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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章 膚膩城的下馬威(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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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微微亮,陳平安離開客棧,與趴在櫃台那邊打盹的夥計說了聲退房。

年輕夥計也不以為意,點點頭,算是知曉了。

雖說那位頭戴鬥笠的年輕遊俠,提前兩天退房,可這份錢又落不在自己兜裡,年輕夥計便有些提不起勁兒,讓客棧打雜的女子去清掃房間,等會兒再說吧。

年輕夥計轉過頭,望向客棧外邊的冷清街道,已經沒了年輕遊俠的身影。

他一想到壁畫城那邊傳來的小道消息,便有些不開心,三幅天庭女官神女圖的機緣,都給外人拐跑了,虧得自己有事沒事就往那邊跑,心想這三位神女也仙氣不到哪裡去,肯定也是奔著男子的相貌、家世去的,年輕夥計這麼一想,便愈發泄氣,老鼠生兒打地洞,氣死個人。

陳平安離開集市,去了鬼蜮穀入口處的牌坊,與披麻宗守門修士交了五顆雪花錢,得了一塊九疊篆的通關玉牌,若是活著離開鬼蜮穀,拿著玉牌能討要回兩顆雪花錢。

過路費不算貴,十幾碗搖曳河陰沉茶而已。

而且這筆神仙錢還可以與披麻宗賒欠,所以骸骨灘北方諸國,許多走投無路的亡命之徒,進了骸骨灘,就做三件事,在搖曳河祠廟花幾文錢,燒過三炷香,與那位河神祈福,然後去壁畫城神女圖那邊碰碰運氣,再就是去奈何關集市買一本放心集,過了牌坊樓,就可以把性命交予老天爺處置了。

交了錢,得了那塊篆文為“赫赫天威,震殺萬鬼”,靠近鬼蜮穀南方的城池強大陰靈,大多不會主動招惹懸佩玉牌的家夥,畢竟披麻宗宗主虢池仙師,常年駐守鬼蜮穀,經常領著兩鎮修士狩獵陰物,但是大小城主卻也不會為此刻意拘束麾下厲鬼遊魂。早期南方諸多城主不信邪,偏偏喜歡伺機虐殺懸掛玉牌之人,結果被虢池仙師竺泉不計代價,領著幾位祖師堂嫡傳地仙修士,數次孤軍深入腹地,她拚著大道根本受損,也要將幾個罪魁禍首斬首示眾,虢池仙師之所以躋身玉璞境如此緩慢,與她的涉險殺敵關係極大,實在是在元嬰境滯留太久。

形勢最為險峻的一次,隻有虢池仙師一人重傷返回,腰間懸掛著三顆城主陰靈的頭顱,在那之後,她就被老宗主拘押在後山牢獄當中,下令一天不躋身上五境就不許下山。等到她終於得以出山,第一件事情就重返鬼蜮穀,如果不是開山老祖兵解離世之前,立下法旨嚴令,不許曆代宗主擅自啟動那件中土上宗賜下的仙兵,調動豢養其中的十萬陰兵攻入鬼蜮穀,恐怕以虢池仙師的脾氣,早就拚著宗門再次元氣大傷,也要率軍殺到白骨京觀城了。

此時除了孤身一人的陳平安,還有三撥人等在那邊,既有朋友同遊鬼蜮穀,也有扈從貼身跟隨,一起等著卯時。

進入鬼蜮穀曆練,隻要不是賭命,都講究一個良辰吉時。

一些家族或是師門的前輩,各自叮囑身邊年紀不大的晚輩,進了鬼蜮穀務必多加小心,許多提醒,其實都是老調常談,放心集上都有。

陳平安將玉牌係掛在腰間,站得有些遠,獨自嗬手取暖。

卯時一到,站在第一座兩色琉璃牌坊樓中央的披麻宗老修士,讓出道路後,說了句吉利話,“預祝各位順風順水,一路平安。”

