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欠六章。)
陳平安沒有直接回劉羨陽的宅子,而是先回了泥瓶巷,跟寧姚說了一下劉羨陽的打算。
寧姚聽過之後,沒有發表意見,隻說這是你們之間的事情,她隻管收人錢財替人消災,如果劉羨陽能夠不用她出手就躲過一劫,她自會返還那三袋子金精銅錢。陳平安說這不是錢的事情,結果寧姚冷冰冰回了一句,那你是要跟我談感情,咱倆到那份上啦?陳平安差點被她這句話噎死,隻好蹲在門檻那邊撓頭。
寧姚瞥了眼桌上陳平安捎來的糕點,有物廉價美的糯米棗糕,也有相對昂貴的雨露團,肯定是少年竭儘全力的待客之道了,少女便破天荒有些心軟和愧疚,一時間覺得自己好像有些不厚道,吃人家的,住人家的,遇到難事,她哪怕幫不上大忙,也不能火上加油,於是問道:“劉羨陽會不會是在鐵匠鋪那邊,受到實實在在的人身威脅,才不得不將那件青黑瘊子甲賣出去?比如說鋪子裡藏有四姓十族的爪牙,暗中教訓了一頓劉羨陽?”
陳平安思量片刻後,搖頭道:“不會,劉羨陽絕對不是那種被威脅就低頭認輸的人,當年我第一次見到他,哪怕被福祿街那幫人打得嘔血,也沒說半句服軟的話,就一直扛著,差點真的被人活活打死,這麼多年,劉羨陽性子沒變。”
寧姚又問道:“血氣方剛,意氣之勇,重諾言輕生死,其實巷弄遊俠兒從來不缺,我一路行來,就親眼見識過不少。隻不過一旦大利當前,換了一種誘惑,他劉羨陽到底能不能守得住本心?”
陳平安又陷入沉思,最後眼神堅定道:“劉羨陽不會因為外人給了什麼,就去當敗家子,他對他爺爺的感情很深,除非真的像他說的,他爺爺臨終前叮囑過他,寶甲可賣,但是彆賤賣,而那部劍經則一定要留在他們劉家,以後還要留給後人。”
寧姚說道:“就我知道的情況而言,那件瘊子甲品相是不俗,但是也算不得太過珍稀,倒是那部劍經,既然能夠讓正陽山覬覦已久,並且不惜出動兩人來此尋寶,擺明了是視為囊中之物了,所以肯定是樣好東西。所以賣寶甲留劍經,這個決定,是說得通的。”
陳平安點了點頭。
寧姚撫摸著綠色刀鞘,眼神冷冽,“小心起見,我陪你一起去劉羨陽家宅子,先打發了那位婦人,既然是劉羨陽親口說要賣,那麼裝載寶甲的箱子搬就搬,之後我再跟你一起去阮家鋪子,見一見劉羨陽,問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如果真是他爺爺的臨終遺囑,你我就不需要指手畫腳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該是你管的,就彆瞎管。如果不是的話,便讓他說出苦衷,大不了我再將那箱子重新搶回來!”
陳平安擔憂問道:“寧姑娘你的身體沒問題?”
寧姚冷笑道:“如果是對付正陽山的搬山老猿,肯定會灰頭土臉,可要是那個娘們,在這座小鎮上,我一隻手就夠了。”
陳平安好奇道:“搬山猿?”
寧姚敷衍道:“遺留在這座天下的一種上古凶獸孽種,真身為體型大如山峰的巨猿,傳言一旦顯露真身,能夠將一座山嶽拔地而起,扛起背走。隻不過這些都是傳言,畢竟誰也沒真正看到過。正陽山這幾百年來一直隱忍不發,其實底蘊很厚,雖然宗門在東寶瓶洲名次不高,可是不容小覷,所以咱們能夠不跟他們起爭執,是最好,起了爭執……”
陳平安小心翼翼問道:“起了爭執咋辦?”
寧姚站起身,拇指推刀出鞘寸餘,一臉看白癡的眼神望向草鞋少年,少女天經地義道:“還能咋辦?砍死他們啊!”
陳平安咽了咽口水。
之後少年背著籮筐,帶著重新戴上帷帽、腰佩綠刀的少女,一起緩緩走向劉羨陽的祖宅。
寧姚扭頭瞥了眼少年的籮筐,問道:“今天怎麼這麼少?”
