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腳老人不知何時走出了竹樓,站在崖畔,來到陳平安身邊,笑問道:“怎麼,熬過了一個大關隘,在憶苦思甜?”
陳平安被打斷思緒,回過神後,喝了一口酒,轉頭笑道:“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老人穿著一襲素白麻衣,顯得格外清爽利落,“不太好?好得很,人活著沒個盼頭,多沒滋味。吃得住苦,享得了福,才是真英雄。吃苦頭的時候,彆見著人就跟人念叨我好苦哇,跟個小娘們似的,享福的時候,就隻管心安理得受著,全是自己靠本事掙來的好日子,憑啥隻能躲在被窩裡偷著樂?”
陳平安點點頭,“可能有些話說出來,老前輩會不太高興,但確實是我的心裡話,老前輩,願意聽嗎?我一直沒跟彆人說過,哪怕是我最好的朋友,劉羨陽都沒有聽過。”
光腳老人蹲在竹椅和少年身邊,“哦?小時候那點淒淒慘慘的破爛事?可以啊,說出來讓老夫樂嗬樂嗬。”
陳平安喝了口酒,沒有惱火,遞過去朱紅葫蘆,老人擺擺手說是嫌棄酒差,陳平安便打開心扉,緩緩說道:“我哪怕練拳,每天疼得嗷嗷叫,還偷偷哭了幾次,覺得真要被老前輩活活打死了,可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這輩子最難受的時候,是小的時候,一次是頭回自己一個人進山采藥,我記得很清楚,天上好大的太陽,我就扛著一個差不多有我人那麼高的大背簍,當時心大,想著背簍大,就能裝下很多很多藥材,娘親就會更快好起來,然後走著走著,就磨破了肩膀上的皮,給太陽一曬,汗水一流,火辣辣疼,關鍵是那個時候我才剛剛走出小鎮,一想到想這麼疼半天,一天,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人嗤笑。
卻不是笑話陳平安,而是想起了崔氏子弟的錦衣玉食,世代簪纓,是寶瓶洲的頂尖豪閥,然後那個小崽子們練拳之時,才站樁而已,就個個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回到自家就開始跟爹娘告刁狀,或是春寒冬凍的時分,裹著狐裘跟裹粽子差不多,上個家塾早課,就覺得自己吃了天底下最大的苦頭,除夕夜就想著跟幾位祖宗討要一封大大的吉利錢,老人看不慣這些,但是其餘幾位同輩份的兄弟,還真就吃這一套,會哭的孩子有糖吃嘛。
陳平安繼續說道:“第二次,是餓的,家裡米缸見底了,能賣的東西全賣了,餓了一整天,又沒臉皮去求人,就在巷子裡走來走去,想著彆人主動打聲招呼,問我要不要順便吃個飯。那年的大冬天,是真的好冷啊,夏秋時節還沒事,家裡再窮,少穿衣服又沒關係,而且上山采藥能掙些銅錢,每次采藥還能順便帶回家野菜、果子,或者跟街坊鄰居借了鐵榔頭,去小溪裡敲打石塊,就能把躲在下邊的小魚敲暈,回家貼在牆壁上一曬,完全不用蘸油鹽,曬乾了就能吃,還好吃。但是那年冬天,是真沒法子,不求人就要餓死,怎麼辦,一開始臉皮薄,不斷告訴自己,陳平安,你答應過自己娘親,以後會好好活著的,怎麼可以爹娘才走了一年,就跟乞兒差不多?所以當時躺在床鋪上,覺得熬一熬,就能把那股餓勁熬沒了,哪裡知道餓就是餓,沒有餓昏過去,反而越餓越清醒,沒辦法,爬起床走出院子,又到巷子裡溜達,幾次想要敲門,又都縮回手,死活開不了那麼口。後來我就告訴自己,最後走一趟泥瓶巷,從一頭走到最後一頭,如果還是沒人開門,跟我說小平安,這麼晚了吃飯沒,沒有的話,進來隨便吃點。那我就真去敲門跟人求了,隻是在肚子裡默默發誓,我長大以後,一定好好報答那戶願意給我飯吃的人家。最後我就從曹家祖宅那頭的巷子開始走,結果一直走到了顧粲他家的巷子儘頭,還是沒有人開門。”
老人哈哈大笑,沒有半點惻隱之心,“咋的,最後敲開了哪戶人家的大門?人家願意收留你蹭飯沒?”
