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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九章 最講道理的來了(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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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外鄉劍仙開口之後,身為姚家家主的姚衝道,便陷入左右為難之地。

不愧是左右,說話做事,很容易讓人左右為難,百年之前,浩然天下那些個劍心崩壞的先天劍胚,想必最能夠對姚衝道當下的處境,感同身受。例如當初出劍之時,半點不為難的,那個劍心氣象曾如蓮花滿池塘的南婆娑洲天才曹峻,下場就極為淒涼,隻剩下一湖的殘敗枯荷,跌落神壇,淪為整個南婆娑洲笑柄,最終隻能悄然遠走寶瓶洲,在這期間,虛耗光陰百年,至今無法破境躋身玉璞境,要知道當年曹峻可是公認南婆娑洲百年一遇的劍道大材。

已經有彆處劍仙察覺到此地異樣,個個泛起笑意,打算看戲了,喜歡喝酒的,已經打開酒壺。

到底不是大街那邊的看客劍修,駐守在城頭上的,都是身經百戰的劍仙,自然不會吆喝,吹口哨。

當然也是怕左右一個不高興,就要喊上他們一起打群架。

左右的劍術太高,劍氣太盛,比較不講道理,最不怕一人單挑一群。

姚衝道臉色很難看。

身為姚氏家主,心裡邊的窩火不痛快,已經積攢很多年了。

就在姚衝道打算喊左右去城頭南邊打一場的時候。

陳平安硬著頭皮當起了搗糨糊的和事佬,輕輕放下寧姚,他喊了一聲姚老先生,然後讓寧姚陪著長輩說說話,他自己去見一見左前輩。

寧姚拉著自己外公散步。

陳平安身如箭矢,一閃而逝,去找左右。

沒了那個毛手毛腳不規不距的年輕人,身邊隻剩下自己外孫女,姚衝道的臉色便好看許多。

對於女兒女婿,老人興許心情複雜,傷心,遺憾,埋怨,惱怒,悵然……很難真正說清楚,但是對於隔了一輩人的寧姚,老人心中隻有自豪與愧疚。

在對麵城頭,陳平安距離一位背對自己的中年劍仙,於十步外停步,無法近身,人身小天地的幾乎全部竅穴,皆已劍氣滿溢,好似時時刻刻,都在與身外一座大天地為敵。

尋常劍修與其他三教百家練氣士,幾座擱置本命物的關鍵竅穴,能夠蓄滿靈氣,然後稍稍開疆拓土,就已算不易。

見到了左右,陳平安抱拳道:“晚輩見過左前輩。”

左右無動於衷。

陳平安便稍稍繞路,躍上城頭,轉過身,麵朝左右,盤腿而坐。

無數劍氣縱橫交錯,割裂虛空,這意味著每一縷劍氣蘊藉劍意,都到了傳說中至精至純的境界,可以肆意破開小天地。也就是說,到了類似骸骨灘和鬼域穀的接壤處,左右根本不用出劍,甚至都不用駕馭劍氣,完全能夠如入無人之境,小天地大門自開。

陳平安見左右不願說話,可自己總不能就此離去,那也太不懂禮數了,閒來無事,乾脆就靜下心來,凝視著那些劍氣的流轉,希望找出一些“規矩”來。

約莫半炷香後,兩眼泛酸的陳平安心神微動,隻是心境很快就趨於止水。

方才見到一縷劍氣似乎將出未出,似乎就要脫離左右的約束,那種刹那之間的驚悚感覺,就像仙人手持一座山嶽,就要砸向陳平安的心湖,讓陳平安提心吊膽。

左右依舊沒有睜開眼睛,隻是總算開口道:“找我有事?”

陳平安問道:“文聖老先生,如今身在何方?以後我如果有機會去往中土神洲,該如何尋找?”

