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獅子園小路,路過一座小湖那片翠綠蘆葦蕩,一個拐彎,就可以岔入去往青鸞國京城官道,結果率先繞出蘆葦蕩小路的視野中,就看到有人乘坐牛車,風風仆仆,剛剛從官路那邊進入小路,道路狹窄,路麵顛簸,車子一個蹦跳,坐在後邊的青衫男子差點甩出,給顛得七葷八素,差點散架,而駕車之人,是位書童模樣的少年,大概是給自家老爺一路催促,本身又是毛躁的歲數和性情,加上駕馭牛車的手法生疏,牛兒四腿撒歡兒就竄入了這條小道,結果怎麼都沒有想到由這條小路儘頭唯有獅子園的蘆葦蕩畔,會走出一行人來,為首一人還是個蹦蹦跳跳、手持行山杖的小姑娘,這要是撞上了,還不得鬨出人命來?
少年書童慌了神,青衫男子更著急,一個手忙腳亂,一個大聲提醒,於是裴錢就瞪大眼睛,看著那輛牛車,路線搖來晃去的老牛拖拽著兩個大傻瓜,一溜煙兒衝入了蘆葦蕩湖泊裡頭去。
其實裴錢早就躲過了,站在了一大叢蘆葦蕩當中,哪怕牛車直直前行,都麼的問題,肯定撞不著她。
咋的,一大早還有人鳧水洗澡啊?難道其實是一夥神仙人物,那牛兒可以拽車踩水行走,特彆仙氣?之前她不就騎了頭地牛之屬的黃牛嘛,確實神奇,上山下水,穩穩當當。
可是眼前這一幕好像不是這麼回事啊,一大一小,哇哇亂叫著,然後撲通一聲,水花濺起,沒影了。
裴錢挪動腳步,順著牛車碾壓蘆葦蕩而出的那條小路望去,整輛牛車直接衝水裡頭去了。
裴錢捏著下巴,陷入沉思,聽說山上神仙隻要攜帶避水珠,探淵涉水捉蛟抓龍,如履平地。
朱斂和石柔飛掠而去救人救牛。
陳平安扯住裴錢耳朵,“要你小心看路。”
裴錢踮起腳跟,大聲求饒,解釋道:“我哪裡想得到,那牛車自個兒不走正道,非要跟喝醉酒似的漢子,扭來擺去,就把自己繞溝裡去了啊,哎呦,疼疼疼……師父,我真的已經讓出道路了……而且牛車騾車,師父你也見過,不都慢騰騰的嗎,這輛牛車老霸氣了,恨不得飛起來……”
陳平安鬆開手,讓裴錢立定站好,裴錢呲牙咧嘴,伸手輕輕揉著耳朵,真疼。
果然朱斂是個烏鴉嘴,說什麼要自己彆得意忘形。
陳平安略微鬆了口氣,朱斂和石柔入水之後,很快就將主仆二人和牛與車一同搬上岸。
少年心有餘悸,坐在先前被牛車碾壓倒地的蘆葦上,嚎啕大哭。
老牛上岸後,抖了抖身軀,剛好一尾巴摔在少年腦袋上,倒是不哭了。
青衫男子約莫三十歲,麵相不老,被救上岸後,對石柔作揖謝禮。
陳平安走去,抱拳道歉。
青衫男子羞愧難當,連忙再次作揖賠罪。
最後這位男子擦過臉上水漬,眼前一亮,對陳平安問道:“可是與女冠仙師聯手救下我們獅子園的陳公子?”
陳平安點頭後,試探性問道:“是柳縣令?”
