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元濟雙指並攏在身前,微笑道:“我飛劍不多,就一把,好在夠快,希望不會讓你失望。”
大街之上,劍氣叢生,然後如有一條條溪澗潺潺而來,歪歪扭扭,毫無章法,最終各自鋪散開來,聚攏成一條劍氣江河。
劍意無處不在,兩邊酒肆內的酒客,都清清楚楚感覺到了一股冰涼寒意,從大街上緩緩湧入。
龐元濟之所以被隱官大人選中為弟子,顯然不是什麼狗屎運,而是人人心知肚明,龐元濟確實是劍氣長城百年以來,最有希望繼承隱官大人衣缽的那個人。
妖族最多處,即我出劍處。
哪個劍修,對此境界,不心神往之?
一位劍修,尤其是有先天劍胚美譽的那種天之驕子,自身本命飛劍的品秩好壞,確實會決定他們最終成就的高低。
在龐元濟那句話說出口後。
大小酒肆酒樓,便有連綿不絕的喝倒彩聲響,調侃意味十足。
龐元濟的本命飛劍,名為“光陰”,光陰似水,故而流水不定劍無形,如果說齊狩最根本的那把本命劍跳珠,還有個數量上的直觀展露,那麼龐元濟這把本命劍,就真不講道理了,最不講道理的,不止是本命飛劍的威勢之大,而是有了那把“光陰”飛劍之後,龐元濟被譽為“劍通萬法”,飛劍不但可以淬煉體魄、還可以反哺三魂七魄,修行術法,事半功倍,加上龐元濟自幼就表現出驚才絕豔的修道資質,觸類旁通,一身所學雜且精,所以龐元濟又有“龐百家”的昵稱。
龐元濟沒有一件法袍,沒有齊狩那種跟著姓氏帶來的半仙兵,更沒有什麼多餘的兵家甲丸。
陳平安輕輕向前走去,一身拳罡如瀑流瀉,走在街上,如逆水行舟。
行走之時,純粹武夫的拳意,與至精至純的劍氣,便要衝撞在一起,使得境界不夠的那撥觀戰之人,都已經看不清那一襲青衫劍客的麵容身形,街上畫麵如那碗中酒,人如酒中丟入了一枚銅錢,飲酒之人,晃動白碗,便讓人看不真切那枚碗底銅錢。
始終站在原地的寧姚,輕聲說道:“那場架,陳平安怎麼贏的,齊狩為何會輸,回頭我跟你們說些細節。”
晏琢兩眼放光,呆呆望向那個背影,很是唏噓道:“我兄弟隻要願意出手,保管打誰都能贏。”
然後晏琢轉頭笑嘻嘻道:“對吧,三秋,是誰說來著,‘說假話,一隻手就能撂倒齊狩’?”
陳三秋一臉茫然說道:“應該是董黑炭說的吧。”
董畫符怒道:“扯你娘的蛋!”
疊嶂有些無奈,董黑炭其實是所有人當中,與阿良相處最久的一個,估計也是劍氣長城唯一一個在阿良身上撒過尿的“絕頂強者”了,所以董黑炭要麼悶葫蘆不說話,隻要一開口罵人,全是從阿良那邊學來的臟心話,聽者真要介意了,就會被笑死也氣死。
一位悄然來到破敗酒肆的中年劍仙,坐在那獨眼的大髯漢子旁邊,抹了抹桌上灰塵,笑著點頭道:“拳罡精純,拳意通玄。無法想象,早年那個曹慈,竟然能夠連贏此人三場。”
先前挨了隱官大人一腳的大髯漢子,沒有半點不自在,依舊喝酒,沙啞開口道:“你來得晚了,要是親眼見過曹慈在城頭練拳的樣子,就不會這麼奇怪了。曹慈成就多高,破境多快,我都覺得理所當然。”
說到這裡,大髯漢子看了眼那個不急不緩、悠然前行於劍氣洪流當中的陳平安,“當然,這個年輕人,確實很不錯,當年我也見過他在牆頭上的往返練拳,那會兒,我想不到他能有今天的武學境界。就算當時老大劍仙說,我都未必信。”
那位剛剛從南婆娑洲來到這邊沒多久的中年劍仙,笑道:“聽說他來自寶瓶洲的驪珠洞天,不知道與那個大驪藩王宋長鏡,有沒有點關係。”
大髯漢子搖頭道:“不太清楚。分明年紀不大,一看卻是個廝殺慣了的老鳥。你們浩然天下,一個純粹武夫,有那麼多架可以打嗎?就算有高人喂拳傳法,不真正置身生死之地多次,打不出這種意思來。”
“瞧著是不像外鄉人,反而像是最地道的劍氣長城年輕人。”
那位南婆娑洲的劍仙男子舉起酒碗,與對方輕輕磕碰了一下,抿了口酒後,感歎道:“天大地大,如我這般不愛喝酒的,唯獨到了這邊,也在肚子裡養出了酒癮蟲子。”
漢子扯了扯嘴角,這位沉默寡言的玉璞境劍修,難得流露出幾分怨氣神色,冷笑道:“全是那個王八蛋帶出來的風氣,光棍不喝酒,光棍萬萬年。劍仙不喝酒,元嬰走一走。”
三場架打完了。
馬上就是第四場架。
真是過癮得很啊。
那個有些嬰兒肥的小姑娘,使勁用手拍打窗台,滿臉漲紅,激動萬分,“瞧見沒,瞧見沒,我眼光好不好?你們彆害羞,大聲說出來!”
