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所托的碧綠小劍,名十五。
陳平安怎麼覺得取名字比自己還馬虎。
陳平安清晰感受到一股微涼的氣息,沁入肌膚,但是之後反而讓人覺得溫暖,渾身暖洋洋的,像是曬著冬日的太陽。陳平安察覺到那股玄妙氣息沿著體內經脈,緩緩流過一座座氣府竅穴,最終在先前隱藏一縷劍氣的地方,選擇停歇,掠入其中,在空曠的“宅邸”中悠悠然打轉,與銀色劍胚棲息的另外一座竅穴,遙相呼應。
楊老頭吐著煙圈,點頭道:“出乎我的意料,這把劍跟你還算有緣,本來不該這麼順暢的,我還想著送佛送到西,幫你一次,把這柄飛劍先降伏在你某處竅穴內,之後靠你的毅力熬得它聽命行事。”
老人運用神通,看到陳平安氣府內那柄異常溫馴安詳的飛劍,猶豫了一下,問道:“我實在有些好奇,問你兩個問題,願不願意回答,你看著辦。陳平安你練拳這麼長時間,才一隻腳踩在三境門檻上,著急不著急?再就是你練拳,是不是冒出過什麼念頭,支撐著你走到今天?”
陳平安老老實實回答道:“會著急的,但是知道著急沒用,因為跟燒瓷拉坯一樣,越著急越出錯,所以就不去多想,有些時候實在止不住念頭,就讓自己腦袋放空,憑借本能去走樁,要麼就是挑一個視野開闊的地方,練習劍爐,如果還是不行,我就會讀書練字,再不行的話,我就沒轍了,乾脆就胡思亂想,比如想一想自己當下有多少錢……”
說到這裡,陳平安有些赧顏。
楊老頭臉色如常,“繼續說第二個問題。”
陳平安下意識挺直腰杆,沒想著隱瞞,根本就不願藏藏掖掖,就像是一個家徒四壁的窮光蛋,在炫耀家裡最值錢的物件,充滿了不講道理的自信,“我在繡花江上跟人打了一架,愈發確定一件事,那就是當我覺得自己是對的,不管對手是誰,每次出拳,我都可以很快!每一個下一次,隻會更快!”
楊老頭問道:“很快?給你打一萬拳十萬拳,你打得到我的衣角嗎?”
陳平安沒有絲毫氣餒,自然而然脫口而出道:“我先跟自己比,自己覺得問心無愧了,再跟其他人比!”
楊老頭嗯了一聲,“這麼想,對你來說沒錯。”
同樣是小鎮出身的馬苦玄,則是另外一條道路上的極致,追求的是真真正正的萬人之上,領袖同輩。這不是馬苦玄太過自負,而是他的天資根骨實在太好,不敢這麼想,才是暴殄天物。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至於眼前這個剛剛摘掉玉簪子的陋巷少年,應該是在另外一條道路上,初看不起眼,再看還是不顯眼,不管看多少次,最多就是覺得還不錯,其實沒那麼蠢笨不堪,還是有點花頭的,然後大多數人就會不再留心了。
楊老頭正色道:“我教你兩套駕馭‘十五’的口訣,一套用作溫養劍元,一套用來開鎖和關門方寸物。”
陳平安提前問道:“同時有兩把飛劍在體內溫養,不會有衝突嗎?”
楊老頭嗤笑道:“阮邛不就有兩把本命劍,這還是他為了鑄劍求道,必須消耗大量天材地寶,以及一些私事而分心,否則以他的資質和家底,再養兩把都沒事。本命飛劍,得看機緣,時候不到,一百年都苦求不得,時辰已到,攔都攔不住。隻是本命劍此物,不是沙場點兵,多多益善,劍修夢寐以求的境界,號稱一劍破萬法,為何不說‘兩劍三劍’?就在於真正得道的巔峰劍修,擁有一把符合心意的飛劍,就足夠了,再多反而是累贅。至於你陳平安,練拳是吊命,練劍為何,我懶得猜,但是之外的山頭、法寶之流,你就跟攢銅錢似的,嫌錢多,裝在兜裡太累人?你會嗎?”
陳平安有些不好意思,撓撓頭道:“‘十五’的方寸之地,到底有多大,能裝多少東西?”