左右臉色稍緩,淡然道:“先生已經離開穗山,去開辟一座儒家曆代聖賢久久無法開山破關隘的遠古之地,有一位中土前輩,持仙劍開道,先生則負責鞏固道路,缺一不可。”

陳平安點頭道:“感謝左前輩為晚輩解惑。”

左右問道:“求學如何?”

陳平安答道:“讀書一事,不曾懈怠,問心不停。”

左右說道:“效果不如何。”

陳平安說道:“讀書是長遠事,快而多,晚輩資質不行,難免浮淺,不如慢且對,求個深厚。”

左右默不作聲。

對麵牆頭上,姚衝道有些吃味,無奈道:“那邊沒什麼好看的,隔著那麼多個境界,雙方打不起來。”

寧姚欲言又止。

關於陳平安跟左右之間的脈絡關係,劍氣長城這邊知之者甚少,寧姚哪怕在白嬤嬤和納蘭爺爺那邊,都沒有提及半句。

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若是陳平安跟左右沒有瓜葛,以左右的脾氣,興許都懶得睜眼,更不會為陳平安開口說話。

所以姚衝道這會兒其實也一頭霧水,不明白左右這種劍外無事的古怪劍修,先前為何為了一個外人,會跟自己頂針,姚、寧兩家的家務事,你左右是不是管得太寬了些?所以若非那個姓陳的小子多此一舉,從中斡旋,他姚衝道這會兒,已經在城頭以南的廣袤戰場,親身領教左右的劍術是不是真有那麼高了。

至於輸贏,不重要。

反正都是輸。

姚衝道雖然是一位仙人境大劍仙,但是遲暮之年,早就破境無望,數百年來戰事不斷,積弊日深,姚衝道自己也承認,他這個大劍仙,越來越名不副實了。每次看到那些年紀輕輕的地仙各姓孩子,一個個朝氣勃勃的玉璞境晚輩,姚衝道很多時候,是既欣慰,又感傷。隻有遠遠看一眼自己的外孫女,是那一眾年輕天才當之無愧的領銜之人,被阿良取了個苦瓜臉綽號的老人,才會有些笑臉。

曾經有人喝酒喝高了,說他一看到姚老兒那張好像刻著“欠債還錢”四個大字的苦瓜臉,便要良心發現,記起那些賒欠多年的酒水錢。

在那之後,姚家名下的所有酒樓酒肆,就再沒賣過那個家夥半壺酒,欠下的酒水錢,也不用他還。

姚衝道隨口問道:“看樣子,他們兩個以前認識?”

寧姚隻能說一件事,“陳平安第一次來劍氣長城,跨洲渡船路過蛟龍溝受阻,是左右出劍開道。”

這件事,劍氣長城有所耳聞,隻不過大多消息不全,一來倒懸山那邊對此諱莫如深,因為蛟龍溝變故之後,左右與倒懸山那位道老二嫡傳弟子的大天君,在海上痛痛快快打了一架,再者左右此人出劍,好像從來不需要理由。

老人與寧姚,其實見麵不多,聊天更少。

所以比那左右和陳平安,好不到哪裡去。

陳平安說道:“左前輩於蛟龍齊聚處斬蛟龍,救命之恩,晚輩這些年,始終銘記於心。”

左右淡然道:“追本溯源,與你無關。”

陳平安笑道:“我知道,自己其實並不被左前輩視為晚輩。”

左右說道:“不用為此多想,入我眼者,天下人事風景,屈指可數。”

陳平安又說道:“我也沒覺得要認左前輩為大師兄。”

左右笑了笑,睜開眼,卻是眺望遠方,“哦?”

