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楊家藥鋪,去了趟那座既未毀棄也無啟用的老舊學塾,陳平安撐傘站在窗外,望向裡邊。
耳畔似有琅琅書聲,一如當年自己年幼,蹲在牆根旁聽先生講課。
離開了學塾,去了龍尾溪陳氏創立的新學塾,遠比舊學塾更大,陳平安在牌坊樓外停步,轉身離開。
走過家鄉俗稱螃蟹坊的那處地方,陳平安仰頭望去,繞行一圈,四塊聖人親筆的匾額,儒家的當仁不讓。佛家的莫向外求,道家的希言自然,兵家的氣衝鬥牛。
驪珠洞天破碎下墜後,被大驪朝廷以秘術,層層拓印,剝離了所有曾經蘊含字中的精氣神,這幾樁機緣,又不知花落誰家。
期間仰頭看著那個“希”字,想到崔東山在信上所說,陳平安眼神晦暗不明,思緒悠悠。
之後經過了那座鐵鎖井,如今被私人購買下來,成為禁地,已經不許當地百姓汲水,在外邊圍了一圈低矮柵欄。
陳平安便想起了得到鐵鏈的蜂尾渡青年,宮柳島劉老成的弟子,一個身材高大、性情溫和的黑衣青年,不單單是自己如此覺得,就連裴錢都覺得那個青年是個好人,想必真是好人了。後來陳平安之所以膽敢涉險登上宮柳島,多虧了他,總覺得能教出這麼個弟子的野修劉老成,不至於壞到爛肚腸,事實證明,陳平安賭對了,不過與劉老成的勾心鬥角,每每事後想起,仍是會讓陳平安心有餘悸。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不知為何,此時此刻站在圍欄外看著那口水井,有點像是當初在倒懸山,遠遠看著那道去往劍氣長城的“天門”,那裡有一個坐在石碑頂部的抱劍漢子,一個坐在蒲團上看書的小道童,陳平安遠遊各地,覺得唯一能夠跟腳下這座小鎮比拚藏龍臥虎的地方,估計就隻有倒懸山了,作為浩然天下最大的一座山字印,正是道老二的通天大手筆。
陳平安仰頭望天。
收回視線後,去遠遠看了幾眼分彆供奉有袁、曹兩姓老祖的文武兩廟,一座選址在老瓷山,一座在神仙墳,都很有講究。
陳平安沒有靠近祠廟,尤其是那座他打小就不怎麼去的老瓷山,相距極遠,不過在修繕一新的神仙墳那邊,陳平安逛了很久,許多菩薩、天官神像都已讓大驪的能工巧匠,修舊如舊,一尊尊一座座,重新樹立起來,不過尚未徹底完工,還有許多匠人在高高的木架上忙碌。
據說大驪朝廷打算還要繼續擴建文武廟,然後將佛家菩薩、道教天官各自安置在一座祠廟內,到時候此地的文武廟,雖是縣城祠廟,卻會是整個大驪最恢宏壯觀的文武廟,屆時必然會香火鼎盛,絡繹不絕的達官顯貴,前來燒香敬神。
最早其實是陳平安托付阮秀幫忙,出錢做此事,修繕神像,搭建屋棚,不過很快就被大驪官府交接過去,此後便不允許任何私人插手,其中三尊原本倒塌的神像,陳平安當年還丟入過三顆金精銅錢,陳平安雖然如今急需此物,卻沒有半點想要追尋線索的念頭,若是還在,就是緣分,是三份香火情,若是給稚童、村民無意間撞見了,成了他們的意外之財,也算緣分。不過陳平安覺得後者的可能性更大,畢竟前些年當地百姓,上山下水,翻箱倒櫃,刮地三尺,就為了尋覓祖傳寶貝和天材地寶,然後拿去牛角山包袱齋賣了換錢,再去龍泉郡城買豪門大宅,增添丫鬟仆役,一個個過上以往做夢都不敢想的舒坦日子。
陳平安沒覺得他們這般做,就是錯了,隻是覺得即便要賣,也該晚一些出手,價格隻會更高,同樣是一件仙家器物,晚賣幾年,翻幾番都有可能。
牛角山包袱齋為何要與清風城許氏一樣,當初主動撤出龍泉郡,放棄一座耗資巨大的仙家渡口,白白為大驪宋氏作嫁衣裳?
