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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日出(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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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不大不小,六百多戶人家,鎮上窮苦人家的門戶,陳平安大多認得,至於家底殷實的有錢人家,門檻高,泥腿子少年可跨不進去,一些個大戶紮堆的寬敞巷弄,陳平安甚至都沒有踏足過,那邊的街道,多鋪以大塊大塊的青石板,下雨天,絕不會一腳踩下去泥漿四濺。那些質地極佳的青石板,經過千百年來人馬車輛的踩踏碾壓,早已摩挲得光滑如鏡。

盧、李、趙、宋四個姓氏,在小鎮這邊是大姓,鄉塾就是這幾家出的錢,在城外大多擁有兩三座大龍窯。曆任窯務督造官的官邸,就和這幾戶人家在一條街上。

不湊巧,陳平安今天要送的十封信,幾乎全是小鎮出了名的闊綽戶,這也很合情合理,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能夠寄信回家的遠方遊子,家世肯定不差,否則也沒那底氣出門遠行。其中九封信,陳平安其實就去了兩個地方,福鹿街和桃葉巷,當他第一次踩在大如床板的青石板上,少年有些忐忑,放緩了腳步,竟然有些自慚形穢,忍不住覺得自己的草鞋臟了街麵。

陳平安送出去的第一封信,是祖上得到過一柄皇帝禦賜玉如意的盧家,當少年站在門口,愈發局促不安。

有錢人家就是講究多,盧家宅子大不說,門口還擺放兩尊石獅子,等人高,氣勢淩人。宋集薪說這玩意兒能夠避凶鎮邪,陳平安根本不清楚何謂凶邪,隻是很好奇等人高的獅子嘴裡,好像還含著一粒圓滾滾的石球,這又是如何雕琢出來的?陳平安強忍住去觸摸石球的衝動,走上台階,扣響那個青銅獅子門首,很快就有個年輕人開門走出,一聽說是來送信的,那人麵無表情,用雙指撚住信封一角,接過那封家書後,便轉身快步走入宅子,重重關上貼有彩繪財神像的大門。

之後少年的送信過程,也是這般平淡無奇,桃葉巷街角有戶名聲不顯的人家,開門的是個慈眉善目的矮小老人,收起信後,笑著說了句:“小夥子,辛苦了。要不要進來歇歇,喝口熱水?”

少年靦腆笑了笑,搖搖頭,跑著離去。

老人將那封家書輕輕放入袖子,沒有著急回去宅院,抬頭望向遠方,視線渾濁。

最後視線,由高到低,由遠及近,凝視著街道兩旁的桃樹,貌似老朽昏聵的老人,這才擠出一絲笑意。

老人轉身離去。

沒過多久,一隻顏色可愛的小黃雀停到桃樹枝頭,喙啄猶嫩,輕輕嘶鳴。

留到最後的那封信,陳平安需要送去給鄉塾授業的教書先生,期間路過一座算命攤子,是個身穿老舊道袍的年輕道士,挺直腰杆坐鎮桌後,他頭戴一頂高冠,像一朵綻放的蓮花。

年輕道人看到快步跑過的少年後,趕緊打招呼道:“年輕人,走過路過不要錯過,來抽一支簽,貧道幫你算上一卦,可以幫你預知吉凶福禍。”

陳平安沒有停下腳步,不過轉過頭,擺擺手。

道人猶不死心,身體前傾,提高嗓門,“年輕人,往日貧道替人解簽,要收十文錢,今兒破個例,隻收你三文錢!當然了,若是抽出了一支上簽,你不妨再多加一文喜錢,如果鴻運當頭,是上上簽,那貧道也隻收你五文錢,如何?”

遠處陳平安的腳步,明顯停頓了一下,年輕道人已經火速起身,趁熱打鐵,高聲道:“大早上的,年輕人你是頭位客人,貧道乾脆就好人做到底,隻要你坐下抽簽,實不相瞞,貧道會寫一些黃紙符文,可以幫你為先人祈福,積攢陰德,以貧道的能耐,不敢說一定讓人投個大富大貴的好胎,可要說多出一兩分福報,終歸是嘗試一下的。”

陳平安愣了愣,將信將疑地轉身返回,坐在攤子前的長凳上。

一樸素道士,一寒酸少年,兩個大小窮光蛋,相對而坐。

道人笑著伸出手,示意少年拿起簽筒。

陳平安猶豫不決,突然說道:“我不抽簽,你隻幫我寫一份黃紙符文,行不行?”

