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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四章 明月當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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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江水流逝,悠悠千古,趴在窗台陳平安不過眯了一會兒,精神就舒緩幾分,這是稀罕事,陳平安已經沒有香甜酣睡,太久太久。

曾掖和馬篤宜尚未歸來,陳平安還是有些擔心。

如他所料,見過了通風報信章靨,返簡湖再離開青峽島,這趟由留下關進入梅釉國,一路上確實影影綽綽,有人遠遠尾隨其後,境界極高,隱藏極深,以至於陳平安也僅是偶爾間心中略有感應,曾掖和馬篤宜從頭到尾都被蒙在鼓裡,陳平安沒有點破,省得他們提心吊膽,容易露出馬腳,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哪怕對方沒有流露出絲毫善意或是敵意,仍是讓陳平安感到如芒在背。

之前簡湖可以做到這點的修士,屈指可數,玉璞境劉老成不屑如此,老元嬰劉誌茂不會如此作為。

大驪宋氏則是不願意節外生枝,再者陳平安終究是大驪人氏,盧白象等人又都入了大驪版籍,即便是崔瀺之外的大驪高層,蠢蠢欲動,例如那位宮中娘娘的心腹諜子,也絕對沒有膽子在簡湖這盤棋局動手腳,因為這在崔瀺的眼皮子底下,而崔瀺行事,最重規矩,當然,大驪的規矩,從廟堂到軍方,再到山上,幾乎全部是崔瀺一手製定的。

陳平安幾乎可以斷定,那人就是宮柳島上外鄉修士之一,頭把交椅,不太可能,簡湖事關重大,不然不會出手鎮壓劉誌茂,

這就需要他親自坐鎮宮柳島,所以應該是那撥過江龍中的二三把手,來盯梢自己,伺機而動。不幸中的萬幸,對方並非是要直接打殺自己,看來是還沒有想出一個不留隱患的萬全之策,可一旦出手,必然是雷霆萬鈞。

對此,陳平安內心深處,還是有些感謝劉老成,劉老成非但沒有為其出謀劃策,甚至沒有隔岸觀火,反而暗中提醒了自己一次,泄露了天機。當然這裡邊還有一種可能性,就是劉老成已經告訴對方那塊陪祀聖人文廟玉牌的事情,外鄉修士一樣擔心玉石俱焚,在根本上壞了他們在簡湖的大局謀劃。

不過陳平安依稀覺得,劉老成是一個妙人,前者可能性更大。

隻可惜劉老成如今也不是最終決定簡湖走勢的人物,使得辛苦打造出來的棋盤,與劉誌茂、譚元儀,以及與劉老成,兩塊棋形都毀於一旦,陳平安不得不承認,這副棋盤,就隻差沒有被人掀翻在地,現在是大驪主將蘇高山,和那撥外鄉修士在以簡湖下棋,包括他陳平安在內,其餘人等,全部得靠邊站。

可要說苦心孤詣,勞心勞力,到頭來隻是白忙活一場,陳平安卻不這麼認為。

要不要認命,是需要知命才認命,就像陳平安想要見蘇高山,得了頗為跋扈的“滾蛋”二字答複,陳平安就能夠坦然接受,因為一趟石毫國之行,親眼見親耳聞親耳聽,加上先前的柳絮島邸報彙總,對於蘇高山,陳平安敢說自己還算比較了解此人的性情,寒族出身,曆經苦難,以煊赫戰功作為立身之本,這種人身居高位,故而極為堅韌,心如磐石,心境早已類似大修士的問道之心,說不得崔瀺、宋長鏡,對其發號施令之行,哪怕不缺申飭追責,想必其實內心,都會對蘇高山敬重幾分。

可是認命,到底是一場辛苦耕耘,卻勞而無獲,當然還是會有失望。

這一點,與出現在鶻落山的章靨,其實沒有什麼兩樣。

陳平安想要去摸養劍葫,喝口酒,才記起已經給馬篤宜拿去掛在了腰間,便坐桌旁,想了想,乾脆拿出那位癲子縣尉的墨寶,將字帖一幅幅攤開,欣賞起來,怎麼看怎麼喜歡。

一氣貫之,酣暢淋漓,無拘無束。

這與武夫出拳何異?

神采動人,旋進退,莫不合道。

這與劍仙出劍又有何異?

世間道理總會有些相通之處。

各幅字帖上,鈐印有那位年輕縣尉不同的私章,多是一帖一印,極少一帖雙印。

其中一幅字帖,內容口氣極大,“若持我貼臨水照,莫怕字字化蛟走。若持我貼夜間遊,好教鬼神無遁形。”

就相鄰鈐印著兩方印章,“幼蛟氣壯”,“瘦龍神肥”。

又有一幅,更是接連往字帖上啪啪啪蓋下了三枚印章,當時年輕縣尉的動作,讓陳平安尤為印象深刻,臉上神采飛揚如家謫仙人,哈哈大笑輕王侯,“遇一傻兒以仙家酒釀沽我仙家字,痛快痛快!”印章分彆為“開元常熟墨池仙人”。

陳平安一一收起。

以後一定要放在落魄山珍藏起來,將來不管誰開口,給多高的價格,都不賣,要當家傳寶傳下去!