沒人理睬她。
這讓小姑娘有些懊惱,突然發現身邊的董姐姐有些反常。
她好奇道:“董姐姐,是不是突然發現寧姐姐挑了這麼個好男人,再一看,自己歲數老大不小了,挑來挑去,也沒個合適的,所以你心裡邊特彆難受啊?那就學學我,高興要開口,難受也要說出來,我陪你喝喝酒。我把自己的高興,借你一些!”
董不得趴在窗台上,雙手狠狠搓臉,唉聲歎氣,點頭道:“賊難受,這麼多年,什麼都比不過寧丫頭。”
小姑娘安慰道:“董姐姐你歲數大啊,在這件事上,寧姐姐怎麼都比不過你的,穩操勝券!”
董不得轉過頭,伸手握住小姑娘的脖子,輕輕提起,微笑道:“大聲點說,剛才我沒聽清楚。”
少女雙腳離地,惱火萬分,氣呼呼道:“董姐姐,你從今天起,對我放尊重一些啊,一個不小心,我就是那個陳平安的小媳婦了,到時候你要吃不了兜著走,他見我給你欺負慣了,氣不過,就要打你,就像打齊狩那樣,到時候我可攔不住,有心無力,隻能眼睜睜看著董姐姐你在地上彈來彈去。”
董不得將手中少女往地上一戳,笑道:“什麼亂七八糟的,這種話去寧丫頭跟前說去。”
少女站定,抖了抖肩膀,“我又不傻,難道真看不出他和寧姐姐的眉來眼去啊,就是隨便說說的。我娘親經常念叨,得不到的男人,才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我可知道,我娘那是故意說給我爹聽呢,我爹每次都跟吃了屎一般的可憐模樣。罵吧,不太敢,打吧,打不過,真要生氣吧,好像又沒必要。”
董不得按住小姑娘的腦袋,就是讓後者一通“磕頭”,笑罵道:“小小年紀不學好,嘴巴沒個把門的,真不怕你爹娘打得你屁股開花?”
在董不得收手後,少女雙手胡亂抹了抹紅腫額頭,也不看董不得,雙拳緊握,重重一敲窗台,“煩!我決定了,等他打贏了龐元濟,我就跟他學拳去,他不教,我就跪在寧姐姐家門口,跪它個一炷香半炷香的,誠意十足!等我學了拳,嗬嗬,到時候董姐姐你晚上走路,小心些!”
