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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睡去(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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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巷馬家祖宅,逛遍小鎮的金甲神人走回院子,奇怪的是這麼大一尊真神,行走四方,竟然無人察覺。

少年馬苦玄蹲在門外台階上,看到這尊金甲神人後,滿臉希冀神色,真武山兵家修士問道:“如何?”

神人一身金色甲胄,寶相莊嚴,隻見其嘴唇微動,馬苦玄卻聽不見任何聲音,便火急火燎望向屋內的劍修,後者歎氣道:“他說你奶奶生前造孽太多,在死前三魂七魄就已經與身軀一般,如同風燭殘年,所以你奶奶死後,是命魂同時腐朽,小鎮此處又異於彆處,天生抗拒鬼魅陰物,所以他並未找到你你奶奶的殘餘魂魄。”

馬苦玄臉色猙獰,仰起頭對著那尊神將咆哮道:“我不管你用什麼法子,快去給我把奶奶的魂魄找回來!”

真武山劍修臉色劇變,生怕馬苦玄惹惱了這尊姓殷的真神,正要出聲阻攔少年的時候,金甲神人不知為何,竟然以東寶瓶洲正統官話開口說道:“非不為,實不能也。”

說完這句話後,籠罩在金光之內的威武神將望向屋內的真武山劍修,後者深呼吸一口氣,雙手作捧香狀,對著院中神將拜了三拜。每拜一次,就有一股如發絲粗細的淡金色氣息,從真武山劍修泥丸穴中飄出,然後被金甲神人輕輕吸入鼻中。

三次過後,神人拔地而起,化作一道璀璨光柱離開此方天地。

真武山劍修臉色慘白,搬了條椅子坐下,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這便是市井俗語“請神容易送神難”的真正緣由。

馬苦玄臉色冷漠地收回視線後,轉身走入屋內,坐在那具冰冷屍體旁邊,伸手抓住老嫗的乾枯手掌,死死盯著她那張臉龐,少年長久不說話。

負劍男人摘下腰間那枚虎符,色澤比起之前已經略顯黯淡,緩緩收入袖中。

負劍男人休息片刻,起身沒有走到少年身邊,而是坐在門檻上,背對著少年,緩緩道:“你奶奶應該是在門口,被人扇了一耳光,力氣極大,整個人被飛摔入屋內致死。接下來有些話,可能你不愛聽,但是你最少應該知道實情,出手之人多半是練氣士,出手不知輕重,加上你奶奶身子骨並不堅實,所以就死了。既然是練氣士出手,那麼多半與泥瓶巷陳平安和那個外鄉少女有關,或是先前在廊橋那邊,被你故意壞了水觀心境的年輕女子,為了報複出手。前者可能性很小,後者可能性極大,所以,你去亂葬崗那邊殺陳平安,是出於對你奶奶的孝順,去了卻因果,但是你絕對沒有想到,你這一出門,會剛好就有人登門尋釁。”

馬苦玄顫顫巍巍伸出一隻手,用手背輕輕貼著他奶奶的臉頰,高高腫起,已經呈現出烏青色。

少年輕聲道:“所以是我害死了我奶奶,對吧?”

負劍男子道:“按照世俗眼光來看,是也不是。若是按照……”

馬苦玄不願再聽此人說話,站起身獰笑道:“屠城滅國做不得,濫殺無辜做不得,這些事情做不得,那些事情做不得!那麼報仇殺人,到底做不做得?!”

不等男子給出答案,馬苦玄繼續道:“如果連這也做不得,那我當兵家修士有卵用?我為何不乾脆當個隨心所欲的大魔頭?為何當時不答應那對道士道姑,去那麼什麼宗?!”

男人猶豫片刻,說道:“隻要你自己能夠承受所有後果,就行。”

“就像今天這樣。”

“還有,其實有些話我之前可能沒有說透徹,例如這殺人,其實每個人都各自有一條線,你能殺多少人,我能殺多少人,是絕對不一樣的。不隻是因為我比你實力強、境界高,一個人的心性也是很重要的。可能我殺了一百人,全是該殺之人,而你隻殺了兩三個,便有不該殺之人。”

馬苦玄突然嗤笑道道:“殺不殺人,如何殺人,我問你作甚,難不成還需要你幫忙不成!差點忘了,我現在還不是正式的真武山弟子!”

少年低頭看了眼老嫗的麵容,然後轉頭對正堂八仙桌那邊怒吼道:“滾去帶路!”