陳平安一開始,是覺得包袱齋押注錯了,押注在了朱熒王朝身上,現在看來,極有可能是當初低價收購了太多的小鎮寶貝,所賺神仙錢,已經多到了連包袱齋自己都覺得過意不去的地步,所以當寶瓶洲中部形勢明朗後,包袱齋就權衡利弊,用一座仙家渡口,為各處鋪子,向大驪鐵騎換取一張護身符,又等於和大驪宋氏多續上了一炷香火,長遠來看,包袱齋說不定還會賺更多。
陳平安覺得自己這個想法,多半就是真相了。
與官家做偏門生意,來錢快,卻也快,終非正道。至於如何做不偏財的買賣,如今陳平安自然也不清楚,想必老龍城孫嘉樹、珠釵島劉重潤這幾位,比較清楚裡頭的規矩,將來有機會可以問一問。
神仙墳格局變了許多,故地重遊,許多想去的地方去不成,以往去不得的地方,卻已經有了涼亭、觀景台。
陳平安在一座翹簷小亭子中歇腳。
匠人的眾多幫手當中,夾雜著不少當年遷徙到龍泉郡的盧氏遺民,陳平安當年見過許多刑徒,因為落魄山建造山神廟和燒香神道,就有刑徒的身影,比起當年,如今在神仙墳忙碌打雜的這撥遺民,多是少年和青壯,依舊言語不多,隻是身上沒了最早的那種心死如灰,大概是年複一年,便在苦日子裡邊,各自熬出了一個個小盼頭。
於祿,謝謝,一位盧氏王朝的亡國太子,一位山上仙家的天之驕子,不能說是漏網之魚,其實是崔瀺和大驪娘娘各自揀選出來的棋子,一番幕後交易往來,結果就都成了如今大隋山崖書院的學子,於祿跟高煊關係很好,有點難兄難弟的意思,一個流亡他鄉,一個在敵國擔任質子。
至於謝謝,前些年確實是給崔東山欺負得慘了。
但是就像崔姓老人不會插手他陳平安和裴錢的事情,陳平安也不會仗著自己是崔東山的“先生”,就指手畫腳。
如何對他人給予善意,是一門大學問。
不是“我覺得”三個字,就可以彌補所有因為好心辦壞事帶來的後果。
當初與馬苦玄廝殺的地方,格局大變,外人已經無法涉足。魏檗提過一嘴,神仙墳和老瓷山兩地,白天隨便遊覽,並無禁忌,隻是晚上陰陽家和墨家大修士就會出現,設置陣法,負責牽連山根水運,到時候就不適合夜遊了。
沒能重返那處與馬苦玄拚命的“戰場遺址”,陳平安有些遺憾,沿著一條經常會在夢中出現的熟悉路線,緩緩而行,陳平安走到半路,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停留片刻,這才重新動身,去了趟並未一起搬去神秀山的鑄劍鋪子,聽說是位被風雪廟驅逐出門的女子,認了阮邛做師父,在此修行,順便看守“祖業”,連握劍之手的大拇指都自己砍掉了,就為了向阮邛證明與以往做了了斷。陳平安沿著那條龍須河緩緩而行,注定是找不到一顆蛇膽石了,機緣稍縱即逝,陳平安如今還有幾顆上等蛇膽石,五顆還是六顆來著?倒是普通的蛇膽石,原本數量眾多,如今已經所剩不多。