陳平安會心一笑。

自己真是有個好名字。

陳平安走在最後,一座座牌坊,不同的形製,不同的匾額內容,讓人大開眼界。

此次進入鬼蜮穀,陳平安穿著紫陽府雌蛟吳懿贈送名為青草的法袍青衫,從方寸物當中取出了青峽島劉誌茂贈送的核桃手串,與昨夜畫好的一摞黃紙符?,一起藏在左手袖中,符?多是丹書真跡上入門品秩的挑燈符、破障符,當然還有三張方寸符,其中一張,以金色材質的珍稀符紙畫就,昨夜耗費了陳平安許多精氣神,可以用來逃命,也可以搏命,這張金色方寸符配合神人擂鼓式,效果最佳。

這條道路,眾人竟然足足走了一炷香功夫,途徑十二座牌坊,左右兩側矗立著一尊尊兩丈餘高的披甲武將,分彆是打造出骸骨灘古戰場遺址的對陣雙方,那場兩大王朝和十六藩屬國攪合在一起,兩軍對壘、廝殺了整整十年的慘烈戰事,殺到最後,,都殺紅了眼,已經全然不顧什麼國祚,據說當年來自北方遠遊觀戰的山上練氣士,多達萬餘人。

陳平安回首望去,把守門口的披麻宗修士身影,已經模糊不可見,眾人先後停步,豁然開朗,天高地闊,隻是愁雲慘淡,這座小天地的濃鬱陰氣,一瞬間海水倒灌各大竅穴氣府,令人呼吸不暢,倍覺凝重,放心集上的行路篇,有詳細闡述對應之法,前邊三撥練氣士和純粹武夫都已按部就班,各自抵禦陰氣攻伐。

其中一位身穿泥金色長袍的少年練氣士,依然小覷了鬼蜮穀氣勢洶洶的陰氣,有些措手不及,刹那之間,臉色漲紅,身邊一位背刀挎弓的女子趕忙遞過去一隻青瓷瓶,少年喝了口瓶中自家山頭釀造的三郎廟甘霖後,這才臉色轉為紅潤。少年有些難為情,與扈從模樣的女子歉意一笑,女子笑了笑,開始環顧四周,與一位始終站在少年身後的黑袍老者眼神交彙,老者示意她不用擔心。

鬼蜮穀,既是曆練的好地方,也是仇家派遣死士刺殺的好時機。

女子與老人,都是扈從。

約莫三十歲的女子,是位剛剛躋身六境的純粹武夫,極為罕見。

北俱蘆洲雖然江湖氣象極大,可得一個小宗師美譽的女子武夫本就不多,這般年輕歲數就能夠躋身六境,更是鳳毛麟角。

往往隻有宗字頭仙家,和王朝豪閥,才能夠培養出這類出類拔萃的家生子,並且忠心耿耿。

至於黑袍老人,更是深不可測,讓人連純粹武夫還是練氣士都分辨不出。

另外一撥練氣士,一位身材壯碩的男子手握甲丸,穿上了一副雪白色的兵家甘露甲,瑩光流轉,附近陰氣隨之不得近身。

一位老修士,摘下背後箱子,發出一陣瓷器磕碰的細微聲響,老者最終取出了一隻形製曼妙如女子身段的玉壺春瓶,顯然是件品相不低的靈器,給老修士托在手心後,隻見那四麵八方,絲絲縷縷的純粹陰氣,開始往瓶內聚攏,隻是天地陰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片刻功夫,壺口處隻是凝聚出小如粟米的一粒水珠子,輕輕懸空流轉,不曾下墜摔入壺中。

一位中年修士,一抖袖子,掌心出現一把翠綠可人的蕉葉小幡子,雙指撚住花梨木幡柄,一晃,就變成了一隻等臂長的幡子,木柄係有一根金色長穗,給中年修士將這蕉葉幡子懸掛在手腕上。男子默念口訣,陰氣頓時如溪水洗涮蕉葉幡子表麵,如人捧水洗麵,這是一種最簡單的淬煉之法,說簡單,無非是將靈器取出即可,隻是一洲之地,又有幾處風水寶地,陰氣能夠濃鬱且純粹?即便有,也早已給大門派占了去,嚴密圈禁起來,不許外人染指,哪裡會像披麻宗修士任由外人隨意汲取。

