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來到一座湖心台上,環顧四周,碧水湖,水波浩渺,雲霧升騰,湖上懸有百餘座閣樓,閣樓之間有小路相互銜接,各自係有泛湖賞景的三兩小舟。
高台四麵八方,有亭亭玉立的綠裙少女,大多豆蔻年華,姿色出彩,正在為客人指明方向。
陳平安所住閣樓名為“餘蔭山樓”,當初購買玉牌的時候,對方建議此樓高三層,可以與數人合住,更加實惠,但是陳平安思量一番,還是婉拒。
吞寶鯨渡船方麵不覺奇怪,修道之人,喜好獨來獨往,亦是常理,不過若是掙錢不易的山澤野修,習慣了精打細算,還是願意跟陌生人同住一樓,說不定可以籠絡關係,大道之上,多個朋友,哪怕是萍水相逢的點頭之交,仍然不是壞事,說不定什麼時候時來運轉,就會是一樁大機緣。
在被碧水湖綠裙侍女指出方位後,陳平安走下湖心台,沿著一條湖上小徑緩緩前行,兩邊或是頭頂,時不時有仙師踩劍或是禦風而行。陳平安走出去沒多久,身後就有位“美人”拎著裙擺,踩著小碎步,一路小步跑來,俏皮嬌憨。
陳平安是一個很不怕麻煩的人,從龍窯擔任任勞任怨的學徒,到之後護送李寶瓶李槐他們去往大隋書院,事無巨細,都是在陳平安操心和照顧。但是陳平安不怕這種麻煩,卻很怕另外一種虛無縹緲的麻煩,比如這個名叫陸台的陰陽家術士,雖然陳平安直覺上沒有什麼不適,沒有當初麵對苻南華、崔瀺的那種壓抑和陰沉,可是在不確定一件事是好是壞的時候,陳平安習慣了先保證讓一件事“不壞”。
在倒懸山上,多少夢寐以求一步跨入猿蹂府劉家的門檻?
而陳平安在聽說“猿蹂府旁邊的敬劍閣”這個說法後,大致確定皚皚洲劉氏的分量,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跟那個印象頗為不錯的劉幽州劃清界線。可能內心深處,陳平安還是更傾向於驪珠洞天的那種獨處,孤零零一個人生活的感覺,早已刻骨銘心。
自稱陸台的中土神洲陸氏子弟,與陳平安並肩而行,轉頭望向陳平安的側臉,嫣然笑道:“生氣了?男人這麼小氣怎麼行,大度一點,度量大,能夠容納的福緣也會跟著大,儒家的君子不器,總該聽說過吧?”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頭望向這個古怪的家夥,“你跟在我身邊,到底圖什麼?你那大吉卦象跟我又沒有關係……”
陸台笑眯眯道:“怎麼沒有,我可是用你給我的那顆穀雨錢算的卦,你的關係大了去了,你就是這場機緣棋局裡的那個一……”
這次輪到陳平安打斷他的言語,“穀雨錢不是給,是借。”
陸台皺起如女子纖細嫵媚的黛眉,用心想了想,柔聲問道:“總談錢多傷感情,不如咱們做筆小買賣,我拿一樣心愛法寶跟你多換一些穀雨錢?”
陳平安搖頭道:“那還是先欠著吧。”
陸台委屈道:“你為什麼這麼怕我?視我如洪水猛獸?你想啊,修行路上,一見投緣,攜手遊曆,看遍山河,是多美好的事情?”
陳平安頭都大了。
原來天底下真有道理講不通的事情,他都不知道如何開口解釋。
兩人默默前行,陳平安說不出個所以然,陸台左顧右看,自顧自說道:“這處秘境曾是垂花小洞天的一部分,為一位喜好收集世間泉水的女仙人占據,隻可惜她最終飛升失敗,不但身死道消,還被天道反撲,連累整座垂花洞天支離破碎,絕大多數消散在天地間,這座碧水湖算是比較出名的一個,因為這三百裡湖水,都是女仙人當年收集的名泉之一,隻要你抓得到其中泉水精華所在的一條條細微水脈,最適合拿來煮茶。”
陳平安一言不發,走出四五裡路後,看到了那座高三層的餘蔭山樓,樓台四周是簷下走廊,圍有白玉欄杆,還有一座小渡口,停靠有兩條小舟,餘蔭山樓附近不遠處,有一大片荷花,有采蓮女搖舟穿梭其中,哼著鄉謠小曲,軟糯動人。
陳平安停下腳步,提醒道:“我到了。”
陸台點點頭。
陳平安見他裝傻扮癡,隻好直截了當問道:“我今天就不請你進去坐了,有空的話我去找你,你住在什麼樓?”