陳平安沒有就此就此返回落魄山,而是跨過那座早已拆去橋廊、恢複原貌的石拱橋,去找那座小廟,當年廟內牆壁上,寫了許多的名字,其中就有他陳平安,劉羨陽和顧璨,三人紮堆在一起,寫在牆壁最上頭的一處空白處,梯子還是劉羨陽偷來的,木炭則是顧璨從家裡拿來的。結果走到那邊,發現供人歇腳的小廟沒了蹤跡,好像就從未出現過,才記起好像已經被楊老頭收入囊中。就是不知道這裡頭又有什麼名堂。
回到龍須河畔,陳平安順流而下,對麵的道路,已經拓寬為龍泉郡驛路之一,曾是陳平安第一次出門遠遊的離鄉之路,最早的時候,身邊就隻跟著一個紅棉襖小姑娘。
他一路照顧著小姑娘,走過青山綠水。
可事實上,何嘗不是小姑娘默默支撐著泥腿子少年小師叔的心境,才讓他能夠遠遊他鄉,一直沒有放棄。
陳平安路過一座被大驪朝廷納入正統的水神祠廟,幾無香火,名分也怪,好像隻是有了金身和祠廟,連彆國地方上的淫祠都不如,因為連一塊像樣的匾額都沒有,到現在都沒幾個人搞清楚,這到底是座河神廟,還是座神位墊底的河婆祠,倒是再往下那條鐵符江的江神廟,建造得無比壯觀,小鎮百姓寧肯多走百餘裡路途,去江神娘娘那邊燒香祈願。當然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聽小鎮老人講,祠廟那位娘娘塑像,長得實在是太像杏花巷一個老婆姨年輕時候的模樣了,老人們,尤其是街巷老嫗,一有機會就跟晚輩使勁念叨,千萬彆去燒香,容易招邪。
陳平安沒有走入祠廟,繼續往下,打算一直走到那座鐵符江江神廟。
鐵符江如今是大驪頭等江河,神位尊崇,故而禮製規格極高,比起繡花江和玉液江都要高出一大籌,如果不是龍泉如今才是郡,不然就不是郡守吳鳶,而是應該由封疆大吏的刺史,每年親自來此祭奠江神,為轄境百姓祈求風調雨順,無旱澇之災。反觀繡花、玉液兩條江水,一地太守親臨河神廟,就足夠,偶爾事務繁忙,讓佐屬官員祭奠,都不算是什麼冒犯。
陳平安走遠之後,他身後那座沒有匾額的祠廟內,那尊香火凋零的泥塑神像,漣漪陣陣,水霧彌漫,露出一張年輕婦人的容顏,她唉聲歎氣,愁眉不展。
香火幾無,讓她忍不住怨天尤人,隻是罵了會兒,就沒了以往在杏花巷罵人的那份心氣,真是餓治百病。
陳平安加快步伐,越走越快。
最後終於開始六步走樁,已經足足三年放下撼山譜三個拳樁沒有練習,略微生疏。
依照崔姓老人的行家說法,如今陳平安的身體狀況,有好有壞,好的是武夫體魄,在書簡湖沉寂三年,根本底子,依舊無礙。北俱蘆洲的火龍真人,淩空三次“指點”,裨益極多,不然估計陳平安真要走著進入青峽島,躺著離開書簡湖。
隻是修道一途,可謂命途多舛。碎去那顆金身文膽後,後遺症極大,當初打造五行之屬的本命物,作為重建長生橋的關鍵,
品秩越高,戚戚相關,崩壞之後,那就是爬得越高摔得越重。這一點,類似崔姓老人所說一次次親眼目睹的劍仙風采,會在陳平安心境上戳出了一個個大窟窿,碎後重建,難上加難。所以趕緊煉化第三件本命物,就成了燃眉之急。