兩位結伴遊曆鬼蜮穀的修士相視一笑,鬼蜮穀內陰靈之氣的精純,確實與眾不同,最適合他們這些精於鬼道的練氣士。

真是入了金山銀山。

接下來就看能搬走多少了。

至於那位擁有一枚甲丸的兵家修士,是他們一起出錢,重金聘請的護衛,鬼蜮穀孕育而出的先天陰氣,比起骸骨灘與鬼蜮穀接壤地帶、已經被披麻宗山水陣法篩選過的那些陰氣,不但更充沛,寒煞之氣更重,越靠近腹地,越是值錢,危險也會越來越大,說不得沿途就要與陰靈厲鬼廝殺,成了,得了幾副白骨,又是一筆賺頭,不成,萬事皆休,下場淒慘至極,練氣士比那凡夫俗子,更知曉淪為鬼蜮穀陰物的可憐。

陳平安瞥了幾眼就不再看。

入穀汲取陰氣,是犯了大忌諱的,披麻宗在放心集上明確提醒,此舉很容易招惹鬼蜮穀當地陰靈的仇視,畢竟誰願意自己家裡來了蟊賊。

隻不過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本事夠高,膽子夠大,披麻宗不會阻攔。

最後兩位,瞧著像是一對年輕道侶,各自都背著一隻奇大的木箱,像是來鬼蜮穀撿漏了。鬼蜮穀內除了陰氣和白骨兩物,最是珍貴,其實還有許多生長在這座小天地內的奇花異草和靈禽異獸,放心集上多有記載,隻不過披麻宗開門已千年,來此碰運氣的人不計其數,披麻宗修士本身也有專人常年尋覓各種天材地寶,故而最近百年,已經極少有人洪福齊天,成功找到什麼惹人眼紅的靈物地寶。

陳平安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壤,攥在手心輕輕撚動。

果然十分陰涼,酷似墳塚之地的千年土。

陳平安丟了土壤,撿起附近一顆周圍處處可見的石子,雙指輕輕一捏,皺了皺眉頭,石質近乎泥,相當柔軟。

不愧是鬼蜮穀,好怪的水土。

披麻宗在鬼蜮穀內建有兩鎮,一鎮名為蘭麝,一鎮名為青廬,前者位於最南方,規模如那奈何關集市大小,後者位於靠近鬼蜮穀中部的最西邊一座山坳中,是女子宗主竺泉的半個修行之地,這位虢池仙師常年留守於此,三百年內,京觀城的城主曾經兩次“拜訪”青廬鎮,都是獨自前往,與竺泉為首的披麻宗地仙修士交手,都打得天翻地覆,被本命物是一柄法刀的虢池仙師,削去附近山頭無數。

鬼蜮穀兩條北行之路,也因此而生。

去往蘭麝鎮,最安生,距離也近,幾乎是一條直線,不過八十裡路,路程雖短,但是蘭麝鎮周邊又有幾處地方,不得不去,既有供人遊曆的風景名勝,例如一處荒廢已久的古老地宮,那山石嶙峋、潔白如雪的白頭峰,還有一座選擇依附披麻宗的城池,城主是位生前擅長道家符?的國師陰靈,經常會與外來修士以物易物。

去往青廬鎮,則由於山水的彎彎繞繞,路途竟然長達八百餘裡,至於禦風禦劍,或是駕馭法寶飛掠,在放心集上,說得直白,任你是位金丹地仙,依舊尋死而已。至於元嬰境界的大修士,除非是鬼修,否則來了陰氣森森、煞氣如潮的鬼蜮穀,已無曆練的意義,甚至還會消磨道行,何況元嬰修士一向不願涉足紅塵,極少離開自家的洞天福地,耽誤光陰不說,還要,