陳平安神色平靜,挪了挪,麵朝遠方盤腿而坐,“並非當年年少無知,如今年輕氣盛,就隻是心裡話。”

左右依舊沒有動怒,反而說了一句離題萬裡的言語:“人生在世,除了確定世界到底是天高地闊,還是小如芥子,首重之事,就是證明本我之真實。”

陳平安緩緩道:“那我就多說幾句真心話,可能毫無道理可言,但是不說,不行。左前輩一生,求學練劍兩不誤,最終厚積薄發,跌宕起伏,精彩萬分,先有讓無數先天劍胚低頭俯首,後又出海訪仙,一人仗劍,問劍北俱蘆洲,最後還有問劍桐葉洲,力斬杜懋,阻他飛升。做了這麼多事情,為何獨獨不去寶瓶洲看一眼。齊先生如何想,那是齊先生的事情,大師兄應當如何做,那是一位大師兄該做的事情。”

左右沉默無言。

陳平安站起身,“這就是我此次到了劍氣長城,聽說左前輩也在此地後,唯一想要說的話。”

陳平安就要告辭離去。

左右卻說道:“與前輩說話,彆站那麼高。”

陳平安隻得將道彆言語,咽回肚子,乖乖坐回原地。

說實話,陳平安城頭此行,已經做好了討一頓打的心理準備,大不了在寧府宅子那邊躺個把月。

兩兩無言。

陳平安問道:“左前輩有話要說?”

左右搖頭道:“懶得講道理,這不是我擅長之事,所以在猶豫出劍的力道,你境界太低,反而是麻煩事。”

陳平安可不覺得左右是在開玩笑,於是說道:“文聖老先生,愛喝酒,也喜歡遊曆四方,就沒有來過劍氣長城?這邊的酒水,其實不差的。”

左右似乎破天荒有些憋屈,“滾蛋!”

前輩發話,晚輩照做,陳平安立即起身,招呼寧姚一聲,祭出符舟,在城頭之外懸停。

姚衝道對寧姚點點頭,寧姚禦風來到符舟中,與那個故作鎮靜的陳平安,一起返回遠處那座夜幕中依舊燈火輝煌的城池。

左右瞥了眼符舟之上的青衫年輕人,尤其是那根極為熟悉的白玉簪子。

左右重新閉上眼睛,繼續砥礪劍意。

與先生告刁狀。

一告一個準,還能占著理。

這種事情,當年所有人都還年少時,同門師兄弟當中,誰最擅長?

姚衝道來到左右附近,眺望那艘小符舟與大城池,問道:“左右,你很看重這個年輕人?”

左右淡然道:“我對姚家印象很一般,所以不要仗著年紀大,就與我說廢話。”

姚衝道差點沒氣得火冒三丈,真當自己是沒脾氣的泥菩薩了?

打就打,誰怕誰。

你左右還真能打死我不成?

結果那位老大劍仙笑著走出茅屋,站在門口,仰頭望去,輕聲道:“稀客。”

陳清都很快就走回茅屋,既然來者是客不是敵,那就不用擔心了。陳清都隻是一跺腳,立即施展禁製,整座劍氣長城的城頭,都被隔絕出一座小天地,以免招來更多沒有必要的窺探。

除了陳清都率先察覺到那點蛛絲馬跡,幾位坐鎮聖人和那位隱官大人,也都意識到事情的不對勁。

沒有人能夠如此悄無聲息地不走倒懸山大門,直接穿過兩座大天地的天幕禁製,來到劍氣長城。

不但是鎮守倒懸山的那位道家大天君,做不到。

恐怕就連浩然天下那些負責看守一洲版圖的文廟陪祀聖賢,手握玉牌,也一樣做不到。

城頭之上許多駐守劍仙,尚且沒有意識到有人潛入城頭,劍氣長城之外,對此更是毫無察覺。

等到城頭出現異象,再想一探究竟,那就是登天之難。

何況誰也不敢妄動,諸多劍仙便繼續潛心修行。

左右愣了一下,然後就要站起身。

結果他就被一巴掌拍在腦袋上,“就這樣與前輩說話?規矩呢?”

左右猶豫了一下,還是要起身,先生駕臨,總要起身行禮,結果又被一巴掌砸在腦袋上,“還不聽了是吧?想頂嘴是吧?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吧?”