所以崔東山在留在竹樓的那封密信上,改變了初衷,建議陳平安這位先生,五行之土的本命物,還是選取當初陳平安已經放棄的大驪新五嶽土壤,崔東山並未細說緣由,隻說讓先生信他一次。作為大驪“國師”,一旦吞並整座寶瓶洲,成為大驪一國之地,選取哪五座山頭作為新五嶽,自然是早就胸有成竹,例如大驪本土龍泉郡,披雲山晉升為北嶽,整座大驪,知曉此事之人,連同先帝宋正醇在內,當年不過一手之數。
中嶽正是朱熒王朝的舊中嶽,不但如此,那尊迫於大勢,不得不改換門庭的山嶽大神,依舊得以維持祠廟金身,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成為一洲中嶽。作為回報,這位“原封不動”的神祇,必須幫助大驪宋氏,穩固新河山的山水氣運,任何轄境之內的修士,既可以受到中嶽的庇護,但是也必須受到中嶽的約束,不然,就彆怪大驪鐵騎翻臉不認人,連它的金身一起收拾。
墨家豪俠許弱,親自負責此事,坐鎮山嶽祠廟附近。
屆時阮邛也會離開龍泉郡,去往新西嶽山頭,與風雪廟相距不算太遠。新西嶽,名為甘州山,一直不在當地五嶽之類,此次算是一步登天。
而一撥大驪頭等供奉,皆是金丹、元嬰這類地仙修士,會去往名為磧山的那座新東嶽,一同巡視邊境,防止在各地負隅頑抗的亡國修士,滲入其中,不惜性命,也要破壞當地山水。
至於南嶽,範峻茂,會是那邊的山嶽正神。
關於大驪新南嶽的選址,崔東山賣了一個關子,說先生可以拭目以待,到時候就會明白何謂“積土成山”了。
所以崔東山在信上坦言,他會借此機會,早早從其餘新四嶽的山根上刨土,讀書人的事,能叫偷嗎?再說了,即便先生最終仍是不願選取山嶽五色壤,作為下一件本命物,一籮筐一籮筐的珍稀土壤,最少也該裝滿一件方寸物,這就是好大一筆小暑錢,趁著如今看管不嚴,不要白不要,至於北嶽魏檗那邊,反正先生你與他是穿一條褲子的,客氣作甚?
陳平安不知不覺就已經到了那座氣度森嚴的江神廟。
此處香火不斷太旺盛,比不得埋河水神廟,大半夜還有千餘香客在外等候,苦等入廟燒香,畢竟龍泉郡一帶,百姓還是少,等到龍泉由郡升州,大驪朝廷不斷移民來此,到時候完全可以想象這座大驪江神廟的熱鬨場景。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步入其中,古柏鬱鬱,多是從西邊大山移植而來。
到了主殿那邊,陳平安跨過門檻,抬頭望向那座彩繪泥塑神像,高四丈,栩栩如生,彩帶縈繞,似要飛升。
金身神像的高矮,很大程度就意味著一位神祇,在一國朝廷內的山水譜牒位次的前後。
像先前陳平安路過的那座祠廟,神像高不過一丈餘。
陳平安知道此間密事。
這位江神娘娘本名楊花,曾是大驪娘娘的貼身侍女,懷抱一把金色長穗的古劍,隻是後來不知為何,舍了人身,死而為神,成為這條江水的神靈,她在水中承受巨大痛苦,自塑神祇金身的時候,曾經引來異象,金身品秩極高,使得大驪朝廷極其重視,先是將河升江,再將這位水神娘娘直接提拔到江神中的最高位。
陳平安既沒有請香燒香,也沒有做出任何禮敬舉動,待了片刻,就離開大殿,走出占地廣袤的祠廟,原路返回。