陳平安說到這裡,本就沒有多少萎靡悲苦的神色,愈發神采奕奕,像是喝了一口最好喝的美酒,“我就隻好哭著鼻子往回走,但是沒走出去幾步,身後的院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我一開始沒敢回頭,可有人主動跟我打招呼了,我就趕緊抹了把臉,轉頭望去,看到一位鄰居手裡拎著一隻火熜,就是裡邊銅皮外邊竹編的小火爐,能夠拎在手裡隨便逛的那種,她見著我好像也很意外。”
老人嘖嘖道:“天無絕人之路,你小子就這麼白吃一頓飽飯啦?”
陳平安狠狠抹了把臉,全是淚水,但是滿臉笑意,“沒呢,那個鄰居想了想,笑著問我,小平安,你真的會進山采藥,那些藥材真認得?我當然說認得,而且我真沒吹牛,我那兩年幾乎隔三岔五就會進山采藥,都快比泥瓶巷還熟門熟路了。她就笑了,對我招招手,大聲說‘那行啊,小平安,你過來,我跟你求件事情,我身子骨經不起寒,需要幾味草藥熬湯補身子,可是楊家鋪子那邊太黑心,太貴,我可買不起,小平安你能不能開春之後去山裡頭采藥,我給你銅錢,但是價格必須低一點兒。’”
陳平安輕聲道:“我走過去,跟她商量著事情,她就順手把自己的火熜遞給我,談完了事情後,她看我沒挪步,就笑著問,怎麼,沒吃飯,還想騙吃騙喝啊?不行,除非算在藥材錢裡頭,不然我可不讓你進這個門!”
陳平安笑著望向遠方,“我在爹娘走後,什麼樣的眼光沒看到過,很多同齡人,罵我是克死爹娘的禍胎,哪怕我遠遠看著他們放紙鳶,下河摸魚,都會被一些人拿石頭砸我。還有一些大人,喜歡罵我是雜種,說我這種賤胚子,就算給富貴人家當牛做馬都嫌臟,比老瓷山的破瓷片還礙事。但是那天,那個女人那麼跟我聊著天,說要花錢吃飯才行,老前輩你一定不知道,我當時有多開心。進屋裡吃著飯的時候,眼淚一下子又不爭氣地滿臉都是了,她就開玩笑說,呦,小平安,我的手藝是太好還是太差啊,還能把人吃出眼淚來?我那會兒就隻敢低頭扒飯,說好吃。”
老人嗯了一聲,提醒道:“那你有沒有想過,那個鄰居其實是想幫你?不過換了個更好的法子。”
陳平安點頭道:“一開始沒想到,後來吃飯結賬的次數多了,很快就明白了。”
那個鄰居,就是後來顧粲的娘親。
所以每次顧粲娘親跟人吵架,陳平安都在旁邊看著,幾次吵架吵得狠了,她就會被一群抱團的婦人衝上去撓臉揪頭發,陳平安那個時候就會跑上去,護著她,也不還手,任由婦人們把氣撒在自己頭上。
所以陳平安從來不覺得自己是爛好人。
如果顧粲娘親這樣的好人,不管她在泥瓶巷杏花巷口碑有多差,對他陳平安,就是救命恩人,如果這都不想著好好報答,陳平安覺得自己都不是人。
送給顧粲一條小泥鰍怎麼了,知道了它是一樁大機緣,又怎麼了。
陳平安根本不心疼。
當這個世界給予自己善意的時候,一定要好好珍惜,要惜福,無論大小。
所以燒窯的半個師傅,姚老頭說過那句話,陳平安當時就覺得是天底下最好的道理。
是你的就好好抓住,不是你的就不要多想。
天底下沒誰是欠你的,但是你欠了彆人,就彆不當回事。
後來陳平安對待劉羨陽,亦是如此。
上山采藥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是劉羨陽教會了陳平安如何下套子逮野味,如何製造土弓,如何釣魚,到了龍窯燒瓷,還是年紀稍長的劉羨陽在護著陳平安。
陳平安這麼苦兮兮從孩子活到了少年,活到了能夠自己養活自己,雖說很願意講道理,但是如果牽扯到顧粲或是劉羨陽,例如搬山猿那次,陳平安講個屁的道理,隻要本事足夠,那就乾死為此。
陳平安曾經對一位外鄉姑娘說過,如果以後自己找著了像娘親為人那麼好的姑娘,哪怕她給什麼道祖欺負了,他一樣要卷起袖子乾架的,打不打得過是一回事,願不願意為媳婦打這場架,又是一回事。娶了那麼好的媳婦,不曉得心疼,陳平安虧心。
當然了,那樣的好姑娘,陳平安覺得找著了,可是還沒說出口,所以才要走接下來那趟江湖。
他一定要背著自己偷偷取名的“降妖”“除魔”兩把劍,走到她跟前,鼓起勇氣大聲告訴她,“寧姑娘,寧姚!不管你喜不喜歡我,我都喜歡你,很喜歡!”
