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見謝鈺沉吟不語,忙拭了拭淚:“是我多言了,小公爺勿怪。”
謝鈺這才收斂思緒,平和道:“無妨,我和夫人成親時日尚短,這些她從來不曾和我說過,若非伯母今日一番話,我怕也不知她曾經是如何生活的。”
柳氏聽他話音倒不像反感的樣子,她便漸漸放了心,繼續歎了聲:“其實若隻是窮困倒也罷了,隻是那孩子實在命苦。”
她邊說邊掏出絹子拭淚,繼續道:“我在附近的村鎮打聽過幾耳朵,她尚在繈褓中的時候就和父親失散,後來一對兒不能生育的夫婦倆撿了去,給她取了個名字叫想弟,拿她當半個丫鬟使,沒想到她在那家長到十歲,夫妻倆居然真的生了個兒子,有了兒子之後,又嫌她留在家裡費糧食,動輒打罵不休,到後麵實在容不下她了,便把她賣給村裡有名的潑皮做童養媳,聽說她抱著養父母的腿哭的撕心裂肺,讓人一根一根掰開手指頭帶走的”
“因為那潑皮用二斤香椿和半頭豬換了她,又給她取了個名字叫小椿,可憐那人都快四十了,我的阿椿才十歲出頭。”她越說越是難受:“他把她買回來,本來打算兩年後成親圓房,也是阿椿命好,潑皮沒多久就失足掉河淹死了,本來阿椿能繼承他的屋田,結果官府借口她有嫌疑,把那點薄產搜刮了個乾淨,也留了一間破屋,阿椿就這麼饑一頓飽一頓地長到了十六七”
她十分難過,忍不住側過頭,用絹子頻頻擦淚,沈青山也是紅了眼眶,輕拍妻子的後背安撫。
謝鈺良久無言,半晌才道:“這些她從未和我說起過。”
柳氏苦笑:“她剛回承恩伯府的時候,家裡人都嫌棄她粗鄙,她也略解釋過幾句,但那起子沒吃過苦的少爺貴女懂什麼?他們從小就有父母的疼愛,仆婢的照料,先生的教導,在他們的認知裡,鄉下就跟田園詩,水墨畫似的,他們哪兒知道什麼是人間疾苦?他們一個個居高臨下的,覺著她不識字,不懂禮數,周全不了人情世故,是她太蠢笨無能,是她不夠努力。”
“他們說什麼‘就算是從鄉下來的也不該如此蠢笨,從來沒見過這樣蠢的人’,還拿她的傷疤取笑她,從那以後,她就跟誰都不提了。”
柳氏雖是無意,但她的這些話,無疑是隔空在謝鈺臉上扇了一記響亮的巴掌。
他自覺行事周全,但實際上,他和沈府的那些人都是一般的居高臨下。
他不曾過問,不曾了解。
柳氏略平了平氣兒,才懇切道:“小公爺,我今日上門說這些,不是故意來惹您不快,隻是想告訴您,阿椿那孩子實在不容易,如果她有什麼錯兒,請您務必多擔待。”
小人物也自有小人物的聰明之處,他們之前幾次遞話兒進來,都是石沉大海一般,他們立刻猜出沈椿可能是在謝府出了什麼岔子。
他們掛心沈椿,本來想問問承恩伯要不要出麵,但承恩伯也得罪不起謝府,他們隻能硬著頭皮自己上門來說這一通,就是為了引出最後這句話。
謝鈺並未猶豫:“一定。”
沈青山夫婦得他這句話,心裡終於有了點底氣,婉拒了他的留飯,主動起身告辭。
等夫婦倆走了之後,謝鈺目光落在深色的茶湯上,靜默半晌。
過了會兒,他忽的叫長樂入內,問:“我記得之前曾經查出,陳元軼失手鞭死過家中的兩個奴仆。”
長樂頷首,又歎了口氣:“雖說如今奴仆的命也受律法保護,但對於官宦權貴來說,到底不是什麼大罪,多半是杖責或者打賠錢了事。”
謝鈺輕嗯了聲:“既如此,你拿上證據,先將他緝拿。”他解下腰間玉佩扔給長樂:“鎖拿他不必派京兆尹的衙差,調動謝家部曲,也不要驚動他人。”
長樂一驚:“小公爺,貿然行事隻怕會打草驚蛇,要不再等個合適的機會?”
錯殺奴仆這個罪責不足以撼動陳元軼,更不足以撼動陳家,他本以為謝鈺會查出大案,再一舉拿下的。
他又勸道:“再說陳元軼事王府長史,您貿然拿人,隻怕會給代王發難的由頭。”
“無妨,”謝鈺振衣而起,淡聲道:“我擔得起。”
長樂一怔,卻不敢細想這話的深意,欠身去籌辦了。
陳元軼在城郊置了一處私宅,為了幫代王辦一些見不得人的差事,所以左右都荒無人煙,他每次也是獨自騎馬前來的。
這也方便了長樂行事,直接在路上設了絆馬索,把陳元軼打暈又蒙上眼睛,帶回了京兆府。
陳元軼還以為是仇家上門,沒想到拉開眼罩一看,謝鈺赫然在堂上。
短暫的慌亂過後,他立馬質問:“謝府尹,我可是朝廷命官,堂堂王府長史,你憑什麼派人鎖拿我?”