就連董不得都有些拿小姑娘沒辦法。
腦子有了坑,道理填不滿。
董不得突然感歎道:“觀戰劍仙有點多。”
小姑娘剛要說話,就給董不得以胳膊環住她的脖子,往自己身邊一拽,小姑娘腦袋一歪,兩眼一翻,吐出舌頭,裝了個死。
大街之上。
青衫白玉簪的年輕武夫,做了一件怪事。
沒有憑借武夫堅韌體魄和矯健身形,沒有追求以最快速度“趟水”,靠近那個龐元濟。
而是手臂輕輕一震,雙手撚住一大摞品秩尋常的黃紙符籙,拋灑出去,一下子就是四五十張各色符籙。
幾乎所有符籙都被劍氣瞬間攪碎。
但是陳平安繼續如此,行走不快,丟擲符籙的速度,卻讓人眼花繚亂。
龐元濟笑了笑,雙指掐訣,腳下踏罡。
陳平安身後遠處,漣漪陣陣,出現了一位龐元濟。
大街兩側的屋頂上,又多出十二個龐元濟。
高處的每一位“龐元濟”都是或掐道法訣、或是施佛家印,各自腳下,都出現了一座符陣,龐元濟與龐元濟之間,符陣與符陣之間,一條條不同色澤的纖細絲線,如龍蛇遊走,相互接引契合,最終結出一座囊括整條大街的符陣。
不但如此,站在陳平安身前身後的兩位龐元濟,也開始緩緩前行,一邊走,一邊隨意敲敲點點,隨手畫符,懸停空中,全是那些千奇百怪的古老篆文雲紋,眾多淩空寫就的虛符,符膽靈光綻放出一粒粒極其明亮的光亮,有些符籙,靈氣水光蕩漾,有些雷電交織,有些火龍纏繞,不一而足。
陳平安最後一次,一鼓作氣丟出百餘張黃紙符籙後。
瞬間一個站定,拳架再起,原本在身上洶湧流轉的渾厚拳意,如劍歸鞘,以一個收斂拳架,遞出迅猛拳。
拳出如虹。
如雷震動,生發於地。
整條大街上的劍氣長河,都隨之震蕩不已。
那條江河劍氣,大半劍意,在一襲青衫四周聚攏,如重兵圍城。
街上兩個龐元濟依舊腳步不停也不快,繼續鞏固那座符陣。
龐元濟沒有白看三場架。
這個陳平安,手段太多,層出不窮,關鍵是還在隱藏實力。
例如那隻尚未真正傾力出拳的左手。
還有陳平安真正的身形速度,到底有多快,龐元濟仍是琢磨不出。
與齊狩一戰,這個陳平安,精心設置的障眼法,其實有很多。
劍仙之下,除了寧姚和他龐元濟,以及那些元嬰劍修,興許就隻能看個熱鬨了。
龐元濟其實內心深處,都有些無奈。
你陳平安一個純粹武夫,下五境練氣士,擁有大煉之後的一把本命物飛劍也就罷了,另外那兩把很能嚇唬人的仿造劍仙飛劍,算怎麼回事?
天曉得這家夥還會不會偷藏了一把。
龐元濟覺得那家夥做得出來這種缺德事。
除此之外,龐元濟心中戒備更加濃鬱。
那些被陳平安砸出的符籙,事實上是在精準勘驗劍氣河流的種種細微處。
所以龐元濟毫不猶豫,就收攏了劍氣,絕對不給他更多查探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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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陳平安一行人離開寧府後。
演武場上,納蘭夜行這位寧家老仆,已經勤勤懇懇護著寧府三代主人,此刻蹲著地上,伸出五指,輕輕摩挲著地麵。
那位早年陪著自家小姐一起來到寧府的姚家老嫗,白煉霜站在一旁,惱火道:“老狗,你為何不去盯著那邊,出了紕漏,如何是好?你這條狗命,賠得起嗎?”
納蘭夜行淡然道:“再凶險,能有南邊的戰場凶險嗎?”
白煉霜愈發火大,“人心險惡,何曾比戰場廝殺差了一點半點?納蘭老狗!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
納蘭夜行收手抬頭,沉默不言。
白煉霜歎了口氣,語氣放緩,“有沒有想過,陳公子這般出息的年輕人,換成劍氣長城其他任何一大姓的嫡女,都無需如此耗費心神,早給小心翼翼供起來,當那舒心舒意的乘龍快婿了。到了咱們這邊,寧府就你我兩個老不死的,姚家那邊,依舊選擇觀望,既然連姚家都沒表態,這就意味著,出事情之前,是沒人幫著咱們小姐和姑爺撐腰的,出了事情,就晚了。”
納蘭夜行說道:“姚老兒,心裡邊憋著口氣呢。”
白煉霜猶豫一番,試探性問道:“不如將咱們姑爺的聘禮,泄露些風聲給姚家?”
納蘭夜行難得在老嫗這邊硬氣說話,轉頭沉聲道:“彆糟踐陳平安,也彆侮辱姚家。”
白煉霜點點頭,破天荒沒有還以顏色。
納蘭夜行解釋道:“既然你都說了,陳平安選中了我們小姐,那就沒法子了,能夠說服我們,也該他陳平安說服彆人,無法說服,那就打服!”
白煉霜埋怨道:“我又不是讓你摻合其中,幫著陳平安拉偏架,隻是讓你盯著些,以免意外,你唧唧歪歪個半天,根本就沒說到點子上。”
納蘭夜行無奈道:“行吧,那我就違背約定,跟你說句實話。我這趟不出門,隻能窩在這邊撓心撓肺,是陳平安的意思。不然我早去那邊挑個角落喝酒了。”
白煉霜疑惑道:“是他早就與你打過招呼了?”