楊老頭笑道:“跟你那把槐木劍,差不多等長等寬等高,還行,比起尋常方寸物,已經好上一些。一座金山銀山是裝不下,但是最少不用你背著大竹簍走江湖。記住,活的東西,彆放入方寸物,比如那塊劍胚初一,一旦被你強行攝入其中,就會壞了‘洞天福地’的某些規矩,便要玉石俱焚了,到時候你就心疼去吧。”
之後楊老頭傳授給陳平安兩套口訣,重複了兩遍,在陳平安銘記在心後,老人就繼續抽著旱煙,煙霧升騰,嫋嫋升起。
冥冥之中,陳平安像是與那座氣府內的碧玉小劍,搭建起了一座獨木橋,能夠與之對話,那種感覺,妙不可言。
陳平安心念一動,神魂微顫,飛劍毫無阻滯地透體而出,但是一個刹不住,竟是直奔楊老頭而去,楊老頭眼都不眨一下,碧綠瑩瑩的袖珍飛劍就像是撞到了一堵高牆,暈暈乎乎反彈回陳平安,一閃而逝,迅速溜回氣府,像是一位生悶氣的稚童,死活不願意搭理陳平安的心意呼喚了。
陳平安有些驚慌失措。
楊老頭覺得有些好笑,緩緩道:“十五之前的曆任主人,哪個不是名氣挺大的人物,從沒碰到過你這麼憨笨的主人,禦劍如此糟糕,自然讓它覺得丟人現眼,就不願出來拋頭露麵了。沒事,隻要勤加練習,以後等你們之間聯係,就會更加緊密,等到贏得它的真正認可,你這個主人就會掌握更多的主導權,哪怕要它自行粉碎,消散於天地間,也不是難事。”
陳平安點點頭,鬆了口氣,隻要可以靠著埋頭做事,就能夠做得更好,陳平安就都不怕。
他怕的是那些不管自己如何努力,都做不好的事情,比如燒瓷。
楊老頭突然說道:“知道為何十五明知你的資質一般,還願意選擇與你榮辱與共嗎?因為你想到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快’字。這與十五的劍意根本,是天然相通的。十五這把飛劍,就是快,要快到讓所有對手措手不及,占儘先機,先手無敵。”
陳平安恍然大悟,同時想到那把本名“小酆都”的劍胚,之所以跟自己犯衝,估計是自己尚未悟出它的劍意。
楊老頭揮揮手,“最近少走動,安靜等著阮邛的消息便是。”
陳平安欲言又止。
老人沒好氣道:“拜年禮?且不說我願不願意破例收,你小子拿得出讓我看上眼的東西?退一步講,就算有我看得上眼的,你願意給?去去去,說完了正事,就趕緊回落魄山待著。至於你放在鐵匠鋪子那邊的家當,我會讓人給你帶過去,你如今現身劍爐附近,太紮眼,不合適。”
陳平安曉得老人的脾氣,沒有拖泥帶水,起身離開這間楊家藥鋪子。
隻是剛跨出藥鋪大門,陳平安忍不住又轉身回去,過了側房,看到那個坐在原地吞雲吐霧的老人,陳平安向老人鞠了一躬。
楊老頭坦然受之。
在陳平安再次離去後,老人敲了敲那支色澤泛黃的竹竿旱煙,思緒翩翩。
在漫長的歲月裡,老人暗中做了無數樁買賣的,哪怕是時至今日,他依然不是太看好那個少年。有人真的命好,好到可以形容為洪福齊天,往往就會一直好下去,直到某一次命不好的到來,山崩地裂,可歌可泣。但是命硬,依舊很難冒頭,起起落落,落落起起,真想要往上走多高,難,很容易就被那些天之驕子們拉開距離,隻能跟在彆人屁股後頭吃灰塵。
陳平安就像是老人眼皮子底下,那塊莊稼地旁邊的一棵野草,風雨裡一次次被壓趴下,苟延殘喘,可能一條土狗撒尿都不愛靠邊,隻是每當春風一吹,次次新年新氣象。
所以楊老頭願意順勢而為,不妨押上一注,押在這個原本最不看好的少年身上,小賭怡情,輸了不傷筋動骨,贏了是額外的驚喜。
命好,就要一鼓作氣。
命硬,有更多的後勁。
但是楊老頭知道大勢走向,大爭之世,百家爭鳴,群雄並起,會是一個天才湧現的“大年份”,千年不遇。
修行路上,一步慢步步慢,你陳平安真的很難脫穎而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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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走在小街上,自言自語道:“十五,不好意思啊,讓你丟麵子了。以後我一定努力練習禦劍口訣,爭取不會再像今天這樣出醜。”
