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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零五章 負劍南渡(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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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須河畔的劍爐,氣衝鬥牛,打鐵之聲,落在妖族耳中,轟隆隆作響,肝膽欲裂。

近期龍泉郡內,幾乎所有修士的視線,都情不自禁地投向了鐵匠鋪子,山頂新建的亭台樓閣,兩山之間危乎高哉的索橋,經常會有練氣士紮堆,遙望山外劍爐那邊的鑄劍氣象,便是盧氏王朝的刑徒,以及監督這撥亡國遺民的大驪將士,都在閒暇時議論紛紛,揣測一旦聖人阮邛鑄劍成功,會不會惹來一番天地異象。

隨著今天那邊鑄劍聲勢驟然暴漲,加上山上野修妖族的心煩意亂,甚至還有一些道行不夠的山澤妖怪,哪怕有著此地山水氣運的無形庇護,仍然隻覺得置身於熔爐之中,煎熬難忍,因此所有人都覺得肯定是到了緊要關頭,那把神兵成與不成,在此一舉。

落魄山竹樓,陳平安早已準備妥當,準備正式出發,去往梧桐山的那座渡口,上回魏檗領著他們巡遊下轄地界,見過那座梧桐山,整座山頭被削掉,方圓四五裡的空地,魏檗當時賣了個關子,沒有詳細解釋修士用以悠然遠遊的渡口,那艘大船到底為何物。

阮秀的臨彆贈禮,是一包桃花糕,陳平安當然沒有拒絕她的好心好意。其實他先前托付魏檗,去阮邛那邊提起贈送寶籙山給阮秀一事,結果魏檗回到竹樓的時候灰頭土臉,很狼狽,說阮邛聽說後,遷怒之下,打賞給了他魏檗一個字,滾。然後給陳平安的答複字數略多,“讓那個小子有多遠滾多遠”。

陳平安隻得作罷。知道這件事想岔了,畢竟真正熨帖人心的好意,可不是一廂情願就能做好的事情。所以就暫且擱置,青衣小童總說他們混江湖的,恩怨情仇,都講究一個青山綠水,來日方長。陳平安覺得這句話說得真是“俊俏且有理”,想著將來總有報答阮家父女的時候,就不急於一時了。

不過陳平安還是花了一點小心思,跟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很正兒八經地商量了一番,覺得問題不大,這才下定主意,再次麻煩魏檗,讓這位北嶽正神去聘請兩位手藝精湛的糕點師傅,等他離開龍泉郡後,就請到騎龍巷的壓歲鋪子招徠生意,最後讓兩個小家夥跟阮秀姑娘打聲招呼,就說以後想吃自家鋪子的糕點,一律不收錢。

關於南下遠遊一事,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想跟隨,一個是怕沒了陳平安罩著,明兒就給誰一拳打爆頭顱,等到陳平安下次返回家鄉,就得給他上墳燒香了。再就是已經破開一境的禦江水蛇,希望重返江湖逍遙快活,想要把他在龍泉縣丟光的臉麵和英雄氣概,全部從外邊的世界找回來。

粉裙女童則是完全把自己當做了小丫鬟,擔心自家老爺一年到頭沒人伺候,她留在落魄山無所事事,會很愧疚。

隻是陳平安都沒有答應。

青衣小童一哭二鬨三上吊四跳崖五下跪,全部用過了,陳平安好說歹說,才讓青衣小童繼續留在竹樓修行,好在如今青衣小童跟那條棋墩山黑蛇關係不錯,經常跑去吹牛打屁,還強行認了黑蛇做自己兄弟,雖說黑蛇一直沒有幻化人形,但無論是城府還是誌向,都不是青衣小童能夠媲美的,說到底這條背井離鄉的禦江水蛇,雖然天賦異稟,可年齡擱在蛟龍之屬之中,不過是少年而已,還是沒有“家教”、比較頑劣的那種,從未遇到過明師指點和宗門栽培,便是他推崇的那些江湖義氣,在讀過萬卷書的粉裙女童眼中,也會略顯幼稚任性。

隻不過相處這麼久,青衣小童還是磨去了許多棱角,加上本心不壞,陳平安對他還算放心,隻是叮囑他不許欺負粉裙女童,青衣小童拍著胸脯砰砰作響,大老爺們一個,欺負小丫頭片子算什麼。

萬事俱備。

魏檗偷偷指了指二樓屋內,笑問道:“差不多了?要不要跟老前輩告彆一聲?”