陸台伸手指了指餘蔭山樓。
陳平安苦笑道:“陸公子不要開玩笑了。”
陸台抬起雙手,捧著一大把小暑錢,“方才在湖心台那邊,我迫於生計,想著咱倆關係這麼好,總會給我一個落腳的地兒,便將住處賣於一位極其有錢的神仙了。”
陳平安臉色有點難看。
陸台趕緊說道:“放心,我絕不會打攪你的修行,你借我一條小舟就行了,我每天就睡在上邊,沒有緊要事情,保證絕不走入餘蔭山樓,我自己帶了些果腹的吃食,你不用管我,人生在世,我輩修士,哪裡不是逆旅,你千萬不用內疚,吃苦也是修行的一種……”
陳平安臉都黑了。
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死皮賴臉的牛皮糖人物?
陸台驀然一笑,“好啦好啦,我便與你坦誠相見了,我除了算出這趟桐葉洲之行,是‘封侯’的上上簽,其實還算出了這次機緣不在寶物,而是‘上陽台觀道’五字,與你同行,借由你的心境,無論好壞高低,都可以砥礪我的道心,這叫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說到這裡,陸台嗬嗬一笑,改口道:“錯了錯了,是借他山之玉可以攻石!”
陳平安沒有計較陸台的措辭,但是當陸台說出“觀道”二字後,陳平安既憂心又放心。
放心是陸台多半沒有胡說八道,所以不是刻意針對他陳平安的陰謀,憂心是自己尋找那座觀道觀和老道人,多出一個身世不明的陸台,不是節外生枝是什麼?
陸台猶豫了一下,似乎做了一個天大的決定,咬牙道:“你若是這般處處提防我,肯定會影響到我的‘觀道封侯’契機,我可以認認真真幫你算卦一次,隻要彆牽扯到太厲害的大人物,我算得都還算準,可如果牽扯到上五境的神仙,我就有大苦頭吃了,比起什麼睡在小舟上,要遭罪千百倍!陳平安,機會難得,不要錯過!”
陸台似乎是害怕陳平安不相信,死死盯住陳平安,“不騙你!”
陳平安歎了口氣,擺擺手,拒絕了陸台的提議,隻是說道:“你就在餘蔭山樓住下吧,但是之後你我各自修行,井水不犯河水。”
陸台神色古怪,望向陳平安的背影,發了一會兒呆,恍然回神,臉上有些如釋重負,快步跟上。
最後陳平安住在一樓,陸台選了三樓,無形中隔出一個二樓。
陸台舒舒服服躺在三樓的床榻上,滿臉的慵懶滿足,笑了笑,哈哈,男女授受不親呢。
既來之則安之。
陳平安不再管那個雲遮霧繞的陰陽家子弟,除了背著的長劍和腰間的養劍葫,其實身無外物,孑然一身,很輕鬆,美中不足的當然就是多出一個莫名其妙的陸台。
陳平安坐在靠窗的桌旁,從方寸物十五當中取出一疊書籍,神仙書《山海誌》,介紹中土神洲和桐葉洲各自雅言的兩本書,還有彩衣國獲得的幾本山水遊記,整整齊齊放在桌上,然後取出一些來自竹海洞天青神山的珍貴竹簡,打算看書之餘,隨手刻字。
每天早上練習撼山拳,下午練習《劍術正經》,晚上看書,學習兩洲雅言。
很奇怪,明明隻是破碎的秘境,碧水湖仍然有日月升落於湖水的奇異景象,也就一樣有了晝夜之分,不知是仙人的上乘障眼法,還是洞天福地破碎後的獨有規矩?
