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潤土溽,柱礎皆汗,天地如蒸籠,讓人難免心情鬱鬱。
五陵國一條荒廢多年的茶馬古道上,五騎緩緩而行。
突遇一場驟雨,哪怕披上了蓑衣,黃豆大小的雨滴,仍是打得臉頰生疼,眾人紛紛揚鞭策馬,尋找避雨處,終於看到一座半山腰的歇腳行亭,紛紛下馬。
結果看到一個青衫年輕人盤腿坐在行亭長凳上,腳邊放有一隻大竹箱,身前擱放了一副棋盤和兩隻青瓷小棋罐,棋盤上擺了二十多顆黑白棋子,見著了他們也不如何畏懼,抬頭微微一笑,然後繼續撚子放在棋盤上。
一位佩刀壯漢瞥了眼對方青衫和鞋底,皆無水漬,應該是早早在此歇息,躲過了這場暴雨,乾脆等到雨歇才動身趕路,便在這邊自己打譜。
一位氣態不俗的老人站在行亭門口,一時半會兒是不會停雨了,便轉頭笑問道:“閒來無事,公子介不介意手談一局?”
那個青衫年輕人想了想,伸出手掌隨便攏起棋盤上的黑白棋子,卻不是放回棋罐,而堆放在自己和棋盤之間,點頭笑道:“好。”
一對少年少女相視一笑。
還有一位頭戴冪籬的婦人坐在對麵長凳上,落座之前,墊了一塊帕巾。
老人抓起一把白子,笑道:“老夫既然虛長幾歲,公子猜先。”
陳平安撚出一顆黑子,老人將手中白子放在棋盤上,七顆,老人微笑道:“公子先行。”
不知不覺,陳平安已經改變坐姿,不再盤腿,與老人一般無二,側身而坐,一手扶袖,一手撚子落在棋盤上。
少年在那少女耳邊竊竊私語道:“看氣度,瞧著像是一位精於弈棋的高手。”
少女微笑道:“棋術再高,能與我們爺爺媲美?”
少年喜歡與少女較勁,“我看此人不好對付,爺爺親口說過,棋道高手,隻要是自幼學棋的,除了山上仙人不談,弱冠之齡左右,是最能打的歲數,而立之年過後,年紀越大越是拖累。”
少女嗤笑道:“爺爺所說之人,隻針對那些注定要成為棋待詔的少年天才,尋常人,不在此列。”
老人思量片刻,哪怕自己棋力之大,享譽一國,可仍是並未著急落子,與陌生人對弈,怕新怕怪,老人抬起頭,望向兩個晚輩,皺了皺眉頭。
少年笑道:“知道啦,觀棋不語。”
棋盤上,下了不到三十手後,少年少女便麵麵相覷。
原來是個背了些先手定式的臭棋簍子。
彆說是爺爺這位大國手,就是他們兩個上陣,再讓兩三子,一樣可以殺得對方丟盔棄甲。
老人忍著笑。
老人其實無所謂對方棋力高低,依舊耐著性子與那個青衫年輕人對局。
梅雨時節,他鄉路上,能遇弈友,已是幸事。
那年輕人抬頭看了眼行亭外的雨幕,投子認輸。
老人點點頭,幫著複盤,這位負笈遊學的外鄉青衫客,其實先手還是頗有棋力的,便是老人都高看一眼,差點誤以為遇上了真正的世外高人,隻是後邊就很快氣力不濟,兵敗如山倒,十分惋惜。在複盤的時候,兩人閒聊,那年輕人自稱姓陳,來自南方,此次北遊,是想要去大瀆東邊入海口處的綠鶯國,然後去往大瀆上遊看看,老人姓隋,已經辭官還鄉,此次去往大篆京城,因為大篆周氏皇帝開辦了十年一屆的草木集,連同五陵國、金扉國在內的十數國圍棋高手,都可以去大篆京城試試看,大篆周氏皇帝除了拿出一套價值連城的百寶嵌文房清供,總計九件,分彆賜予九人,還有一本下棋人夢寐以求的棋譜,作為奪魁之人的嘉獎。
陳平安問道:“這草木集是什麼時候召開和結束?”
隋姓老人的孫子,那個清秀少年搶先說道:“立秋開始,到時候各國棋待詔、入段的成名高手,齊聚京城,都會在大篆韋棋聖與三位弟子的安排下,篩選出各國種子棋手,前三輪懸空,其餘棋手抓鬮,捉對廝殺,篩選出一百人,外加三輪懸空的各國種子二十人,在立冬日開始真正的高手較量,大篆京城年年大雪時節,會迎來第一場雪,到時候隻剩下十人對弈,周氏皇帝拿出的一套百寶嵌和那部棋譜,就是這些人的囊中物,隻不過還需要分出名次,勝出五人,有一人可以與韋棋聖下一局棋,運氣極好,不但可以有幸與棋聖對弈,而且哪怕輸了,都可以躋身下一輪。”
陳平安問道:“這位韋棋聖的棋力,要明顯高出所有人一大截?”
清秀少年點頭道:“那當然,韋棋聖是大篆王朝的護國真人,棋力無敵,我爺爺在二十年前,曾經有幸與韋棋聖下過一局,隻可惜後來輸給了韋棋聖的一位年少弟子,未能躋身前三甲。可不是我爺爺棋力不高,實在是當年那少年棋力太強,十三四歲,便有了韋棋聖的七成真傳。十年前的大篆草木集,這位大篆國師的高徒,若非閉關,無法參加,不然絕不會讓蘭房國楚繇得了頭名,十年前那一次草木集,是最無趣的一次了,好些頂尖棋待詔都沒去,我爺爺就沒參加。”
陳平安問道:“山上的修道之人,也可以參加?”
