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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碎瓷(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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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堆破碎瓦礫當中,老猿耳朵微動,聽到細微動靜,咧咧嘴,彎腰拿起一塊破瓦,掂量一番後,起身後迅猛砸出,瓦片如刀切豆腐一般,輕而易舉穿透牆壁和屋頂,帶著風雷之聲破空而去,瓦片去向正是那陣聲音發起之地。

隻可惜老猿卻沒有看到少年的蹤跡,他腳尖一點,魁梧身軀拔地而起,一腳踩在一根舊屋棟梁上,借著反彈之力高高躍出屋頂窟窿,落在屋脊上。

老猿看到極遠處,背負木弓的少年站在一處屋脊翹簷處,神色凝重地望向白衣老猿。

老猿也知道自己失算了,方才丟擲瓦片出手,動靜過大,估計已經打草驚蛇,讓那個泥瓶巷的小泥腿子意識到不妙,徹底沒有了依靠弓箭那點距離優勢來占便宜的心思。老猿笑著攤開雙手,示意自己手中並無物件,然後伸出手指勾了勾,示意少年大可以繼續玩花哨手段,他願意奉陪到底,繼續舒展筋骨。

若說是老人是耍詐,還真冤枉了這頭正陽山護山猿,千年修行,千丈真身,其身法手段,便是讚譽為頂天立地也不為過。

在搬山猿修行路上的漫長歲月裡,尤其是在正陽山開山立派的早期,弱小山門,四麵樹敵,虎狼環視,正陽山的開山鼻祖戰死之後,作為頭號大將,老猿什麼樣的死戰血戰沒有經曆過?今日這場小巷中屋頂上的“小打小鬨”,跟以前的廝殺,其實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在於當年那些蕩氣回腸的大戰之中,頂尖修士和大煉氣士們,也是以法寶重器遙遙牽製老猿,根本不敢正麵搏殺,如人間俗世沙場上來去如風的大羌輕騎,絕對不會直接裝上大驪的重甲武卒,而是快刀子慢割肉,一點一點尋找契機,慢慢削去鐵桶戰陣的表層。

如今老猿能算是藩王宋長鏡之外,被此地天道壓製最多的角色之一。那名懸佩虎符的兵家宗師,因為身份特殊的緣故,被此方天地“青睞”,故而雖然修為極為不俗,但是影響並不明顯。

此時此刻,麵對一個異於尋常小鎮百姓的矯健少年,老猿竟然找到了一絲當年浴血奮戰的快意。

老猿不否認,少年給了自己很多意外驚喜,會計算人心,會設置陷阱,會發揮地利,當然,最重要的是膽子還不小。

老猿抬頭看了眼天色,西日下墜,暮色已至,視線將會越來越受到影響。而他對於小鎮地理形勢,完全不熟悉,這大概就是那名少年的憑仗之一,馬馬虎虎能算是一張護身符。

老猿開始狂奔,勢若奔馬,一步就能跨出丈餘距離,駭人聽聞。

少年在老猿動身的瞬間,就轉身飛奔,沒有沿著連綿不絕的巷弄屋脊去往北邊,畢竟那裡有福祿街和桃葉巷,大戶紮堆,藏龍臥虎,萬一有人為老猿出頭,陳平安不覺得自己有本事逃出圍剿。所以陳平安果斷往西邊逃,因為南邊廊橋方向,視野開闊,無處藏身,按照兩人腳力對比,陳平安估計自己一旦失去障礙遮蔽,很難逃過搬山猿的追殺。

出了小鎮往西,就是深山老林,草木蔥蘢,許多隱秘小徑上,還放有許多獵戶下的套子。

山路難行,若是不依循舊有道路,更是極其艱辛,這一點陳平安比誰都清楚。

少年想得沒有錯,隻是他錯估了老猿,要知道老人作為正陽山的護山猿,對於山川之事,了解之深,遠比少年深刻長遠。

當少年躍下最後一座屋頂,落地之時,雙膝彎曲,巧妙卸去一部分下墜力道,快速扭頭瞥了眼後方景象,繼續弓腰前衝。

在奔跑途中,那副木弓和箭囊皆不知所蹤。

山林之中,一旦陳平安選擇拋棄祖祖輩輩踩踏而出的小路,去“慌不擇路”,那麼它們必然會成為累贅。

眼見著那少年就要泥鰍入水,老猿心情有些煩躁,回望一眼福祿街李家宅子的方向。其實一旦入山,老猿不敢說占儘地利,但是絕對比在小鎮跟著那個小兔崽子東跑西竄,要來得更加遊刃有餘。