如那披麻宗蘇姓元嬰管著一艘跨洲渡船,實在是無望破境的無奈之舉,也怨不得這位老元嬰有些鬱鬱。

所以元嬰境和飛升境,分彆被笑稱為千年的烏龜,萬年的王八。

陳平安選擇直接去往青廬鎮,而且未必會走那條披麻宗辛苦開辟出來的“官道”。

那位明顯是大山頭子弟的少年,與那鬼修與兵家散修結伴的三人隊伍,選擇去往蘭麝鎮,至於之後是否涉險再走一趟青廬鎮,不好猜。

讓陳平安有些意外的是那對道侶,瞧著修為不高,竟然也是走了青廬鎮這條險路。

極有可能是野修出身的道侶雙方,輕聲言語,攜手北行,相互打氣,雖然有些憧憬,可神色中帶著一絲決然之色。

真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掙錢了。

陳平安加快步伐,先行一步,與他們拉開一大段距離,自己走在前頭,總好過尾隨對方,免得受了對方猜忌。

對方也有意無意放慢了腳步,而且經常停步,或撚泥或拔草,甚至還會掘土挖石,挑挑選選。

雙方距離越來越大。

那雙野修道侶再一抬頭,已經不見了那位年輕遊俠的身影。

鬼蜮穀內天空灰暗,如那陰雨天氣的光景,多少有些視線受阻。

陳平安越走越快。

去往青廬鎮的這條羊腸小道,儘量避開了在鬼蜮穀南方藩鎮割據的大小城池,可陽間活人行走於死人怨氣凝結的鬼蜮穀,本就是夜幕中的螢火點點,十分惹眼,許多徹底喪失靈智的厲鬼,對於陽氣的嗅覺,極其敏銳,一個不小心,動靜稍稍大了,就會惹來一撥又一撥的厲鬼,對於坐鎮一方的強大陰靈而言,這些戰力不俗的厲鬼如同雞肋,招徠麾下,既不服管束,不聽號令,說不得就要相互廝殺,自損兵力,所以任由它們遊蕩荒野,也會將它們作為練兵的演武對象。

在一群烏鴉安靜棲枝的路旁密林,陳平安停步,轉頭望去,林深處影影綽綽,白衣晃蕩,驟然出現倏忽消逝。

陳平安乾脆離了小路,走向密林,烏鴉振翅而飛,枯枝震顫,如鬼魅在那邊張牙舞爪。

隻是當陳平安步入其中,除了一些從泥地裡露出一角的腐朽鎧甲、生鏽兵械,並無異樣。

陳平安腳尖一點,掠上一棵枯木高枝,環視一圈後,依舊沒有發現古怪端倪,隻是當陳平安突然轉移視線,定睛望去,終於看到一棵樹後,露出半張慘白臉龐,嘴唇猩紅,女子模樣,在這了無生氣的密林當中,她獨獨與陳平安對視,她那一雙眼珠子的轉動,十分僵硬古板,好似在打量著陳平安。

陳平安扶了扶鬥笠,打算不理睬那頭鬼祟陰物,正要躍下高枝,卻發現腳下樹枝毫無征兆地繃斷,陳平安挪開一步,低頭望去,折斷處緩緩滲出了鮮血,滴落在樹下泥土中,然後那些深埋於土、早已鏽跡斑斑的鎧甲,仿佛被人披掛在身,兵器也被從地底下“拔出”,最終搖搖晃晃,立起了十幾位空蕩蕩的“甲士”,圍住了陳平安站立的這棵高大枯樹。

陳平安一躍而下,剛好站在一尊甲士的肩頭,不曾想鎧甲立即如灰燼散落於地,陳平安隨手一揮袖,些許罡風拂過,所有甲士便如出一轍,紛紛化作飛灰。

陳平安轉頭望向身後一處,那位始終隻露出半張臉龐的白衣女子,躲在樹後,掩嘴嬌笑狀,卻無半點聲響發出。

陳平安笑問道:“這附近山水,哪裡有厲鬼出沒?”