手談一事。
山上山下,是天地之彆。
世俗王朝的所謂國手、棋待詔,遇上真正精於棋道的山上練氣士,幾乎從無勝算,最可怕的地方在於山下的一些精妙定式,幾乎從來不被山上修士認可,而且山上修士的解死活題,往往更是讓人覺得莫名其妙。
隋姓老人笑道:“一來山上神仙,都是雲霧中人,對我們這些凡俗夫子而言,已經極其少見,再者喜歡下棋的修道之人,更是少見,所以曆屆大篆京城草木集,修道之人寥寥。而韋棋聖的那位得意弟子,雖然也是修道之人,隻是每次下棋,落子極快,應該正是不願多占便宜,我曾經有幸與之對弈,幾乎是我一落子,那少年便尾隨落子,十分乾脆,哪怕如此,我仍是輸得心悅誠服。”
陳平安問道:“隋老先生有沒有聽說大篆京城那邊,最近有些異樣?”
老人一臉疑惑,搖搖頭,笑道:“願聞其詳。”
陳平安笑道:“隻是一些江湖上聽來的小道消息,說大篆京城外有一條大江,水災不斷。”
少年滿臉不以為然,道:“是說那玉璽江吧?這有什麼好擔心的,有韋棋聖這位護國真人坐鎮,些許反常洪澇,還能水淹了京城不成?便是真有水中精怪作祟,我看都不用韋棋聖出手,那位劍術如神的宗師隻需走一趟玉璽江,也就天下太平了。”
陳平安笑了笑,“還是要小心些。隋老先生,是奔著那套百寶嵌某件心儀清供而去?”
老人搖搖頭,“此次草木集,高手雲集,不比之前兩屆,我雖說在本國小有名氣,卻自知進不了前十。故而此次去往大篆京城,隻是希望以棋會友,與幾位彆國老朋友喝喝茶罷了,再順道多買些新刻棋譜,就已經心滿意足。”
那位一直沉默的冪籬婦人輕聲道:“爹,我覺得這位公子說得沒錯,玉璽江這水災來得古怪,大篆京城眼皮子底下,若是韋棋聖和女子武神真能輕鬆解決,豈會拖延到現在,怕就怕玉璽江麻煩不小,但是周氏皇帝因為麵子問題,不願因此撤銷草木集,到時候再有意外發生……”
婦人沒有繼續說下去,萬一父親執意前往,她的言語,就成了一番晦氣話。
其實此次動身前往大篆王朝參加草木集,她一開始就不太同意,老人自然是不願錯過盛會的,為了讓家中晚輩寬心,退了一步,老人請了一位關係莫逆的江湖宗師保駕護航,與他是忘年交,是五陵國一位大名鼎鼎的武林宗師,一路上確實多有照拂。那佩刀漢子名為胡新豐,打算護送他們到達大篆京城後,在草木集期間,去一趟金扉國拜訪幾位江湖好友。
大篆京城召開草木集,是十年一次的盛會,不但是各地國手對決,引人入勝,城中大街巷弄的賭棋之風,更是席卷一城,將相公卿和達官顯貴,喜歡押注草木集入圍高手,大篆富而不貴的有錢人,則押注草木集之外的野棋,也都數額不小,傳聞每次大篆京城草木集,都會有數千萬白銀的驚人出入,京城的老百姓,上有所好,也喜好小賭怡情,丟個幾兩銀子在街頭巷尾,家境殷實的中等之家,押注幾十上百兩銀子也不奇怪,大篆京城大大小小的道觀寺廟,多有遠遊而來的藩屬權貴文人,不好直接砸錢,則以雅致物件押注,回頭轉手一賣,更是一筆大錢。
少女委屈道:“姑姑,若是咱們不去大篆京城,豈不是走了這麼遠的冤枉路,千餘裡路呢。”
少女是有私心的,想要去見一見那位大篆國師當年贏了自己爺爺的關門弟子,那位追隨國師修行道法的神仙中人,如今才二十歲出頭,亦是女子,據說生得傾國傾城,兩位周氏皇子還為她爭風吃醋來著,一些喜好手談的閨閣好友,都希望她能夠親眼目睹一眼那位年輕仙子,到底是不是真如傳聞那般姿容動人,神仙風采。她已經放出大話,到了大篆京城的草木集盛宴,一定要找機會與那位仙子說上幾句話。
那佩刀漢子一直守在行亭門口,一位江湖宗師如此任勞任怨,給一位早已沒了官身的老人擔任扈從,來回一趟耗時小半年,不是一般人做不出來,胡新豐轉頭笑道:“大篆京城外的玉璽江,確實有些神神道道的誌怪說法,近年來一直在江湖上流傳,雖說做不得準,但是隋小姐說得也不差,隋老哥,咱們此行確實應該小心些。”
老人有些為難。
連胡新豐這樣的江湖大俠都如此說了,老人難免心中惴惴。可要說就此打道回府,又心有不甘。
那位頭戴冪籬、束婦人發髻的女子輕輕歎息,她總是有些心神不寧,關於此次與父親和侄子侄女一同遠遊大篆京城,她私底下有過數次卜卦,皆卦象古怪,大險之中又有福緣纏繞,總之就是福禍不定,讓她實在是難以揣度其中深意。其實按照常理而言,大篆王朝承平已久,國力鼎盛,與南邊那座大觀王朝實力在伯仲之間,雙方皇室又有聯姻,大篆周氏又有女子武神和護國真人坐鎮京城,玉璽江那點古怪傳聞,即便是真,都不該有大麻煩。她相信從來沒有敕封水神、建造神祠的玉璽江,確實有可能藏匿有一條黑蛟,但要說一條水蛟能夠攪亂大篆京城,她卻是不信。