陳平安練拳走樁,就圍繞著餘蔭山樓的那圈廊道。
涼風習習,荷花清香徐徐而來,在依稀可聞的采蓮女歌謠之中,白衣少年悠悠出拳。
下午陳平安練劍就隻在寬敞的一樓,並不去樓外廊道,依然是虛握持劍式。
因為背負長劍“劍氣”能夠淬煉魂魄,本身就是修行,陳平安哪怕到了晚上睡覺,都不會摘下長劍,選擇側身而眠的姿勢。
養劍葫懸高高掛在床前,如今不再經常喝酒,就不用總是懸掛腰間,與初一和十五兩位小祖宗心意相通,一路遠遊千萬裡,朝夕相處,越來越心有靈犀,交流起來越來越順暢,似乎兩把本命飛劍的靈智越來越成熟。
陳平安入睡之後,就交由它們幫著看家護院。初一沒答應,但也沒拒絕,更加溫馴的十五則在養劍葫內欣然“點頭”。
晚上看書期間,陳平安也會從方寸物臨時取出那本《丹書真跡》,躋身武道第四境後,他發現自己可以多畫兩種符籙,一種《山河劍敕符》,山為三山之山,但是何謂三山,書上並未詳細介紹,此符的河字解釋,也很籠統含糊,隻說曾有神人坐鎮江河,職掌“斬邪滅煞”,喜好“吞食萬鬼”。
劍敕符為護身符的一種,至於第二種“求雨符”,可“天地晦冥,大雨流淹”,此符顧名思義,屬於壇符之一,多是道門的高功法師所擅長,陳平安則興趣不大。
比陽氣挑燈符、祛穢滌塵符和寶塔鎮妖符,這兩張符籙的品秩要略高,陳平安對劍敕符尤為上心,就以最普通的黃紙符書寫了一張,有些勉強,陳平安躋身武夫煉氣境後,魂魄大定,愈發渾厚,經常能夠聽到三魂路過心湖之時,那種冥冥之中的滴水叮咚聲。
所以陳平安已經可以看出這張劍敕符的神意不足,隻是具體威力有多大,因為樓上還住著一個陸台,就沒有找機會去證實。
一旬過後,偶爾會聽到二樓的輕微腳步聲,但是次數不多,陸台一次都沒有下樓打攪陳平安。
陳平安略微心安。
一樁沒來由跑到自己跟前的緣分,不是孽緣就可以了,不用刻意追求善緣。
這天夜裡,陳平安剛寫完第二張劍敕符,還是不太滿意。
就像燒瓷拉坯,內行細看,看似雷同的兩個胚子,就能一眼看出了天壤之彆。
難道說真要找到一座古戰場遺址,尋找那些戰場英靈陰魂不斷廝殺,才能使得武道第四境趨於圓滿?到時候才可以嫻熟駕馭這種劍敕符?
陳平安皺眉沉思,突然轉過頭去,隻見陸台走下樓梯,然後停步伸手敲了敲牆壁,如客人叩響門扉,然後他笑著坐在台階上,仍是沒有走入一樓。
陳平安剛想要拿起那本《山海誌》蓋住劍敕符,陸台忍俊不禁道:“藏藏掖掖做什麼,一張失傳的上古符籙而已,品秩又不高,就是勝在返璞歸真的純粹而已,我方才不小心瞥了一眼,心肝疼得直打顫,現在還在疼呢。”
陳平安問道:“何解?”
陸台指了指桌上那張劍敕符,“這張護身符,很有年頭了,估計整個陸家,像我這麼年紀不大的家夥,找不出第二個認得出來它的根腳。我之所以心疼,一,你一個純粹武夫,寫出這麼糟糕的純粹古符,實在是丟人現眼……”
陳平安忍不住插話道:“武夫畫符,才不合理吧?”