一頭黑貓從八仙桌底下飛快竄出,馬苦玄跟隨著它一起奔向屋外。

男人不以為意。

要知道男人所在國家,在一百五十年前陷入動亂,山河破碎,百年亂戰,慘絕人寰的程度,冠絕東寶瓶洲,最後一千萬戶人,等到新王朝結束那場浩劫,僅剩八十萬戶不到。以至於最後許多年紀不大的稚童,覺得天底下所有的人死後,都是不需要收殮下葬的。

男人就是這些孩子裡的一個。

男人緩緩起身,相比提醒馬苦玄那個凶手已經被趕出小鎮,他更想去阮師那邊詢問一個問題。

為何佛家在東寶瓶洲,已經式微千年,隻有一些小國才會將其奉為國師,在這座小鎮之上,也是勢力最弱,可是因果循環,卻如此明顯。

這位兵家劍修遠遠跟在少年身後。

哪怕馬苦玄當下已經是真武山弟子,男人也不會過多插手少年的私人恩怨。

沙場之上同生共死,修行路上生死自負。

當然,事無絕對。就像馬苦玄之前差點死於陳平安之手,男人就出手救下了馬苦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內心深處不希望馬苦玄這樣的天才,過早夭折,希望馬苦玄能夠在真武山砥礪一番,無論是天賦還是性情,都更上一層樓,希望少年能夠成為兵家代表人物之一,在接下來的大爭亂世之中,大放異彩。另一個是齊先生主動開口,說馬苦玄和陳平安兩位少年,分出勝負就行了,切莫分出生死。

當時他以為齊先生是擔憂泥瓶巷少年斃命,事後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男人遠遠跟在少年身後,發現馬苦玄經曆過初期的熱血上頭後,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輕鬆自如,最後就像是尋常少年在逛街。隻是當那頭黑貓從一處屋頂跳到少年肩頭,再跳到地上,轉頭之後,飛奔離開,似乎是在告訴少年已經找到目標。在這之後,少年開始慢跑,再一次變了氣質。

春雨細微,不過是讓街上行人腳步匆匆,遠未到簷下躲雨的地步。

一對衣衫華貴的年輕男女正從騎龍巷走向大街,似乎各有機緣,滿臉喜慶,隻是一個少年教會了他們何謂福禍相依,少年從兩人身後五十餘步距離外開始奔跑,二十步的時候大聲喊了一聲喂,等到那個年輕男人轉頭望來,就是馬苦玄毫無留力的迅猛一拳。

當頭一拳。

年輕男子整個人飛出去,重重摔在街上後,身體微微抽搐,沒有半點掙紮起身的跡象。

一拳之後,雙腳落地的少年,剛好與年輕女子並肩而立。

馬苦玄身形一擰,左手閃電揮向女子脖頸,比他個頭還要高出半個腦袋的修行女子,砰然一聲,就被少年這一臂砸得撲倒在地。

女子腦袋轟然撞在泥濘地麵上。

馬苦玄伸出一隻腳,踩在女子額頭上,凝視著那張暈乎乎的臉龐,彎腰低頭,用雅言官話說道:“我知道凶手不在小鎮了,但是沒有關係,我自己可以查。”

容顏極好的年輕女子,眼眶滿是血絲,鼻子耳朵都滲出血絲,滿臉驚恐望向居高臨下的黝黑少年。

少年臉色猙獰,“我馬苦玄壞了你的修道心境,你之後報複,就算把我亂刀剁死,我認命便是,絕不怨恨你。甚至哪怕你報仇不成,我心情好的話,還會放過你,願意陪你多玩幾次。在我看來,世道就該是這麼清清爽爽的。”

女子估計是自家宗門的天之驕子,哪裡見識過這種場麵,嚇得梨花帶雨,估計連凶神惡煞的少年說了什麼也記不清,隻是求饒道:“放過我,求你放過我,你奶奶不是我殺的,我一點都不知情啊……”

少年逐漸加重腳底板的力道,把女子腦袋那側緩緩壓入泥濘當中,“知道我最恨你們什麼嗎?是造孽之後,還能這麼不當回事!半點愧疚也沒有,半點也沒有啊……”

少年言語帶著哭腔,眼神帶著刻骨的恨意。

那女子艱難伸手,抱住馬苦玄的腳踝,眼神滿是哀憐乞求之色,“放過我,我爺爺是海潮鐵騎的統帥,我是他最疼愛的孫女,我可以賠償你,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答應……”

少年皮笑肉不笑道:“哦?這麼巧,我是我奶奶馬蘭花的孫子!”

少年突然抬起腳些許,然後鞋底板在女子精致臉頰上擦了擦,“海潮鐵騎是吧?等著,我陪你們慢慢玩。”

少年收起腳,分彆扭頭看了左右兩個方向,左手邊,真武山男子站在遠處,負劍而立。右手邊,有一位撐著油紙傘的儒雅公子哥,站在倒地不起的可憐蟲身邊,望向馬苦玄。

馬苦玄的直覺告訴自己,那個撐傘的家夥,其實就在等自己殺了腳邊的女子。

馬苦玄突然蹲下身,那個女子試圖逃避,被渾身濕漉漉的少年一把按住脖子,在女子不敢動彈之後,少年鬆開手,用手掌一下一下拍打著女子的臉頰,笑道:“記住嘍,我叫馬苦玄,以後我一定會去找你的。還有那個不在小鎮的家夥,你一定要好好感謝他,要不然我們關係也不會這麼好。”

馬苦玄最後吐了一口唾沫在女子臉上。

少年起身走向真武山男子,低聲問道:“那人是誰?”