一想到這個,陳平安便情不自禁,滿臉笑意。

陳平安伸了個懶腰,雙手籠袖,一直轉頭望向江水。

曾經有句從中摘抄、刻在竹簡上的美好詩句,小小的一枚竹簡,卻承載著那麼大的意境。

落木千山天遠大,澄江一道月分明。

窗外的壯闊江景,不知不覺,心胸也隨之開闊起來。

齊先生,在倒懸山我還做不到的事情,有句話,努力之後,我如今可能已經做到了。

曾掖和馬篤宜來後,曾掖興致頗高,說真見著了那位春花江的水神老爺,簪花繡衣,特彆和藹,見著了他們,還專程露麵了,親自帶著他們逛蕩了一圈水神廟。

馬篤宜卻翻了個白眼,說那老頭兒眼神讓人不舒服,色眯眯的,看她腰間養劍葫的時候,也沒少看她的腰。

陳平安對此不好多說什麼。

春花江是梅釉國第一大江水,梅釉國又向來尊崇水神,作為首屈一指的江水正神,春花江水神肯定不簡單。

其實山水神祇,陳平安已經見過不少,最早的棋墩山魏檗,當年算半個山水神祇的嫁衣女鬼,後來出現在顧璨父親身邊的那位繡花江水神武將,桐葉洲那邊的埋河水神娘娘,大泉王朝北上路途中,遇到山水相爭的一雙死對頭神靈,打得山動水搖晃,當然還有黃庭國紫陽府內,遇到的那個讓陳平安倍感頭大的白鵠江水神娘娘。

就是不知道自家山頭落魄山那邊,青衣小童跟他的那位江湖朋友,禦江水神,如今關係如何。

魏檗和朱斂寄來青峽島的飛劍傳訊,信上或多或少提及此事,不過都說得不多,隻說黃庭國那位禦江水神得了一塊太平無事牌,又親自登門拜訪了一趟龍泉郡,青衣小童在落魄山為其接風洗塵,最後在小鎮又請這位水神喝了頓送行酒。在那之後,青衣小童就不再怎麼提及這個重情重義的好兄弟了。

陳平安有些擔心,隻是憑借信上的隻言片語,不好與青衣小童隨便叮囑什麼。

在外人眼中,青衣小童那種近乎幼稚的江湖義氣,其實陳平安從不反感,甚至在他眼中,恰恰是青衣小童身上最可貴的地方。

傻一點,總比精明得半點不聰明,要好太多。

最少在陳平安的落魄山,這一點很重要,至關重要。

因為這是陳平安的小天地,規矩由他來定,陳平安自己的個人喜惡,就像是觀道觀老道人,在一座藕花福地,便是“老天爺”。

在圈定範圍之外,諸多為人處世的精明和人人爭先的大道不同,陳平安也認,甚至談不上不喜歡,反而也覺得可取頗多,例如坐擁老龍城外一整條百裡長街的孫嘉樹,這位年紀輕輕的孫氏家主,就已經不止是精明了,而是有著獨到的處世智慧,可最後陳平安與孫嘉樹,也孫氏祖宅那邊隻能分道揚鑣,不過最終,乘坐渡船離開老龍城之時,陳平安對孫嘉樹的觀感,已經更深一層。

一樣米何止是養百樣人。

願意多看看人家的好,便不至於鑽牛角尖。

又要多知道些彆人與自己的不同之處,才會知道彆人到底是為何活得好,活得不好。

思思量量,百轉千。

如同年輕縣尉的那些草字帖,潦草癲狂到讓曾掖乍一看,簡直就是一個字都認不出,可其實落到根祇,還不是一個個字?

可是觀字,欣賞法神跡,可以我不認識字、字不認識我,粗略看個氣勢就行了,不看也無所謂。但是當人人身處這個複雜世界,你不認識這個世界的種種規矩和約束,尤其是那些最底層也最容易讓人忽視的規矩,生活就要教人做人,這與善惡無關,大道無私,四季流轉,光陰流逝,由不得誰遭受苦難之後,念叨一句“早知當初”。

陳平安有些憂心,那個背著金色養劍葫的燒火小道童,說過要搬遷去往另外一座天下,豈不是說藕花福地也要一並帶往青冥天下?南苑國的國師種秋和曹晴朗,怎麼辦?還有沒有再見麵的機會?福地光陰流速,都在老道人的掌控之中,會不會下一次陳平安即便得以重返福地,種秋早已是一位在南苑國青史上得了個大美諡號的古人?那麼曹晴朗呢?