陳平安點點頭,轉身去敲了敲房門,“走了。”

光腳老人在屋內盤腿而坐,言語之中帶著憤懣,“不再考慮考慮?”

陳平安搖頭道:“不可以耽擱,必須馬上走。”

老人冷哼道:“孬!”

陳平安無可奈何,轉頭對魏檗道:“我們動身去梧桐山吧。”

阮秀站在欄杆旁,輕輕揮手。

陳平安還是穿著最習慣的草鞋,懷裡抱著棉布包裹嚴實的那柄新鑄長劍,腰間係著朱紅色的養劍葫,背著一把槐木劍,再無其它物件。

他對阮秀想要說些什麼,隻是都覺得多餘,便撓撓頭,輕聲道:“阮姑娘,保重啊。”

青衣少女睫毛微顫,微笑著點頭。

陳平安對兩個小家夥叮囑道:“以後就在落魄山好好修行,如果遇到了事情,不要衝動,山頭什麼的,我們除了買下來花了錢,其餘都沒什麼開銷的,不用怎麼心疼。我跟魏山神說過了,實在不行,就運用神通將竹樓搬遷到披雲山,你們躲在裡邊,不會有事的。而且老前輩會幫著看護竹樓,所以你們不用太擔心什麼。”

這麼婆婆媽媽的陳平安,第一次讓青衣小童討厭不起來。

粉裙女童攥著自家老爺的袖子,粉嫩小臉蛋上,撲簌簌流淚,戀戀不舍極了。

陳平安轉頭望去,這趟走得太匆忙,沒辦法去泥瓶巷祖宅了,甚至連爹娘墳頭沒不好去,陳平安若說心頭沒有遺憾,肯定是假的,但是沒辦法的事情,就是沒辦法。陳平安知道輕重緩急。

要知道自己此次出門南下送劍,算是楊老頭,阮邛和魏檗三人聯手布局,其中楊老頭是金色香火小人的緣故,跟陳平安,或者說準確說來是跟齊先生做了一樁買賣,要幫著陳平安遠離是非之地,至於其中緣由,何謂“是非”,因為之前就有李希聖“此地不宜久留”的說法,陳平安對此深信不疑。

魏檗伸手按住陳平安的肩頭,“可能會有些頭暈。”

陳平安笑道:“好的。”

經曆過三境的錘煉之後,陳平安每天都在鬼門關打轉,對於吃苦一事,實在是當成了家常便飯。

就像一想到今天明天、以後都不用練拳,既有一絲人之常情的慶幸,但更多還是心裡頭空落落的。

陳平安望向阮秀和兩個小家夥,“走了!”

魏檗和陳平安的身形驟然消逝不見,無聲無息,甚至連一陣清風都沒有出現在簷下廊道。

欄杆旁邊,粉裙女童輕聲道:“阮姐姐,我家老爺肯定會想念你的。”

青衣小童丟了普通顆蛇膽石往嘴裡嚼著,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那是,老爺每天做夢都要喊秀秀姑娘的,羞死個人。”

阮秀自然不會當真,但還是開心笑了。

————

魏檗和陳平安出現在梧桐山山腳一處僻靜山林,魏檗讓陳平安稍等片刻,很快就去而複還,帶了一把奇怪的槐木劍鞘,能夠同時插放兩把劍,是一匣雙劍的樣式,讓陳平安將懷中長劍和背後槐木劍都放入其中。

於是陳平安就變成了背負雙劍的遊俠兒,腰間彆著一隻酒葫蘆,確有幾分江湖氣。

魏檗繞著陳平安走了一圈,笑道:“呦,還真的好看。”

陳平安咧嘴而笑。

跟隨魏檗一起登山。

因為三十拳神人擂鼓式變成了三十一拳,多出的那一拳,反而讓陳平安一身拳意逐漸變得內斂沉穩。

如劍入鞘是一樣的道理。

魏檗仍舊是一襲大袖白衣,陳平安負劍彆葫蘆,一個神仙飄逸,一個少年俠氣。

陳平安忍了忍,最終還是沒有忍住,“魏檗,小鎮是不是很危險?”

