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置完下人之後,謝鈺便去尋了長公主,和母親商談了半個時辰,他才去了大半個月未曾涉足的寢居。
尚未踏進院子,滿院異香就撲鼻而來,他之前在寢居裡移栽了不少奇花異草,奈何許多名貴花種來到長安都有些水土不服,饒是他翻遍古籍,調整了院裡的土壤濕度等等,這些花花草草也還是動不動就死給他看,他便隻能由它們去了。
沒想到他大半月沒照管,本以為花花草草都要死乾淨了,沒想到整個院子居然被打理得生機勃勃,就連池塘裡的錦鯉都似肥了兩圈,她是那種比較積極的人,並沒有因為被禁足而一路消沉。
謝鈺似有所動,略緩了緩神,跟她道:“母親明日會設家宴,你跟著她見一見謝家的幾個重要親眷,我會陪你一道兒去。”
之前常有沈椿忤逆不孝不敬長輩的風言風語流傳在外,長公主對沈椿極為不滿,打定主意要讓謝鈺和她和離的,所以也不曾帶她認一認家中親友,但近來周氏說了不少沈椿的好話,再加上謝鈺強勢,長公主才勉勉強強認了,隻是心裡對這孩子依舊不認可。
他又取出一遝文書契紙:“這是從那些奴仆身上搜出陪嫁單子和房契地契,你點點。”
不得不說這也是一樁奇事兒了,沈椿的陪嫁除了一點現銀,其餘的都在這起子下人手裡,這幫下人又是萬氏給她挑選的,等於沈椿的陪嫁由萬氏掌控著。
但這也怨不得她,承恩伯是個牆頭草,她背後無人撐腰,也沒有母親手把手教導她如何經營這些田產鋪麵,最要命的是她之前大字不識,自然是旁人說什麼便是什麼了。
沈椿接過來翻了翻,不可置信地道:“我,我這是有錢了嗎?”
她這副模樣著實有趣,謝鈺神色和緩,甚至有心情和她閒聊:“自然,你有什麼想買的嗎?”
沈椿一臉的雄心壯誌:“以後我要是下地乾活得用金鋤頭啦,喝豆粥也不用摻水,喝一碗倒一碗!”
她拍了拍胸口,一副暴發戶樣兒:“誰讓咱有錢了呢!”
謝鈺:“”
他雙唇微動,最終選擇跳過這個話題:“若是有空,記得按照嫁妝單子比對排查一番。”
萬氏既然敢在嫁妝歸屬上做手腳,難保不會做出調換陪嫁的事兒——當然這也不是一時之功,還得等沈椿先學會了料理家事再說。
倆人說完這些,已經到了就寢的點兒,沈椿看了眼天色,猶豫道:“你今兒晚上還是睡外院嗎?”
他們大婚已有二十多天,睡在一張床的時間卻不過三四晚,如今倆人既然已經說開,於情於理,也確實該考慮圓房了。
謝鈺卻罕見遲疑了下,繼而神色如常地道:“你先睡吧,我還有些公務。”
謝家綿延至今,所有謝氏子弟加起來隻怕有數萬人,當然,如今真正掌權的也就隻有謝相嫡出的兩支,除了外放做官的叔伯,長公主把人在長安的都喚了回來,向沈椿一一介紹。
沈椿剛把幾個長輩認完,忽然聽見廊外傳來一把溫雅的男聲:“方才路上耽擱了會兒,是我和景平來晚了,還望伯父伯母恕罪。”
沈椿循聲看過去,就見一對兒年輕夫妻走入堂屋,這男子是典型的謝家人相貌,麵如冠玉眉分八彩,很是俊朗,女子神采飛揚,眉間英氣勃勃,倆人站在一處很是登對兒。
這倆人來得突兀,長公主主動同沈椿介紹:“這是你二堂兄謝錦,這是長纓,聖上的第四女,封號景平,你二堂兄尚公主之後便一直住在公主府。”
謝錦和景平同沈椿見過禮,又笑著對謝鈺道:“三郎媳婦過門都快一個月了,我們卻一直沒見到。”
謝鈺見這夫婦倆進來的瞬間,眸光冷淡至極,先是不著痕跡地掃了眼自己母親,繼而漠然道:“你如今是駙馬,最要緊的便是侍奉好公主,謝家人嫁娶,便不勞你費心了。”
這話 實在是夾槍帶棒,就差沒指著鼻子說他是吃軟飯的,彆說其他人了,就連沈椿都怔住,謝錦笑容有些發苦,景平氣不過想要開口,被謝錦輕輕一拉衣袖。
謝鈺他爹謝國公不管啥時候都是樂嗬嗬的,忙招呼家人入席,謝錦還不死心同謝鈺搭話,指著席間的一道炙羊肉笑道:“我記得三郎小時候愛吃炙烤羊肉,他三歲的時候貪多吃了幾塊羊肉,口舌還為此生了瘡,祖父惱他定力不夠,還罰他去宗祠反省”
謝鈺甚至懶得再開口,冷淡地悶嗤了聲。
謝錦連著碰了兩回釘子,隻能好脾氣地笑笑,景平公主倒是想發作,但仿佛理虧似的,也硬是咽下了這口氣。
沈椿瞧的一愣一愣的——反常,太反常了。
謝鈺幾乎不會把喜怒表現在臉上,旁人永遠猜不透他心裡想什麼,便是麵對代王那樣的奸邪之輩,他手段再如何厲害,當著對方的麵兒都不會有分毫失禮,更不可能直接給人難堪。
二堂哥兩口子怎麼得罪謝鈺了?