對於曹晴朗那個心善的孩子,陳平安一直心心念念,念念不忘。

曾掖和馬篤宜坐在桌旁閒聊,嗑著瓜子,不知不覺,發現那個陳先生,好像又有些憂愁了。

好在這份憂愁,與以往不太一樣,並不沉重,就隻是想起了某人某事的惆悵,是浮在酒麵上的綠蟻,沒有變成陳釀老酒一般的傷心。

可是這位賬房先生,對於自己的喜怒哀樂,從來不言不語,總是獨自消受。

這讓馬篤宜和曾掖其實心中都有些失落。

敲門聲響起,這座臨江而建的仙家客棧,又送來一了份梅釉國自己編撰的仙家邸報,新鮮出爐,泛著仙家獨有的長久墨香。

陳平安道謝之後,翻看起來,瀏覽了兩邊,遞給馬篤宜,無奈道“蘇高山開始大舉攻打梅釉國了,留下關附近的邊境線,已經全部失守。”

關於此事,邸報上有詳細記載。

梅釉國三位水軍統帥之一的周密,負責駐守春花江的上遊版圖。已經倒戈向大驪鐵騎,有意率軍叛變,暗中聯係大驪,結果被早有察覺的梅釉國皇帝,派遣數位皇室供奉修士,合力殺死,當時周密身邊的大驪隨軍修士,戰死三人,其中還有位大驪本土的金丹地仙,蘇高山震怒,讓麾下三位武將立下軍令狀,一月之內,務必各自攻打到梅釉國三處,對冥頑不化的梅釉國京城形成包圍圈,還揚言要割掉梅釉國皇帝的頭顱當酒壺,明年清明之際,拿來上墳敬酒。

曾掖就是看個熱鬨,反正也看不懂,隻是感慨大驪鐵騎真是太強大了,霸氣十足。

山上修士,對於家國,往往沒有太深厚的情感,修行越久,離開俗世越久,越是淡漠。

袖手旁觀,冷眼看待。

不然就是修為不夠,不曾真正站在山巔,依舊會被大勢裹挾其中,不得不下山。

所以那位在溪澗偶遇的中年道人,主動下山,在山腳人間扶危救困,才會讓陳平安心生敬意,隻是大道修行,心中魔障一起,其中苦難困惑,外人委實是不可多說,陳平安並不會覺得中年道人就一定要堅定本心,在人間行善積德,才是正道,否則就是落了下乘。

馬篤宜比曾掖看得更遠一些,疑惑問道“為何蘇高山這麼著急,必須迅速拿下梅釉國?我雖然不諳兵事,可是走過梅釉國這些路,也知道梅釉國的水路,縱橫交錯,很不適合大驪騎軍馳騁。”

陳平安笑道“我們說是大驪鐵騎,又不是真的隻有騎軍,隻是大驪以鐵騎著稱於世,很容易讓人誤以為大驪邊軍的步戰一般。這一路南下,什麼樣的王朝和藩屬沒有領教過,大驪拿下梅釉國,是大勢所趨,隻不過你說得也沒有錯,這麼著急拿下梅釉國,必然要付出比攻破石毫國京城更多的代價,大驪和梅釉國雙方的兵馬折損,都會更多,這裡邊的玄機,可能隻有蘇高山自己清楚了。相信應該是有人在催促著蘇高山和曹枰,比如大驪鐵騎的真正主心骨,藩王宋長鏡。”

馬篤宜猶豫了一下,“為何先生好像對於沙場戰事,不太在意?那些沙場武夫的生死,也不如對於老百姓那麼上心?”

陳平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畫了個圓圈,“有句家鄉俗語,瓦罐不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上亡。投身行伍,沙場爭鋒,就等於將腦袋拴在褲腰帶上了。就像靈官廟那位將軍陰物,你會覺得他死後,會後悔為國捐軀嗎?還有那撥在小縣城與百姓搶糧食的石毫國散兵遊勇,那個年輕武卒,即便死了那麼多袍澤,又哪裡願意真的對老百姓抽刀相向。”

陳平安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你們可能不知道,先前在石毫國,我在一座郡城的狗肉鋪子,攔下了一位想要殺人的山中精怪少年,還送了他一枚神仙錢。可要是妖族大舉入侵浩然天下,真有那麼一天,我哪怕知道妖族當中,會有早年的古寺狐魅,會有這個最終放棄殺人的精怪少年,可當我麵對浩浩蕩蕩的大軍在前,就隻有我一人擋在它們身前,背後就是城池和百姓,你說我怎麼辦?去戰陣之中,跟妖族一個個問清楚,為何要殺人,願不願意不殺人?”