老猿下定決心,迅速權衡利弊,深呼吸一口“新鮮之氣”,不多不少,如無太大偏差,剛好能夠殺人。隻見老猿臉色泛起一陣陣青紫漣漪,魁梧身形,毫無征兆地轟然拔地而起,腳底下那座可憐宅子被他一腳之力,給踩得倒塌了大半,好在小鎮西邊住著的都是窮人,宅子遠比福祿街那邊的建築要單薄,比如屋梁柱子所用的木頭,就很不夠看。宅子一家四口人,不幸中的萬幸,此時都沒有待在屋內。

老猿高高躍起,在空中劃出一道巨大的弧度,落地之時,剛好位於少年身側,雙腳立足之地,出現兩個大坑,鬆軟春泥四處飛濺。

老猿一拳砸向少年後背心處。

人之後背,有諸陽經所在,所以不論經脈臟腑,皆與背相通。尤其是後背心之處,距離心臟真正是不過咫尺之隔,最是脆弱不堪。

命懸一線之間,

聽到身旁動靜的少年驟然發力,比起先前引誘老猿踩踏腐朽屋頂的那次,身形竟然還要快出兩三分!

這最少意味著少年從頭到尾,始終在隱藏氣力。

這使得老猿那一拳,非但沒能洞穿少年的後背心,沒能成功打爛一顆心臟,反而隻是“擦”了一下少年後背心下邊一寸的背部。

雖然沒有硬扛下這一拳,少年仍是被大槌撞鐘一般,撞得整個人雙腳離地飛撲出去。

下一幕景象,少年身上那股令人歎為觀止的矯健靈活,得到了淋漓儘致的表現。

隻見嘴角滲出血絲的草鞋少年,在一拳打飛後,原本就該是頭朝地摔個狗吃屎的下場,但是少年向前伸出雙手,撐在地麵的瞬間,手肘先彎曲再發力,整個人便一氣嗬成在空中翻轉,變成雙腳落地後,又借著向前的慣性,以毫不減速的身姿繼續狂奔逃亡。

哪怕是見多識廣身經百戰的搬山猿,看到小鎮少年的堅韌,也難免有些牙疼。

老猿抬起手,手背上鮮血模糊。

這點傷不算什麼,老猿一笑置之。不過對少年的必殺之心,愈發堅定。

至於為何受傷,並不複雜。

春寒料峭,原本衣衫單薄的陋巷少年,今天出現在老猿眼前的時候,明顯要穿著厚實許多,除了自己衣衫之外,還找了一件高大少年劉羨陽的寬大舊衣,套在最外邊,在兩件衣衫之間,另有玄機。原來少年給自己做了一件“木瓷甲”,六塊長條熟木板分彆鑽孔,以絲繩串連係緊,胸前三塊後背三塊,最重要的是這具簡陋至極的木甲之上,鑲嵌有密密麻麻的小碎瓷片。

老猿這個時候的感覺很糟糕,就像是達官顯貴,不小心踩到了一塊臭狗屎,而且一時半會兒還很難甩掉。

老猿雙拳緊握,屏氣凝神,站在原地,強壓下體內洶湧磅礴的氣機翻轉,臉色紫青漣漪轉為紫金之色,一閃而逝。

老猿勃然大怒,原來在此時刻,一粒石子從樹林當中激射而至。

老猿伸手握住那顆尤其堅硬的石子,指甲蓋大小。

然後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顯示少年正往深處逃竄。

老猿臉色陰沉至極。

轉頭看了眼小鎮夜幕。

生怕這才是對方真正的調虎離山之計。

但是直覺告訴老猿,最好將那草鞋少年迅速擊斃在山中。

————

福祿街那棵子孫槐,之前剛遭受過少年刺客的攀援,當下能夠承受一個人重量的最高枝,位置要高出屋頂許多的地方,又坐著一位不速之客,往下一些,還站著一人。

這兩人的突兀出現,卻讓風聲鶴唳的李家宅子,不得不捏著鼻子裝看不見,因為坐在那裡的白袍男人,正是督造官大人。他帶著宋集薪來到子孫槐上,說是要帶他看一出好戲。隻不過當時已經是黃昏尾聲,宋集薪眼力不夠,隻能聽宋長鏡為他講述那場起始於泥瓶巷屋頂的可笑追殺。

男人一手撐膝,一手托腮,望向遠處。在講述追殺過程的間隙,會時不時穿插一些不為人知的小鎮密事,或是一些隨心所欲的修行感悟。

“如果不談機緣,隻說實打實的器物法寶,那部傳聞已久的著名劍經,當下能夠在小鎮排進前三甲,若是拉長時間線的話,放入整個小鎮的三千年曆史,估計前十有點懸,但是前二十肯定沒問題,彆覺得這個名次很低,事實上很高了。”

“再加上那具瘊子甲,如果姓劉的小家夥能夠消化掉這些,在本王看來,他的機緣,半點都不比你們五個人差了。”

宋集薪沒有抬頭,因為有個家夥直接就把腳懸掛在少年頭頂,少年好奇問道:“那他為何還被正陽山老猿一拳打死?”