長樂立馬呈上證據和口供,冷笑道:“你來長安不過兩個月便虐死了奴仆兩個,又打傷仆從若乾,睜大你的狗眼看看,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什麼可抵賴的?”
陳元軼臉色微變,很快鎮定下來,冷笑道:“我是官身,失手打死兩個賤奴罷了,不過賠點錢了事,犯不著謝府尹這般興師動眾的!”
他這人雖暴戾,反應卻絲毫不慢,昂了昂下巴:“謝府尹特地將我擄到此處,怕是有旁的事兒吧?”
謝鈺起身走到他麵前,居高臨下地俯視他:“你和內子是舊識?”
他這般姿態極有壓迫力,陳元軼臉頰微微扭曲了下,才冷笑道:“正是。”
沈椿這幾日毫無動靜,陳元軼便猜出她出了岔子,對於謝鈺這樣的人,再否認或者狡辯也沒意思,倒不如直接承認。
他昂首道:“當初我不知沈椿的身份,隻當她是鄉下農女,見她長得漂亮又會諂媚,屢屢求我將她收房,我當時色迷心竅,居然真的將她納入府中,誰料沒多久承恩伯便來尋人,她自覺得了高枝兒,便拋下我跟承恩伯府的人走了,這次長安再遇,我的身份也不同往日,她又向我哭訴,說你婚後待她冷淡,至今未和她圓房,她想跟我再續前緣,還說願意襄助我一起扳倒你,又求我娶她為正妻,到時候我二人自便能雙宿雙棲,榮華富貴享用不儘。”
他話說的難聽,卻嚴絲合縫合乎邏輯,長樂都不禁懷疑起沈椿來。
謝鈺卻連眉毛都沒動一根,扔下綠頭簽:“打。”
陳元軼說的話他一個字都不信。
那日他為了查驗沈椿身上胎記,靠近之時她慌亂無措的反應是騙不了人的,就算是神情可以裝出來,但眼球的轉動,肌膚的戰栗,即將溢出喉間的嚶嚀,這些生理反應是無法作假——這顯然是未經人事的女子才有的反應。
所以陳元軼這番話,從頭開始就是假的,而且他在意的也不是失貞問題,而是兩人之間,曾經有過什麼糾葛,那日又為何要私下見麵,她為什麼會在和陳元軼見麵之後來到自己的書房?
他想知道的是兩人曾經到底有何糾葛,既然他不肯說實話,那便打到他說實話。
部曲抄起刑訊用的板子,一下又一下向著陳元軼重重打去,很快便打的她血肉橫飛皮開肉綻。
陳元軼性子暴戾,但的確是自小嬌生慣養到大的,從來沒吃過這等苦頭,痛得連聲大叫。
但他在長安唯一犯下的罪責就是錯殺奴仆,所以謝鈺今天最多也就是打他一頓板子,他這個人一向秉持大道直行,信奉律法禮法,這是他立於不敗之地的基石,也限製了他的一切言行舉止。
隻要他沒犯律法,謝鈺就是再想把他大卸八塊,也不能拿他如何。
想通這節,陳元軼反倒被激出了骨子裡的狠厲,沒說出半句求饒的話,反是吐出一口血沫:“好好好,你要聽實話,我就告訴你實話!”
大不了他拖延時間,等待代王來救,隻是此舉必然是把謝鈺得罪很了,但也無妨,反正兩邊都是恨不能置對方於死地。
他滿含惡意地看著謝鈺:“我當初看上她是她的福氣,我想納她為妾,她卻死活不從,所以我就串通裡長強奪了她辛苦攢下的積蓄,在她去縣衙告狀的時候,我又讓縣令反咬一口,把她捆起來送到我府上為奴為婢,當天我便強占了她的身子,她最開始還極不情願,後來你那夫人被我弄得欲 仙 欲 死,好不快活,說明她骨子裡便是淫 賤放 蕩”
他話還沒說完,忽然覺著胸口一涼,他怔怔地低頭瞧去,就見一柄秋水長劍從後背貫穿了他的胸口。
他噴出一口血,不可置信地看向謝鈺:“你竟敢,竟敢私,私殺朝廷官員”他邊噴血邊斷斷續續地道:“你,你身為京兆尹,這般動用私刑,我犯哪條死罪”
“你並未觸犯任何一條死罪。”
謝鈺慢條斯理地旋轉劍柄,長劍在陳元軼的心口慢慢絞了一圈,血肉橫飛,他此刻尚未死全,禁不住發出一聲非人的淒厲慘叫。
謝鈺拇指拭去下頷的一滴血跡,垂眼:“但我是她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