歸根結底,她還是有些遺憾自己這麼多年,隻能靠著一本高人留下的小冊子,僅憑自己的瞎琢磨,胡亂修行仙家術法,始終沒辦法真正成為一位明師指點、傳承有序的譜牒仙師,不然大篆京城,去與不去,她早該心中有數了。
少年咧嘴一笑。
自己姑姑是一位奇人,傳聞奶奶懷胎十月後的某天,夢中有神人抱嬰孩走入祠堂,親手交予奶奶,後來就生下了姑姑,但是姑姑命硬,從小就琴棋書畫無所不精,早年家中還有雲遊高人路過,贈予三支金釵和一件名為“竹衣”的素紗衣裳,說這是道緣。高人離去後,隨著姑姑出落得越來越亭亭玉立,在五陵國朝野尤其是文壇的名氣也隨之越來越大,可是姑姑在婚嫁一事上太過坎坷,爺爺先後幫她找了兩位夫君對象,一位是門當戶對的五陵國探花郎,春風得意,名滿五陵京城,不曾想很快卷入科舉案,後來爺爺便不敢找讀書種子了,找了一位八字更硬的江湖俊彥,姑姑依舊是在快要過門的時候,對方家族就出了事情,那位江湖少俠落魄遠遊,傳言去了蘭房、青祠國那邊闖蕩,已經成為一方豪傑,至今尚未娶妻,對姑姑還是念念不忘。
姑姑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卻依舊美豔動人,宛如壁畫走出的仙子。
如果不是姑姑這麼多年深居簡出,從不露麵,便是偶爾去往寺廟道觀燒香,也不會揀選初一十五這些香客眾多的日子,平時隻與屈指可數的文人雅士詩詞唱和,至多就是世代交好的熟客登門,才手談幾局,不然少年相信姑姑哪怕是這般歲數的“老姑娘”了,求親之人也會踏破門檻。
清秀少年對於大篆京城之行,也有與姐姐不太一樣的憧憬,周氏皇帝舉辦草木集之外,大篆王朝還會率先推出十大江湖高手和四大美人,隻要在列之人身在大篆京城,都可以被周氏皇帝接見,贈送一份重禮。說不定如今大篆京城,就已經聚集了許多新上榜的年輕宗師,每十年一次的江湖評點,哪位老人會被擠掉,哪位新麵孔可以登榜,大篆京城亦有巨額賭注。
這位五陵國隋姓少年雖然出身書香門第,注定會按部就班,跟隨他爺爺和父輩以及兄長走過的路,一步一步成為五陵國文官,可是少年自己內心深處,卻對行俠仗義的江湖豪傑最是向往,在書房藏了數十本江湖演義,本本翻爛,倒背如流。少年對胡叔叔這樣闖出名堂的武林中人,更是崇拜得一塌糊塗,若非胡大俠已經有了妻女,少年都想要撮合他與姑姑在一起了。
陳平安見那隋姓老人的神色,應該還是想要去往大篆京城居多,就不再多說什麼。
在先前複盤結束之時,便剛好雨歇。
隻是外邊道路泥濘,除了陳平安,行亭中眾人又有些心事,便沒有著急趕路。
陳平安已經收起棋盤棋罐放在竹箱內,手持行山杖,戴好鬥笠,告辭離去。
先前瞥一眼雨幕,投子認輸,複盤結束,恰好大雨停歇天色放晴。
這本就是陳平安的又一種無聲提醒,至於那個冪籬女子能否察覺到蛛絲馬跡,就是她自己的事情了。
那佩刀男子是一位五境武夫,在五陵國境內應該算是雄踞武林一方的宗師了。
至於冪籬女子好像是一位半吊子練氣士,境界不高,約莫二三境而已。
陳平安剛走到行亭外,皺了皺眉頭。
有這麼巧?
這荒郊野嶺的山野小路上,為何會有一位金身境武夫策馬趕來。以隋姓老人的身份,應該不至於有這樣的廟堂死敵、江湖仇家。
這大篆王朝在內十數國廣袤版圖,類似蘭房、五陵這些小國,興許都未必有一位金身境武夫坐鎮武運,就像寶瓶洲中部的彩衣國、梳水國,多是宋老前輩這樣的六境巔峰武夫,武力便能夠冠絕一國江湖。隻不過山下人見真人神仙而不知,山上人則更易見修行人,正因為陳平安的修為高了,眼力火候到了,才會見到更多的修道之人、純粹武夫和山澤精怪、市井鬼魅。不然就像當年在家鄉小鎮,還是龍窯學徒的陳平安,見了誰都隻是有錢、沒錢的區彆。
不過這麼多年的遠遊四方,除了倒懸山、渡船這樣的地方,終究還是凡夫俗子見到更多,隻是故事更少罷了。
不過那位武夫很快就停馬在遠方,似乎在等人。
身旁應該還有一騎,是位修行之人。
然後行亭另一個方向的茶馬古道上,就響起一陣雜亂無章的走路聲響,約莫是十餘人,腳步有深有淺,修為自然有高有低。
陳平安有些猶豫,伸出一腳,踩在泥濘當中,便從泥濘中拔出靴子,在台階上蹭了蹭鞋底,歎了口氣,走回行亭,無奈道:“乾脆再坐會兒,讓日頭曬曬路再說,不然走一路,難受一路。”
那少年是個不拘束性子的,樂觀開朗,又是頭一回走江湖,言語無忌,笑道:“機智!”
陳平安笑了笑。
胡新豐有些無奈,回頭得說說這小子,在江湖上,不可以如此放肆。
不曾想那冪籬女子已經開口教訓,“身為讀書人,不得如此無禮,快給陳公子道歉!”
少年趕緊望向自己爺爺,老人笑道:“讀書人給人道歉很難嗎?是書上的聖賢道理金貴一些,還是你小子的麵子更金貴?”