納蘭夜行點頭道:“借我膽子,我也不敢在這種事情上糊弄你吧?就是陳平安自己的意思。”
老人站起身,笑道:“理由很簡單,寧府沒長輩去那邊,齊家就沒這臉皮去。至於跟齊狩那場架,他就算輸,也會輸得不難看,注定會讓齊狩絕對不會覺得自己真的贏了,如果齊狩敢不守規矩,不再是分勝負那麼簡單,而是要在某個時機,突然以分生死的姿態出手,過界行事,那他陳平安就能夠逼著齊狩背後的老祖宗,出來收拾爛攤子。到時候齊家能夠從地上撿回去多少麵子、裡子,就看當時的觀戰之人,答不答應了。”
白煉霜陷入沉思,細細思量這番言語。
納蘭夜行又說道:“你與小姐可能還不清楚,陳平安私底下找了我兩次,一次是詳細詢問齊狩、龐元濟和高野侯三人的底細,從三位劍修的飛劍名稱,性情,到廝殺習慣,再到他們的傳道人,其中廝殺又分戰場搏命與捉對廝殺,陳平安都一一問過了。第二次是讓我幫著模仿三人飛劍,他來各自對敵,宗旨隻有一點,我的出劍,必須要比三人的本命飛劍,要快上一分。我當然不會拒絕,就在陳平安那間很難輾轉騰挪的屋子裡邊,當然無需傷人,點到為止。陳平安笑言,一旦真正放手,傾力出拳,他最少也會讓這些天之驕子,與他陳平安分勝負,不是想做到就能做到的,打到最後,估摸著就要由不得他們不分生死了。”
白煉霜臉色古怪。
納蘭夜行笑容更古怪,隨手指了指疊嶂店鋪那邊方向,“你還擔心陳平安嗎?難道不是應該齊狩、龐元濟他們頭疼陳平安才對嗎?攤上這麼個對手,一旦雙方境界不懸殊,估計要被陳平安活活惡心死吧。陳平安多扛揍,你白煉霜出過拳,會不清楚?”
納蘭夜行緩緩踱步,心情舒暢,“這小子,好說話吧,懂禮數吧,到了我這邊,幫著他喂劍過後,咱倆便喝了點小酒兒,小子便難得多說了些,你是沒看到,那會兒的陳平安,喝過了酒,脫了靴子,大大方方學我盤腿而坐,他那會兒眼睛裡的神采,加上他所說言語,是怎麼個光景。”
納蘭夜行流露出幾分緬懷神色。
寧府,確實得有個男主人了,不然太悶了些。
白煉霜瞪眼道:“見了麵,喊他陳公子!在我這邊,可以喊姑爺。你這一口一個陳平安,像話嗎,誰借你的狗膽?!”
納蘭夜行憋屈得不行,好不容易在陳平安那邊掙來點麵子,在這老婆姨這邊,又半點不剩都給還回去了。
老嫗自言自語道:“老狗,你說陳公子可不可能,連贏三場。”
納蘭夜行早有腹稿,“我當然想啊,不過若是第三場架,是龐元濟、齊狩和高野侯,這三個裡邊的某個跳出來,還是有些難。隻說可能性最大的齊狩,隻要這個小崽子不托大,陳平安跟他,就有的打,很有的打。”
果不其然。
兩位老人都清晰感知到了一把古劍的沛然氣息,回蕩在疊嶂店鋪那邊的大街上。
然後那把被陳平安擱放在小宅廂房的仙劍,自行離開了寧府。
老嫗一腳踹在納蘭夜行的膝蓋上,“還不滾去看看情況!烏鴉嘴,分明是齊狩將那高燭出鞘了。”
納蘭夜行雖然臉色如常,其實心中也有些著急,尋常切磋,不分生死,哪裡需要一把半仙兵和仙兵對峙上?
納蘭夜行也顧不得什麼約定不約定了。
隻是老人沒想到她竟然事到臨頭,反而一下子沉住氣,雖然神色凝重,白煉霜依舊搖頭道:“算了。咱們得相信姑爺,對此早有預料。”
納蘭夜行試探性問道:“真不用我去?”
言下之意,自然是萬一那邊出了問題,我納蘭夜行事後該如何做,你白煉霜可以隨便使喚,但絕對不能怪罪他失職。
白煉霜點點頭,“我說的!”
納蘭夜行瞥了她一眼。
老嫗怒道:“老狗-管好狗眼!”