青衫男子爽朗大笑,“在下柳清風,正是柳清山的大哥。”
柳老侍郎長子柳清風,如今擔任一縣父母官,不好說飛黃騰達,卻也算是仕途順利的讀書人。
隻是當他父親是仕途平步青雲、士林名聲大噪的柳敬亭後,柳清風就顯得很庸碌平平了,柳敬亭在他這個歲數,都快要擔任青鸞國從三品的禮部侍郎,柳敬亭又是公認的文壇領袖,一國斯文宗主,如今再看長子柳清風,也難怪讓人有虎父犬子之歎。
需知柳敬亭去世後必然獲得朝廷頭等美諡,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情,至於是“文”之後的字眼是什麼,是正,還是忠,或是略遜一籌的恭,成。都有可能,這兩者都需要皇帝特旨,不能由群臣擅議定奪,之前朝堂上覺得前者可能性更大,在二子柳清山瘸腿後,就大大降低了預期,莫說青鸞國曆史上屈指可數的文正,還覺得文忠都有些懸了。
陳平安喊了一聲裴錢。
一直像是被貼了仙家定身符的裴錢,如獲大赦,一路跑到陳平安身邊,向柳清風和書童少年作揖致歉,大聲講述自己的諸多過失。
其實心裡邊,裴錢可沒覺得自己有多大的錯,還有些埋怨這個柳清風太不濟事,隻是師父生氣了,她有什麼辦法?莫說是不掉肉的道歉,就是要她掏銀子賠償,從多寶盒裡頭往外搬東西,裴錢也隻能乖乖照做。
柳清風連忙為裴錢說話,裴錢這才好受些,覺得這個當了個縣太爺的讀書人,挺上道。
之後當然是挽留陳平安一同返回獅子園,隻是當陳平安說要去京城,看能否趕上佛道之辯的尾巴,柳清風就不好意思再勸。
陳平安先幫著柳清風修好牛車,然後雙方道彆,各自繼續趕路。
岔入官道後,朱斂笑道:“覺得獅子園這個老侍郎長子柳清風,比弟弟柳清山更像一塊當官的材料。”
陳平安不置可否。
柳清山書生氣更重,才氣更大,滿腹韜略,為人更是正人君子,兄長柳清風就似乎沒那麼鋒芒畢露,幾無棱角。
但是陳平安覺得兄弟二人,都是這個世道需要的讀書人,僅此而已,至於未來成就誰高誰低,歸根結底,還不都是獅子園一家人?
陳平安問道:“裴錢,知道柳縣令最讓人欽佩的地方在哪裡嗎?”
裴錢脫口而出道:“當了官,脾氣還好,沒啥架子?”
陳平安搖頭道:“是發乎本心,不惜讓自己身陷險境,也要給你讓道。”
裴錢哦了一聲,似懂非懂,“師父,我先記下來,就像前兩天在獅子園曬書曬竹簡那樣,大太陽的時候,時不時就將這些事情,翻個個兒。”
陳平安嗯了一聲,揉了揉她的腦袋,不再多說什麼。
朱斂笑道:“少爺,以後老奴有機會幫你喂喂拳?”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可以啊。”
朱斂然後轉頭望向裴錢,“瞧見沒,這就是發乎本心,需知世間純粹武夫之間的喂拳養拳,蜻蜓點水,輕打輕放,毫無裨益,想要有效果,老奴就得拿出真本事,拿出了真本事,拳頭就會有殺氣,身上就會有殺意,那麼萬一老奴其實早有預謀,心中殺機,就會隱藏得很好,但是少爺仍然信得過老奴,這就叫發乎本心……”
裴錢依舊似懂非懂,用心想了想,“老廚子,你在獅子園每天翻完書,就要自言自語,說兜裡沒錢心裡發慌,到了京城萬一錯過了那些美好書籍,還說青鸞國那啥春宮圖,是寶瓶洲一絕,入寶山而空手返,豈不心痛……你跟我老實說,是不是想要騙我師父的銀子去買書和春宮圖?”
朱斂一臉羞赧,搓手不言語。
陳平安當機立斷道:“喂拳可以,銀子沒有!”
朱斂急眼了,“少爺,咱們這趟獅子園,是掙著了錢的啊。老奴這次雖未如何出手,可日月昭昭,忠心可鑒啊!”
陳平安對裴錢道:“你來說。”
裴錢扯開嗓子朗聲道:“麼得銀子!進了我師父兜裡的銀子,就不是銀子啦!”
石柔走在最後邊,心中哀歎不已。
瞧瞧,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這仨又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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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清風一路上給書童埋怨得不行,柳清風也不還嘴,更不會拿身份壓他,兩人渾身濕漉漉的,乘坐牛車到了獅子園附近,書童過了石崖和老樹,瞧見了再熟悉不過的獅子園輪廓,立即沒了半點怨氣,少年從小就是這邊長大的,對青梅竹馬的趙芽,那是相當喜歡的……
清字輩,老侍郎柳敬亭五名子女,從大到小,剛好是“風雅山青鬱”。
換上了一身潔淨衣衫,柳清風直奔弟弟書齋,書童說老爺已經在那邊候著了。
父子三人坐定。
柳敬亭見著了柳清風後,如釋重負,這份心神放鬆,不比親眼見到妖物被擒拿更少。
可能所有人都無法想象,無論是陳平安柳伯奇這些外鄉仙師,甚至連同獅子園絕大多數人,都不清楚一件事,獅子園真正意義上的主心骨,是官品不高、才名平平的柳清風,而非身為家主的柳敬亭。柳伯奇當初偷窺過三人喝酒,更多注意力,被柳清山吸引,沒能嚼出那場酒局的滋味來。隻是這種父子三人各自心態上的轉變,循序漸進,水到渠成,並非柳清風刻意為之,極其務實、推崇事功的長子柳清風,很早就擔任類似柳敬亭客卿、幕僚的角色,因為柳清山除了遊曆和科舉兩事,都待在獅子園潛心學問,柳清風則不然,柳敬亭在京城為官期間,他這個長子一直在京城府邸陪同左右,所以遠遠比柳清山更早介入柳老侍郎的政務,更加熟稔青鸞國廟堂的風雲變幻。
柳清風笑道:“父親寄到縣衙的書信,我已經仔細看過。”
柳清山發現兄長笑望向自己,頓時有些局促不安。
柳清風驀然大笑起來。
柳清山臉色微紅,“大哥!”