陸台扯了扯嘴角,“哦?這樣嗎,那看來是我陸家藏書記載有誤,不然就是我見識短淺了。”
但是陸台也不太想在這個話題上深入,繼續說道:“二,你畫符,更多是靠那支筆,並非是你對畫符一道有多深的鑽研和悟性,嗯,可能你看到了正確的風景,可是你去往那處風景的路線,歪歪扭扭,所以畫出來的符籙,可以用,但是不堪大用。三,符紙品相好,卻給你做了一錘子買賣,更是暴殄天物。在這一點上,你都不能說是旁門左道,而是歪門邪道,這要是給道家符籙派高人瞧見了,會恨不得一拳錘死你的。”
陳平安眉頭緊皺,細細嚼著陸台的言語,先分辨真假,再確定好壞。不過實在是陸台太神秘,陳平安很難得出結論。
陸台笑問道:“能不能拿起那張符籙,我仔細瞧瞧材質,之前驚鴻一瞥,不太敢確定。”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撚起那張劍敕符,隻不過隻給了陸台符籙背麵。
陸台微微一笑,對於陳平安的謹小慎微,不以為意,看了片刻後,點頭道:“果然是回春符的寶貴材質,在它上邊畫符,可以重複使用。一張成功的符籙,品相高低和威力大小,符紙好壞,很重要。世間真正好的符籙,除去那些極端追求威力的,大多可以重複使用,你呢,按照符籙派一位老祖的諧趣說法,叫朱顏辭鏡花辭樹,嗯,歸根結底,就是‘留不住’,陳平安,你自己說可不可惜?符紙,尤其是回春符,很燒錢的,唉,我算是替你心肝疼了一把,反正你陳平安家大業大,不用在乎這點小錢。”
陳平安看了眼陸台,又看了重新放在桌上的劍敕符。
陸台有些好奇,雙手托著腮幫,望向那個有些懊惱的桌邊少年,笑問道:“贈予你這些珍貴符紙的人,沒有說過?教你畫符的領路人,就沒有跟你講過,要你這半吊子符師,一定要能省則省?”
陳平安重重歎息一聲。
陸台幸災樂禍道:“七境的純粹武夫,大概可以寫出不錯的符籙了,僅憑一口真氣,一氣嗬成,可惜到了這個層次的武夫,一步步走到山頂,早已心誌硬如鐵,誰會跑去畫符?你也就是運氣好,有這樣的珍稀符紙和符筆,才能最終畫出不錯的符籙,不然每畫一張就等於燒了一大摞銀票,嗯,你略好一些,隻等於燒了半摞銀票。”
陳平安狠狠瞪了一眼往自己傷口撒鹽的家夥。
陸台嗬嗬笑道:“陳平安,你也真夠有意思的,武夫畫符,還有養劍葫和飛劍,最過分是還要每天勤勉讀書?你就不怕不務正業,耽誤了武道修行?落得個非驢非馬,萬事皆休?”
陳平安沒有理睬他的冷嘲熱諷,收起劍敕符,開始翻看那本《山海誌》。
陸台悄然起身,返回三樓住處。
之後陸台就開始離開餘蔭山樓,或是泛舟遊覽碧水湖,要麼就是去參觀什麼每條吞寶鯨都會有的寶庫,吞寶鯨之所以有此稱呼,就在於它在漫長的歲月裡,會將那些沉在海底的失事大船吞入腹中,而能夠跨洲的渡船,往往當得起“寶船”說法,所以一條成年吞寶鯨的肚子裡,必然是千奇百怪,奇珍異寶無數。
甚至有可能藏有仙人兵解後遺留人間的金身遺蛻。
陸台在一天的下午,開始從方寸物中取出一套近乎繁瑣的茶具,以秘術擷取碧水湖的泉水精華,在一樓廊道,開始優哉遊哉煮茶。
茶香怡人。
陳平安沒有去討要一杯茶水喝,隻是在屋內練習劍術。
隨後陸台每天都會煮茶,獨自喝茶賞景,往往一坐就是一個下午。
有天臨近中午,陳平安走樁練拳即將收功,看到陸台自己劃著小舟從遠處返回。
係好小舟,陸台跳上廊道,站在原地,在陳平安練拳經過身邊的時候,他高高舉起手,掌心疊放著好幾盒胭脂水粉,應該是在跟陳平安炫耀他今天的收獲。碧水湖的湖心台不遠處,有幾棟樓是渡船專門經營貨物的銷金窩,陳平安隻去過一次,覺得太黑心了,揀選了幾件相似物品,發現價格比倒懸山還要誇張,就徹底沒了買東西的心思。
陸台腳尖一點,往後輕輕一跳,坐在白玉欄杆上,打開其中一盒胭脂,拿出小銅鏡,開始抿嘴,之後還翹起一根手指,以指肚抹過長眉,動作輕柔且細致。
陳平安隻是繼續沿著廊道練拳,從頭到尾,目不斜視。
在陳平安又一次路過身邊的時候,坐在欄杆上仔細畫眉的陸台,微微挪開那柄小銅鏡,笑問道:“好看嗎?”