納蘭夜行知道她當下心情不太好,就忍了。
反正不與她計較,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了。
不久之後,有一位金丹劍修急匆匆禦風而來,落在演武場上,對兩位前輩行禮後,“陳平安已經贏下三場,三人分彆是任毅,溥瑜,齊狩。”
這位年近百歲卻隻是年輕容貌的金丹劍修,名叫崔嵬,算是納蘭夜行的不記名弟子,納蘭夜行不當真,崔嵬卻一直恪守師徒之禮,其實這十多年來,被寧府那場天大災殃牽連,日子過得極不順心,崔嵬依舊不改初衷。
老嫗大聲叫好。
納蘭夜行問道:“陳平安傷得很重?那你怎麼不護著點,就為了跑來率先邀功?”
崔嵬笑道:“看樣子,還要再打一場,我說了消息後,還要趕緊回去觀戰。”
納蘭夜行一把抓住崔嵬的肩頭,“將那三場架的過程,細細說來!”
崔嵬苦笑道:“師父,第四場架,陳平安是跟龐元濟打,而且還是陳平安主動邀戰。不看太可惜了,我趕來寧府的時候,就發現又臨時趕去了兩位北俱蘆洲的劍仙前輩。”
納蘭夜行問道:“那高燭?”
崔嵬會心一笑,“劍仙高魁一錘定音,道破天機,故而齊狩隻是握劍,卻未出劍,已經收劍遠去。”
老嫗卻來不及欣喜,臉色微變,“什麼?姑爺還要跟龐元濟再打一場?!”
納蘭夜行卻笑了,“我很放心。”
老嫗伸手一指,“去盯著!”
納蘭夜行搖頭道:“不用去,贏過了齊狩,本身就已經證明陳平安,不但心中有數,出拳更有譜。”
在不記名弟子崔嵬這邊,還是要講一講前輩風采的。
不過納蘭夜行腳下悄悄挪步。
老嫗揮揮手,“崔嵬,麻煩你再去看著點,見機不妙,就祭出飛劍傳信寧府。”
崔嵬趕緊禦劍離去。
劍氣長城這邊的切磋,兩位劍仙之間的那種天翻地覆,雙方劍氣遮天蔽日,當然不可錯過。
但是崔嵬半點不覺得陳平安與齊狩、龐元濟之爭,便不精彩。
事實上,很精彩。
不然高魁在內的四位上五境劍仙,就不會在那邊喝酒。
再加上後邊陸陸續續趕去,親眼目睹最後一場晚輩切磋的劍仙,崔嵬甚至猜測最後會有雙手之數的劍仙,齊聚那條大街!
當年中土神洲的曹慈現身劍氣長城,起了衝突,願意露麵的劍仙才幾人?
雖說這與曹慈當時武道境界還不高,出拳唄敵也快,大有關係。可撇開一切原因不提,隻說劍仙觀戰人數,那個剛到劍氣長城沒幾天的陳平安,已經不知不覺,直追當年某人,不過後者那是一場雞飛狗跳的大亂戰,與豪傑氣概,劍仙風流,半點不沾邊。
老嫗喃喃道:“若是老爺夫人還在,該有多好。”
納蘭夜行無言以對,唯有歎息。
老嫗揉了揉眼睛,笑道:“現在也很好了。”
————
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有大小兩座茅屋相鄰近。
一位麵如冠玉的年輕男子,走出那棟小茅屋,來到附近的北麵城頭,眺望北方那座城池,微笑道:“左前輩,隱官大人都跑過去湊熱鬨了,你真不看幾眼?”