陳平安淡然道“我既然選擇站在那裡攔路,那就意味著我做好了死則死矣的打算,對方既然殺到了那裡,一樣也該如此。兵家聖人坐鎮古戰場遺址,就是坐鎮天地,如儒家聖人坐鎮院、道家真君坐鎮道觀,為何有此天時地利人和?大概這就是一部分原因了。當他們置身其中,外人就得入鄉隨俗。”

陳平安問道“我這麼講,能明白嗎?”

曾掖老老實實搖頭。

馬篤宜問道“大致的道理,我明白,可是又有問題了,如果外人能夠強行破開聖人天地呢?是不是就意味著原先的道理,不對?”

陳平安搖頭道“這說明你沒有想清楚,為何聖人能夠坐鎮天地,這才是根本所在,這才是脈絡的線頭,順序的起始。在那之後,再來疑惑為何仍是被外力摧破,被看似不講理的外來人,用拳頭打贏了講理的。至於為何我要說‘看似’,就更複雜了,以後有機會遇到了切實的事情,我再來與你們細說,不然你們隻會越來越覺得一團亂麻,好像處處是道理,結果人人不講理。”

馬篤宜點點頭,“好的,拭目以待。”

陳平安卻笑道“可是我希望不要有那個機會。”

馬篤宜愈發迷惑。

陳平安緩緩道“我們親眼見過了石毫國的家國不幸,唯有詩家與英雄幸,亡國之音,悲憤之言,與那些亡國殉國之文臣武將,最容易被史記住。我們也走過了梅釉國,更多還是勤勤懇懇的老百姓們,牢牢騷騷的文人墨客,過著還算安穩的日子,你說石毫國和梅釉國哪個更幸運?”

答案顯然而見。

慷慨赴死,終究是不得已而為之,不後悔,不意味著就是不遺憾。而好好活著,哪怕活得不那麼愜意,始終是世人最樸素的願望。

陳平安笑道“我們不知道很多簡單的道理,我們很難對彆人的苦難感同身受,可這難道不是我們的幸運嗎?”

哪怕是再好的好人,也無法對彆人痛徹心扉的苦難,真正感同身受。

當年在彩衣國胭脂郡,手持柴刀的少年趙樹下,死死護住的那個小女孩,為何唯獨願意相信陳平安,因為孩子往往更赤誠,對於苦難更敏感和更難抵禦,那個昵稱鸞鸞的小女孩,是在境遇更加接近的陳平安身上,她感受到了相通的悲歡離合,而不是因為當時在孩子眼中,陳平安就一定比身旁那位同樣是好人的少女,更好。

這會兒,馬篤宜和曾掖麵麵相覷。

陳平安最後神色平靜,說道“可是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幸運,到底從何而來,難道不應該知道和珍惜嗎?當所有人都不願深究此事的時候,大難臨頭,便不要訴苦喊冤了,老天爺應該不會聽的吧?所以才會有在那神台上倒坐的菩薩吧?不過我還是覺得,讀人在此關頭,還是應該拿出一些擔當來,讀過了比老百姓更多的,功名在身,光耀門楣,享了比老百姓們更大的福,就該多挑起一些擔子。”

陳平安雙手輕輕放在椅把手上。

當每一個人都坐姿不正,怎麼舒服怎麼來,卯榫鬆動,椅子搖晃,世道就要不太平。所以儒家才會講究治學修身,務必正襟危坐,君子慎獨。

看過了簡湖,是那麼失望。

可是當陳平安離開簡湖,走了更多的路,想了更多的事情,反而又沒有那麼失望了。

經過短暫的兩天休憩,之後他們從這座仙家客棧離開,去往梅釉國最南端的版圖。

在南下路途中,陳平安遇上了一位落魄生,談吐穿著,都彰顯出不俗的家世底蘊。

當時梅釉國生對仕途心灰意冷,又不缺銀子,便雇傭了車馬仆役,一起陪著他遊曆險幽山河,結果其中有人見財起意,與其餘兩人合夥謀財害命,差點就要將喜歡聒噪吟詩的生推下山崖棧道,若非有位心善腳夫死命攔阻,估計都等不到陳平安出手,生就那樣沒了,事後家族連屍骨都未必能夠找到。

陳平安攔下後,詢問如何生處置那些車馬仆役,生也是個奇人,不但給了他們該得的薪酬銀子,讓他們拿了錢離開便是,還說記住了他們的戶籍,以後隻要再敢為惡,給他知曉了,就要新賬舊賬一起清算,一個掉腦袋的死罪,不在話下。生隻留下了那個挑擔腳夫。