魏檗點頭道:“試想一下,好多蛟龍同時湧入一座小池塘,當然隨便擺頭晃尾,就會掀起滔天大浪。隨便一個浪頭砸下來,就能中五境的練氣士粉身碎骨。你呢,雖然不是某些大佬重點關注的人物,但隻要在這場棋局裡頭,哪怕是棋盤上再不起眼的一枚棋子,還是會生死不由己,所以楊老頭讓你立即離開龍泉郡,是對的。你能夠想得通,不反對,很好。”

陳平安笑道:“我本來就想出去走走,剛好借這個機會磨礪武道,爭取靠自己找到破境的契機。”

魏檗好奇問道:“竹樓裡的老前輩還生著悶氣,是不是你拒絕了什麼?”

陳平安不願細說,畢竟涉及到老人的,可魏檗這段時日的奔波勞碌,加上有阿良的關係,以及魏檗的開誠布公,陳平安不介意能挑一些可以說的,輕聲道:“我隻知道小鎮來了一個了不得的道教神仙,老前輩說想要送我一場天大機緣,在旁觀戰他與那個神仙的對戰,領悟拳意真諦,能夠領悟幾分就幾分,說不定可以一鼓作氣躋身四境,而且還能打下最結實的四境底子。”

陳平安停頓片刻,“我問老前輩有幾分勝算,老前輩很開誠布公,說九死一生都沒有,必敗無疑,因為他如今還沒能重返武道巔峰,哪怕到了,一樣毫無勝算。我當時就很奇怪,既然必輸,為何還要去打這一場架,前輩說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找某位號稱最能打架的道人打上一場,才算人生無憾。既然那位不速之客,跟那個‘真無敵’的道人關係很近,就先打過,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以便知曉雙方之間的差距,到底有多大。至於幫助我躋身四境,贈送機緣,老人也說是順帶的。”

陳平安自嘲道:“我當然有私心的,不敢因為這場架,打出太大的風波,害得你和楊老頭阮師傅白忙活一場,更不希望……不希望齊先生失望。所以我就也跟老前輩直接說了自己的想法,老人生氣歸生氣,但是倒沒揍我,隻是罵我的膽子比米粒還小。他罵他的,我勸我的,勸他不管怎麼樣,返回武道巔峰再打架不遲,要不然會不儘興的。老前輩這些是聽得進去的,雖然他嘴上不說,心裡多半覺得如果沒辦法全力出拳,才是真正的遺憾。所以最後他就放棄了打架的念頭,不過沒給我好臉色看就是了,之前在竹樓,你也聽到了,還在氣頭上呢。”

陳平安突然會心一笑,“其實老前輩跟老小孩差不多。”

魏檗抹了把額頭冷汗,這要是打起來,還真就全部完蛋了。

虧得陳平安沒貪戀那四境的契機,不然魏檗用屁股想都知道結局,老人死而無憾,這座破碎的驪珠洞天,地動山搖,抖摟出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然後就是一場腥風血雨的渾水摸魚,本就是棋局“第一手”的陳平安,絕對沒什麼好下場。

至於他魏檗,大驪國師崔瀺,阮邛,謝實曹曦,墨家許弱,林鹿書院老蛟程水東,等等,注定沒一個跑得掉,全部裹挾其中,是生是死,跟當下的陳平安一個德行,身不由己,全看天意和運氣了。

至於三十餘座山頭,到最後能剩下幾座,不好說,但是樹大招風,隻差一步就是大驪北嶽的披雲山,則板上釘釘會崩塌殆儘,真正的仙人神通,搬山倒海,可不是溢美之詞。

心有餘悸的魏檗停下身形,重重拍了一下陳平安的肩頭,“陳平安,早知道如此,藥材錢就不收取你半文錢了!”