柳敬亭感慨道:“柳樹娘娘一事,若是早些聽了你的話,早早與她開誠布公談一談,說不定不用像如今這麼關係僵硬。”
柳清風安慰道:“父親,為人也好,神祇受香火也罷,心性一事,到底是根祇所在,其實不是我們一方三言兩語,道一番肺腑之言,就能改變這場獅子園變故,所幸柳樹娘娘與我們獅子園柳氏榮辱與共,此次禍事,也算是對她的警戒,因禍得福,這就要歸功於那位俠義心腸的陳公子,以及清山熟識的那位女冠……姓柳,叫什麼來著?”
柳清山惱羞成怒道:“柳伯奇!大哥你有完沒完?!”
柳清風收斂笑意,正色問道:“你可是真心喜歡人家?”
柳清山有些難為情,左右張望。
柳敬亭猶豫了一下,無奈道:“那位女冠終究是山上修道之人,隻說獅子園一事,我們如何感激都不為過,可是涉及到你弟弟這終身大事,唉,一團亂麻。”
作為青鸞國禮部老侍郎,與一國轄境的仙家或是過路仙師,並不陌生,加上唐氏皇帝曆來強勢,所以他這個侍郎,麵對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腰杆子一直比較硬。
隻是清官難斷家務事。
柳清風眼神示意父親他心裡有數,對柳清山說道:“清山,我相信你,喜歡便是真心喜歡,姿容,身世,品行,這些你都有自己的仔細考慮,我也相信你的眼光,我這個兄長不來談這些,更不會對你們二人指手畫腳。那我們就來假定那位名叫柳伯奇的彆洲女冠仙師,接下來有可能嫁入我們獅子園,成為清山明媒正娶的妻子。那麼我們就要考慮兩件事,第一,柳伯奇是一位修道之人,所以我們不苛求她與柴米油鹽打交道,隻是她願不願意在獅子園修行,真心以夫妻之禮,對待清山,還是相處久了,就要自恃山上仙師,事事淩駕於柳清山之上,甚至會插手獅子園家務?”
“第二,清山,她有沒有透露過一些言語,暗示你隨她一起修行仙法?要你棄了所有聖賢書,離開獅子園,出世登山?”
“世間男女情愛,一開始多是教人覺得處處美好,事事動人,就像這座獅子園,建造在青山綠水間,世外桃源一般,世代尊崇那位土地柳樹娘娘,事到臨頭又是如何?如果不是柳樹娘娘實在無法挪窩,恐怕她早就撇下獅子園,遠遠避難而去。柳氏七代人結下的善緣和香火情,到頭來在祠堂,當著那麼多祖宗牌位,柳樹娘娘的些言語,不一樣傷人至極?所以,清山,我不是要你不與那柳伯奇在一起,隻是希望你明白,山上山下,是兩種世道,書香門第和修道之人,又是兩種世態人情,入鄉隨俗,成親之後,是她柳伯奇遷就你,還是你柳清山順從她?可曾想過,想過了,又可曾想清楚?”
“對,柳伯奇是對獅子園有大恩,不但降服妖魔,救我們柳氏於大廈將傾之際,事後更是一擲千金,先替我們柳氏支付了那麼多神仙錢,可是清山你要清楚一點,柳伯奇這份大恩大德,我柳氏不是不願償還,從父親,到我這個兄長,再到整個獅子園,並不需要你柳清山一力承擔,獅子園柳氏一代人無法償還恩德,那就兩代人,三代人,隻要柳伯奇願意等,我們就願意一直還下去。”
柳清風感歎道:“彆怪我如此市儈功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實在是我們今日多想一些,來年少愁許多。說一千道一萬,還是希望清山你,過得好。與此同時,我當然有私心,獅子園柳氏家學和門風,我這個當兄長的,自認沒有本事扛起來,仍是需要你來繼承。”
柳清山起身,由於瘸腿,肩頭歪斜了一下,神色灑脫,作揖道:“我這就去問清楚。”
柳清風眼神複雜,一閃而逝,輕聲道:“世間多神仙,清山,你放心,能夠治好的,大哥可以跟你保證。”
柳清山隻當是兄長在寬慰自己,笑著離去。
柳敬亭卻是公門修行出來的老辣眼光,他最是熟悉這個長子的心性,沉穩異常,心境豁達,遠超凡人,於是這位柳老侍郎臉色微變。
柳清山在柳清風離開書齋關上門後。
柳清風神色疲憊,笑道:“來的路上,剛好遇見了那位陳平安。”
柳敬亭壓下心頭那股驚顫,笑道:“覺得如何?”