然後非要與陳平安同行,改變路線,一起南下。

生對馬篤宜一見鐘情。

陳平安沒眼瞎,就連曾掖都看得出來。

而且生的示好,過於蹩腳了些,沒話找話,故意跟陳平安高談闊論,針砭時事,不然就是對著奇絕山水,吟詩作賦,感懷不遇。

馬篤宜煩得很,第一次想要讓陳先生收起狐皮紙人符籙,將自己收入袖中,來個眼不見為淨,耳不聽不煩。

如果不是那個生還算沒丟乾淨讀的斯文,終究沒好意思自報家門,顯擺他的家世背景,馬篤宜都要破口大罵了,要生趁早收起那一肚子牢騷墨水。

生顯然是梅釉國世族子弟,不然言談之中,流露出來的自傲,就不是弱冠之齡便高中狀元,而是在京城翰林院和戶部衙門曆練三年後,外放地方為官,他在一縣之內種種治理官場弊端的舉措。

是真心想要當個好官,得一個青天大老爺的名聲。

隻可惜卸任之後,彆說是一把萬民傘,隻有一地雞毛的罵名,縣衙下屬,背地裡罵他迂腐,不曉得給衙門爭取點好處,光顧著給他們找罪受,地方豪紳也罵他不諳庶務,老百姓也罵,罵他沽名釣譽,勞民傷財。

某天說到傷心處,又喝多了酒,生竟是淚水盈眶,顧不得在馬篤宜那邊假裝文豪名士了。

陳平安也沒有多說什麼。

隻講了講自己對於清官和好官的粗略看法,大致講了前者的好處,後者的難處。

生聽了,大醉酩酊,憤懣不已,說那官場上的和光同塵,就已經要不得,若是還要同流合汙,那還當什麼讀人,當什麼官,一個真正的讀人,就該靠著真才實學,一步步位居中樞要緊,然後滌蕩濁氣,這才算是修身治國,不然就乾脆便彆當官了,對不起上的聖賢道理。

陳平安笑著說也有道理。

沒有多勸半句。

不是陳平安覺得道理講不通,或是覺得生的想法太幼稚天真。

而是這類讀人的糟心事。

陳平安親眼看過。

頂著一個國師弟子頭銜的吳鳶,最早在龍泉擔任縣令後,處處碰壁,要說那些大姓大族,難道不怕崔瀺?

可就是一顆顆和顏悅色的軟釘子,偷偷埋在衙署內外,讓吳鳶焦頭爛額,仕途不順,最後不得不“搬出”小鎮,為袁曹兩姓的嫡子挪窩,隨著龍泉由縣升郡,吳鳶當然是順勢從縣令高升為郡守,隻是陳平安敢斷言,吳鳶在大驪朝堂的印象,已經跌入穀底,有背景有靠山,順風順水一時,自然不難,可注定無法順風順水一世,其中艱辛,有錢人也好,權貴子弟也罷,一樣會覺得糟心遭罪。

事實上,當年吳鳶也確實曾經對身邊某位京城豪族子弟,說過一句肺腑之言,與那位文秘郎,說清楚了請大家為文武廟寫匾額、或是勞駕家族打破龍泉僵局的兩者差彆,香火情,不單單是與朋友之間,哪怕是家族內部,也一樣會用完的,切莫亂用。

若是如今的陳平安聽說了此事此言,說不定就要與吳鳶坐下來,好好喝頓酒,僅憑這句話,就夠一壺好酒了。

在藕花福地,陳平安見識過許多世代簪纓的官宦子,到了地方為官,自以為可以,實則不少人從風光到黯然,再到徹底沉寂,期間也會有破壞規矩的捷徑而走,一時得利之後,地方官員也捏著鼻子認了虧,隻是卻往往會默默反彈,對那些來自京城的官家子弟,愈發抱團排斥,手腕愈發純熟陰險,當個傻子逗弄戲耍。

所以陳平安如今忌憚那個從泥腿子變成軍中大將的蘇高山,卻也不會小覷了姓氏尊貴、在官場起步階段可謂得天獨厚的曹枰。

馬篤宜氣了個半死,忍了半天,忍無可忍,就想要說話,卻被陳平安搖頭示意,不要說話。

陳平安其實能夠理解這位生的困境。

與他自己在簡湖的處境,如出一轍。

他要不要與虎謀皮,與本是生死之仇、本該不死不休的劉誌茂,成為盟友?一起為簡湖製定規矩?不做,自然省心省力,做了,彆的不說,自己心中就得不痛快,有些時候,夜深人靜,還要捫心自問,良心是不是缺斤少兩了,會不會終究有一天,與顧璨一樣,一步走錯,步步無頭,不知不覺,就變成了自己當年最喜不喜歡的那種人。

陳平安尊重生的選擇。

興許不當官了,既有狀元之才,又有家族底蘊,潛心之學數十年,桃李滿國,難道就不是一種更好的破局之法?