陳平安沒有去看胭脂粉黛的陸台,也沒有搭話。
然後每一次陳平安走樁路過,陸台都要問一次不一樣的問題。
“陳平安,你覺得腮紅是不是豔了一點?”
“這兒的眉毛,是不是應該畫得再細一點?”
“用花露齋的細簪子,從盒子中挑出的胭脂,果然會更勻稱自然一些,你覺得呢?”
陳平安隻是默默走樁,按照原定計劃,到了時辰才停下練拳。
最後一次陸台沒有詢問陳平安,隻是將小銅鏡、簪子和幾隻胭脂盒都放在身邊的欄杆上,轉頭要望向那一大片荷葉,妝容精致,眼神迷離。
陳平安剛要打算走回一樓正門那邊,陸台沒有收回視線,再次開口,“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的男人,很……可笑?甚至心底還會有些惡心?”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身走向陸台,離著陸台大概五六步遠的地方,他麵對湖水背對廊道,也是坐在了欄杆上。
沒有得到答案的陸台也不惱,自顧自嫣然一笑,挑出一盒胭脂,覺得成色不佳,名不副實,以後就不再用它了,便要將它隨手丟入碧水湖。
陳平安突然問道:“這盒胭脂賣多少錢?”
陸台愣了一下,也轉過身坐著,一起麵向湖水,笑道:“不算太貴,每盒一顆小暑錢,今年新出的,名氣很大,好些中土神洲的出名仙子都愛用它,唉,多半是那些豬油蒙心的商家子弟的伎倆,我給他們合夥騙了。”
陳平安感慨道:“一顆小暑錢,那就是一百顆雪花錢,十萬兩銀子,我覺得……”
停頓片刻,清風拂麵的陳平安輕聲道:“千金難買心頭好,你買它,可能不算貴,但是有些人可能聽到價格後,一定會傻眼吧,而且打死都不會相信世上有這麼好的胭脂水粉。”
陸台有些疑惑,“嗯?”
沉默片刻,一襲雪白長袍的陳平安雙手疊放膝蓋上,與陸台說了家鄉龍窯那個娘娘腔漢子的故事。
陳平安說得不重,語氣不重,神色不重,將一個已死之人的可憐一生,說給了身邊的男人聽。
身邊的他,腰係彩帶,神采飛揚,是神仙中人,比世間的真正女子還要絕色。
而家鄉的那個男人,隻是身材消瘦了一些,甚至會有胡渣子,長得不比市井婦人好看絲毫,哪怕他每天早上,會把自己收拾得乾淨清爽,可到了收工的時候,一樣會指甲蓋裡滿是汙泥,所以那個男人撚著蘭花指,不會有半點動人之處。
而且他根本不會懂什麼飛霞妝、桃花妝,也不會分出點唇、暈頰、畫眉的種種胭脂水粉。
陳平安最後望向遠方,有些傷感,“到了最後,我還是覺得他是一個很奇怪的人,明明是男人,為何喜歡像女人一樣妝扮自己。但是那天他用瓷片捅死自己、再用被褥捂住之前,求了我一件事,我沒有答應,直到今天,我還是很後悔。如果我知道他會那麼做,我肯定會答應下裡。”
“他那天跟我聊了很多,最後笑著說他打算再也不要像個女人了,所以希望我能夠幫他保管那盒胭脂,免得他又忍不住。”
“我當時哪裡會答應這種事情,死後不會答應的,他勸了我兩次,就不再勸了。”
“他死了後,誰也沒看到那盒胭脂,其實也沒誰在乎。”
陳平安轉過頭,笑望向那個如傾城美人的陸台,“那麼貴的胭脂,扔了做什麼?”
陸台歪著腦袋,那支精致的珠釵便跟著傾斜,微笑道:“不然送給你?以後回到家鄉,你拿著這盒胭脂去那家夥墳上,告訴他天底下就是有這麼好的胭脂水粉,要他下輩子投個好胎,做個姑娘家家,往自己臉上可勁兒抹,幾斤幾斤的抹,都不用再心疼錢了……”
陳平安轉過頭,望著遠方,輕輕搖頭,“我連他的墳頭都找不到,怎麼給他看這個,怎麼跟他說這些。”
眉眼清秀乾淨的白衣少年,雙手抱住後腦勺,不言也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