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回到篝火旁,林守一和青娘娘正在收官,少女瞥了眼棋局便不感興趣,伸手靠近篝火。
陳平安劈砍出一截截樹枝,搭建好三頂簡陋帳篷,來到李寶瓶身邊,小姑娘便打著哈欠跑去睡覺。除此之外,李槐和林守一共用一頂帳篷,少女謝謝也有獨屬於她的帳篷,於祿往往睡在馬車車夫那個位置,毯子半鋪半裹就能對付一夜。
當然隊伍在絕大部分時候,總能順利找到住處,或是客棧旅舍,或是山林之間的道觀寺廟。
曾經在一個風雨夜,借著依稀燈火,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一戶富貴人家,主人竟然是黃庭國的前任戶部侍郎,建造彆業隱居山林的古稀老人,頗為好客,看到李寶瓶這些負笈遊學的小讀書人,老人大為開懷,哪怕知曉他們來自可謂半個敵國的大驪,老侍郎依然熱情款待,對於飲食,老人更是恪守聖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教誨,讓陳平安這幫小地方的土鱉大開眼界。
之後老人相處下來,好像與小姑娘李寶瓶和少年於祿,格外投緣,知道小姑娘喜歡閱讀遊記之後,不但贈送了幾本書樓私藏遊記,還一定要親自帶著他們去往一處風景名勝,是當地極為著名的一條江畔大崖,崖麵平整如鏡,上有不知存世多少年的古老摩岩石刻,所刻字體,從未見於經傳,晦澀難懂,曆史上無數文人騷客來此瞻仰奇景,石刻拓片在黃庭國和其上國大隋王朝,流傳極廣,但仍是沒有誰研究出那些文字的真正寓意,眾說紛紜,並無一個能夠服眾的結論。
少年崔瀺當時隻是遠遠瞥了眼石崖,就說那是“雷部天君親手刻就,天帝申飭蛟龍之辭”。
老人哈哈大笑,顯然不信。曆朝曆代的諸子先賢,那麼用心去鑽研也不敢妄下斷論,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郎隨口言語,黃庭國的老侍郎不當回事,也是情理之中。
離開老侍郎的彆業宅邸後,每次陳平安在荒郊野外用土灶搗鼓出來的吃食,就會發現眾人的眼神不太對勁,尤其是紅棉襖小姑娘,還此地無銀三百兩地來了一句:小師叔,你做的東西很好吃,真的,不比那個馬侍郎家的飯菜差!
李槐也有些犯困,跟林守一打聲招呼就先去帳篷睡了。林守一並無睡意,與那位青娘娘繼續在棋盤上爭輸贏。
林守一跟陳平安說要陪同青娘娘去趟山巔小廟,去取回那本藏於小廟夾壁當中的珍貴棋譜,大概是怕陳平安擔心,少年笑著解釋說青娘娘本想獨自往返一趟,是他主動要求一起前去。
陳平安不好多說什麼,隻是讓林守一自己注意夜路。
少年與那位小廟香火祭祀的鬼魅一同登山,陳平安看著一人一鬼的背影,大概是山上獨有的規矩,青娘娘雙腳不著地,飄蕩緩行,並且在身前,出現了一點綠瑩瑩的鬼火熒光,點亮四周,加上身邊的青衫讀書郎,兩位相談甚歡,故而這一幕,非但不讓人覺得驚懼,反而有幾分李寶瓶那本山水遊記上所謂“秉燭夜遊,乘興往來”的風流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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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少女謝謝離開後,少年崔瀺孤零零始終站在高枝上,大山之中偶有夜鴞聲驟然響起,淒厲瘮人,這種鳥被黃庭國百姓稱之為“流離鳥”,是不祥的征兆,往往與“報喪”“噩耗”聯係在一起。
一道黑煙滾滾穿過樹林,飛掠到白衣少年身旁,懸空靜止。
少年收回一團亂麻的思緒,開口道:“要走了?”