少年倒也心大,真就笑容燦爛,給那鬥笠青衫客作揖道歉了,那個遠遊求學之人也沒說什麼,笑著站在原地,沒說什麼無需道歉的客氣話。
少女掩嘴嬌笑,看頑劣弟弟吃癟,是一件開心事嘛。
隋姓老人笑道:“公子,我們就繼續趕路了。”
陳平安笑著點頭,“有緣再會。”
隻是當他們想要走出行亭牽馬之時,就看到那邊蜂擁而來一撥江湖人士,大踏步前行,泥濘四濺。
胡新豐按刀而立,沒有上馬,同時悄悄打了一個手勢,暗示身旁四人不要著急踩鐙上馬,免得有居高臨下與人對視的嫌疑。
那夥江湖客半數走過行亭,繼續向前,突然一位衣領大開的魁梧漢子,眼睛一亮,停下腳步,大聲嚷道:“兄弟們,咱們休息會兒。”
冪籬女子皺了皺眉頭。
胡新豐輕聲道:“給他們讓出道路便是,儘量莫惹事。”
隋姓老人點點頭,少年少女都儘量靠近老人。
那鬥笠青衫客似乎也一樣,不敢繼續呆在行亭,便在台階另一頭,側身而行,與他們的想法如出一轍,將行亭讓給這撥一看就不是什麼善男信女的江湖人。
但是哪怕那個臭棋簍子的背箱年輕人,已經足夠小心謹慎,仍是被故意四五人同時走入行亭的漢子,其中一人故意身形一晃,蹭了一下肩頭。
那青衫年輕人一個踉蹌後退,道了一聲歉,那青壯男子揉著肩膀,怒道:“這麼寬的路,彆說是兩條腿走路,你就是有二十條,都夠咱們各走各的了,你小子不長眼睛,非要往我身上撞?還是說見我好欺負,覺得這兒有女子,想要顯擺一回英雄氣概?”
負笈遊學的年輕人背後那書箱,棋罐棋盤相撞,哐當作響,年輕人臉色慘白,依舊是賠罪不已,再次挪步,讓出行亭大門。
那滿臉橫肉的青壯男子也跟著向前,伸手一把推去,推在那青衫書生的肩頭,害得後者一屁股跌坐在行亭台階外邊的泥濘中。
年輕書生神色惶恐,瞥了眼行亭台階那邊紮堆的一行人,但是隋姓老人歎了口氣,視而不見。少年少女更是臉色雪白無人色,胡新豐隻是皺了皺眉頭,唯獨冪籬女子,欲言又止,卻被隋姓老人眼神示意,不可多事。畢竟胡新豐這些年,辛苦經營,好不容易才攀附上了一位官家人,做起了一份財源廣進的白道生意,若是莫名其妙惹上是非命案,會很棘手。這撥蠻橫之人,聽口音,就不是五陵國人,原本胡新豐在本國黑白兩道上的名頭,未必管用。
胡新豐其實心情沉重,遠沒有臉上那般鎮定。
因為這夥人當中,看似鬨哄哄都是江湖底層的武把式,實則不然,皆是糊弄尋常江湖雛兒的障眼法罷了,隻要惹上了,那就要掉一層皮。隻說其中一位滿臉疤痕的老者,未必認識他胡新豐,但是胡新豐卻記憶猶新,是一位在金扉國犯下好幾樁大案的邪道宗師,名叫楊元,綽號渾江蛟,一身橫練功夫出神入化,拳法極其凶悍,當年是金扉國綠林前幾把交椅的惡人,已經逃亡十數年,據說藏匿在了青祠國和蘭房國邊境一帶,拉攏了一大幫窮凶極惡之徒,從一個單槍匹馬的江湖魔頭,開創出了一個人多勢眾的邪道門派,金扉國四大正道高手中的崢嶸門門主林殊,早年就曾帶著十數位正道人士圍殺此人,依舊被他負傷逃出生天。
一旦真是那老魔頭楊元,哪怕對方當年重傷,落下後遺症,這些年上了歲數,氣血衰老,武功不進反退,如今未必是他胡新豐的對手,可對方畢竟人多勢眾。可若是對方這些年休養生息,武學猶有精進,胡新豐更要頭皮發麻,這條茶馬古道,平時就人跡罕至,胡新豐都覺得自己這趟錦上添花的護送之行,是不得不為隋家人搏命一場的雪中送炭了。
胡新豐原本還擔心隋老哥書生意氣,一定要插手此事,現在看來是他多慮了。哪怕自己沒有道破那楊元身份厲害,隋老哥依舊沒有攬事上身的意思。
果然是那渾江蛟楊元!