在陳平安的記憶中,好像這位雲遊至此的年輕道爺,在小鎮已經待了最少五六年,模樣倒是沒什麼變化,對誰也都和和氣氣的,平時就是幫人摸骨看相、算卦抽簽,偶爾也能代寫家書,有意思的是,桌案上那隻擁簇著一百零八支竹簽的簽筒,這麼多年來,小鎮男男女女抽簽,既沒有誰抽出過上上簽,也沒有誰從簽筒搖晃出一支下簽,仿佛整整一百零八簽,簽簽中上無壞簽。

所以若是逢年過節,純粹為了討個好彩頭,小鎮百姓花上十文錢,也能接受,可真遇上煩心事,肯定不會有人願意來這裡當冤大頭。若說這個道士是徹頭徹尾的騙子,倒也冤枉了人家,小鎮就這麼大,如果真隻會裝神弄鬼、坑蒙拐騙,早就給人攆了出去。所以說這位年輕道人的功力,肯定不在相術、解簽兩事上。倒是有些小病小災,很多人喝了道人的一碗符水,很快就能痊愈,頗為靈驗。

年輕道人搖頭道:“貧道行事,童叟無欺,說好了解簽加寫符一起,收你五文錢的。”

陳平安低聲反駁道:“是三文錢。”

道人哈哈笑道:“萬一抽出上上簽,可不就是五文錢了嘛。”

陳平安下定決心,伸手去拿簽筒,突然抬頭問道:“道長是如何知道我身上恰好有五文錢?”

道人正襟危坐,“貧道看人福氣厚薄,財運多寡,一向很準。”

陳平安想了想,拿起那隻簽筒。

道人微笑道:“年輕人,不要緊張,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以平常心看待無常事,便是第一等萬全法。”

陳平安重新將簽筒放回桌上,神情鄭重,問道:“道長,我把五文錢都給你,也不抽簽了,隻請道長將那張黃紙符文,寫得比平時更好一些,行不行?”

道人笑意如常,略作思量,點頭道:“可。”

桌案上,筆墨硯紙早就備好,道人仔細問過了陳平安爹娘的姓名籍貫生辰,抽出一張黃色符紙,很快就寫完,一氣嗬成。

至於寫了什麼,陳平安茫然不知。

擱下筆,提起那張符紙,年輕道人吹了吹墨跡,“拿回家後,人站在門檻內,將黃紙燒在門檻外,就行了。”

少年鄭重其事地接過那張符紙,小心翼翼珍藏起來後,沒有忘記把五枚銅錢放在桌案上,鞠躬致謝。

年輕道人揮揮手,示意少年忙自己的事情去。

陳平安撒開腿跑去送最後一封信。

道人懶洋洋靠在椅子上,瞥了眼銅錢,彎腰伸手將它們摟到身前。

就在此時,一隻小巧玲瓏的黃雀,從高空飛撲到桌麵上,輕啄了一下某顆銅錢,很快便沒了興致,振翅遠去。

“黃雀始欲銜花來,君家種桃花未開。”

道人悠悠然念完這句詩詞後,故作瀟灑地輕輕揮袖,歎氣道:“命裡八尺,莫求一丈啊。”

這一揮袖,就有兩支竹簽從袖子裡滑落,掉在地上,道人哎呦一聲,趕緊撿起來,然後鬼鬼祟祟四處張望,發現暫時無人留心這邊,這才如釋重負,重新將那兩支竹簽藏入寬鬆的袖口。

年輕道人咳嗽一聲,板起臉,繼續守株待兔,等待下一位客人。

他有些感慨,果然還是賺女子的錢,更容易一些。

其實,年輕道人袖中所藏兩支竹簽,一支是最上簽,一支是最下簽,都是用來掙大錢的。

不足為外人道也。

少年自然不清楚這些奧妙玄機,一路腳步輕盈,來到那座鄉塾館舍外,附近竹林鬱鬱,綠意欲滴。

陳平安放緩腳步,屋內響起中年人的醇厚嗓音,“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隨後便有一陣齊整清脆的稚嫩嗓音響起,“日出有曜,羔裘如濡。”

陳平安抬頭望去,旭日東升,煌煌泱泱。

少年怔怔出神。

等他回過神,蒙學孩童正在搖頭晃腦,按照先生的要求,嫻熟背誦一段文章:“驚蟄時分,天地生發,萬物始榮。夜臥早行,廣步於庭,君子緩行,以便生誌……”

陳平安站在學塾門口,欲言又止。

兩鬢微霜的中年儒士轉頭望來,輕輕走出屋子。

陳平安將書信雙手遞出去,恭敬道:“這是先生的書信。”

一襲青衫的高大男人接過信封後,溫聲說道:“以後無事的時候,你可以多來這裡旁聽。”

陳平安有些為難,畢竟他未必真有時間來此聽這位先生教書,少年不願欺騙他。

男人笑了笑,善解人意道:“無妨,道理全在書上,做人卻在書外。你去忙吧。”

陳平安鬆了口氣,告辭離去。

少年跑出去很遠後,鬼使神差地轉頭回望。

隻見那位先生始終站在門口,身影沐浴在陽光中,遠遠望去,恍若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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