也是。

那個美好的可能性,就擺在生的道路前方。

陳平安如何舍得多說一句,生你錯了,就該一定要為了一時一地的老百姓福澤,當一個問心有愧的讀人,廟堂上多出一個好官,國家卻少了一位真正的先生?其中的取舍與得失,陳平安不敢妄下定論。

這些繞來繞去,兜兜轉轉,都是陳平安從上外看來的,想來的。

許多曾經隻知道是好道理、卻不知好在何處的言語,齊先生的,阿良的,姚老頭的,一枚枚竹簡上的,各色各樣的人,他們留給這個世界的道理言語,也就越來越清晰,仿佛被後人拎起了線頭線尾,清清白白,真真切切。

有聚便有散。

哪怕生再喜歡馬篤宜,哪怕他再不在乎馬篤宜的冷漠疏遠,可還是要返京城,遊玩縱情山水間,終究不是讀人的正業。

離彆之時,他才說了自己的家世,因為以後那個陳先生若是找他喝酒,與人問路,總得有個地址不是。

原來生是梅釉國工部尚的嫡孫。

相逢投緣便飲酒,彆離無妨再約酒,這大概就是好的江湖。

曾掖其實還是不太理解,為何陳先生願意這麼與一個酸生耗著光陰,硬是陪著生逛了百餘裡冤枉路的山水形勝。

哪怕生是一位尚老爺的嫡孫,又如何?曾掖不覺得陳先生需要對這種人間人物刻意結交。

不值當。

彆說是陳先生,就是他曾掖,一個尚未躋身中五境的山澤野修,與是否屬於山上修士的心高氣傲無關,而是曾掖遇到同樣的人同樣的事,撐死了救了人喝了酒,也就散了。

不過一想到既然是陳先生,曾掖也就釋然,馬篤宜不是當麵說過陳先生嘛,不爽利,曾掖其實也有這種感覺,隻是與馬篤宜有些差彆,曾掖覺得這樣的陳先生,挺好的,說不定將來等到自己有了陳先生如今的修為和心境,再遇上那個生,也會多聊聊?

曾掖的

修道之心,無形之中,從最初一定要死死抓緊陳先生的袖子,活下去,變成了哪怕以後離開了陳先生,也要活得更有滋味一些,與茅月島甚至是整座簡湖的野修前輩們,都要活得不一樣些。

比如,對待山下的凡俗夫子,更有耐心一些?

曾掖如今肯定想得不夠通透,可終究是開始想了。

高大少年大概不知道,當年的泥瓶巷少年,一樣是這般行走而來,才有今天的賬房先生。

與生分開後,三騎來到梅釉國最南邊一座名為旌州的城池,裡邊最大的官,不是太守,而是那座漕運總兵官衙門的主人,總兵官是僅次於漕運總督的大員之一,陳平安停留了一旬之久,因為發現這裡靈氣充沛,遠勝於一般地方城鎮,有益於馬篤宜和曾掖的修行,便挑選了一座臨水的大客棧,讓他們安心修行,他自己則在城內閒逛,期間聽說了不少事情,總兵官有獨子,才學平平,科舉無望,也無心仕途,常年在青樓勾欄流連忘返,聲名狼藉,隻不過也未曾如何欺男霸女,唯獨有個怪癖,喜歡讓下人捕捉大肆貓犬狸狐之類,拗折其足,捩之向後,觀其孑孓狀,以此為樂。

結果那座總兵官衙署,很快傳出一個駭人聽聞的說法,總兵官的獨子,被掰斷手腳,下場如在他手上遭殃的貓犬狐狸無異,嘴巴被塞了棉布,丟在床榻上,早已被酒色掏空的年輕人,明明身受重傷,但是卻沒有致死,總兵官大怒,確定是妖魔作祟之後,一擲千金,請來了兩座仙家洞府的仙師下山降妖,當然還有就是想要以仙家術法治好那個殘廢兒子。

當時陳平安剛好在漕運河畔散步,親眼看到了一撥乘坐仙家小舟入城的山上仙師。

站在船頭的為首之人,竟是一位龍門境修士。

這在梅釉國這類藩屬附庸,請動一位龍門境,是很大的手筆了,看來那座總兵官府邸確實是富得流油。

除了方便曾掖和馬篤宜修行,選擇在旌州逗留,其實還有一個更加隱蔽的原因。

根據春花江畔那座客棧的仙家邸報記載,那橫空出世的青衣女子和白衣少年,曾經在旌州地界上空,攔下過一次朱熒王朝那位被譽為“一腳已在元嬰境”的金丹老劍修,除去這次交手,旌州前後,又有總計三次的“停步”廝殺,最終在梅釉國與朱熒王朝接壤的邊境,剛好斬殺劍修。

陳平安猜測崔東山和阮秀姑娘是在“釣魚”,誘使一兩位元嬰劍修離開山頭,失去山水陣法的庇護,然後不管不顧地趕往梅釉國版圖,救下那名大道有望、國之重器的金丹劍修。

不然以崔東山的元嬰修為和一身法寶,對付一個金丹劍修,根本無需麻煩。

極有可能,梅釉國邊境一帶,就藏著兵家阮邛或是墨家許弱,即便是兩人都在,陳平安都不會感到奇怪。

不愧是龍門境修士的譜牒仙師,與另外一撥勢力較小的同行聚頭後,治好了那位權貴子弟,隻是將來行走會微瘸,注定是提不起重物了,雙方仙師,分彆以仙家秘寶和一頭靈物,循著蛛絲馬跡,當晚就找到了那頭膽敢對總兵官府出手的妖物,在城中一場血戰,那夥仙師倒是一個比一個出手淩厲,妖物一直隻是繞路躲避,險象環生。