柳清風點頭道:“極其少見的山上人,更像是個世族豪閥裡走出的正經讀書人。”
柳敬亭笑道:“確實如此。”
柳清風欲言又止。
柳敬亭站起身,伸手按住這個長子的肩頭,“自家人不說兩家話,以後清山會明白你的良苦用心。爹呢,說實話,不覺得你對,但也不覺得你錯。”
柳清風神色黯然。
柳敬亭說道:“去看看清青,她親近清山,卻敬畏你,所以有些話,還是你來說最管用。”
柳清風點點頭,“我坐一會兒,等下先去拜見了兩位先生,就去繡樓那邊。”
柳敬亭歎了口氣,“理當如此。”
老侍郎率先離開書齋。
柳清風坐獨自在椅子上,轉頭望向那副對聯。
筆下千軍陣,詩詞萬馬兵。立德齊今古,藏書教子孫。
這其實不是這座書齋主人柳清山所寫,而是柳清風他這個兄長,在當年弟弟加冠之禮,他親筆撰寫,贈柳清山予的禮物。
柳清風神色蕭索,走出書齋,去拜見老夫子伏昇和中年儒士劉先生,前者不在家塾那邊,隻有後者在,柳清風便與後者問過一些學問上的疑惑,這才告辭離開,去繡樓找妹妹柳清青。
在柳清風離開後,老夫子伏昇憑空出現。
中年儒士問道:“先生,柳清風這樣做,將柳清山拖入青鸞國三教之爭的漩渦當中,對還是錯?”
伏昇笑道:“不是有人說了嗎,昨日種種昨日死,今日種種今日生。今日對錯,未必就是以後對錯,還是要看人的。再說這是柳氏家事,剛好我也想借此機會,看看柳清風到底讀進去多少聖賢書,讀書人氣節一事,本就唯有苦難砥礪而成。”
中年儒士無可奈何,先生以佛家說法-論儒家門生的所作所為,不合禮啊。隻是先生在中土正宗文廟,地位何其尊崇,他也知道,先生視野所及,很遠,不涉及柳清風腳下大道偏差,先生都不會插手。若是柳清風這次在祠堂,沒有挺身而出,反駁那個柳樹娘娘,那麼柳清風這輩子就隻會知道,家塾兩位教書匠,在獅子園待了這麼多年,然後有天返鄉離去,就此杳無音信。
世間其實種種機緣,皆是如此,可能會有大小之分,以及諸子百家以及山上仙家收取弟子,腳下各有道路,相中弟子的切入點,又各有不同,可其實性質相同,還是要看被考驗之人,自己抓不抓得住。道家神仙尤其喜歡這套,相較於先生伏昇的順勢而觀,要更加坎坷和複雜,榮辱起伏,生離死彆,父子、夫妻之情,諸多牽掛,諸多誘惑,可能都需要被考驗一番,甚至曆史上有些著名的收徒經過,耗時極其漫長,甚至涉及到投胎轉世,以及福地曆練。
驚心動魄,且蔚為大觀。
伏昇突然說道:“其實柳清風,適合做你的嫡傳弟子。”
中年儒士搖頭道:“我知道此人心性不錯,而且誌向遠大,同時又做得繁瑣事,隻可惜並非適合繼承我這一小脈學問的人選。”
伏昇笑了笑,不再言語。
沒有說破。
先生傳道弟子。
當真就隻有弟子豎耳聆聽夫子教誨那麼簡單?
弟子難道當真無法為先生之學問,查漏補缺?
隻是這些,不可由外人來說,得自己想到才行。
至聖先師曾有憂慮,儒家聖賢的學問越高,地位越高,神位不斷遠離人間,那麼人間怎麼辦。
禮聖,亞聖,還有他伏昇,或者說伏勝,以及那兩位儒家副教主,各有各的答複。
隻是至聖先師仍是眉頭不展。
後來便有了那位陋巷老秀才的橫空出世。
那個時代,熠熠生輝。
兩次三教之爭,佛道兩教的那兩撥驚才絕豔的佛子道種,毅然轉投儒家門戶,可不止一兩位啊。
曾有參與爭辯的白玉京一位年輕仙人,問了一個問題,“既然你們儒家推崇人性本善,既然人人已經本性醇善,那你們儒家的教化之功,功在何處?”