那精悍老人望向了胡新豐,胡新豐猶豫了一下,抱拳道:“五陵國橫渡幫,幫主胡新豐,見過諸位江湖朋友。”
楊元想了想,沙啞笑道:“沒聽過。”
其餘眾人哄然大笑。
楊元瞥了眼那位冪籬女子,一雙原本渾濁不堪的眼眸精光綻放,轉瞬即逝,轉頭望向另外那邊,對那個滿臉橫肉的青壯男子說道:“我們難得行走江湖,彆總打打殺殺,有些不小心的磕碰,讓對方賠錢了事。”
那青壯漢子愣了一下,站在楊元身邊一位背劍的年輕男子,手持折扇,微笑道:“賠個五六十兩就行了,彆獅子大開口,為難一位落魄書生。”
那坐在地上不敢起身的年輕書生,神色慌張道:“我哪裡有這麼多銀子,竹箱裡邊隻有一副棋盤棋罐,值個十幾兩銀子。”
那年輕劍客手搖折扇,“這就有些難辦了。”
清秀少年想要開口說話,卻被隋姓老人一把抓住少年胳膊,狠狠瞪了眼。
少年被自己爺爺那陌生眼神嚇到,噤若寒蟬。
隋姓老人迅速看了眼那可憐書生,還好,沒有向自己求救借錢的意思,不然禍水引流,少不得要他要開口罵幾句,趕緊撇清乾係,那就有些有辱斯文了,在幾位晚輩這邊有損以往慈祥和藹的形象。
不知為何重出江湖的老魔頭楊元揮揮手,依舊嗓音沙啞如磨刀,笑道:“算了,嚇唬一下就差不多了,讓讀書人趕緊滾蛋,這小子也算講意氣,有那麼點風骨的意思,比有些袖手旁觀的讀書人要好多了,彆說什麼仗義執言,就怕惹火上身,也就是手裡邊沒刀子,外人還多,不然估計都要一刀子先砍死那年輕書生才清淨。”
滿臉橫肉的漢子有些失望,作勢要踹,那年輕書生連滾帶爬起身,繞開眾人,在小道上飛奔出去,泥濘四濺。
隋姓老人神色自若。
清秀少年倒是滿臉通紅,聽出了那老家夥的言下之意後,臊得不行。
冪籬女子瞧見了小路儘頭那邊,青衫年輕人停下了腳步,轉頭望來,然後露出一個不知是不是她錯覺眼花的笑意玩味,那人大步離去。
行亭門口這邊,楊元指了指身邊那位搖扇年輕人,望向那冪籬女子,“這是我的愛徒,至今尚未娶妻,你雖然冪籬遮掩容顏,又是婦人發髻,沒關係,我弟子不計較這些,不如擇日不如撞日,咱們兩家就結為親家?這位老先生放心好了,我們雖然是江湖人,但是家底不俗,聘禮,隻會比一國將相公卿的子孫娶妻還要豐厚。若是不信,可以問一問你們的這位佩刀扈從,這麼好的身手,他應該認出老夫的身份了。”
隋姓老人臉色鐵青。
胡新豐神色尷尬,醞釀好腹稿後,與老人說道:“隋老哥,這位楊元楊老前輩,綽號渾江蛟,是早年金扉國道上的一位武學宗師。”
少年戰戰兢兢,細若蚊蠅顫聲道:“渾江蛟楊元,不是已經被崢嶸門門主林殊,林大俠打死了嗎?”
少年嗓音再細微,自以為彆人聽不見,可落在胡新豐和楊元這些江湖高手耳中,自然是清晰可聞的“重話”。
胡新豐轉頭怒道:“隋文法,不許胡說八道!快給楊老前輩賠罪道歉!”
清秀少年再次作揖道歉。
今兒是他第二次給人道歉了。
楊元伸出一隻手,笑道:“去裡邊聊。這點麵子,希望五陵國隋老侍郎,還是要給一給的。”
隋姓老人微微鬆了口氣。沒有立即打殺起來,就好。血肉模糊的場景,書上常有,可老人還真沒親眼見過。
對方既然認出了自己的身份,稱呼自己為老侍郎,說不定事情就有轉機。
雙方對坐在行亭牆壁下的長凳上,唯有老者楊元與那背劍弟子坐在麵對門口的長凳上,老人身體前傾,彎腰握拳,並無半點江湖魔頭的凶神惡煞,笑望向那位始終一言不發的冪籬女子,以及她身邊的少女,老人微笑道:“若是隋老侍郎不介意,可以親上加親,我家中還有一位乖孫兒,今年剛滿十六,沒有隨我一起走江湖,但是飽讀詩書,是真正的讀書種子,並非言語誆人,蘭房國今年科舉,我那孫兒便是二甲進士,姓楊名瑞,隋老侍郎說不定都聽說過我孫兒的名字。”
然後老人轉頭對自己弟子笑道:“不曉得我家瑞兒會看中哪一位女子,傅臻,你覺得瑞兒會挑中誰,會不會與你起衝突?”
那背劍弟子趕緊說道:“不如歲數大一些的娶妻,小的納妾。”
老人皺眉道:“於禮不合啊。”
那弟子笑道:“江湖中人,不用講究這麼多,實在不行,要這兩位大小姑娘委屈些,改了姓名便是。嫁給楊瑞,有才有貌有家世,若非蘭房國並無適齡公主縣主,早就是駙馬爺了,兩位姑娘嫁給咱們家楊瑞,是一樁多大的福氣,應該知足了。”
胡新豐忍著滿腔怒火,“楊老前輩,彆忘了,這是在我們五陵國!”
楊元笑道:“若是五陵國第一人王鈍,坐在這裡,我就不進這座行亭了。巧了,王鈍如今應該身在大篆京城。當然了,我們這一大幫子人大搖大擺過境,真死了人,五陵國那些個經驗老道的捕快,肯定能夠抓到一些蛛絲馬跡,不過沒關係,到時候隋老侍郎會幫著收拾爛攤子的,讀書人最重名聲,家醜不可外傳。”
胡新豐歎了口氣,轉頭望向隋姓老人,“隋老哥,怎麼說?”
隋姓老人望向那個精悍老人,冷笑道:“我就不信你楊元,當真能夠在咱們五陵國無法無天。”
楊元一笑置之,對胡新豐問道:“胡大俠怎麼說?是拚了自己性命不說,還要賠上一座門派和一家老幼,也要護住兩位女子,攔阻我們兩家結親?還是識趣一些,回頭我家瑞爾成親之日,你作為頭等貴客,登門送禮賀喜,然後讓我回一份大禮?”
那背劍弟子嘿嘿笑道:“生米煮成熟飯之後,女子就會聽話許多了。”
楊元笑著點頭道:“話糙理不糙。”
隋姓老人哀求道:“胡大俠!危難之際,不可棄我們不顧啊!”
胡新豐神色複雜,天人交戰。
楊元微笑道:“可惜那年輕書生不在,不然他一定會以你們讀書人的說法,罵親家你幾句,不過也虧得他不在,不然我是絕不會讓老親家丟這個臉的,殺了也就殺了。我這脾氣到底是比當年好了許多,尤其是自從家裡多出一個瑞兒後,我對你們讀書人,不管到底讀進了肚子幾本聖賢書,都是很敬重的。”
冪籬女子突然開口說道:“我可以留下,讓他們走,然後立即趕往蘭房國,哪怕有人報官,隻要我們過了邊境,進入金扉國,就沒意義了。”
楊元搖頭道:“麻煩事就在這裡,我們這趟來你們五陵國,給我家瑞兒找媳婦是順手為之,還有些事情必須要做。所以胡大俠的決定,至關重要。”
胡新豐突然問道:“就算我在這座行亭內點頭答應,你們真會放心?”