陳平安愣了愣,隨即笑容燦爛道:“現在還我錢,還來得及。”

魏檗裝模作樣在那裡翻袖口。

陳平安就安安靜靜等著他掏錢,半點推托的意思都沒有。

魏檗氣笑道:“陳平安,這就沒勁了啊!”

陳平安哈哈大笑,拍了拍腰間的酒葫蘆,“這就夠了!”

魏檗一把摟過陳平安的肩頭,就這麼登山,“我就說嘛,你陳平安對自己朋友從不摳門小氣的。”

陳平安憋了半天,隻憋出皺巴巴的“謝了”二字。

魏檗故作閨閣女子的幽怨狀,“朋友之間提謝字,多傷感情,這就跟男女之間談一個錢字,是一樣的。”

陳平安恍然大悟。

覺得這個道理得好好記下來,回頭就刻在竹簡上。

以後到了倒懸山見著了寧姑娘,千萬彆提什麼錢不錢的。

這叫學以致用。

魏檗如今是路人皆知的煊赫存在,加上真正手握權柄的山上神仙,有幾個如魏檗這麼好說話的?所以人緣極好,就連陳平安都看出那些跟魏檗打招呼的練氣士和開山修士,都對魏檗心生親近,而且發自肺腑。

一路登山,招呼不斷,魏檗沒怎麼停步,但是都會笑著應酬幾句打趣幾句,惹來笑聲不斷。

期間還有一個溜須拍馬不比青衣小童功力弱的野修妖怪,死活要給魏大山神領路,結果被魏檗笑罵著一腳踹遠了,那野修絲毫不惱,反而引以為傲,望著白衣山神的瀟灑背影,滿臉喜慶。

但是臨近梧桐山頂渡口的時候,魏檗輕聲笑道:“陳平安,這種看似很真誠的和和氣氣,其實都是假的,可以不拒絕,但是彆太當真。如果我魏檗還是棋墩山的土地爺,想要跟他們說上一句話都難。當然了,能夠這麼一團和氣,終歸是好事。”

陳平安默默記在心裡。

梧桐山的渡口邊緣地帶,是一座剛剛建造完工的高台,以清一色的潔白玉石築造而成,已經聚集了數十號打扮各異的練氣士,還有一些裝束鮮亮的婦孺老幼,後者應該都是買下山頭後、前來觀摩的仙家勢力,如今便要打道回府了,兩撥人看到了魏檗和陳平安,還是主動上前熱絡招呼,魏檗對每個人的姓名、家族如數家珍,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讓人如沐春風。

陳平安一直沒有刻意說話,隻是將點點滴滴看在眼裡,心中有些羨慕和欽佩,這種與人為善和相談甚歡,絕不是魏檗說自己是“北嶽山神”可以解釋一切。

關於陳平安的南下遠遊,魏檗用輕描淡寫的語氣一筆帶過,說是陳平安在南邊有個親戚,順便去探望幾個朋友,比如南澗國神誥宗的賀小涼,還有風雷園的劉灞橋。陳平安聽得滿頭冷汗,這哪跟哪啊,如果說拜訪親戚是個正當幌子,那麼隨便跟那兩位道姑和劍修攀交情,陳平安實在是難為情,與賀仙師在青牛背那邊是有一麵之緣,可他隻不過送了她一塊蛇膽石,跟劉灞橋稍微熟悉一點,與陳對和陳鬆風一起入山,劉灞橋的性子很外向,還喜歡跟人稱兄道弟,但真實情況,恐怕八竿子打不著的兩人,連點頭之交都稱不上,結果魏檗這麼胡吹法螺,陳平安他又不好拆台,差點憋出內傷。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賀小涼和劉灞橋是一洲有名的天才俊彥,尤其是賀小涼那可是一洲道統的玉女,僅此一人,跟她有丁點兒香火情,可就是天大的福緣了。山上山下,誰敢不賣神誥宗朋友的麵子?何況還有個風雷園的劉灞橋,所以那些擱在家鄉王朝都不容小覷的人物,對其貌不揚的背劍少年,一個個愈發熱情,甚至還有人主動遞交了製作華美的名牒,把陳平安臊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魏檗樂見其成,笑得高深莫測。