事實上,能夠那麼以其人之道折磨總兵官獨子,悄然潛入,又悄然離去,就意味著想要殺掉那個年輕人,輕而易舉,隻是不知為何,妖物沒有殺人,隻是傷人。

夜色中,陳平安一直在城頭那邊看著,袖手旁觀。

如果不是那頭妖物犯傻,有意無意挑選了一條不利於遠遁的路線,旌州城內今晚肯定要死傷慘重,倒不是降妖捉怪不對,而是譜牒仙師的次次出手,真是半點不計後果。

最後仍是被那頭妖物逃出城中。

仙師如蝶雀紛紛掠過城頭,撇下那些隻能夠搖旗呐喊的漕運官兵,繼續出城追殺,城內官兵肯定打破腦袋都想不到,那兩夥仙師出城追殺,氣勢洶洶,實則很快就停下了,即便已經沒了妖物的蹤跡,仍是故意靈器迭出,對著一塊空地轟砸不斷,絢爛至極。

與此同時,那位從頭到尾沒有傾力出手的龍門境老仙師,在出城之時,就改了方向,悄然離開捉妖大軍隊伍。

陳平安躍下城頭,遠遠尾隨其後。

在旌州城二十多裡外的大山之中,陳平安站在一棵大樹的枝頭,看著那位老修士一番廝殺後,以一根銀白色的法寶縛妖索,成功束縛住了那頭現出真身的狸狐。

老修士得逞之手,以縛妖索拽著那頭渾身浴血的雪白狸狐,徑直來到陳平安附近,笑問道“怎麼,要分一杯羹?”

陳平安飄落在地,笑道“老仙師做得一手好買賣,弟子那邊,頭去總兵官府說一通大妖難馴的措辭,反正城內百姓人人都看到了你們的出手,儘心儘力,炫目不已,想必那位封疆大吏寢食難安,又要乖乖交出一大筆神仙錢,懇請老仙師你們務必捉妖到底,這邊,老仙師偷偷捕獲了妖物,到時候再隨便找頭剛剛化為人形的狸狐精怪,交予總兵官府交差,皆大歡喜。”

老修士撫須而笑,“你這後生,倒是眼力不差。我那些愚鈍的弟子當中,都有幾個不開竅的傻蛋,你不過是在旁邊看了幾眼,就曉得其中關節了。”

陳平安玩笑道“老仙師該不會是要殺人滅口吧?”

老修士哈哈大笑,“我又不是那喪心病狂的野修,為了錢財,爹娘師徒都可以不認,說吧,你開個價,若是價格公道,就當是你一筆該得的意外之財,馬無夜草不肥嘛。”

陳平安問道“不知道老仙師捕捉此物,拿來做什麼?”

老修士提了提手中縛妖索,妖物哀嚎不已,“畢竟是辛苦修行到觀海境的妖物,拿山門後,調教一番,去其戾氣,當做護山供奉栽培,不是我自誇,這也是它的一樁大道福緣。”

陳平安點了點頭,笑道“有真有假,且不去管。不過我還是奉勸老仙師慎重考慮,不要以那根縛妖索捉我。”

老修士眼神晦暗不明,“你這後生,真是不知好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不怕好事變禍事?”

陳平安雙手籠袖,收斂笑意,“你其實得感激這頭妖物,不然先前城內你們造孽太多,這會兒你已經半死不活了。”

龍門境老修士仿佛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放聲大笑,樹葉震動,簌簌而落。

陳平安歎息一聲,“生財有道,撈到手的又是漕運官員的不義之財,我覺得很好。可是為了掙錢,枉顧百姓性命不說,這會兒還要與人聯手,等著他們聞訊趕來,捉妖又殺人,斬草除根,就不太善了。”

老修士看著那個初看隻是病秧子的年輕人。

越看越不對勁。

也就愈發忌憚。

修行之人,一旦真正結仇,很容易就是一方死絕為止,不然就是糾纏不清的百年恩怨。

陳平安說道“我出錢與你買它,如何?”