城頭上,一位盤腿而坐的男子,橫劍在膝,閉目養神,四周有縱橫交錯、凝虛為實的淩厲劍氣,驟然間生滅不定,也虧得旁邊所立男子,是風雪廟劍仙魏晉。
魏晉是寶瓶洲李摶景之後、馬苦玄之前的一洲不世出天才,至於先後三人,又公認那位死前止步於元嬰巔峰劍修的李摶景,資質其實不遜色魏晉,但可惜為情所困,白白失去了成為寶瓶洲曆史上第一位仙人境劍修的那個可能性,故而總體而言,還是不如魏晉,而真武山兵家修士馬苦玄,寶瓶洲山上,都認為資質應該稍遜李摶景、魏晉兩位前輩,隻不過大道機緣太好,未來最終成就,興許比那魏晉還要更高,至於風雷園上任園主李摶景,既然已經兵解離世,畢竟萬事皆休。
左右始終沒有睜眼,神色淡漠道:“沒什麼好看的,一時爭勝,毫無意義。”
魏晉知道這位左前輩的脾氣,所以言語不太忌諱,笑道:“這真不像是一位大師兄對小師弟的該有態度。”
左右搖頭道:“我從來沒有承認過這件事。何況按照道統文脈的規矩,沒掛祖師像,沒敬過香磕過頭,他本來就不算我的小師弟。”
魏晉就不再多說什麼。
左前輩,本就是個不愛說話的,好像讓他說一句話,比出劍對敵,還要吃力。
左右和魏晉,兩位劍仙,一位來自中土神洲,一位來自寶瓶洲,而且左右已經遠離人間視野,如同孤魂野鬼在廣袤大海之上漂泊不定,足足百餘年光陰,兩人原本八竿子打不著,除了都認識阿良,以及陳平安。
左右對魏晉的劍術和品性,都比較順眼,這個曾經受過阿良不小恩惠的年輕人魏晉,算是劍氣長城這邊眾多劍修當中,左右所剩不多願意多說幾句話的存在。
不過魏晉隻是躋身玉璞境沒多久的劍仙,反觀百年之前便已經享譽天下的左右,魏晉稱呼一聲左前輩,很實在。
魏晉有些感慨。
每一位劍修,心目中都會有一位最仰慕的劍仙。
例如風雪廟神仙台,他那個修為不高卻會讓魏晉敬重一輩子的師父,就一直很仰慕以一人之力壓製正陽山的李摶景,生前的最大願望,就是有機會向李摶景詢問劍道,哪怕李摶景隻說一個字,就算此生無憾。可惜師父臉皮薄,修為低,始終無法達成心願,等到魏晉浪蕩江湖,偶遇那個頭戴鬥笠的“刀客”,閉關破境,再想要以劍仙之姿、以師父之弟子身份,問劍風雷園,李摶景卻已經逝世。
對於魏晉來說,自己的人生,總是如此,不求的,興許會滿滿當當來,苦求的,稍縱即逝,愈行愈遠。
所幸到了劍氣長城,魏晉心境,為之一闊。
這裡有已在劍氣長城獨居萬年的老大劍仙,有那些來自北俱蘆洲慷慨赴死的同道中人,當然也有已至劍術巔峰、仿佛高出浩然天下劍修一大截的前輩左右。
先前那場戰事,左右一人仗劍,深入妖族大軍腹地,以一身劍氣隨意開道,根本無需出劍,法寶近身,自行化為齏粉。
直到遇到那頭一眼挑中的大妖,左右才正兒八經開打。
那場神仙打架,殃及池魚無數,反正方圓百裡之內都是妖族。
豐采絕倫。
隻此一戰,便讓左右成為最受劍氣長城本土劍修歡迎的外鄉人。
大戰落幕後,左右獨自坐在城頭上飲酒,老大劍仙陳清都露麵後,說了一句話,“劍術高,還不夠。”
哪怕是麵對這位被阿良敬稱為老大劍仙的定海神針,左右也隻回答了一句話,“那就是劍術還不夠高。”
當時陳清都雙手負後,轉身而走,搖頭笑道:“那個最知變通的老秀才,怎麼教出你這麼個學生。”
左右懶得說話。
原因很簡單,打不過這個老人。
不然他就要用劍說話了,好讓這位輩分最高的萬年刑徒,提及自己先生,一定要客氣些。
魏晉低頭凝視著攤開的手掌,笑道:“第一場,陳平安贏了,很輕鬆,對手是一位龍門境劍修。”
左右沉默片刻,依舊沒有睜眼,隻是皺眉道:“龍門境劍修?”
魏晉以為左前輩是嫌棄陳平安的對手境界太低,說道:“第二場,就是位年輕金丹了。”
不料左右愈發皺眉,“才十年?十年有了嗎?就可以打龍門境劍修了?”
魏晉的心情,有些複雜。
左前輩是不是對自己的那位小師弟,太沒有信心了?
魏晉很快記起一事,左前輩好像在文聖門下求學之時,境界確實不高,而且也非先天劍胚。
左右淡然道:“你不用跟我說那戰況了。”
魏晉便隻是自己掌觀山河。
左右繼續以整座劍氣長城的昂然劍意,砥礪自身劍意。
年輕時候,不用心讀書,分心在習武練劍這些事上,不是什麼好事。
經曆事情多了,再轉頭去讀書,便很難吃進一些樸素的道理了。
滿腦子都想著如何與這個世道融洽相處,挑三揀四,為我所用之學問,能解燃眉之急之學問,才被認為是好學問,這樣的學問,知道再多,對於尋常人,自然還是不小的裨益,畢竟是個人,都得有那吾心安處,可對於自己先生之學生,尤其是還是那關門弟子……就意義不大了。
魏晉沉默許久,看過了第二場架後,察覺到身邊左右的細微異樣,忍不住問道:“左前輩既然還有牽掛,為何見他一麵都不肯?”