陳平安確實有些愧疚。
當彆人對自己給予善意的時候,如果他無法做點什麼,陳平安就會良心難安。
那座氣府內的碧綠飛劍微微一跳,似乎瞬間心情好轉,原諒了陳平安先前貽笑大方的蹩腳馭劍。
陳平安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心想比起脾氣暴躁的初一,同樣是本命飛劍,十五實在是溫柔多了。
結果陳平安剛剛冒出這麼個念頭,劍胚初一就開始離開老巢,翻江倒海,疼得陳平安佝僂起來,站在原地,一步都跨不出去。
十五察覺到異樣,嗖一下掠出氣府,一路遊曳,飛快穿過重重關隘,最終來到初一的“家門口”,懸在空中,輕輕打轉,似乎在猶豫要不要登門拜訪。
陳平安實在無法正常前行,隻好艱難挪步,在街巷岔口的台階上坐著。
大概是被飛劍十五吸引了注意力,劍胚初一放過了陳平安。
兩柄“遇人不淑”的本命飛劍,各自懸停在氣府門內門外,既像是氣勢洶洶的對峙,又像是猶豫不決的相逢。
陳平安趁著這個間隙,趕緊大口喘息,略作休整,就小跑向騎龍巷,喊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重返落魄山。
初一不見十五。
不歡而散。
臨近真珠山,期間初一又折騰敲打了陳平安一次,讓陳平安差點滿地打滾,隻得咬緊牙關蹲在地上,汗流浹背,幾乎就要兩眼一黑暈厥過去。陳平安隻能拚命運轉十八停的呼吸之法,由於如今打破了六七之間的大瓶頸,讓陳平安在跟劍胚的拔河過程當中,可以依稀保持住那一點靈犀清明,但是為此付出的代價,就是清清楚楚感知到所有神魂震蕩帶來的巨大痛苦,這份折磨,絲毫不亞於剝皮之苦,淩遲之痛。
十五對此蠢蠢欲動,不過仍是沒有離開棲息之地,像是在下定決心之前,暫時還是打算隔岸觀火。
等到初一心滿意足地恢複平靜,陳平安整個人剛從水裡撈出來差不多,步履蹣跚地繼續趕路,走樁走得踉踉蹌蹌,搖搖晃晃,但是就連陳平安都沒有意識到,無形之中在他身上流淌的那份拳意,愈發夯實渾厚。
大山之中,有一位衣衫襤褸的光腳老人,視線渾濁不堪,如同一隻無頭蒼蠅四處亂跑,跌跌撞撞,不斷重複著“瀺巉的先生呢,我家瀺巉的先生呢……”
刹那之間,瘋癲老人驀然眼神明亮幾分,環顧四周後,並沒有拔地而起,更沒有禦風飛掠,而是深呼吸一口氣,閉上眼睛,仔細查探了山脈走勢,然後一步跨出,就直接走到了一行三人之前,老人望向那個大汗淋漓的走樁少年,問道:“你是不是叫陳平安?”
陳平安身體緊繃,點頭道:“是的,老先生找我有事嗎?”
青衣小童眼神呆滯,心死如灰。
怎麼,離開了小鎮,本以為是天高任鳥飛了,然後走在大山裡頭的荒僻小路上,都開始有一拳打死自己的神仙妖怪了?
老人神色顯得火急火燎,匆忙問道:“我是崔瀺巉……我是崔瀺的爺爺,你如今可是他的先生?”
陳平安愣了一下,愈發小心謹慎,“算是的。”
老人語速極快,“他如今過得怎麼樣?是否會被人欺負?”
陳平安想了想,很難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少年國師崔瀺,或者說去往山崖書院的崔東山,那趟遠遊,日子過得真不怎麼樣。陳平安不願欺騙這個自稱崔瀺爺爺的落魄老人,可又不敢實話實說,潛意識當中,陳平安覺得眼前老人,跟之前正陽山的搬山猿,氣勢很像,但是不同之處,隻在於兩者修為有高低,至於是那頭搬山猿更高,但是眼前老人更高,陳平安道行太低,完全看不出深淺。
老人隻是一個皺眉,就讓陳平安和兩個小家夥感到一陣窒息的壓迫感,老人冷哼道:“雖然你是我孫兒的先生,我應當敬你,可是連三境都不到的純粹武夫,如何做我孫兒的授業恩師?!以後我孫兒遇到了麻煩,你這個做先生的,難道就隻能束手無策,在遠處看戲嗎?!不行,絕對不行!”