楊元笑道:“當然不放心。”
胡新豐深呼吸一口氣,腰身一擰,對那隋姓老人就是一拳砸頭。
莫說是一位文弱老者,就是一般的江湖高手,都經受不住胡新豐傾力一拳。
但是下一刻,胡新豐就被一抹劍光攔阻出拳,胡新豐驟然收手。
原來在隋姓老人身前,有劍橫放。
出劍之人,正是那位渾江蛟楊元的得意弟子,年輕劍客一手負後,一手持劍,麵帶微笑,“果然五陵國的所謂高手,很讓人失望啊。也就一個王鈍算是鶴立雞群,躋身了大篆評點的最新十人之列,雖說王鈍隻能墊底,卻肯定遠遠勝過五陵國其他武人。”
楊元皺了皺眉頭,“廢什麼話。”
年輕人自知失言,臉上閃過一抹戾氣,跨出一步,劍光一閃,小亭之內,大雨過後暑氣本就清減,當年輕劍客出劍之後,更是一陣涼意沁人肌膚。
胡新豐步步退後,怒道:“楊前輩這是為何?!”
麵對那縱橫交錯光耀一亭的淩厲劍光,胡新豐還能開口詢問,顯然要比楊元弟子技高一籌。
那年輕劍客白白失去了一位未見麵容卻身姿嬌柔的美嬌娘,光是聽她說了一句話,便覺得骨頭發酥,必然是一位絕色美人,哪怕容貌不如身段、嗓音這般誘人,可差不到哪裡去,尤其她是一位五陵國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想必彆有韻味,不曾想莫名其妙就便宜了楊瑞那小子,年輕劍客本就積攢了一肚子邪火,這會兒胡新豐還敢分心言語,出劍便愈發狠辣迅猛。
清秀少年隋文法躲在隋姓老人身邊,少女隋文怡依偎在自己姑姑懷中,瑟瑟發抖。
冪籬女子輕聲安慰道:“彆怕。”
楊元身如猿猴,一個彎腰,腳尖一點,矯健奔出,抓住空隙,雙拳重錘堪堪躲過一劍的胡新豐胸膛上,打得胡新豐當場倒飛出行亭,重重摔地,嘔血不已,掙紮了兩下都沒能起身。
楊元心中冷笑,二十年前是如此,二十年後還是如此,他娘的這幫子沽名釣譽的江湖正道大俠,一個比一個聰明,當年自己就是太蠢,才導致空有一身本事,在金扉國江湖毫無立錐之地。不過也好,因禍得福,不但在兩國邊境開創了一座蒸蒸日上的新門派,還混入了蘭房國官場和青祠國山上,結識了兩位真正的高人。
年輕劍客就要一掠出去,往那胡大俠心口、腦袋上補上幾劍。
卻被楊元伸手攔住,胡新豐側頭擦拭血跡的時候,嘴唇微動,楊元亦是如此。
就在此時,小道上有兩騎緩緩而來,遇到了這場“江湖爭執”,竟是沒有半點放緩馬蹄。
一騎是位黑衣佩刀老者,一騎是位三十來歲的男子。
但是兩騎經過了行亭,那老人看了不看一眼眾人,隻是策馬而過。
隋姓老人喊道:“兩位俠士救命!我是五陵國前任工部侍郎隋新雨,這些歹人想要謀財害命!”
那年輕些的男子驀然勒馬轉頭,驚疑道:“可是隋伯伯?!”
五陵國治學、弈棋兩事比當官更有名聲的隋新雨愣了一下,然後使勁點頭。
楊元笑道:“老親家,你也真是不怕害死無辜路人啊。我現在有些反悔這兩樁婚事了,天曉得哪天會不會給你這親家賣了。”
那男子翻身下馬,作揖行禮,泣不成聲道:“晚輩曹賦,拜見隋伯伯!當年晚輩為了避難,害怕連累隋伯伯,隻得不辭而彆,到底是連累隋姑娘了。”
除了楊元,名叫傅臻的弟子在內,一行人臉色大變,人人心驚膽戰。
曹賦此人在蘭房國和青祠國,可是鼎鼎大名的存在,莫名其妙就從一位顛沛流離到蘭房國的蹩腳武夫,變成了一位青祠國山上老神仙的高徒。雖說十數國版圖上,修道之人的名頭,不太能夠嚇唬人,老百姓都未必聽說,可是有些家底的江湖門派,都清楚,能夠在十數國疆域屹立不倒的修道之人,尤其是有仙家府邸有祖師堂的,更沒一個是好對付的。
這曹賦在這十數年間,數次下山遊曆江湖,身邊都有傳說中的護道人跟隨,曹賦幾乎從不出手,但是曹賦的大名,早已傳遍蘭房、青祠兩國,據說蘭房國那位豔名遠播的皇後娘娘,早年與他還是師姐師弟的關係。
於是如今大篆王朝評選出來的十大宗師和四大美人,有兩個與曹賦有關,一個是那“幽蘭美人”的師姐,是四大美人之一,其餘三位,有兩個是成名已久的佳人,大篆國師的閉關弟子,最北邊青柳國市井出身、被一位邊關大將金屋藏嬌的少女,為此鄰國還與青柳國邊境啟釁,傳聞就是為了擄走這位紅顏禍水。
與曹賦這位運道極好的天之驕子,還有關係的一位,正是大篆新榜上排名猶在王鈍之前的護道人,刀客蕭叔夜,既是傳說中躋身了煉神境的大宗師,還與曹賦師父學了一手可以斬妖除魔的精湛雷法,那把腰間佩刀“霧霄”,更是一把削鐵如泥、壓勝鬼魅的仙家法刀。
如果沒有意外,那位跟隨曹賦停馬轉頭的黑衣老者,就是蕭叔夜了。
少女仰起頭,挽住姑姑的胳膊,驚喜道:“姑姑,真是文法經常提起的那位曹賦叔叔嗎?”