左右皺眉道:“我說了,我不認為他是我的小師弟。”
那個年輕人,可以是自己先生的弟子,可以是齊靜春的師弟,即便如此,也不意味著就是他左右心中的小師弟。
不然他左右,為何自稱大師兄,視公認的文聖首徒崔瀺如無物?
退一步萬說,天底下有那光顧著與小媳婦卿卿我我、就將大師兄晾在一邊的小師弟?
我不把你當小師弟,是你小子就敢不把我當大師兄的理由嗎?
魏晉安安靜靜遠觀戰事。
左右突然睜開眼睛,眯起眼,舉目遠眺城池那條大街。
魏晉忍住笑,不說話。
這一刻,剛好是那位齊家子弟拔劍出鞘。
左右很快就閉上眼睛。
魏晉會心一笑。
文聖一脈,最講道理。
————
劍氣長城彆處,隱官大人禦風落在城頭之下,一個蹦跳,踩在牆體上,向上而走。
腳步看似不快,但是瞬間就到了城頭上,駐守附近地帶的一位北俱蘆洲年邁劍仙,抱拳行禮。
隱官大人點點頭,站在北邊城頭上,跨出一大步,就來到了靠近南邊的城頭,伸手抓住自己的兩根羊角辮,往上提了提,搖搖晃晃,緩緩升空。
然後她一個皺眉,不情不願,一個轉身禦風,如箭矢激射向腳下的某處城頭,她頭頂整座厚重雲海都被轟然驅散,刹那之間,她就出現在一座茅屋旁邊,“乾嘛?我又沒喝酒!”
一位老人雙手負後,微笑道:“跟你商量點事。”
隱官說道:“沒喝酒,最近沒力氣打架,我不去南邊。”
老人笑道:“這麼頑劣調皮,以後真不打算嫁人了?”
身穿一襲寬鬆黑袍的隱官大人,此刻就像一隻炸毛的小黑貓。
大袖飄蕩,黑雲繚繞小姑娘。
原來老人在言語之際,已經站在了她身邊,彎腰伸手,按住她的那顆小腦袋。
那件飄蕩不已的黑袍,瞬間鬆垮下去,她低頭挪步,沉聲道:“有事說事!”
老人揮揮手,“自個兒玩去。沒事了。”
她怒道:“陳清都!逗我玩呢!”
陳清都笑道:“聽咱們隱官大人的口氣,有些不服氣?”
她臉色陰沉。
下一刻。
先是茅屋附近的劍氣長城,突兀出現一座小天地。
然後幾乎所有城頭劍修都感覺到了整座城頭的一陣震動。
那座小天地之中。
老大劍仙一隻手按住隱官大人的頭顱,後者雙腳懸空,背靠城牆,她一身的殺氣騰騰,卻掙脫不開。
陳清都淡然道:“我不是管不動你們,不過是我心有愧疚,才懶得管你們。你年紀小,不懂事,我才對你格外寬容。記住了沒有?”
隱官沉默許久,點了點頭。
陳清都鬆開手,隱官滑落在地。
老人說道:“玩去。”
隱官哦了一聲,轉過身,大搖大擺走了,兩隻袖子甩得飛起。
老人駐足遠眺南方的那座蠻荒天下。
笑了笑。
人間如酒,醉倒花前,醉倒月下,醉我萬年。
陳清都回望北邊一眼。
境界相差不大的情況下,與那小子為敵,心眼不多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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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籙沒有了用武之地。
陳平安還有十五、鬆針、啖雷三把飛劍,可以為自己確定龐元濟那把本命飛劍的諸多虛實。
街上兩位龐元濟也應對輕鬆,一人停步,分出心神,駕馭三縷劍氣,糾纏陳平安的三把飛劍。
另外一人駕馭那座劍氣,消耗出拳不停的陳平安,那一口武夫真氣和一身凝練拳意。
至於屋頂之上的十二位龐元濟,又開始打造一座新的符陣。
龐元濟選擇了一個最笨的法子,循序漸進,將整條大街都變成自己的小天地。
如聖人坐鎮書院、神靈坐鎮山嶽,修為更高一境!