至於是挨巴掌,還是連朋友都做不成了,厚著臉皮跟她說了再說!
老人從陳平安手裡搶過養劍葫,仰起頭灌了一大口,卻沒有馬上丟還給陳平安,沒好氣道:“這酒真不咋的,你繼續說,雞毛蒜皮的醃臢事,也就隻配當這壺劣酒的下酒菜了。”
陳平安想了想,雙手籠在袖中,“那年冬天熬過去後,我好像開了竅,臉皮就厚了,餓得實在不行,就去求人蹭飯,然後一次次都記在心裡,想著開凍之後,可以進山,掙了銅錢就還給他們,也會有好心的老人主動送我舊衣服,我不會再覺得難為情,說家裡不缺東西了,都老老實實收著。那幾年裡,我拚了命進山采藥,但是掙錢還是很少,實在是力氣太小了,楊家鋪子好些藥材又難找,這也很正常,好找的藥材,哪裡能讓我掙這個錢,對吧?所以我就給街坊鄰居們幫忙,早上就幫他們去鐵鎖井提水,一有農活,就去田地裡幫忙,大晚上會蹲在那邊,幫他們搶水,免得給彆人截斷了水渠,我不敢硬著乾,需要躲在遠處,等到那些青壯們離開,才敢偷偷刨開,把水源引入鄰居家的水田才行,等到守著夜,看到水田的水滿了,才去將溝渠小壩重新填回去,為此我還被人追著打過很多次,好在我年紀小,但是跑得快啊,真正吃虧的次數不多。”
光腳老人悠悠然喝著酒,嘴上說著酒不行,其實一口接著一口,真沒少喝,耳朵裡聽著陳芝麻爛穀子的市井小事,老人倒是也沒覺得如何心煩。
陳平安毫無遮攔地說過了心裡話,覺得痛快多了,就伸手去拿酒壺,老人手肘一抬,拍掉少年的手掌,不客氣道:“等會兒。”
老人雙指撚住酒葫蘆,緩緩道:“陳平安,你說了這麼多狗屁倒灶的小事情,想不想聽老夫講一些無甚用處的大道理?這些話,便是老夫當年巔峰,已經站在世間武夫的頂點,你說老夫的眼界如何?夠高了吧,也覺得一文不值。要不要聽聽看?”