清秀少年隋文法更是熱淚盈眶,關於這位曹叔叔的江湖事跡,他神往已久,隻是一直不敢確定,是不是當年與姑姑成親卻家道中落的那個男人,但是少年做夢都希望蘭房國那邊的謫仙人曹賦,就是早年差點與姑姑成親的那位江湖少俠。
曹賦直腰後,去將那位胡大俠攙扶起身。
胡新豐苦笑道:“曹公子,怪我胡新豐,若非你們趕到,便是交出這條命,都無法護住隋老哥了,一旦釀成大禍,百死難贖。”
曹賦連忙後退一步,再次作揖,“胡大俠高風亮節,受晚輩曹賦一拜。”
隋新雨冷哼一聲,一揮袖子,“曹賦,知人知麵不知心,胡大俠方才與人切磋的時候,可是差點不小心打死了你隋伯伯。”
曹賦愕然。
隋新雨歎了口氣,“曹賦,你還是太過宅心仁厚了,不曉得這江湖險惡,無所謂了,患難見交情,就當我隋新雨以前眼瞎,認識了胡大俠這麼個朋友。胡新豐,你走吧,以後我隋家高攀不起胡大俠,就彆再有任何人情往來了。”
胡新豐轉頭往地上吐出一口鮮血,抱拳低頭道:“以後胡新豐一定去往隋老哥府邸,登門請罪。”
佩刀漢子一手撫胸,一手按刀,一步步踉蹌離開,背影淒涼。
楊元站在行亭門口,臉色陰沉,沉聲道:“曹賦,彆仗著師門關係就以為可以,這裡是五陵國,不是蘭房國更不是青祠國。”
隋新雨撫須笑道:“這般言語,老夫怎麼聽著有些耳熟啊。”
渾江蛟楊元臉色冷硬,似乎憋著一股怒氣,卻不敢有所動作,這讓五陵國老侍郎更覺得人生快意,好一個人生無常,柳暗花明又一村。
少女隋文怡依偎在姑姑懷中,掩嘴而笑,一雙眼眸眯成月牙兒,望向那位叫曹賦的男子,心神搖曳,隨即少女有些臉色黯然。
隋文法瞪大眼睛,使勁盯著那可算半個姑父的曹賦,少年覺得自己一定要多瞧一瞧如同從書上走出來的江湖大俠,可惜這個儒雅如文人騷客的曹叔叔沒佩劍懸刀,不然就完美了。
曹賦一手負後,站在道路上,一手握拳在腹,儘顯名士風流,看得隋老侍郎暗暗點頭,不愧是自己當年選中的女兒良配,果然人中龍鳳。
曹賦先望了一眼冪籬女子那邊,眼神溫柔似水,說不清道不明的眷念愁思,然後轉頭望向楊元,又是另一番江湖磨礪而出的瀟灑風流,他一腳後撤,雙膝微蹲,向前遞出一隻手掌,微笑道:“楊元,這麼多年找你不見,既然遇上了,就切磋幾招?”
楊元冷笑道:“差著輩分呢,就讓我弟子傅臻與你過幾招,生死自負,不牽扯各自師門長輩,如何?”
傅臻嘴角抽搐。
楊元已經沉聲道:“傅臻,無論勝負,就出三劍。”
傅臻鬆了口氣,還好,師父總算沒把自己往死路上逼。
傅臻深呼吸一口氣,笑道:“那就與曹大仙師討教三招。”
傅臻一番思量過後,一劍直直遞出,腳步向前,如蜻蜓點水,十分輕盈。
這一劍看似氣勢如虹,實則是留力頗多。
想著大不了在對方手底下吃點苦頭,留條小命。
但是傅臻很快就悔青了腸子。
那人一步踏出,腦袋歪斜,就在傅臻猶豫要不要象征性一件橫抹的時候,那人已經瞬間來到傅臻身前,一隻手掌抵住傅臻麵門,笑道:“五雷真篆,速出絳宮。”
砰然一聲。
如有雷法炸開在傅臻麵門上。
七竅流血、當場斃命的傅臻倒飛出去,砸開了行亭朝門的那堵牆壁,瞬間沒了身影。
那把鬆手墜地之劍被曹賦伸手抓住,隨手一揮,釘入一棵大樹之中。
清秀少年隋文法看得心潮澎湃,抹了把臉,真哭了。彆是什麼半個姑父了,就是自己心目中的姑父!一定要與這位姑父請教一招半式,以後自己負笈遊學……最少不會像先前那個臭棋簍子的青衫客一般可憐了不是?被人撞了還要道歉賠禮,被人推倒跌在泥濘中還不敢說一句重話,跑路的時候倒是腳步不慢,還背著那麼大一隻綠竹書箱,多滑稽。
渾江蛟楊元帶人迅速離開行亭,曹賦笑問道:“隋伯伯,需不需要攔下他們?”