最終以元嬰劍修出劍,便可瞬間分出勝負。
對方顯然也意識到龐元濟的想法。
可惜似乎力所未逮,哪怕出拳氣勢,已經讓看客們都要心驚膽戰,一次次拳罡劍氣相撞,導致整條街道地麵都已經碎裂不堪。
不過對陣雙方,都有默契,不管怎麼個天翻地覆,龐元濟的劍氣不入酒肆絲毫,陳平安的拳罡亦是如此。
就在龐元濟即將大功告成之際。
那個年輕武夫,終於不再有任何留力。
一個眨眼功夫,就以拳開江河,來到前方那個龐元濟身前。
不但如此,又有一把雪白虹光的飛劍突兀現世,毫無征兆,掠向身後的那個駕馭劍氣應對三把既有飛劍的龐元濟。
這都不算什麼。
一襲白衣,拔地而起,陰神遠遊雲霄中。
出拳處,那個龐元濟被一拳打爛。
飛劍初一,攪碎第二個龐元濟。
而陳平安的陰神驟然懸停,居高臨下,以顛倒而用的雲蒸大澤式,拳罡如暴雨,遍布處處屋脊,個個龐元濟。
與此同時,街上收拳的陳平安真身,雙膝微蹲,好似垮塌收攏的拳架,爆發出一股從未在陳平安身上展露的拳意,如春雷炸響,蛟龍動脊,腳下一條大街,竟是幾乎從頭到尾,全部塌陷下沉,陳平安身在高處,已經越過自己陰神頭頂,向某處遞出生平拳意最巔峰一拳。
城池上空,先是那道拳意筆直而去,如同刀割白紙。
隨後動靜,所有人頭頂,轟隆隆作響。
空中憑空浮現的龐元濟,麵對那道直直而來的拳罡,一瞬間收攏飛劍,出現了一尊身高數丈的金身法相,雙臂交錯,格擋在龐元濟身前。
那法相並不巍峨壯觀,但是金光凝稠如水。
龐元濟與金身法相一同被打退到更高處。
等到龐元濟穩住身形,那尊金身法相驀然芥子化天地,變得高達數十丈,屹立於龐元濟身後,一手持法印,一手持巨劍。
陳平安腳踩初一,十五。
麵對這等恢弘異象,不退反進,以極快速度登高。
窗口處,酒肆外邊,一顆顆腦袋,一個個伸長脖子,看得瞠目結舌。
這兩家夥,打得有些無法無天了。
晏琢輕聲道:“寧姚,不勸勸他?真沒必要折騰到這個份上。龐元濟人不壞,陳平安他更是好人,換成齊狩,我巴不得陳平安一拳下去,把齊狩的腦漿子都打出來。這麼打下去,真要分生死了。”
寧姚沒好氣道:“勸不動。”
董畫符有些如墜雲霧,天底下還有寧姐姐都勸不動的人?
阿良也好,老大劍仙也罷,在寧姐姐這邊,可都是很刮目相看的。何況寧姐姐懂事早,哪怕是那兩個,也從沒把寧姐姐當孩子看待。也是他們當中,最早一個,至今也是唯一一個,能夠與阿良、老大劍仙說大事的人。這一點,董畫符的姐姐,都承認遠遠不如寧姚。
寧姚又補充道:“不想勸。”
董畫符很快釋然,這才是寧姐姐會說的話。
龐元濟高高舉起一手,重重壓下。
身後那高大如山峰的金身法相,手持雷電交織的玄妙法印,隨之一拍而下。
隻見那年輕武夫,一拳破開法印,猶有餘力,拳找龐元濟!
龐元濟不為所動,雙指一橫抹。
法相持劍橫掃而出,巨劍狠狠砸在那青衫年輕人的腰部。
陳平安雙腳紮根,非但沒有被一拍而飛,墜落大地,就隻是被劍刃加身的橫移出去十數丈,等到法相手中巨劍勁道稍減,繼續傾斜登高,左手再出一拳。
這一幕,看得所有地仙之下劍修,直接頭皮發麻,背脊生寒。
法印再次凝聚,巨劍再次高舉而落。
陳平安兩次身形憑空消失,來到龐元濟與金身法相之間的稍高處,對著龐元濟真身的腦袋,就是一拳落下。
砰然一聲。
龐元濟從空中筆直砸入大街地底下,不見人影,塵土飛揚,然後久久沒有露麵。
一襲青衫腳踩兩把飛劍,緩緩落在大街上,一條左臂頹然下垂,至於右手更無需多說。
剛好身邊就是那把劍仙。
他站在大坑邊緣,渾身鮮血,緩緩轉頭,望向遠處的心愛姑娘。
那位青衫白玉簪的年輕劍客,以白骨裸露的手心,輕輕抵住那把劍仙的劍柄,朝她眨了眨眼睛,笑容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