老修士猶豫不決。

陳平安丟出一塊玉牌。

青峽島頭等供奉。

老修士沒敢伸手接住,修士秘術,千奇百怪,誰敢掉以輕心。

陳平安沒有早早馭玉牌,任其懸停空中,由著那位龍門境老修士仔細端詳,然後丟出一顆穀雨錢,“如今我們青峽島有些亂,聲勢不如以往,你又是個梅釉國小有名氣的譜牒仙師,不然你這會兒已經死了,這根法寶縛妖索,也會是我的囊中之物,拿了錢,就消停一些,不然你就一輩子和弟子一起,乖乖躲在山頭上安心修道好了。”

陳平安笑了笑,“當然了,一顆穀雨錢,價格肯定不算公道,但是價格公道了,對得起這塊玉牌嗎?對不對,老仙師?”

陳平安一拍養劍葫。

兩把飛劍掠出,一閃而逝。

老修士眼皮子直打顫,揮袖一推,將玉牌拂退那個身穿青色棉衣的年輕“劍仙”身邊,然後收下了那顆穀雨錢,打了個稽首,笑道“不打不相識,道友若是信得過,以後可以來我們龍蟠山做客。”

陳平安收起玉牌,初一十五也掠養劍葫,微笑道“老仙師如此會做生意,我可不敢上門送錢。”

老修士爽朗大笑,一抖縛妖索,雪白狸狐摔落在地,收起那件法寶,也說了幾句比較硬氣的話語,“隻要青峽島在簡湖還站得穩,小小龍蟠山,隻會送錢,不敢收禮,燙手。不敢若是青峽島哪天沒了,希望咱們不要再見麵,不然傷感情。”

老修士也不含糊,撂下話後,說走就走。

陳平安掠上枝頭,片刻之後,才飄然落地,是真走了。

那頭蜷縮在地的雪白狸狐,一邊療傷,一邊瞪大眼睛,瞪著那個年輕修士。

真是位劍修?

她下山之後,不敢招搖過市,見到的山上修士都不多,所以還是生平第一次見到劍修呢。

陳平安揮揮手,“走吧,彆示敵以弱了,我知道你雖然沒辦法與人廝殺,但是已經行走無礙,記得近期不要再出現在旌州地界了。”

她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打趣道“怎麼,怪我耽誤你在龍蟠山的大道福緣?”

她以清脆嗓音開口說道“龍蟠山豢養了一頭很可怕的惡蟒,是真正的護山供奉,喜歡吞食精怪,所以方才那個老壞蛋是騙你的,你以後一定要小心啊。”

陳平安點點頭,示意自己會留心的,然後沒有走向前,而是在原地蹲下身,“是不是很奇怪為什麼我是簡湖的野修,為何要救你?”

她趕緊閉上嘴巴,一個字都不說了。

陳平安笑著拋出一隻小瓷瓶,滾落在那頭雪白狸狐身前,道“如果不放心,可以先留著不吃。”

她終於忍不住開口,“公子圖什麼呢?”

陳平安微笑道“那我問你,為了不傷及無辜,差點在城中就被抓住,你又圖什麼呢?”

她笑眯起眼,一頭狸狐這般作態,又仿佛人間女子,所以特彆好玩,她嬌聲嬌氣說道“公子,我們是同道中人唉?”

隻是她很快就苦著臉,有些抱歉。

總覺得這麼說,有些對不住這位恩人。

因為他們這些幸運到能夠生而為人的家夥,罵人的話裡邊,其中就有禽獸不如這麼個說法。

陳平安不置可否,揮揮手,“走吧走吧,人心鬼蜮,很可怕的,以後不要仗著一身修為,就嬉戲人間了,你與天地鬥,已經贏了一次,這才有了如今的修為,一定要多珍惜。可是當你與人鬥,哪裡是那些山澤野修和譜牒仙師的對手,走吧,以後哪怕忍不住要來人間再走一遭,市井逛蕩,務必小心再小心些。還有,以後不要千萬覺得次次都能碰到我這樣的人,你怎麼就知道今天的好人,以後會不會變成壞人?”

她輕輕抬起一隻爪子,“捂住嘴巴”,笑道“能這麼說的人,怎麼會變成壞人呢,我可不信。”

陳平安雙手籠袖,蹲在那兒,微笑道“不信就不信,隨你,不過我可提醒你,那個龍蟠山老壞蛋,說不定會反悔,與其餘仙師碰頭後,就要殺過來,捉了你,給那條惡蟒當盤中餐。”

雪白狸狐猶豫了一下,趕緊收起那隻瓷瓶,嗖一下飛奔出去,隻是跑出去十數步外,它轉過頭,以雙足站立,學那世人作揖拜彆。

那個年輕人就一直蹲在那邊,隻是沒忘記與她揮了揮手。

在那小家夥遠去之後,陳平安站起身,緩緩走向旌州城,就當是夜遊山林了。

一想到又沒了一顆穀雨錢,陳平安就歎息不已,說下次不可以再這麼敗家了。

隻是這個賬房先生大概忘記了,當時在狗肉鋪子送出手一顆小暑錢後,好像也是這般提醒自己的。

陳平安渾然忘記這一茬了,一邊散步,一邊仰頭望去,,望之忘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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