陳平安歎了口氣,“馬苦玄,哦,就是杏花巷那邊馬婆婆的孫子,跟我差不多歲數,現在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按照他的說法,是小鎮風水變了,所以這些小溪裡的石頭越來越留不住‘氣’。”
寧姚神情凝重,沉聲道:“他說的沒錯,這座小鎮是要變天了。你最好趁早解決掉這檔子事,趕緊走出小鎮,哪怕離開以後再回來,也比一直待在小鎮來得好。”
陳平安不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一根筋,自小一個人過慣了,反而更加知道人情冷暖和輕重緩急,點頭笑道:“會的,隻要看到劉羨陽跟阮師傅喝過拜師茶,我就馬上離開這裡。最好那個時候,阮師傅也答應給你鑄劍。”
看著滿臉喜悅的家夥,寧姚納悶道:“跟你無關的事情,也值得這麼開心?說你爛好人,你憑啥不服氣?”
大概是認為兩人有些相熟了,陳平安說話也沒之前那般遮遮掩掩,理直氣壯道:“劉羨陽,顧粲,加上寧姑娘你,你想啊,天底下那麼多人,我也就在乎三個人的好壞,我咋就爛好人啦?”
寧姚笑眯眯問道:“那三個人裡頭,我排第幾?”
陳平安既誠懇又赧顏道:“暫時第三。”
寧姚摘下佩刀,隨便握在手中,用刀鞘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皮笑肉不笑道:“陳平安,你要感謝我的不殺之恩。”
陳平安莫名其妙問道:“煎藥你不覺得煩?”
寧姚愣了愣,理解了他的想法,“陳平安,我突然發現你以後就算到了外邊,也能活得挺好。”
陳平安一點都不貪心,誠心誠意道:“跟現在一樣好就行。”
寧姚不置可否,輕輕搖晃手中綠刀,就像鄉野少女搖晃著花枝。
到了劉羨陽家的巷子拐角處,一個黑影驀然竄出,寧姚差點就要拔刀出鞘,幸好及時忍住,原來是一條黃狗,圍繞著陳平安親昵打轉,陳平安彎腰揉了揉黃狗的腦袋,起身後笑道:“是劉羨陽隔壁那戶人養的,叫來福,好多年了,膽子特彆小,以前我和劉羨陽經常帶它上山,就隻會跟在我們屁股後頭湊熱鬨,劉羨陽總嫌棄它抓不住山兔山雞,總說來福連一條貓都不如,像馬苦玄家養的那隻貓,有人看到它經常能夠往家裡叼野雞和蛇。不過來福年紀大了嘛,十來歲了,很老啦。”
說到這裡,草鞋少年忍不住又彎腰,摸了摸來福的腦袋,柔聲道:“一大把歲數,就要服老,對吧?放心,以後等我賺到大錢了,一定不餓著你。”
寧姚搖了搖頭,對此她是無法感同身受的。
哪怕她這一路行來,她見過很多人很多事,高高在上的仙家高人,肉眼凡胎的市井百姓,權貴子弟的錦衣怒馬,禦風淩空的神仙風采,見過了許許多多的悲歡離合。
寧姚
有那佛家的行者,在淒厲風雨夜,赤足托缽而行,唱著佛號,步伐堅定。有赴京趕考的窮書生,在破敗古寺裡,為披著人皮的狐魅溫柔畫眉,最後重新動身啟程之時,哪怕明知自己已是兩鬢微霜,也無悔恨。
有頂著天師頭銜的年輕道人,在古戰場和亂葬崗之中獨自穿行,默念著福生無量天尊,不惜消耗自身修為,為孤魂野鬼們引領一條超脫之路。有上任之初親手禁絕淫祠龍王廟的中年文官,嘴唇乾裂滲出血絲,在乾涸河床邊上,擺下香案,沙啞誦讀著《龍王祈雨文》,最後為了轄境內的百姓,麵向龍王廟,下跪請罪。
有前朝遺老的古稀老人,不願帶著出仕新朝的兒子,隻帶著蒙學的小孫子,登高作賦,麵對家國破碎的舊山河,老淚縱橫,跟心愛孫子說那些已經改了名的州郡,原本應該叫什麼。有一葉扁舟在千裡長峽中,順流直下,有讀書人在兩岸猿聲中,意氣風發,讀至快目會心之處,仰天長嘯。有麵覆甲胄的傾國女子,在硝煙落幕後,縱馬飲酒最絕色。
一路行來,一路見聞,一路感悟,寧姚的向道之心,始終穩若磐石,沒有任何拖泥帶水。
現如今,寧姚又多看到一幕。
一個孤苦伶仃的陋巷少年,背著籮筐係著魚簍,摸著一條老狗的腦袋,少年對未來充滿著希望。
兩人剛回到劉羨陽家沒多久,就有人敲響院門,陳平安和寧姚對視一眼,然後陳平安出去開門,寧姚隻是站在屋門口,不過她回頭瞥了眼那柄安靜躺在櫃台上的長劍。
敲門之人是盧正淳,自然是以婦人為首,此外還有兩名盧氏忠仆。
盧正淳麵容和善,輕聲問道:“你是劉羨陽的朋友,叫陳平安,對吧?我們是來搬箱子的,劉羨陽應該跟你打過招呼了。所以這袋錢你放心收下,除此之外,我們夫人答應劉羨陽的條件,將來也會半點不差交到他手上。”