陳平安笑道:“說,我就喜歡聽人講道理。”
老人站起身,“老夫曾經在一座中土神洲的山頂,偶遇一位氣態儒雅的老書生,當時不知身份,後來大致猜出一些,隻是沒領會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才有之後淪為瘋癲老漢的淒慘田地。當時與老書生閒聊,彆看老夫是純粹武夫,口口聲聲說著拳理,其實是正兒八經的讀書人出身,讀過的書,極多。與老書生閒聊到最後,便向他請教一些想不通的事情,然後老書生便大致說了一些他的道理。”
光腳老人拎著酒壺,開始散步,繞圈而行,“那個老書生說,我們活在一個很複雜的世道裡,很多人的言行,哪怕是學問極高的讀書人,還是會自相矛盾,我們看多了沒甚道理的事情,難免會問,是不是書上的道理,是錯的,或者說,是那些道理還沒有說透,沒有說全。”
“那麼問題來了,怎麼辦呢?我們該怎麼看待這個許多嘴上講道理、做事沒道理的世界?辦法是有的,一種是活得純粹,我拳頭很硬,劍術很強,道法很強,就用這些來打破一些東西。複雜問題給簡單解決掉,隻要我開心就好。天地有規矩約束我,我便一拳打破,世間有大道壓我,我有一劍破萬法。哪怕暫時做到如此酣暢淋漓,可總是如此想,堅定不移,一直朝這個方向走在道路上。這種人可以有,但是不能人人如此的。”
說到這裡,老人停下腳步,望向陳平安,自嘲道:“老夫便是這類人。”
“老書生繼續說道,一種是活得很聰明,怎麼省心省力怎麼來,規矩二字,就是用來鑽漏洞的。讀書人若是如此,便是犬儒了。或者在合情合理之間作取舍,選擇合自己的情,不合世間的理,以至於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利往,若是能夠把這個‘利’換成‘禮’字,世道該有多好?”
“最後一種是活得很沒勁,把複雜問題往更複雜了想,掰碎道理,仔細梳理,慢慢思量。
最後想明白一個為什麼。可能做事情,繞了一個大圈,竟然發現隻是回到了原地,但是真的沒有用嗎?還是有的,想通了之後,自己的心裡頭,會很舒服。就像……就像喝了一口陳釀老酒,暖洋洋,美滋滋。”
“我們讀書人推崇的儒家聖人們,其實沒世人想得那麼至善至美,是人味十足的,但是儒家的真正學問,卻也絕不是那麼不堪,哪怕不認同人性本善四個字,沒關係,可到底是能夠勸人向善的。”
光腳老人一圈圈散步,最後停下腳步,“老夫不敢確定那個老書生,是不是那個人,但是如今回想起來,如果真是那個人,那麼老書生願意跟我心平氣和說這些,不容易。畢竟老夫當時可是跑去中土神洲,砸人家的場子去的。”
老人抬起手臂,狠狠灌了一大口烈酒,隨手將那隻養劍葫蘆拋給少年,對著遠方朗聲大笑:“昔年遠遊四方,一肚子豪言壯語,不吐不快!”
老人站在崖畔,一腳踏出,望向天空,“當我行走於天地間,驕陽烈日,明月當空,得問我一句,天地之間足夠亮堂否?”
老人轉頭,笑問道:“陳平安!你覺得夠不夠?!”
陳平安剛要低頭喝一口酒,聽到問題後,隻得抬起頭,迷迷糊糊道:“不太夠?”
老人哈哈大笑,伸手指向遠方,“當我行走於江湖上,大江滔滔,河水滾滾,得問我一句,江河之水足夠解渴否?”
陳平安抽空連忙喝了口酒,聽到老人的豪言之後,沒來由也跟著有些豪氣了,一手握酒葫蘆,一手握拳捶在膝蓋上,跟著湊熱鬨瞎起勁,大聲道:“不夠!”
老人又言,“當我行走於群山巔,瓊樓玉宇,雲海仙人,得問我一句,山頂罡風足夠涼快否?”
滿臉漲紅的陳平安又喝過了大口酒,借著後勁十足的酒勁,滿臉光彩,破天荒地放肆大笑道:“不夠不夠!遠遠不夠!酒不夠,江水山風不夠!都不夠!”
竹樓那邊,兩個小家夥麵麵相覷。
粉裙女童有些擔心自家老爺,會不會就這麼變成一個小酒鬼啊?
青衣小童則滿腹嘀咕,老爺這是瘋了吧?難道是練拳練傻了?嘿,那我是不是不用那麼勤勉修行了?不如偷懶幾天?
最後的最後,陳平安連人帶椅子,一起醉倒。
從此人間江湖,多出一個酒鬼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