宋長鏡淡然笑道:“運氣太好了,遭人嫉妒,又沒有靠山,很難理解嗎?”

宋集薪滿臉疑惑,問道:“那你當時在泥瓶巷,為什麼不拉攏得更加徹底一些?”

少年頭頂的大驪藩王哈哈大笑,快意至極,笑了很久才說道:“本王對於那些山上的修行天才……總之等你出去之後,聽說過本王的某個綽號,就會明白其中緣由了。”

宋長鏡突然站起身,望向遠處,神色微變,一隻手輕輕摩挲著腰間玉帶,眼神炙熱。

在這位近乎“山登絕頂我為峰”的武道大宗師眼中,小鎮最西邊,隨著搬山猿的壞了規矩,刹那之間氣機激蕩不止,以至於那一塊區域的氣息絮亂,如同炸裂飛濺的破瓷器。

宋長鏡緩緩道:“你可能很奇怪,為何那些外鄉人,都有一種視他人如螻蟻的眼神,你當真以為這隻是他們天性自負?眼睛長在天上?性格是一小部分原因,更多是大勢所然,你不曾走出過小鎮,不知道這些仙師,在外邊天地間的超然地位。”

宋集薪回答道:“我可一點都不奇怪。”

“跟讀過書的人聊天就是費勁。”

宋長鏡不感到意外,&sp;自顧自繼續說道:“因為有一條線,擺在你們和他們之間。這條線說大不大,對有些人,比小水溝還不如,隻要遇到它,就能夠一跨而過,像你和之前的劉羨陽,還有那個被彆洲道家大宗相中的讀書種子趙繇,皆在此列。但是說小也不小,小鎮絕大多數人,看著那條線,就像對著一條天塹,連跨過去的都生不出來。”

“被那條線隔開的兩撥人,差距之大,其實就像……人與草木吧,無異於陰陽之隔,甚至更大。”

說到這裡的時候,大驪藩王突然咦了一聲,有些訝異,然後幸災樂禍笑道:“那頭老畜生這次運氣有點背啊,偏偏惹上這麼個小刺蝟,隱藏很深啊。宋集薪,本王現在有點理解你了,誰攤上這麼個對手都難受,除了乾淨利落一拳打死之外,實在是一件挺惡心的麻煩事。”

宋集薪臉色不悅。

不遠處的李家大宅,呼喝聲大振,更有暗處的定海神針憤然出手。

那草鞋少年果然有援手呼應。

而且還不是一般人。

宋長鏡笑了笑,哪怕那道刺客身影從子孫槐下,一閃而過,這位藩王也根本沒有要阻攔的意思。

視野之中,老猿的魁梧身影從西邊大步而回,不斷在小鎮當上“起起落落”,至於落地之時會不會踩塌屋舍、會不會壞了彆人院落布置,根本毫不在意。

那正陽山老猿似乎認定了一位出氣筒。

宋長鏡突然皺起眉頭,繼而釋然,然後是瞬間爆發的戰意昂揚。

大驪武夫宋長鏡,此生喜好三事,築京觀,殺天才,戰神仙。

下一刻,宋集薪瞪大眼睛,不知何時頭頂的男人,已經落在福祿街上,與遠處飛奔而來的魁梧老人,簡簡單單近乎蠻橫地對撞而去。

大驪藩王,搬山老猿。

一人一拳互換,砸中各自胸口。

宋長鏡不退反進,向前踏出一步,老猿則後退一步。

又是各自一拳,這一次砸在各自額頭眉心。

宋長鏡大踏步向前,這一次隻有他出拳了。

一步向前重重踩地,雙膝微蹲,左手向前伸出,右手握拳後撤。

這位男子一身雪白長袍,大袖飄搖,腳下則是滿地碎裂的青石板。

一拳直直去。

老猿隻得伸出一隻手掌,擋在宋長鏡的拳頭。

天地之間,似乎隱隱響起先後兩次崩裂聲響。

老猿倒滑出去十數丈,青石板地麵被犁出一條觸目驚心的溝壑。

宋長鏡輕輕揮袖,一手負後,一手扶住腰間白玉帶,笑眯眯道:“齊靜春,你這也不出麵攔阻?難道真要破罐子破摔了?彆啊,再多撐一會兒。”

老猿吐出一口濁氣。

宋長鏡豎起一隻手掌,搖了搖笑道:“等本王出去之後再打,現在先各忙各的。”

老猿咧嘴一笑,“宋長鏡,那你到時候最好能打贏我,否則大驪南方邊軍會不太好受。”

宋長鏡微笑道:“如你所願。”

老猿冷哼一聲,獨自進入李家大宅,小姐安然無恙,甚至連驚嚇都算不上,老猿了解過詳細情況後,發現不過是拙劣的伎倆,略作思量,便獰笑著趕往小鎮西邊。

入山打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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