關於魏山神跟手握五座山頭的本土少年之間,到底是什麼淵源交情,無人知曉,眾多紛紜。

突然有人高呼一聲,“鯤船來了。”

陳平安順著眾人視線望去,一頭龐然大物從雲海之中破開,緩緩向梧桐山這邊滑落。

陳平安張大嘴巴,那個生有魚鰭的大家夥,竟是活物,而且真不是一般的大,像是一座巍峨大山從天而降,往梧桐山渡口這邊壓過來,隨著“鯤船”的不斷下降,帶給陳平安一股巨大的壓迫感,愈發感覺自己的渺小。

陳平安忍不住感慨,不愧是神仙乘坐的渡船,果然不同尋常,氣勢驚人。

一艘鯤船,能夠跨洲浮遊千萬裡,而且這個“千萬裡”絕不是虛指。在龍泉郡梧桐山建成這座嶄新渡口之前,整個寶瓶洲北方都沒資格讓鯤船降落停靠,隻有南澗國和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兩處,有渡口以供鯤船靠岸。

一些個國力雄厚的王朝,當然也有承載練氣士遠遊四方的渡口,但是“渡船”多體型較小,登船乘客有限,貨物吞吐量遠遠遜色於這種北俱蘆洲獨有的鯤船,鯤船載人隻是生財有道的小頭,主要還是販賣從各處搜集而來的天材地寶,還會有各色奇珍異獸。而鯤船也分三等,第一等的鯤船,鯤魚的背脊之大,可以龐大到媲美一座大驪郡城的誇張地步,在墨家機關師在內的諸多流派練氣士精心打造之下,能夠有山有水,有府邸高樓,有街道坊市,應有儘有,成千上萬的練氣士,可以終年生活在上邊,而不會感到有絲毫的不方便。

魏檗輕聲笑道:“鯤魚性情溫馴,在經過專門練氣士的訓練之後,哪怕遭受攻擊重創,也可以忍受煎熬而不撲騰,所以鯤船比起其它一些大型渡船,相對平穩安全,一些個山嶽龜、吞寶鯨,也是渡船的上佳選擇,隻是一來數量稀少,二來還是會有一些自己的脾氣,曆史上不是沒有山嶽龜擅自潛入海底的慘劇。”

陳平安張大嘴巴一直就沒合攏。

鯤魚背脊之上,不僅平坦寬闊,竟然還有一圈圍欄,有一棟棟高樓比鄰而建。而這艘幾乎占據大半山頭渡口的鯤船,並未貼在地麵上,而是離地數丈高度,懸停空中,魚鰭微微晃動,就扇起一陣陣山風,塵土飛揚,好在渡口登船的高台,剛好位於魚鰭之間,並無異樣,自然不至於被一陣大風給吹到山腳去。

在鯤船徹底懸停穩當之後,從圍欄缺口處,落下一座寬如桃葉巷街道的階梯,階梯底部剛好嵌入高台的一處凹陷機關中,使得這架掛空的階梯,給人穩如磐石的良好感覺。階梯上走下一撥人,跟梧桐山這邊的渡口主事人,一番交談之後,便對魏檗一行人用醇正的寶瓶洲雅言笑道:“諸位,你們登船之後,牛角山包袱齋的貨物往來,會在鯤船那邊的兩架階梯上,耗費半個時辰,若是稍有延誤,無法準時發船,我們‘打醮山’,作為俱蘆洲一家屹立千年的老字號門派,就會返還各位所有乘船開銷。”

說完這些,錦衣老人望向魏檗,“可是魏大山神?”