陳平安接過那袋子錢,讓開道路,雍容大方的婦人率先走入院子,盧正淳帶著兩名下人跟隨其後,婦人親自打開已經被擺在正堂的紅漆木箱子,蹲下身,伸手撫摸那具模樣醜陋的寶甲,眼神出現片刻迷離,然後是難以掩飾的炙熱和渴望,但是這抹情緒很快就被婦人收斂,恢複正常神色,她站起身後,示意盧正淳可以動手搬箱子了,東西並不沉重,畢竟裡頭隻有一具甲胄而已。
婦人最後一個離開屋子,走到門檻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草鞋少年,微笑道:“劉羨陽真的很把你當朋友。”
不明深意的陳平安隻好一言不發,隻是默然送他們這一行人離開院子。
最後陳平安站在門外,久久不肯挪步,寧姚來到他身邊。
婦人走在盧正淳三人之後,走到巷子儘頭後,轉頭望去,看到並肩而立的少年少女,玩味笑道:“年輕真好,可是也得活著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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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橫跨小溪的廊橋裡,一位高大少年倒在血泊中,身體抽搐,不斷吐出血水。
隻是這一次,這個高大少年,再沒有能夠聽到某個黑黑瘦瘦的家夥,一遍遍撕心裂肺喊著“死人了”。
廊橋北端橋頭的台階那邊,人頭攢動,議論紛紛,遠遠看著熱鬨,唯獨不敢靠近那個少年,生怕惹禍上身。
有兩人快步走入廊橋,男子蹲下身,搭住少年的手腕脈搏後,臉色愈發沉重。
青衣少女恨極,咬牙切齒道:“一拳就砸爛了他的胸膛,好狠辣的手段!”
男人不說話。
紮了一根馬尾辮的青衣少女怒道:“爹!你就眼睜睜看著劉羨陽這麼被人活活打死?劉羨陽是你的半個徒弟!”
男人一直沒有鬆開少年的手腕,麵無表情,淡然道:“我哪裡知道堂堂正陽山,這回竟然如此不講規矩。”
少女猛然起身,“你不管,我來管!”
男人抬頭緩緩問道:“阮秀,你是想讓爹給你收屍?”
少女大踏步前行,一往無前,沉聲道:“我阮秀不是隻會吃一件事!也會殺人!”
男人眉宇間隱約有雷霆之怒。
小半原因是自己閨女的愣頭愣腦,更多自然是正陽山那頭老猿的歹毒出手。
男人想了想,既然自己還未正式接手齊靜春的位置,那麼是不是就意味著,自己也可以不用那麼講道理?
青衣少女突然停下腳步。
少女突然看到有個消瘦少年,從廊橋那一頭,向自己這邊瘋狂跑來。
她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穿著一雙草鞋,麵無表情,古井不波。
兩人一瞬間就擦肩而過,少女想要說些什麼,卻說不出口,沒來由的,她便覺得很委屈,一下子就流下眼淚。
當草鞋少年坐在身邊,伸手抓住高大少年的一隻手,視線早已模糊的劉羨陽,好像一下子多出幾分精神氣,試圖擠出一個笑臉,斷斷續續說道:“那婆娘說我不交出寶甲,她就能殺了你……她還說,反正她是母子兩個人來咱們小鎮的,一人被驅逐而已,這個代價她出的起,我怕,很怕她真的去殺你……之前我跟你說的,其實不全是假話,我爺爺的確跟我說過那些話,所以我覺得賣了就賣了,沒啥大不了的……隻是剛才她又讓人去找我,說那個老人瘋了,一聽說我沒有劍經,就執意要先殺你,再來殺我,我實在是擔心你,想給你打聲招呼……就一路跑到這裡,然後就被那老王八蛋打了一拳,是有點疼……”
草鞋少年低著頭,輕輕擦掉劉羨陽嘴角的鮮血,少年死死皺著那張黝黑消瘦的臉龐,輕聲道:“不怕,沒事的,相信我,彆說話了,我帶你回家……”
高大少年那股子強撐起來的精神氣,漸漸淡去,視線飄忽,喃喃道:“我不後悔,你也彆怪自己,真的……就是……我就是有點怕,原來我也是怕死的。”
最後高大少年死死攥緊他唯一朋友的手,嗚咽道:“陳平安,我真的很怕死。”
草鞋少年坐在地上,一隻手死死握著劉羨陽的手,一隻手握拳撐在膝蓋上。
大口喘息,拚命呼吸。
年紀輕輕的少年,此時就像一條老狗。
草鞋少年眼眶通紅。
當他想要跟老天爺討要一個公道的時候,就更像一條狗了。
陳平安不想這樣,這輩子都不想再這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