來自小鎮的那尊陰神點頭道:“楊老頭賞賜下來的那些護身符,確實能夠防禦陽氣罡風和城池關隘帶來的魂魄損傷,不過以大驪野夫關為終點,來回一趟,剛好用完。我私自護送到這座黃庭國橫山,其實已經很勉強了,說不定到了繡花江和宛平縣城一帶,就要開始難熬起來。”
陰神的麵容如湖水漣漪,如燈火搖曳,不停變換,模糊不清,他感慨道:“雖然不知道楊老頭跟你做了什麼買賣,但是我希望到達大隋那座書院之前,國師大人能夠跟陳平安他們善始善終。”
白衣少年在陰神這邊還算客氣,“我儘力而為。”
陰神突然笑問道:“國師大人,信不信善惡有報?”
少年崔瀺搖頭道:“從來不信。你如果是想勸我積德行善的話,那我也反過來勸你一句,道不同不相為謀,與其擔心我會不會護住你家恩人陳平安,還不如擔心自己妻兒在你看顧不到的遠方,能否不被書簡湖的截江真君劉誌茂,當做兩顆棋子肆意擺布。”
陰神歎息一聲,無奈道:“人力尚且有窮儘之時,更何況是我這種天地憎惡的陰物?”
崔瀺笑道:“大道無絕路,不過是難易之彆。聚陰為鬼,聚陽為神,跟是不是人沒關係,你如今又不是沒有封神的機會。試想一下那些山澤精怪,他們的修行之路,才是真正坎坷。”
陰神沙啞笑道:“確實如此。”
陰神沉默許久,卻始終沒有返回大驪的意思。
少年崔瀺問道:“怎麼,還有話說?我知道除了報恩,你自己就看好陳平安,但你肯定不清楚,我一開始就看好這個少年了,比誰都更早一些,隻是這其中涉及大道內幕,不好跟你細說。你隻需要知道,我當初雖然身在大驪京城,可在陳平安身上投注的視線和關心,不比楊老頭晚,也不比他少。”
陰神搖頭笑道:“與此無關。”
少年皺眉道:“我現在心情不太好,有屁快放。”
陰神不以為意,緩緩道:“先生的事功之說,利國利民,我很欽佩。儒家內部雖有非議,貶多於褒,可我生前便堅信千百年後如何,那隻能是後世子孫自求多福的事情,都不如當下以學問澤被蒼生,獲得太平盛世,來得重要。”
白衣少年有些訝異,挑了挑眉頭,忍不住轉頭問道:“不曾想你還支持我的學問?”
陰神做出一個出人意料的動作,竟是學那儒家晚輩門生麵對先賢夫子之時,畢恭畢敬作揖行禮,低頭朗聲道:“顧某這一拜,不拜什麼大驪國師,敬先生崔瀺不隻做那束之高閣的道德文章。”
一直到那尊陰神早已神遊數百裡之外,白衣少年才緩緩回過神,臉上悲欣交集。
最後白衣少年向前走出一步,腳下樹枝彎曲弧度更大,雙手猛然抖袖,負於身後,再無半點頹然神色。
少年有振衣千仞崗之浩然氣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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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守一返回之時,臉色鐵青,手中攥緊著一部泛黃古書,坐在篝火旁。
陳平安問道:“怎麼了?”
林守一咬牙切齒道:“一群斯文敗類!這些出身黃庭國士族的讀書人,在小廟內聚會酗酒也就罷了,竟然還做出那等無禮行徑!厚顏無恥,斯文掃地!如果換成我是青娘娘,早就將這群惡心人的家夥打出山去。”
陳平安問道:“不管發生了什麼,青娘娘她自己是不是什麼都沒有做?”
林守一點了點頭。
陳平安說道:“那你就入鄉隨俗。”
林守一抬起頭,有些疑惑不解,當有些心神失守的少年,看到那張微黑的熟悉臉龐,林守一沒來由心靜安寧下來,歎了口氣,輕聲道:“我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