左右隻好站也不算站、坐也不算坐的停在那邊,與姚衝道說道:“是晚輩失禮了,與姚老前輩道歉。”

然後姚衝道就看到一個窮酸老儒士模樣的老頭兒,一邊伸手扶起了有些局促的左右,一邊正朝自己咧嘴燦爛笑著,“姚家主,姚大劍仙是吧,久仰久仰,生了個好女兒,幫著找了個好女婿啊,好女兒好女婿又生了個頂好的外孫女,結果好外孫女,又幫著找了個最好的外孫女婿,姚大劍仙,真是好大的福氣,我是羨慕都羨慕不來啊,也就教出幾個弟子,還湊合。”

左右總算可以站著說話了,後退一步,作揖行禮,“先生!”

左右四周那些驚世駭俗的劍氣,對於那位身形飄渺不定的青衫老儒士,毫無影響。

姚衝道一臉匪夷所思,試探性問道:“文聖先生?”

老秀才一臉難為情,“什麼文聖不文聖的,早沒了,我年紀小,可當不起先生的稱呼,隻是運氣好,才有那麼丁點兒大小的往昔崢嶸,如今不提也罷,我不如姚家主歲數大,喊我一聲老弟就成。”

姚衝道有些犯愣。

有些不知道該如何跟這位大名鼎鼎的儒家文聖打交道。

浩然天下的儒家繁文縟節,恰好是劍氣長城劍修最嗤之以鼻的。

老秀才舉目四望,火急火燎道:“我來得匆忙,趕緊就得走,不能久留,那位老大劍仙,咱們聊聊?”

陳清都坐在茅屋內,笑著點頭,“那就聊聊。”

一位坐鎮劍氣長城的儒家聖人主動現身,作揖行禮,“拜見文聖。”

坐鎮此地的三教聖人,也會輪換,光陰長短,並無定數。

這位儒家聖人,曾經是享譽一座天下的大佛子,到了劍氣長城之後,身兼兩教學問神通,術法極高,是隱官大人都不太願意招惹的存在。

老秀才感慨一句,“吵架輸了而已,是你自己所學尚未精深,又不是你們佛家學問不好,當時我就勸你彆這樣,乾嘛非要投奔我們儒家門下,現在好了,遭罪了吧?真以為一個人吃得下兩教根本學問?如果真有那麼簡單的好事,那還爭個什麼爭,可不就是道祖佛祖的勸架本事,都沒高到這份上的緣故嗎?再說了,你隻是吵架不行,但是打架很行啊,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

這種言語,落在文廟學宮的儒家門生耳中,可能就是大逆不道,離經叛道,最少也是胳膊肘往外拐。

那位辯論輸後便更換門庭的儒家聖人微笑道:“無量時,便是自由處。”

輕輕一句言語,竟是惹來劍氣長城的天地變色,隻是很快被城頭劍氣打散異象。

老秀才搖頭晃腦,唉聲歎息,一閃而逝,來到茅屋那邊,陳清都伸手笑道:“文聖請坐。”

老秀才收斂神色,“文廟需要與你借三個人。”

陳清都問道:“為何是你來?不是更加名正言順的禮聖亞聖,也不是中土文廟副教主?”

老秀才笑嗬嗬道:“我臉皮厚啊。他們來了,也是灰頭土臉的份。”

陳清都搖頭道:“不借。”

老秀才喃喃道:“這就不太善嘍。”

————

左右來到茅屋之外。

沒過多久,老秀才便一臉惆悵走出屋子,“難聊,可再難聊也得聊啊。”

左右問道:“先生什麼時候離開這邊?”

老秀才撓撓頭,“總得再試試看,真要沒得商量,也沒轍,該走還是要走,沒法子,這輩子就是勞碌命,背鍋命。”

左右說道:“不見見陳平安?”

老秀才怒道:“你管我?”