她疑惑至極,忍不住抬眼看向長公主。
長公主看她一眼,低聲淡淡道:“三郎和二郎僵持多年了,你有機會可以幫著勸勸他”
她三言兩語說明了原委。
謝家這一輩兒除了謝鈺天縱之才之外,謝錦在水利上也極具天賦,為官沒多久便解決了當地的洪災水患,眼看著前途大好,沒想到有一次外出公差遇到山賊,僥幸被景平公主帶著護衛救了,從此便情根深種不能自拔。
但是聖上忌憚謝家,當初是國朝初定,迫於無奈才讓長公主嫁與謝國公,等到了謝錦這兒,聖上是怎麼也不肯許親的,沒想到謝錦居然是這世上少有的情種,直言願意放棄權勢爵位,隻求做駙馬尚主,聖上聽他肯自斷前程,龍心大悅,一下子鬆口允婚了。
兩口子在公主府逍遙快活,謝鈺可就倒黴了,謝錦的天資對謝家也是大有裨益,謝鈺和祖父自然對他寄予厚望,已經為他安排好了日後前程,沒想到他來了這麼一出兒愛情戲,謝鈺多年籌謀付之一炬。
他盛怒之下,直接開宗祠將謝錦攆出謝府,還讓他縱身不得歸宗,讓謝錦徹底成了無家無宗之人,備受冷眼奚落,甚至於過年想見父母都隻敢在府外偷偷相見,這懲罰實在是太重,與流放砍頭何異?
沈椿聽得兩眼發直,她抬眼看了看恩恩愛愛的謝錦兩口子,忍不住發表了一下自己的看法:“可是二堂兄真的很喜歡公主啊,你看他現在多高興。”
這話恰好戳中謝鈺逆鱗,他淡漠地瞥了眼沈椿:“若是人人都憑喜好行事,那還要綱常倫理做什麼?”
沈椿現在手頭有錢,膽子也見長,小聲道:“人和人不一樣嗎,有的人願意當大官,有的人就想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她飛快地抬眼瞄了眼謝鈺。
謝鈺眼底泄出一絲鋒銳,淡淡問:“你的意思是我不近人情?”
他問出這話,足見已然動怒。
他指節輕敲桌案,不重,卻透著幾分森然的威逼意味:“你覺得我的處置有錯?”
沈椿被噎得說不出話來,半天才憋出一句,有些求饒意味:“給我點麵子嗎”
謝錦一向是謝鈺的禁忌,誰提了都要吃掛落的,沈椿話裡話外為謝錦說話,本來讓他頗為不快,誰料沈椿突然冒出這麼一句來,讓他的火氣都不知向哪兒出。
他又好氣又好笑地睨了她一眼,到底是沒再追究。
等到宴散,長公主把謝鈺單獨留下來,揉著額角一臉頭疼地道:“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不肯原諒二郎嗎?”
當初要不是族人拚死攔著,謝錦險些死在謝鈺的劍下了——從此謝家嫡係婚嫁都得由他一手安排,要長公主說,謝錦固然有不當之處,但謝鈺這控製欲未免也太強了。
她今兒沒打招呼把謝錦夫婦叫來,本來是想和緩一下二人關係的,沒想到謝鈺竟當眾拂她顏麵。
謝鈺神色冷淡:“不過是個為情亂智的凡庸之物罷了,犯不著我為他費神。”
為了做好謝家立出來的一塊玉碑,他早已摒棄了常人該有的七情六欲,這世上絕大多數人對他來說不過是草木螻蟻,他無法低下身去共情這些草木螻蟻視為生命的‘情愛’。
長公主見他油鹽不進,惱道:“彆忘了,你可是有妻室的人,你現在說得高高在上,小心以後自打自臉。”
謝鈺眼皮都沒抬一下:“不可能。”
目前看來,沈椿單純良善溫馴,他對她的性情很是滿意,他也願意護著她,給她作為妻子的尊榮。
他不需要她有太多自己的想法,不,她根本不必有自己的想法,她隻需要在他的指點之下,按部就班地當好謝氏夫人就好,他要的是這上下事務的絕對掌控,似謝錦那樣為情亂智的例子,他不想再見到第二例了。
長公主給噎了個半死,又隨意扯了個話頭訓人:“行行行,你有你的主意,我說不過你,但你既然認定了沈椿為妻,今天宗祠也拜了,親戚也見了,你們是不是也該早日圓房了?”
麵對母親的質問 ,謝鈺幾不可查地抿了下唇。
其實昨夜就是水到渠成的好時機,但不是他不想圓房,而是他做不到。
從少時起,他習慣性地壓抑自己的各種欲望,這包括了性 欲食欲權欲貪欲等等,小時候多吃一塊羊肉都要被祖父嚴厲處罰,等日漸長大,他已經無需外力懲戒,自己就能把自己規束得極其完美。
他確定自己的身體完全正常,但跟旁人不同的是,他極難動情欲,當初在軍營裡的時候,形形色 色的葷話兒聽多了,他對女子卻沒有半點渴望,隻覺得汙穢肮臟,不可理喻。
過度壓抑的後果就是,麵對自己年少貌美的妻子,毫無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