從頭到尾,江神廟氣象寂然,唯有香火嫋嫋。
陳平安這次沒有勞駕魏檗,等到他徒步走回落魄山,已是第二天的暮色裡,期間還逛了幾處沿途山頭,當年得了幾袋子金精銅錢,阮邛建議他購買山頭,陳平安獨自帶著窯務督造署繪製的堪輿圖,走遍群山,最後挑中了落魄山、真珠山在內的五座山頭。如今想來,真是恍若隔世。
陳平安登山後,先去了趟竹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總不能每天都躲著老人,再說了,老人真要揍他,也躲不掉。
陳平安在一樓寫了幾封信,打算分彆寄去山崖書院、青峽島劉誌茂和顧璨、梳水國宋雨燒所在山莊,其中寄給顧璨的那封信,還要幫忙捎話給珠釵島劉重潤。至於寄給劉誌茂的飛劍傳訊,則提了一下春庭府女官紅酥的處境。
劉誌茂大難不死,如今不但已經安然走出宮柳島水牢,重返青峽島,並且搖身一變,與劉老成一樣,成了玉圭宗下宗的供奉,並且排名第三。當年對青峽島落井下石的書簡湖諸多勢力,估計要吃不了兜著走。至於青峽島內的弟子、供奉,估計更要吃掛落,例如那個萬般謀劃都以師父劉老成必死作為前提的聰明人,素鱗島金丹修士田湖君。
所以老話說的做人留一線,還是很有道理。
最後一封信,是寫給桐葉洲太平山鐘魁的,需要先寄往老龍城,再以跨洲飛劍傳訊。其餘書信,牛角山渡口有座劍房,一洲之內,隻要不是太偏僻的地方,勢力太弱小的山頭,皆可順利到達。隻不過劍房飛劍,如今被大驪軍方牢牢掌控,所以還是需要扯一扯魏檗的大旗,沒辦法的事情,換成阮邛,自然無需如此費勁,說到底,還是落魄山未成氣候。
寫過一封封書信,找到裴錢和朱斂,讓他們送往牛角山。
裴錢興致勃勃。
就想要喊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起趕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
隻是卻被陳平安喊住了他們,裴錢隻好與老廚子一起下山,不過問了師父能否牽上那匹渠黃,陳平安說可以,裴錢這才大搖大擺走出院子。
本來以為自己隻有下次闖蕩江湖,才能跟師父討要一匹小毛驢兒,不曾想如今就能騎上高頭大馬了,不如以後就彆混江湖了吧,騎馬在落魄山周邊逛蕩,不也算走江湖?還不用碰著那麼多不喜歡的壞人,餓了就能跑回落魄山,不愁吃不愁穿,這樣的江湖,小歸小,可她很中意唉。
鄭大風已經不在山上,說是去龍泉郡城那邊結幾筆賬,然後就來落魄山住下了,估計鄭大風是跟酒樓客棧欠了一屁股債,這不跟朱斂借了錢,至於還不還,什麼時候還,天曉得。
那個名叫岑鴛機的少女,當時站在院子裡,手足無措,滿臉漲紅,不敢正視那個落魄山年輕山主。
陳平安自然不會介意那點誤會,說實話,起先一番自作多情,誤以為朱斂一語中的,不曾想很快給天真少女當頭一棒,陳平安還有點失落來著。
倒不是陳平安真有花花腸子,而是世間男子,哪有不喜歡自己模樣周正、不惹人厭?