左右不再言語。

不愧是文聖一脈的開山鼻祖。

老秀才似乎有些心虛,拍了拍左右的肩膀,“左右啊,先生與你比較敬重的那個讀書人,總算一起開出了一條路子,那可是相當第五座天下的遼闊版圖,什麼都多,就是人不多,以後一時半會兒,也多不到哪裡去,不正合你意嗎?不去那邊瞧瞧?”

左右搖頭,“先生,這邊人也不多,而且比那座嶄新的天下更好,因為此處,越往後人越少,不會蜂擁而入,越來越多。”

老秀才哀怨道:“我這個先生,當得委屈啊,一個個學生弟子都不聽話。”

左右輕聲道:“不還有個陳平安。”

老秀才語重心長道:“左右啊,你再這麼戳先生的心窩子,就不像話了。”

左右疑惑道:“先生為何不適合與陳平安見麵?”

老秀才又笑又皺眉,神色古怪,“聽說你那小師弟,剛剛在家鄉山頭,建立了祖師堂,掛了我的神像,居中,最高,其實挺不合適的,偷偷掛書房就可以嘛,我又不是講究這種小事的人,你看當年文廟把我攆出去,先生我在意過嗎?根本不在意的,世間虛名虛利太無端,如那佐酒的鹽水花生,一口一個。”

左右說道:“勞煩先生把臉上笑意收一收。”

老秀才哦了一聲,發現那個姚老兒已經不在城頭上,揉了揉臉,跳起來,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左右腦袋上,“還好意思說彆人廢話,你自己不也廢話一籮筐。弟子當中,就數你最不不開竅。”

左右有些無奈,“到底是寧姚的家中長輩,弟子難免束手束腳。”

老秀才疑惑道:“我也沒說你束手束腳不對啊,手腳都不動,可你劍氣那麼多,有些時候一個不小心,管不住一絲半點的,往姚老兒那邊跑過去,姚老兒又嚷嚷幾句,然後你倆順勢切磋一二,相互裨益劍道,打贏了姚老兒,你再扯開嗓子奉承人家幾句,美事啊。這也想不明白?”

左右點頭道:“弟子魯鈍,先生有理。”

老秀才轉身就跑向茅屋,“想到些道理,再去砍砍價。”

左右走到城頭旁邊。

片刻之後,老秀才很快就又長籲短歎,來到左右身邊。

左右問道:“先生,你說我們是不是站在一粒塵埃之上,走到另外一粒塵埃上,就已經是修道之人的極限。”

老秀才笑道:“一棵樹與一棵樹,會在風中打招呼,一座山與一座山,會千百年啞然無聲,一條河與一條河,長大後會撞在一起。萬物靜觀皆自得。”

左右沉思片刻,“懇請先生說得淺些。”

老秀才說道:“你那問題,先生又不知道答案,隻好隨便糊弄你了。”

左右沒話說了。

老秀才感慨道:“仙家坐在山之巔,人間道路自塗潦。”

左右說道:“先生是在責備學生。”

老秀才搖搖頭,沉聲道:“我是在苛求聖賢與豪傑。”

隨後左右便陪著自家先生,看了一夜的風景,再無言語。

天亮後,老秀才轉身走向那座茅屋,說道:“這次要是再無法說服陳清都,我可就要撒潑打滾了。”

左右一直安安靜靜等待結果,晌午時分,老秀才離開茅屋,撚須而走,沉吟不語。

左右低聲道:“陳平安要與寧家提親,老大劍仙答應當那個媒人。”

老秀才愕然,隨即捶胸頓足,“陳清都這老東西,臭不要臉!有他什麼事,當我這個當先生的死了嗎,好吧,就算我是半死不活……”

砰然一聲。

老秀才本就飄渺不定的身影化作一團虛影,消逝不見,無影無蹤,就像突兀消失於這座天下。

左右眯起眼,握住劍柄,麵朝茅屋那邊。

不過瞬間,又有細微漣漪震顫,老秀才飄然站定,顯得有些風塵仆仆,疲憊不堪,伸出一手,拍了拍左右握劍的胳膊。

左右仍然沒有鬆開劍柄。

老秀才笑道:“行了,多大事兒。”

陳清都出現在茅屋門口,笑問道:“你就這麼打算賴著不走了?”