劍修淡然道:“是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觀湖書院的未來山主,叫崔明皇,身世顯赫。這次也是來取回壓勝之物,城府很深,以後要小心,如果沒有意外,你已經被他盯上了。”

馬苦玄皺眉道:“這個人,跟學塾齊先生給人的感覺,很不一樣。”

劍修啞然失笑道:“你以為幾個讀書人能夠像齊先生這般,恪守本心?”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解釋道:“外界都傳齊先生在他恩師敗落之後,境界跌落,心境破碎,所以才答應被貶謫到這座小天地,雖然時時刻刻承受天道威壓的侵蝕,可是能夠為所欲為。我看啊,未必。”

馬苦玄對這些不感興趣,轉頭望去,看到那個撐傘男子蹲在女子身邊,應該是在好言安慰安慰。

馬苦玄收回視線,與負劍男子並肩而行,少年腳步沉重,返回杏花巷。

男子開口說道:“你身體受傷不輕,千萬彆留下暗疾,否則會妨礙以後修行。”

馬苦玄伸手抹去滿臉雨水,突然問道:“我們這座小鎮,對那些外人來說算什麼?”

劍修回答道:“就像小鎮外的那條小溪吧,魚龍混雜,有不過膝蓋的淺水灘,也有深不見底的深水潭。”

馬苦玄問道:“以前外鄉人來此曆練尋寶,淹死過人嗎?”

劍修笑了笑,搖頭道:“以前幾乎不會,多是和氣生財,皆大歡喜。這一次是例外。”

————

楊家鋪子,有位英氣少女背著少年快步跨過門檻,對一位中年店夥計問道:“楊老先生在不在?”

那人眼見少女氣度不凡,不敢怠慢,點頭道:“在後院剛收拾完藥材呢,你們有事?”

少女點頭沉聲道:“我們跟楊老頭熟悉,要跟他求一副藥。”

夥計猶豫片刻,沒有糾纏,領著他們來到後院正屋,一位老人正在用老煙杆子輕輕磕著桌麵,屋子角落遠遠站著一位邋遢漢子,正是小鎮東邊的看門人,光棍鄭大風,可能是一物降一物,鄭大風碰到了楊老頭,便是大氣不敢喘的模樣,再無平時油滑無賴的欠打德行。

楊老頭揮了揮煙杆,鄭大風趕緊溜出屋子,帶著店夥計一起離開。

楊老頭望著少女背後的熟悉少年,陳平安。

陳平安此時嘴唇發白,渾身顫抖,雙手幾乎是拚死環住少女的脖子。

楊老頭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一手負後,一手持煙杆,來到少女身前,與少年對視,沙啞道:“與你說過多少次了,越是命賤福薄,就越要惜命惜福,怎麼,稍稍遇到一些挫折,就要死要活,那你怎麼當初不跟著你娘親一起走,豈不是更省事一些?你姚師傅是對的,他生前總念叨三歲看老三歲看老,你是個活不長久的,哪怕教了你好手藝真功夫,也是浪費,一樣要早早丟到土裡去。”

寧姚目瞪口呆,在她印象中,楊老頭應該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成天笑眯眯的。

誰曾想是這麼個尖酸刻薄的老頭子。

老人譏諷道:“是不是很疼?”

陳平安微微點頭,早已說不出話來。

當時在少女後背醒來後,大概是藥效褪去,其實當時就已經開始發作,隻是陳平安覺得可以撐一撐,等到寧姚背著他到廊橋附近,他知道是如何也撐不下去了,於是寧姚甚至顧不得取回溪邊道路中的那柄刀,就趕緊背著他趕往楊家鋪子。

老人笑嗬嗬道:“疼啊,那就乖乖受著。”

然後老人瞥了眼寧姚,沒好氣道:“讓他自己坐在長凳上!”

老人隨即嘀咕道:“給個小娘們背著,也不嫌磕磣。”

寧姚強忍住怒氣,小心翼翼讓陳平安坐在長凳上,隻是她剛一放手,少年就搖搖欲墜。

寧姚剛要伸手攙扶,少年雖然口不能言,仍是眼神示意不用她幫忙。

老人抽了一口自製旱煙,看著少年的身體和氣象,嘖嘖道:“真是個名副其實的破落戶了。好嘛,問心無愧倒是問心無愧了。”

老人根本對少年的刺骨疼痛無動於衷,“劉羨陽是什麼好命,你是什麼賤命,這麼多年心裡也沒個數?他死一次,差不多都夠你死十次了,知道不?”

寧姚實在受不了這老頭子陰陽怪氣的言語,沉聲道:“楊老先生,能不能先幫陳平安止痛?”

老人身形佝僂,轉頭斜眼看著少女,雲淡風輕問道:“你男人啊?”

寧姚怒目相向。

老人不再理睬少女,轉回頭,看著少年。

老人自顧自陷入沉思。

最後老人撇撇嘴,歎了口氣,用老煙杆在陳平安肩頭一點,手臂和腿上各點了兩下。

刹那之間。

少年以側臥之姿,手肘抵住腦袋,臥在長凳之上。

老人輕喝道:“睡去!”

陳平安瞬間閉眼睡去,立即鼾聲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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