那女子動作生硬,緩緩抬起一條胳膊,指了指自己。

陳平安笑著搖頭,“我是說那種一拳打不死的。”

白衣女子愣了一下,頓時臉色猙獰起來,慘白肌膚之下,如有一條條蚯蚓滾走,她一手作掌刀,如刀切豆腐,砍斷粗如水井口的大樹,然後一掌重拍,向陳平安轟砸而來。

陳平安一手向前遞出,罡氣如牆列陣在前,斷木撞擊之後,化作齏粉,一時間碎屑遮天蔽日。

腳下涼意陣陣,兩隻雪白袖子纏繞住陳平安雙腳,然後泥地中鑽出一顆女子頭顱。

難怪要以半張臉麵示人,原來她雖然半麵慘白,可好歹還可是女子容貌,剩餘半張臉龐,隻剩薄薄一層皮膚包裹的白骨,乍一看,就像隻生了半張臉的醜陋女子。

她半張容顏,如可憐女子泫然欲泣,顫聲道:“將軍恨我負心,殺我即可,莫要以刀剮臉,我吃不住疼的。”

陳平安任由她雙袖纏繞束縛雙腳,低頭望去,“你就是附近膚膩城城主的四位心腹鬼將之一吧?為何要如此靠近道路?我有披麻宗玉牌在身,你不該來這邊尋找吃食的,不怕披麻宗修士找你的麻煩?”

那白衣女鬼隻是不聽,伸出兩根手指撕裂無臉的半張麵皮,裡邊的白骨森森,依舊布滿了利器剮痕,足可見她死前遭受了不同尋常的切膚之痛,她哭而無聲,以手指著半張臉龐的裸露白骨,“將軍,疼,疼。”

陳平安竟是蹲下身,雙手籠袖,與她對視,“行了,你那點迷心術對我無用。我聽說膚膩城與披麻宗關係一直不錯,但是你們有一撥死對頭,為首是一位擅長近身廝殺的地仙陰靈,麾下兵馬稀少,就十幾頭厲鬼,但是經常流竄犯事,如那邊關精銳斥候,來去不定,那位金丹陰靈,最喜歡生食活人,尤其是練氣士,落在它們手上,生不如死,如人豢養豬犬,今天割下一條腿,明兒切走一塊肉,不傷性命。它們倒也識趣,不敢冒犯大城鬼物,專揀軟柿子拿捏,針對你們膚膩城,隔三岔五就偷偷抓走一兩頭女子陰物,處境更是慘烈。”

白衣女鬼置若罔聞,隻是喃喃道:“真的疼,真的疼我知錯了,將軍下刀輕些。”

此時此刻,陳平安四周已經白霧彌漫,如同被一隻無形的蠶繭包裹其中。

陳平安肩頭微動,罡氣大震,白霧粉碎。

那女鬼心知不妙,正要鑽土逃遁,被陳平安迅猛一拳砸中額頭,打得一身陰氣流轉凝滯阻塞,然後被陳平安伸手攥住脖頸,硬生生從泥土中拽出,一抖腕,將其重重摔在地上,白衣女鬼蜷縮起來,如一條雪白山蛇給人打爛了筋骨,癱軟在地。

陳平安歎了口氣,“你再這麼磨蹭下去,我可就真下重手了。”

那白衣女鬼咯咯而笑,飄蕩起身,竟是變成了一位身高三丈的陰物,身上雪白衣裳,也隨之變大。

放心集曾有簡明扼要的幾句話,來介紹這位膚膩城陰物。

女鬼自稱半麵妝,生前是一位功勳武將的侍妾,死後化作怨靈,由於擁有一件來曆不明的法袍,擅長幻化美人,以霧障蒙蔽修士心竅,任其宰割,敲骨吸髓,吸食靈氣如飲酒。極難斬殺,曾經被遊曆鬼蜮穀的地仙劍修一劍擊中,依舊得以存活下來。