魏檗笑眯眯道:“不敢當不敢當。”

老人爽朗大笑,抱拳道:“鯤船一年一次往返三洲,隻能提前恭賀魏大山神!下次若是無法準時登門慶祝,事後也定然會略備薄禮,還希望魏大山神彆推辭啊。”

魏檗雙手攏袖,笑容濃鬱,玩笑道:“不推辭不推辭,可如果發現禮物輕了,下次就來這邊撒潑,要你們無法準時發船。”

錦衣老人哈哈大笑,“輕不了!拜山頭拜山頭,這麼大一座山頭,豈能不當回事!退一萬步說,門派若是出手小氣了,老夫都會自己添補一番!”

魏檗笑著點頭,“這感情好。”

然後他拍了拍陳平安的肩頭,“我最要好的朋友,叫陳平安,是咱們這兒的土財主,他在南澗國下船,還望船主幫著照顧,陳平安在這艘鯤船上的所有開銷,全部記在我魏檗頭上,下次我再跟你們結賬。”

老人大手一揮,“結什麼賬,包在我身上了。”

魏檗笑眯眯道:“這麼客氣啊?”

老人還是大笑。

這番場景,羨煞旁人。

陳平安跟隨眾人登船之前,在階梯口那邊,轉身對魏檗抱拳行禮,沒有說什麼。

魏檗抱拳,微微彎腰。

一切儘在不言中。

這一幕,落在遠處跟人商議正經事務的錦衣老人眼中,就更加心中有數了。

陳平安最後獨自一人,緩緩走在階梯上。

背負雙劍,降妖除魔。

腰懸養劍葫,初一十五待在其中。

用一支普通玉簪子換來的飛劍“十五”,作為可遇不可求的珍稀方寸物,不起眼的“方寸”之間,長寬高都跟那把取名為“降魔”的槐木劍差不多,陳平安喜歡得一塌糊塗,如今以心意禦劍略微熟稔,裝東西取東西,已經熟能生巧,那種掌心憑空多出物件的感覺,已經讓陳平安這個泥腿子小酒鬼,覺得比喝酒微醺的感覺還要好了。

方寸物裡頭如今裝下了齊先生贈送的靜字印,和一對山水印。

一部撼山拳譜,屬於暫時幫著顧粲保管。

文聖老秀才贈送的幾本儒家典籍。

李希聖贈送的那支竹管毛筆,篆刻有“風雪小錐”和“下筆有神”四個字,除了毛筆,還有李希聖托弟子崔賜送來的大量空白符紙,大致分三種,數量最多的黃紙,繪有雲篆的金色符紙,以及數量最為稀少的泛黃書頁似的符紙。還有一部入門的符籙道書。

年輕道士陸沉留下的那幾張藥方。

一大摞寶瓶洲各國疆域的輿圖,是魏檗轉贈,作為陳平安以蛇膽石償還藥材錢的一點小添頭。

數百枚玉質“銅錢”,陳平安用剩餘普通蛇膽石,跟青衣小童兌換而來,這些山下市井絕對瞧不見的錢幣,是山上神仙做買賣用的。隻不過當然沒有金精銅錢那麼價值連城,但老百姓所謂的真金白銀,在這些隻會裝在練氣士錢囊中的玉幣麵前,不值一提。

一些尚未刻字的小竹簡,小刻刀。

還有一袋子白米,以及煮飯的瓶瓶罐罐,裝著油鹽。一大把魚鉤,一把新買的開山柴刀、換洗衣衫、兩雙新編草鞋等零散物件。

當然還有碎銀子和金葉子,出門在外,一文錢難死英雄漢的道理,陳平安在第一趟遠遊大隋的時候,就感觸頗深。

陳平安走到一半,又忍不住回頭望去。

一直站在原地的白衣山神,笑著揮手。

陳平安揮手作彆,繼續往上走去,隻是摘下了朱紅葫蘆,默默喝了一口烈酒。

草鞋少年無比希望下次重逢,故鄉的朋友和山水都無恙。

都平平安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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