冪籬女子藏在輕紗之後的那張麵容,並未有太多神色變化,
隋姓老人想了想,還是莫要節外生枝了,搖頭笑道:“算了,已經教訓過他們了。我們趕緊離開此地,畢竟行亭後邊還有一具屍體。”
至於那些見機不妙便離去的江湖凶人,會不會禍害路人。
早年差點就已經成了翁婿的雙方可能是默契,可能是都沒有想到,總之就不去管了。
一番攀談之後,得知曹賦此次是剛從蘭房、青祠、金扉國一路趕來,其實已經找過一趟五陵國隋家宅邸,一聽說隋老侍郎已經在趕往大篆王朝的路上,就又晝夜趕路,一路詢問蹤跡,這才好不容易在這條茶馬古道的涼亭遇到。曹賦心有餘悸,隻說自己來晚了,老侍郎大笑不已,直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不晚不晚。說起這些話的時候,文雅老人望向自己那個女兒,可惜冪籬女子隻是一言不發,老人笑意更濃,多半是女兒嬌羞了。曹賦這般萬中無一的乘龍快婿,錯過一次就已經是天大的遺憾,如今曹賦顯然是衣錦還鄉,還不忘當年婚約,更是難得,絕對不可再次失之交臂,那大篆王朝的草木集,不去也罷,先返鄉定下這門親事才是頭等大事。
先前那凶寇賊首楊元之徒的那個“曹大仙師”說法。
讓隋新雨死死記住了。
曹賦本想護著老人去往大篆京城,說願意一路跟隨,隻是一聽老人說返鄉,草木集盛會,路途遙遠,他這副身子骨未必經得起那份顛簸,曹賦便跟著改變了主意,也說如今大篆京城有水蛟作亂,不去也好。
一行人走出行亭,各自騎馬,沿著這條茶馬古道緩緩下山,返回五陵國隋家所在那座郡城,還有不短的路途,而且還要經過京畿之地,這其實讓隋新雨很是愜意,想著稍稍繞路,去京城見一見那些老朋友也不錯。
冪籬女子翻身上馬的時候,眼角餘光看了眼小路儘頭,若有所思。
楊元那撥江湖凶寇是沿著原路返回,要麼岔開小路逃了,要麼撒腿狂奔,不然一旦自己繼續去往大篆京城趕路,就會有可能遇上。
下山路上。
先前胡新豐在走出眾人視野後,就立即開始大步飛奔,結果看到了那個鬥笠青衫客,胡新豐見著這個廢物就惱火,總覺得今天如此晦氣,全拜此人所賜,如果不是他要死不死在行亭裡邊打譜下棋,與姓隋的磨磨蹭蹭下了一局棋,那麼早一點動身離開行亭,或是再晚一點動身,說不定都不是今天這麼個局麵,他胡新豐不但與隋家關係依舊融洽,說不定還可以順便攀附上那個高高在上的曹賦。結果如今惹惱了隋新雨不說,連與曹賦交好混個熟臉的機會都沒了,說不定那個長得連他都不敢動歪念頭的娘們,再與那久彆勝新婚的半個夫君曹賦,吹一吹枕頭風,胡新豐都怕自己哪天莫名其妙就家破人亡了!
這一來一去,是多大的損失?
一想到這些。
胡新豐就一腳橫掃過去,鞭腿擊中那文弱書生的腦袋,打得後者墜入山道之外的密林,瞬間沒了身影。
胡新豐這才心中稍稍好受一些。
胡新豐心情順暢許多了,狠狠吐出一口夾雜血絲的唾沫,先前被楊元雙錘在胸口,其實看著滲人,其實受傷不重。
但是胡新豐走出半裡路後,驀然瞪大眼睛,怎的前邊又是那個手持行山杖的年輕書生?
老子這是白天見鬼了不成?
胡新豐小心翼翼撿起一塊石子,輕輕丟過去。
剛好砸中那人後腦勺,那人伸手捂住腦袋,轉頭一臉氣急敗壞的臉色,怒罵道:“有完沒完?”
胡新豐想笑,突然又不敢笑了。
胡新豐心弦緊繃,就要掠出這條突然讓他覺得陰氣森森的茶馬古道,隻是那人竟然直接向他蹣跚走來,這詭譎一幕,讓胡新豐一時間動彈不得。
胡新豐臉色僵硬。
那人扶了扶鬥笠,笑嗬嗬問道:“怎麼,有大路都不走?真不怕鬼打牆?”
胡新豐咽了口唾沫,點頭道:“走大路,要走大路的。”
兩人一起緩緩而行。
胡新豐掂量了一番,發現那人似乎腳步不穩,臉色微白,額頭還有汗水滲出,猶豫一番後,迅速氣沉丹田,迅猛一拳砸中那人一側太陽穴。
砰然一聲。
那人又飛出了茶馬古道。
胡新豐用手掌揉了揉拳頭,生疼,這下子應該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隻是又走出一裡路後,那個青衫客又出現在視線中。
這下子胡新豐是汗流浹背,卻偏偏背脊生寒了。
所幸那人依舊是走向自己,然後帶著他一起並肩而行,隻是緩緩走下山。
胡新豐一直汗如雨下。
背後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胡新豐猛然後撤,高聲喊道:“隋老哥,曹公子,此人是那楊元的同夥!”
隻是那一騎騎隻是擦肩而過,都無人轉頭看他。
胡新豐如遭雷擊。
年輕書生微笑道:“這就有些尷尬了。”
但是年輕書生突然皺緊眉頭。
騎隊當中,那冪籬女子以心湖漣漪焦急道:“陳公子救我!”
陳平安隻是置若罔聞,放慢腳步,他一慢,胡新豐就跟著慢起來。
但是女子那一騎偏不死心,竟是失心瘋一般,刹那之間撥轉馬頭,獨獨一騎,與其餘人背道而馳,直奔那一襲青衫鬥笠。
饒是陳平安都有些目瞪口呆,見過不要臉的人多了去,但是真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人,那冪籬女子縱身下馬,飄落在他身邊,然後躲在他和書箱之後,輕聲道:“陳公子,我知道你是修道之人,救救我。”
陳平安轉過頭,問道:“我是你爹還是你爺爺啊?”
那女子猛然間摘了鬥笠,露出她的容顏,她淒苦道:“隻要你能救我,便是我隋景澄的恩人,便是以身相許都……”
不曾想那人一巴掌就將她打得原地幾個翻轉,然後摔倒在地,直接將坐在地上的她給打懵了。
那人說道:“我忍你這一大家子很久了。”
但是下一刻,那人便歎息一聲,麵朝她和胡新豐的文弱書生手中,憑空多出一把玉竹折扇,微笑道:“唐突佳人,唐突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