身材巨大的白衣鬼物衣袖飄搖,如河水浪花漣漪晃動,她伸出一隻大如蒲團的手掌,在臉上往下一抹。

她與陳平安凝視,僅剩一隻眼眸煥發出七彩琉璃色。

然後刹那之間,她憑空變出一張臉龐來。

陳平安眯起眼,“這就是你自己找死了。”

女鬼開始圍繞著陳平安,飄搖遊蕩,嘴唇未動,卻有鶯聲燕語,在陳平安四周徘徊不去,極其膩人,蠱惑人心,“你舍得殺我?你殺得了我?不如與我纏綿一番?損耗些陽氣靈氣而已,便能與心儀女子,得償所願,我賺了你不虧,何樂不為?”

若是以前,無論是遊曆寶瓶洲還是桐葉洲,還那次誤入藕花福地,陳平安都會小心翼翼藏好壓箱底的憑仗本事,對手有幾斤幾兩,就出多少力氣和手段,可謂謹小慎微,步步為營。如果是在以往的彆處,遇見這頭白衣陰物,肯定是先以拳法較量,然後才是一些符?手段,接下來是養劍葫裡的飛劍十五,最後才是背後那把劍仙出鞘。

但是今天這次,陳平安直接拔劍出鞘,手持劍仙,隨手一劍砍掉了這頭陰物的頭顱,屍首分離後,那顆恢複本來麵目的頭顱,出現片刻的滯空,然後筆直墜地,驟然間從頭顱半張女子麵容處爆發出巨大的哀嚎,正要有所動作,已經給陳平安一劍釘死在原地,隨手一抓,將那件雪白法袍攥在手心,變成一條絲巾大小,輕如鴻毛,靈氣盎然,入手微涼卻無陰煞氣息,是件不錯的法袍,說不定不比自己身上那件青草法袍遜色了。

這頭女鬼談不上什麼戰力,就像陳平安所說,一拳打個半死,絲毫不難,但是一來對方的真身其實不在此處,不管如何打殺,傷不到她的根本,極其難纏,再者在這陰氣濃鬱之地,並無實體的女鬼,說不定還可以仗著秘術,在陳平安眼前死去活來個無數回,直到類似陰神遠遊的“皮囊”孕育陰氣消耗殆儘,與真身斷了牽連,才會消停。

飛劍初一十五也一樣,它們暫時終究無法像那傳說中陸地劍仙的本命飛劍,可以穿透光陰流水,無視千百裡山水屏障,隻要循著丁點兒蛛絲馬跡,就可以殺敵於無形。

唯獨背後這把劍仙不同。

莫名其妙來、又莫名其妙沒了的膚膩城女子鬼物,不但這副皮囊在眨眼功夫便徹底魂飛魄散,而且必然已經傷及某處的本命真身,劍仙自行掠回劍鞘,寂靜無聲。

陳平安剛剛將那件玲瓏法袍收入袖中,就看到不遠處一位佝僂老嫗,看似腳步緩慢,實則縮地成寸,在陳平安身前十數步外站定,老嫗臉色陰沉,“不過是些不痛不癢的試探,你何必如此痛下殺手?真當我膚膩城是軟柿子了?城主已經趕來,你就等著受死吧。”

陳平安抬頭望去,空中有一架巨大輦車禦風而遊,四周倚仗浩大,女官如雲,有人撐寶蓋遮陽,有人捧玉笏開道,還有以障風塵的巨大羽扇,眾星拱月,使得這架輦車如同帝王巡遊。

看來是膚膩城的城主親臨了。

在鬼蜮穀,割地為王的英靈也好,占據一方山水的強勢陰靈也罷,都要比書簡湖大大小小的島主還要無法無天,這夥膚膩城女鬼們不過是勢力不夠,能夠做的壞事,也就大不到哪裡去,與其它城池對比之下,口碑才顯得稍微好些。

陳平安扶了扶鬥笠,收回視線,望向那個神色陰晴不定的老嫗,“我又不是嚇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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