邋遢老人眼神銳利如刀,死死盯住陳平安,“帶我去一個你認為安全的地方,我要幫你一把!”
不等陳平安點頭搖頭,老人就站在了陳平安身側,五指如鉤抓住陳平安的肩頭,“快說!時不待我,我最多清醒一炷香功夫,彆浪費時間!”
陳平安一頭霧水。
但是老人隨隨便便一握肩頭,不但陳平安痛徹心扉,就連初一和十五兩柄飛劍都嗡嗡作響,哀鳴不已。畢竟它們能夠發揮出的威勢,與陳平安的境界修為戚戚相關,所以當下根本就無法出去阻攔老人的咄咄逼人。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不敢動彈,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相傳世間登頂的純粹武夫,例如那第九境的山巔境,氣勢凝聚,外放如劍氣傾瀉,勢不可擋,隻是一聲怒喝,就能夠震碎敵人膽魄的壯舉,無論是在江湖還是在沙場,並不罕見。
老人怒喝道:“快說!再磨磨唧唧,老夫管你是不是自家孫兒的先生,一拳打斷你手腳!”
陳平安眼神堅毅,咬牙運氣,準備拚死一搏,為自己爭取一線生機。
老人與之對視,哈哈大笑,鬆開少年肩頭,後退一步,朗聲大笑道:“小娃兒,有點門道,不錯不錯,是塊好料!落在彆的狗屁武道宗師手裡,再花心思去雕琢你,你都成不了大氣候,但是我不一樣!”
魏檗一襲白衣,飄然欲仙地出現在山路上,沉默片刻後,對陳平安開口笑道:“不妨帶著這位老先生去竹樓。如果你答應,我來帶路。”
老人望向魏檗,“呦嗬,好久沒見著這麼人模狗樣的山神了,有趣有趣,等老夫恢複一些氣力,有機會一定要找你切磋切磋。”
魏檗笑道:“老先生就彆找我切磋了,好好打磨你那孫子的先生的武道境界,估計就夠忙活的了。”
老人滿臉譏諷笑意,“廢話少說,帶我去陳平安的地盤,是叫什麼落魄山來著,我知道那邊有一處適宜磨刀的地方,帶路!”
魏檗對於老人的氣勢淩人,根本不惱火,笑眯眯點頭,打了個響指,山水倒轉,一行人瞬間出現在落魄山竹樓外。
陳平安望向魏檗,後者輕輕點頭。
老人一把抓住他的肩頭,輕輕一躍就來到二樓,帶著陳平安推門而入,老人挑了一下眉頭,快意大笑道:“好地方,真是好地方!一天最少能夠清醒個把時辰,真是半點不輸給洞天福地了。總算有點我家巉瀺的先生氣度了。”
老人後退數步,“陳平安,能不能吃苦?”
從頭到尾都莫名其妙的陳平安,下意識點頭道:“能吃。”
老人又問:“吃不吃得下大苦頭?”
陳平安不敢回答這個問題。
老人有些不高興,罵罵咧咧道:“像個小娘們似的,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多大的事!太不爽利了,換作彆人,老夫真不樂意伺候!”
陳平安默默告訴自己,眼前這位老人的腦子不太靈光,不用放在心上,由著他說就是了。
老人向前踏出一隻腳,擺出一個一拳向前懸空、一拳收斂貼胸的古樸拳架,簡簡單單,但是一瞬間就變得氣勢驚人。
老人沉聲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輩武人,想要往上走,在登頂之前,就要去當一條路邊刨食求活的野狗!要告訴自己,要想痛痛快快活著,就必須跟天地大道爭!跟狗屁神仙爭!跟同輩武夫爭!最後還要跟自己爭!爭那一口氣!”
“這一口氣吐出之時,要叫天地變色!要叫神仙跪地磕頭,要叫世間所有武夫,覺得你是蒼天在上!”
這一刻,形象分明比乞丐還不如的白發老人,氣勢之雄壯,精神之鼎盛,無與倫比!
老人仿佛在明明白白告訴少年一個道理。
眼前之人,天下無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