老秀才歎了口氣,“我就算想久留,也沒法子辦到啊,喝過了酒,我立即卷鋪蓋滾蛋。”

這就是天地壓勝。

當初陸沉從青冥天下去往浩然天下,再去驪珠洞天,也不輕鬆,會處處收到大道壓製。

陳清都笑著提醒道:“咱們這邊,可沒有文聖先生的鋪蓋。順手牽羊的勾當,勸你彆做。”

老秀才恍然道:“也對,也行。”

————

不打仗的劍氣長城,其實也很安詳,也會有高門府第外邊的車水馬龍,小街陋巷裡邊的雞鳴犬吠。

隻不過這裡沒有文武廟城隍閣,沒有張貼門神、春聯的習慣,也沒有上墳祭祖的風俗。

而那條稀爛不堪的大街,正在翻修填補,匠人們忙忙碌碌,那個最大的罪魁禍首,就坐在一座雜貨鋪門口的板凳上,曬著日頭。

寧姚在和疊嶂閒聊,生意冷清,很一般。

陳平安見疊嶂好像半點不著急,他都有些著急。

隻是雙方到底才見過幾次麵而已,陳平安不好輕易開口。心愛女子身邊的女子,尤其要注意分寸。

一個屁大孩子摸摸索索湊近,握拳擦了一下鼻子,裝起膽子問道:“你叫陳平安對不對?”

陳平安笑問道:“乾嘛,找我打架?”

孩子嚇得後退了幾步,仍是不願意離開,問道:“你教不教拳法,我可以給你錢。”

陳平安搖頭道:“不教。”

孩子堅持道:“你要是嫌錢少,我可以欠賬,以後學了拳殺了妖掙了錢,一次次補上。反正你本事高,拳頭那麼大,我不敢欠錢不還。”

陳平安雙手籠袖,肩背鬆垮,懶洋洋問道:“學拳做什麼,不該是練劍嗎?”

孩子懊惱道:“我不是先天劍胚,練劍沒出息,也沒人願意教我,疊嶂姐姐都嫌棄我資質不好,非要我去當個磚瓦匠,白給她看了幾個月的鋪子了。”

陳平安笑道:“習武學拳一事,跟練劍差不多,都很耗錢,也講資質,你還是當個磚瓦匠吧。”

孩子蹲在原地,興許是早就猜到是這麼個結果,打量著那個聽說來自浩然天下的青衫年輕人,你說話這麼難聽可就彆我不客氣了啊,於是說道:“你長得也不咋地,寧姐姐乾嘛要喜歡你。”

陳平安有些樂嗬,問道:“喜歡人,隻看長相啊。”

孩子反問道:“不然咧?”

陳平安笑道:“我長得也不難看啊。”

