞥,她真沒瞧出來啊。
老秀才咳嗽幾聲,扯了扯領口,挺直腰杆,問道:“當真?”
裴錢使勁點頭,縮著脖子,左右搖晃腦袋,左看右看,踮起腳跟上看下看,最後點頭道:“千真萬確,準沒錯了!大白鵝都誇我看人賊準!”
老秀才笑得合不攏嘴,招呼三個小丫頭落座,反正在這裡邊,她們本就都有座椅,老秀才壓低嗓音道:“我到落魄山這件事,你們仨小丫頭知道就行了,千萬不要與其他人說。”
裴錢咳嗽一聲,“暖樹,米粒!”
陳暖樹立即點頭道:“好的。”
周米粒扛著裴錢“禦賜”的那根行山杖,挺起胸膛,緊緊閉著嘴巴。
從現在起,她就要當個啞巴了。再說了,她本來就是來自啞巴湖的大水怪。
老秀才在祖師堂內緩緩散步,陳暖樹開始熟門熟路清洗一張張椅子,裴錢站在自己那張座椅旁邊,周米粒想要坐在那張貼了張右護法小紙條的座椅上,結果給裴錢一瞪眼,沒點禮數,自己師父的長輩大駕光臨,老先生都沒坐下,你坐個錘兒的坐。周米粒立即站好,心裡邊有些小委屈,自己這不是想要讓那位老先生,曉得自己到底誰嘛。
老秀才看在眼裡,笑在臉上,也沒說什麼。
能夠一步步將裴錢帶到今天這條大路上,自己那個閉關弟子,為之耗費的心神,真不少了。教得這麼好,更是難能可貴。
這其實是老秀才第三次來到落魄山了,前邊兩次,來去匆匆,就都沒踏足此地,此次過後,他就又有得忙活了,勞苦命。
先前隻是老人偷偷摸摸去了趟小鎮學塾,身處其中,站在一個位置上。
舉目望去,早些年,這座課堂上,應該會有一個紅棉襖小姑娘,正襟危坐,看似專心聽課,實則神遊萬裡。
會有凝神專注的林守一,先生說到哪裡,便想到哪裡。
會有小雞啄米打瞌睡的李槐。
會有那個當時肯定無法想象自己未來的趙繇,竟然有一天會離開先生身邊,坐著牛車遠遊,最終又獨自遠遊中土神洲。
會有一個大智若愚的董水井,一個紮著羊角丫兒的小女孩。
老人當時站在那邊,也想到了一個與茅小冬差不多的記名弟子,馬瞻,一步錯步步錯,幡然醒悟後,明明有那悔改機會,卻隻願意以死明誌。
老人發現到最後,好像一切過錯,都在自身,身為傳道授業解惑的先生,傳授弟子之學問,不夠多,傳授弟子安身立命之法,更是一塌糊塗。
老秀才低頭撚須更揪心。
隻是今天到了自己關門弟子的那座落魄山祖師堂,高高的掛像,井然有序的椅子,窗明幾淨,一塵不染,尤其是看到了三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老人才有了幾分笑顏。可老秀才卻愈發愧疚起來,自己那幅畫像怎的就掛在了最高處?自己這個狗屁混賬的先生,為弟子做了多少?可有悉心傳授學問,為其細細解惑?可有像崔瀺那般,帶在身邊,一起遠遊萬裡?可有像茅小冬、馬瞻那般,心中一有疑惑,便能向先生問道?除了三言兩語、稀裡糊塗灌輸了一位少年郎那份順序學說,讓弟子年紀輕輕便困頓不前,思慮重重,當年也就隻剩下些醉話連篇了,怎麼就成了人家的先生?
某些學問,早早涉足,難如入山且搬山。
老先生愧疚難當。
當時在學塾,老人轉頭向外邊望去,就好像有個麵黃肌瘦的孩子,踮起腳跟,站在窗台外,孩子張大眼睛,豎起耳朵,聽著書聲,聞著書香,望著裡邊的先生學生,孤零零一人站在學塾外的孩子,一雙乾乾淨淨的眼眸裡,充滿了憧憬。
在那個孩子以後的人生當中,興許會背著大籮筐,在山上采藥的時候,為自己壯膽,大聲喊著並不解其意的“人之初,性本善”,在下山路上,興高采烈背誦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在上山下山之間,大日曝曬,大汗淋漓,孩子躲在樹蔭下歇息,自己玩著鬥草,輸贏都是自己,高高舉起一手,嚷嚷著贏嘍贏嘍,才會略顯童真稚趣。
世間苦難重重,孩子如此人生,並不罕見。
隻是小小年紀,便自己消受了,卻不多見。
老秀才甚至後悔當初與陳平安說了那番言語,少年郎的肩頭應當挑起楊柳依依和草長鶯飛。
與裴錢她們這些孩子說,沒有問題,與陳平安說這個,是不是也太站著說話不腰疼了?
可是老秀才又一想,再看如今的落魄山,好像早年與那草鞋少年如此言語,又是最對的。
最後裴錢她們發現那個遠道而來的老先生,坐在了最靠近門檻的一張椅子上,安安靜靜坐在那邊,抬頭望向三幅掛像。
不去看居中那幅自己的掛像,看了崔誠掛像許久,輕輕點頭,喃喃言語,誰都聽不真切,最後老先生便一直望向那位自己弟子的掛像,默不作聲。
老先生自言自語道:“或曰:‘以德報怨如何?’”
老先生自問自答道:“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