陳平安也沒有故意冷落岑鴛機,再次將先前龍泉郡城岑家門口的言語說了一遍,既然到了落魄山,要在這裡習武,規矩必須得有,最好先與朱斂一一問清楚,然後隻要在規矩之內,再做什麼說什麼,便沒了忌諱,而且即便將來受了責罰,覺得自己沒有錯,也不用擔心,可以直接找他陳平安講道理,絕對不會有人攔阻,隻要她講得對,陳平安就認她的理。
岑鴛機迷迷糊糊,點了點頭,還是不說話。
她既寬心又憂心,寬心的是落魄山不是龍潭虎穴,憂心的是除了朱老神仙,怎的從年輕山主、山主的開山大弟子再到那對青衣、粉裙小書童,都與岑鴛機心目中的山上修道之人,差了很多。唯一一個最符合她印象中仙人形象的“魏檗”,結果竟然還不是落魄山上的修士。
至於那個名叫石柔的老頭子,不愛說話,更是古怪,瞧著就滲人。
岑鴛機心中歎息,不管了,還是安心習武吧。
陳平安帶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起走向竹樓那邊的崖畔石桌。
粉裙女童坐在陳平安身邊,位置靠北,如此一來,便不會遮擋自家老爺往南眺望的視野。
青衣小童坐在陳平安對麵,一伸手,粉裙女童便掏出一把瓜子,與最喜歡嗑瓜子的裴錢相處久了,她都有些像是賣瓜子的小販了。
陳平安正色說道:“你們始終沒個正式的名字,也不是個事兒。以後落魄山可能會有個門派,說不定連祖師堂都會有。不過你們的本命名字,你們還是自己藏好,我這些年都沒問你們,以後也不會,落魄山就算日後成為了真正的修行山頭,同樣不會跟你們索要,我現在就可以把話撂在這裡,以後誰嘴碎,拿著個說事,你們跟我說,我來跟他聊。但是將來可以記錄在祖師堂譜牒上的名字,終歸得有,所以你們有沒有喜歡的化名?”
山川湖澤的精怪妖物,所謂的本命姓名,必須小心翼翼篆刻在心湖、心扉、心田某處。
尤其是化作人形之後,這個名字必不可少,等於是“昭告天下”,如同立國的國號。
山上秘傳,若是精怪妖物不願被“記錄在冊”,就會被浩然天下的大道所排擠,坎坷不斷。許多遠離人間的山澤精怪,不諳此道,之所以成道極難,修行路上沒有人告知此事,導致百年千年,始終無名無姓,跌跌撞撞,破境緩慢,不被浩然天下認可,是根本原因之一。
隻是一旦真名被修士掌握,精怪妖物就等於被拿捏住一個大把柄。
所以陳平安從未詢問過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本命真名。
陳平安突然笑了,自信滿滿道:“你們如果自己想不好,沒關係,我來幫你們取名字,這個我擅長啊。”
原本還在搖頭晃腦嗑瓜子的青衣小童,給雷劈了似的,丟了瓜子在桌上,雙手撐在石桌上,哀嚎道:“使不得啊!我可以自己慢慢想名字啊,老爺你已經如此辛苦了,就彆再勞心了……”
就算是最親近陳平安的粉裙女童,粉撲撲的可愛小臉蛋兒,都開始臉色僵硬起來。
陳平安看了眼青衣小童,又看了眼粉裙女童,“真不用我幫忙?過了這村兒可就沒這店兒,彆後悔啊。”
青衣小童趕緊揉了揉臉頰,嘀咕道:“他娘的,劫後餘生。”
粉裙女童怕自家老爺傷心,就假裝沒那麼開心,繃著粉嫩小臉兒。
陳平安猶不死心,試探性問道:“我返鄉路上,琢磨出了好些個名字,不然你們先聽聽看?”