中年儒士突然問道:“若是柳清山先與師刀房女冠柳伯奇一同遠遊,最終與皆為夫妻?”
老夫子伏昇,或者說儒家大聖人伏勝笑道:“這有什麼,三教門戶之見,隻是在學問上較真。”
中年儒士又有疑惑。
老夫子點頭道:“柳清風大致猜出我們的身份了。因為獅子園有了退路,所以才有此次柳清風與大驪繡虎的文運賭局。”
中年儒士冷哼一聲。
老夫子卻唏噓道:“若是當年老秀才門下弟子中,多幾個崔瀺柳清山,也不至於輸……可能還是會輸,但最少不會輸得這麼慘。”
————
柳清風站在繡樓底下,讓婢女趙芽請他妹妹柳清青下樓。
趙芽有些為難。
這幾天小姐曉得了大致真相後,傷心欲絕,尤其是知道了二哥柳清山因為她而瘸腿,連輕生的念頭都有了,如果不是她發現得快,趕緊將那些剪子什麼的搬空,恐怕獅子園就要喜極而悲了。所以她日夜陪伴,寸步不離,小姐這兩天下來,憔悴得比遭難之時還要嚇人,消瘦得都快要皮包骨頭。
柳清風淡然道:“去喊她下樓。”
趙芽悚然,立即轉身跑上樓。
柳清青怯生生走下樓,甚至沒敢讓趙芽攙扶。
柳清風看了這個妹妹一眼,沒有說話。
柳清青低下頭去,心中惶恐。
從小她就畏懼這個分明處處不如柳清山出彩的大哥。
柳清風放緩語氣,“天塌不下來,我陪你走走。”
半個時辰後,趙芽憂心忡忡站在繡樓這邊翹首以盼。
發現自家小姐回來時,臉上猶有淚痕,隻是似乎打開了心結。
拎著裙擺,柳清青登上繡樓,趙芽一頭霧水跟在身後。
柳清青突然笑問道:“芽兒,你陪我一起去山上修道吧?”
趙芽愕然,看著不再死氣沉沉的小姐,點了點頭。
柳清風獨自走在獅子園。
當一個醇儒,將學問做到極高極大,是做不得了。
他柳清風既然跨出了那一步,那麼這輩子注定要在爛泥潭裡摸爬滾打。
柳清風心中悲苦,無法言說。
讀書人,誰不願在書齋潛心立言,一篇篇道德文章,流芳百世。
讀書人,誰不願桃李滿天下,被奉為斯文領袖,士林盟主。
讀書人,誰不願兩袖清風,為儒家學脈正本清源,彆開生麵。
可最難獨善其身的官員,總得有人來當,雞毛蒜皮的實事,為老百姓斤斤計較每一文錢,總得有人來做。
好在據說讀書學問做至極處,一樣可以學問事功兩不誤。
柳清風在小橋流水處,轉過頭,看到柳清山和那位女冠並肩走來。
最後是柳清山獨自一人,走向柳清風,笑道:“我想先與柳伯奇遠遊寶瓶洲,想要去觀湖書院,還有那大隋山崖書院,以及最北邊大驪龍泉郡新建書院遊學。”
柳清風笑問道:“想好了?如果想好了,記得先跟兩位先生打聲招呼,看看他們意下如何。”
柳清山嗯了一聲,“柳伯奇說我這條腿可以治好,但是我覺得不用著急。不然又要欠她一份人情,如果到時候……”
柳清風打趣道:“如果是一家人了,倒是可以不用計較這麼多。”
柳清山轉身要走。
柳清風突然喊住這個弟弟,說道:“我替柳氏祖輩和所有青鸞國讀書人,謝謝你。柳氏醇儒之風不減當年,青鸞一國讀書人,得以抬頭挺胸做人。”
柳清山疑惑道:“這是為何?大哥,你到底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明白?”
柳清山幫著柳清山理了理衣襟,微笑道:“傻小子,不用管這些,你隻管安心做學問,爭取以後做了儒家聖人,光耀我們柳氏門楣。”
柳清山玩笑道:“大哥,你是不是當官當傻了,如今才是縣老爺,以後當了侍郎、尚書,怎麼辦?”