孩子蹲那兒,搖搖頭,歎了口氣。

陳平安便有些受傷,自己相貌比那陳三秋、龐元濟是有些不如,可怎麼也與“難看”不沾邊,抬起手掌,用手心摸索著下巴的胡渣子,應該是沒刮胡子的關係。

有這個膽大孩子牽頭,四周就鬨哄哄多出了一大幫同齡人,也有些少年,以及更遠處的少女。

看著那個一口氣打了四場架的外鄉人,一雙雙大大小小的眼睛裡邊,裝滿了好奇。

浩然天下是楊柳依依的春季,劍氣長城這邊就會是秋風肅殺時分。

一門之隔,就是不同的天下,不同的時節,更有著截然不同的風俗。

在劍氣長城,活下去不難,哪怕是再孱弱的孩子,都可以。

但是想要在這邊活得好,就會變得極其艱難。

所以有本事經常喝酒,哪怕是賒賬喝酒的,都絕對不是尋常人。

當然大姓子弟,衣食無憂不說,過著不輸王侯生活的錦衣玉食,也很簡單。

實打實的祖上積德,都是一位位劍仙、劍修先人,拿命換來的富貴日子,何況也需要上陣廝殺,能夠從城頭上活著走下來,享福是應該的。

可能是覺得那個陳平安比較好說話。

很快陳平安的小板凳旁邊,就圍了一大堆人,嘰嘰喳喳,熱熱鬨鬨。

能夠從倒懸山進入城池的外鄉人,往往都待在大姓大族豪門紮堆的那邊,不愛來這邊。

陳平安第一次來到劍氣長城,也跟寧姚聊過許多城池人事風物,知道這邊土生土長的年輕人,對於那座咫尺之隔便是天地之彆的浩然天下,有著各種各樣的態度。有人揚言一定要去那邊吃一碗最地道的陽春麵,有人聽說浩然天下有很多好看的姑娘,真的就隻是姑娘,柔柔弱弱,柳條腰肢,東晃西晃,反正就是沒有一縷劍氣在身上。也想知道那邊的讀書人,到底過著怎樣的神仙日子。

這會兒陳平安身邊,也是問題雜多,陳平安有些回答,有些裝作聽不到。

有個這輩子還沒去過城頭南邊的孩子,說你家鄉那邊,是不是真有那數不清的青山,特彆青翠,尤其是下了雨後,深呼吸一口氣,都能聞見花草的香氣。

有個稍大的少年,詢問陳平安,山神水仙們娶親嫁女、城隍爺夜間斷案,山魈水鬼到底是怎麼個光景。

還有人趕緊掏出一本本皺巴巴卻被奉作珍寶的小人書,說書上畫的寫的,是否都是真的。問那鴛鴦躲在荷花下避雨,那邊的大屋子,是不是真要在簷下張網攔著鳥雀做窩拉屎,還有那四水歸堂的天井,大冬天時分,下雨下雪什麼的,真不會讓人凍著嗎?還有那邊的酒水,就跟路邊的石子似的,真的不用花錢就能喝著嗎?在這邊喝酒需要掏錢付賬,其實才是沒道理的嗎?還有那鶯鶯燕燕的青樓勾欄,到底是個什麼地兒?花酒又是什麼酒?那邊的耕田插秧,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那邊人人死了後,就一定都要有個住的地兒,難道就不怕活人都沒地方落腳嗎,浩然天下真有那麼大嗎?

最後一個少年埋怨道:“曉得不多嘛,問三個答一個,虧得還是浩然天下的人呢。”

陳平安手腕悄然擰轉,取出養劍壺,喝了口酒,揮手道:“散了散了,彆耽誤你們疊嶂姐姐做生意。”

最先開口與陳平安攀扯的那個屁大孩子,就蹲在小板凳旁邊,他說道:“鋪子又沒啥生意,再聊聊唄。”

陳平安笑道:“跟你們瞎聊了半天,我也沒掙著一顆銅錢啊。”

怨聲四起,鳥獸散。

那屁大孩子跑出去很遠,然後轉身喊道:“寧姐姐,這家夥賊摳門小氣,喜歡他做什麼嘛!”

陳平安作勢起身,那孩子腳底抹油,拐入街巷拐角處,又探出腦袋,扯開更大的嗓門,“寧姐姐,真不騙你啊,方才陳平安偷偷跟我說,他覺得疊嶂姐姐長得不錯唉,這種花心大蘿卜,千萬彆喜歡。”

寧姚在鋪子裡邊,斜靠櫃台,跟疊嶂相視一笑。

陳平安坐回板凳,朝街巷那邊豎起一根中指。

鬨哄哄過後,日頭和煦,安安靜靜,陳平安喝著酒,還有些不適應。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

原來身邊不知何時,站了一位老秀才。

老秀才伸手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長大了,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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