青衣小童泫然欲泣:“老爺啊,我聽說讀書人的學問,用掉一點就少一點,四把劍,初一十五,降妖除魔,老爺你的學識、才情應該已經用得差不多了啊,就省著點用吧。”
青衣小童一頭磕在石桌上,裝死,隻是實在無聊,偶爾伸手去抓起一顆瓜子,腦袋微微歪斜,偷偷嗑了。
陳平安歎了口氣,“那行吧,什麼時候後悔了,就跟我說。”
青衣小童臉貼著桌麵,朝粉裙女童做了個鬼臉。
粉裙女童掩嘴而笑。
陳平安笑臉溫柔,揉了揉她的小腦袋。
返鄉路上,陳平安騎馬而行,翻看著一枚枚竹簡,仔細瀏覽上邊的美好文字,就為了給這兩個小家夥取個好聽的名字。
可惜了,英雄無用武之地。
聊完了正事,兩個小家夥起身告辭後,跑得飛快。
陳平安啞然失笑。
坐在原地,桌上還剩下青衣小童沒吃完的瓜子,一顆顆撿起,獨自嗑著瓜子。
自己與大驪宋氏簽訂山頭契約一事,朝廷會出動一位禮部侍郎。
陳平安拍拍手,掏出那張日夜遊神真身符,有些猶豫。
魏檗說過,福祿街李氏雖然底蘊不淺,可是李氏老祖當初強行破開金丹瓶頸,一舉躋身元嬰,耗費了大量家底。而且這位相對外邊修士而言“極其年輕”的元嬰修士,在驪珠洞天的禁製破開後,習慣了早年那種小天地,當年的惠澤,如今重歸大天地,反而是禍事了,根基太淺,境界太高,以至於形成了海水倒灌的險峻形勢,需要消耗神仙錢來築造堤壩,防止陰煞濁氣源源不斷的侵襲。
除此之外,李氏如今在大驪京城那邊接手了一棟落魄王侯子孫的大宅子,諸如此類,開銷極大,所以李家現在是真缺銀子。
最早小鎮上的福祿街、桃葉巷那四大姓十大族,已經大變樣。
一些已經遷了出去,然後就杳無音信,一些已經就此沉寂,不知是蓄勢,還是在不為人知的幕後謀劃中傷了元氣,而一些當年不在此列的家族,例如出了一個長眉兒的桃葉巷謝氏,由於蹦出個北俱蘆洲天君謝實的老祖宗,如今在桃葉巷已經是首屈一指的大族。
二樓那邊,老人說道:“明天起練拳。”
陳平安應了一聲,站起身,去了竹樓後邊的小池塘,池水清澈見底,魏檗開辟出這方小塘後,源頭活水,可不簡單,直接來自披雲山,之後就將那顆金蓮種子丟入其中。
陳平安蹲在一旁,伸手輕輕拍打地麵,笑道:“出來吧。”
一個蓮花小人兒破土而出,身上沒有半點泥濘,咯咯而笑,拽著陳平安那襲青衫,一下子坐在了陳平安肩頭。
陳平安已經跟魏檗說過,讓他幫著照看蓮花小人兒。魏檗當時眼神恍惚,隻是點頭。
看了一會兒小池塘,當然沒能看出一朵花來。
陳平安站起身,帶著蓮花小人兒走向一樓,這裡算是陳平安的正式住處。
許多物件,都留在這邊,陳平安不在落魄山的時候,粉裙女童每天都會打掃得纖塵不染,而且還不允許青衣小童隨便進入。
陳平安坐在桌旁,驀然而笑,當下依舊青衫,那就再做一回賬房先生?仔細盤點一下如今的家當?
蓮花小人跳到桌上,開始跑來跑去,查看那些桌上物件和書籍,是不是擺放整齊了,瞅得一絲不苟,稍有不齊整,就要輕輕搬動,小家夥十分忙碌。
陳平安突然瞥見桌上的一隻印章盒,打開後,裡邊是一方私章,數次遊曆,都未隨身攜帶,誤打誤撞,大概算是落魄山如今的鎮山之寶了。
陳平安高高舉起印章,篆刻著三個字。
陳十一。
陳平安就一直這麼看著那三個古篆小字。
陳平安將這枚印章橫放在桌上,下巴枕在疊放雙臂上,凝視著印章底部的篆文。
陳平安坐起身,手腕擰轉,駕馭心神,從本命水府當中“取出”那枚本命物的水字印,輕輕放在一旁。
兩枚印章,終於都不再形隻影單了。
陳平安重新趴在桌上,自言自語道:“希望有朝一日,當有人以不講理與我講理之時,先問過我的拳與劍,答不答應。隻是如今拳法也不高,劍術也不成,十年之約已經過半了,怎麼辦呢?”
就在此刻,背後鞘內劍仙,如點睛之龍,作壁上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