柳清風微笑道:“看著辦。”
柳清風問道:“你去與兩位先生道彆的時候,我能不能跟柳伯奇撩撩?放心,就幾句話。”
柳清山點頭道:“這有什麼。”
柳清山去與柳伯奇說了,柳伯奇答應下來,在柳清山去找伏老夫子和劉先生的時候。
柳清風帶著柳伯奇去往柳氏祠堂。
一路上,柳清風並未開口說話。
柳伯奇破天荒有些心中惴惴。
當然主要是對柳清山一見鐘情後,再與柳清風柳敬亭相處,她總覺得輩分上便矮人一頭。
但是柳伯奇也有些古怪直覺,這個柳清風,可能不簡單。
柳清風在祠堂門外停下腳步,問道:“柳伯奇,假若我弟弟柳清山,隻有一介凡俗夫子的短暫壽命,你會怎麼做?”
柳伯奇答道:“我如今已是地仙修為,以後躋身上五境不難,所以我願意為柳清山耽擱百年光陰。”
柳清風又問,“那如果柳清山前程錦繡,立誌於我們儒家三不朽,並且有希望做到,你又當如何?”
柳伯奇答道:“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敢壞我柳伯奇夫君大道之人,先問過我佩刀獍神和本命刀甲作答應不答應。”
柳清風搖搖頭。
柳伯奇皺了皺眉頭,“那要我如何做?”
柳清風輕聲道:“大事臨頭,尤其是那些生死抉擇,我希望弟媳婦你能夠站在柳清山的角度,考慮問題,不可第一個念頭,便是‘我柳伯奇覺得如此,才是對柳清山好,所以我替他做了便是’,大道崎嶇,打打殺殺,在所難免,但既然你自己都說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麼我還是希望你能夠真正知道,柳清山所想所求,所以我現在就可以與你說明白,以後肯定免不得你要受些委屈,甚至是大委屈。”
柳伯奇原本聽到那個“弟媳婦”,十分彆扭,但是聽到後邊的言語,柳伯奇便隻剩下由衷佩服了,展顏笑道:“放心,這些話說得我服氣,心服口服!我這人,比較犟,但是好話壞話,還是聽得出來!”
柳清風如卸重擔,笑道:“我這弟弟,眼光很好啊。”
柳伯奇向祠堂伸出手掌,“你是山上神仙,對我們柳氏祠堂拜三拜即可。”
柳伯奇照做了。
卻發現柳清風一樣遙遙拜了三拜。
柳伯奇心情有些沉重。
柳清風輕聲道:“如果沒有意外,很快我就會被柳氏族譜除名,到了那個時候,我就不是柳清山的兄長了。到時候,若是柳清山收到家書,想要放棄遠遊,無論當時你們是在寶瓶洲還是中土,如果他執意要返回獅子園,跟我興師問罪,你一定要攔下他,護著他繼續遊學萬裡。”
柳伯奇雖然不知其中緣由,仍是點頭,然後苦笑道:“這麼快就要我做惡人?你倒是不見外。”
柳清風轉移話題,“聽說你狠狠收拾了一頓柳樹娘娘?”
柳伯奇開始心虛。
柳清風眯眼而笑:“在很小的時候,我就想這麼做了,本來想著還需要再過七八年,才能做成,又得謝謝你了。”
柳伯奇直到這一刻,才開始徹底認同“柳氏家風”。
遠處,柳清山一瘸一拐走向祠堂。
發現兄長與心愛女子相談甚歡,隻要兄長點頭,那自己與柳伯奇這門婚事應該是穩妥了,柳清山便笑了起來,這位尚且年輕的讀書人,隻覺得天地之間再無難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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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一行人順利進入青鸞國京城。
這是繼老龍城之後,再次給人以人間熙攘的繁華感覺。
陳平安到底還是給了朱斂一些金銀黃白物,由著他去購買那些讓石柔深惡痛絕的書畫。
陳平安自己也找了家百年老字號鋪子,買了好些一文錢一分貨的精美宣紙。
在入城之前,陳平安就在僻靜處將竹箱騰空,物件都放入咫尺物中去。
崔東山之前在百花苑客棧提及過這場爭辯的內幕,其中就有那座在青鸞國籍籍無名的白雲觀,所以陳平安就刻意繞過此地。
總覺得好運氣在獅子園那邊用得差不多了,千萬彆太招搖,主動闖入雲林薑氏和青鸞國唐氏皇帝的視野。
在鬨市一棟酒樓大快朵頤的時候,京城人氏的食客們,都在聊著臨近尾聲卻未真正結束的那場佛道之辯,興高采烈,眉飛色舞。不論是禮佛還是向道,言語之中,難以掩飾身為青鸞國子民的傲氣。其實這就是一國國力和氣數的顯化之一。
陳平安在一些地方見過,比如在風雪之中的大驪邊軍斥候身上見過,在大隋京城的老百姓身上見過,在老龍城那輛馬車的少女身上見過,在倒懸山也見過。
附近幾張桌子都在說一樁京城剛剛發生的妙事,廣為流傳。
陳平安便聽著,裴錢見陳平安聽得認真,這才稍稍放過剩下那半美味真美味的燒雞,豎起耳朵聆聽。
朱斂便偷偷伸出筷子,想要將一隻雞腿收入碗中,給眼疾手快的裴錢以筷子擋下,一老一小瞪眼,出筷如飛,等到陳平安夾菜,兩人便鳴金收兵,等到陳平安低頭扒飯,裴錢和朱斂又開始較量高下。
陳平安懶得理睬這對活寶,隻是好奇那場看似偶遇的打機鋒。
原來昨天京城下了一場大雨,有個進京書生在屋簷下避雨,有僧人持傘在雨中。
於是有了一場妙不可言的對話,內容不多,但是意味深長,給陳平安附近幾座酒客琢磨出無數玄機來。
當時書生詢問僧人能否捎他一程,方便避雨。僧人說他在雨中,書生在簷下無雨處,無需渡。書生便走出屋簷,站在雨中。僧人便大喝一聲,自找傘去。最後書生失魂落魄,返回屋簷下。
酒客多是驚歎這位禪師的佛法高深,說這才是大慈悲,真佛法。因為即便書生也在雨中,可那位僧人之所以不被淋雨,是因為他手中有傘,而那把傘就意味著蒼生普渡之佛法,書生真正需要的,不是禪師渡他,而是心中缺了自渡的佛法,所以最後被一聲喝醒。
實在是很難從裴錢眼皮子底下夾到雞腿,朱斂便轉為給自己倒了一碗雞湯,喝了口,撇嘴道:“味兒不咋的。”
陳平安笑道:“你骨子裡還是讀書人,自然覺得味道一般。”
朱斂點點頭,“可不是,勞心勞力還不討好,換成是少爺或是柳氏兄弟,就得乖乖拿出傘去,為那書生遮風擋雨,捎他回家,說不定路上踩到了水坑,或是那人肩頭給雨水打濕了,還不被那人念你們的好。換成是臭牛鼻子的話,估計都沒這些事兒,看也不看屋簷下,直接就走了。”
陳平安想了想,笑問道:“若是一聲喝後,禪師再借傘給那書生,風雨同程走上一路,這碗雞湯的味道會如何?”
朱斂晃了晃碗裡的雞湯,笑道:“可能就會好多了。”
石柔算是聽明白了。
裴錢聽得迷糊,何況還要忙著啃雞腿。
陳平安對裴錢笑道:“彆光吃雞腿,多吃米飯。”
裴錢使勁點頭,身體微微後仰,挺著圓滾滾的肚子,得意洋洋道:“師父,都沒少吃哩。”
青鸞國京城這場佛道之辯,其實還出了很多咄咄怪事。
有僧人劈爛了佛像當柴火燒,還有僧人大大咧咧在市井中喝酒吃肉,嚷了一句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可謂振聾發聵,難免引人深思。
青鸞國道士反而少有驚世駭俗的舉動言語,溫溫吞吞,而且據說各大著名道觀的神仙真人們,已經在雙方教義爭論中,逐漸落了下風。
尤其是京城南邊那座白水寺的高僧斬貓公案,一開始好像是道家神仙攻訐佛家的突破口,但是給高德大僧們似乎早有預料,一通莊嚴說法,將道人們反駁得啞口無言。
陳平安聽過那些傳聞就算了。
吃過了午飯,帶著裴錢他們逛街。
買了一對青釉圍棋瓷罐。器型相對一般罐子,尺寸碩大,但是偏偏秀雅精熟,殊為不易。店主所說此物曾是燒造極少的雲霄國宮廷禦用,應該不假。
陳平安是燒瓷出身,這份眼光還是有的。關鍵是棋罐連蓋,並非後世增補,所以貴就貴了,一對罐子,店鋪開價五十兩銀子,陳平安掏得心甘情願。
再給裴錢買了一隻手撚小葫蘆,雅稱草裡金,個頭極小卻品相極好,當初在獅子園牆頭上,女冠柳伯奇就用類似模樣的小葫蘆,收了那頭蛞蝓妖物的真身。
當然這隻黃皮小葫蘆,隻是供人把玩的世俗尋常物。
陳平安一眼相中,見裴錢也看得目不轉睛,就買了下來。
因為在裴錢心目中,行走江湖,大概就是師父陳平安這樣的,得有個裝酒喝酒的物件兒。
這隻一看就死貴死貴的小小黃皮葫蘆,裴錢覺得跟她歲數剛好,裴錢當然沒敢開口討要,見陳平安主動買下了,立即笑得合不攏嘴,小心翼翼捧在手裡,嚷嚷著有酒喝嘍。
結果一板栗打得她當場蹲下身,雖然腦袋疼,裴錢還是高興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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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寺,那位白衣僧人坐在封堵多年的井口旁,喃喃道:“輸了,輸了。不是佛法輸了,是我們輸了。”
年輕僧人滿臉淚水,望向遠處,“世人若學我,如同進魔窟。我錯了,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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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白雲觀,一位又給小道觀附近婦人,帶著丟了紙鳶的孩子大罵不已,中年觀主躲得遠遠的,那個小道童哭著過去,找到觀主師父,傷心道:“師父,我們不如把那幾棵樹砍了吧,經常討街坊鄰居的罵,香客又給罵跑了,接下來我們真就沒有香火啦,會挨餓的,師父以後也會買不起那些書的。”
中年觀主當然不會砍去那些古樹,但是小徒弟哭得傷心,隻得好言安慰,牽著小道童的手去了書齋,小道童抽著鼻子,到底是久經風雨的白雲觀小道童,傷心過後,立即就恢複了孩子的天真本性,他還算好的了,有師兄還被一些個埋怨他們晨鐘暮鼓吵人的悍婦撓過臉呢,反正道觀師兄們每次出門,都跟過街老鼠似的,習慣就好,觀主師父說這就是修行,大夏天,所有人都熱得睡不著,師父也會一樣睡不著,跑出屋子,跟他們一起拿扇子扇風,在大樹底下納涼,他就問師父為啥咱們是修道之人,做了那麼多科儀功課,心靜自然涼才對呀,可為啥還是熱呢。
師父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隻是笑。
小道童就會氣得從師父手中奪過扇子,好在觀主師父從來不生氣的。
這會兒,把雨後天晴的小徒弟安置好,中年道人抽出一本儒家蒙學書籍給孩子看。
中年觀主繼續翻看桌上的那本法家書籍。
先前他看到一句,“為政猶沐,雖有棄發,必為之。”
他便開始提筆做注解,準確說來,是又一次注解讀書心得,因為書頁上之前就已經寫得沒有立針之地,就隻好拿出最廉價的紙張,以便寫完之後,夾在其中。
小道童不太愛看書,以前都是喜歡觀主師父給他講書上的故事,就放下書籍,走到師父身邊,看到師父下筆如飛,寫了些他看也看不懂的內容,踮起腳跟,看了看那本攤開的書,轉頭望向師父,小道童好奇問道:“師父,寫啥呢?”
中年觀主放下手中毛筆,放在他自製的木雕筆架上,笑道:“重新讀到了一句法家言語,心有所感,就寫些東西,以便下次翻到,可以自省,好知道自己昨日之想,再來驗證明日之思,一次次切磋琢磨之後,學問才能從諸子百家的聖賢書中,變成我們自己的學問。”
小道童哦了一聲,還是有些不開心,問道:“師父,我們既又不舍得砍掉樹,又要給街坊鄰居們嫌棄,這嫌棄那討厭,好像我們做什麼都是錯的,這樣的光景,什麼時候是個頭呢?我和師兄們好可憐的。”
中年觀主神色和藹,微笑著歉意道:“彆怪街坊鄰居,若是有怨氣,就怪師父好了,因為師父……還不知道。”
小道童撓撓頭,白雲觀道人一律頭戴方巾,不戴芙蓉、魚尾和蓮花三種道冠,小道童眼巴巴道:“那師父到底什麼時候知道解決的答案啊。”
雖然師徒二人說的“知道”,差了十萬八千裡,中年觀主仍是歎了口氣,耐著性子道:“還是不知道啊。”
小道童突然笑了起來,拍了拍師父的手臂,“師父,不急,我們不急啊,要不要我幫你揉揉胳膊?”
中年道人對那句話做完了注解,想了想,拿出桌上一本佛家經典,上邊記載了近百篇佛門公案,隻是沒有著急打開,他突然笑道:“佛祖可比我更應該愁啊,佛祖不愁,我愁什麼。”
小道童突然輕聲道:“對了,師父,師兄說米缸見底啦。”
中年觀主點點頭,緩緩道:“知道了。”
小道童翻了個白眼。
師父每次都這樣,到最後咱們白雲觀還不是拆東牆補西牆,對付著過。
隻是小道童突然看到一件奇怪事,好像有一陣金色的清風,從窗外飄入,翻開了觀主師父的桌上書籍,然後好像整座屋子都給翻了一遍。
小道童使勁眨眨眼,發現是自己眼花了。
隻是師父閉上眼睛,就像睡著了一般,在打瞌睡。師父應該是看書太累了吧,小道童躡手躡腳走出屋子,輕輕關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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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抬起頭,望向某處。
裴錢問道:“咋了?”
陳平安笑道:“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