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為人先要身體端正,自冠巾,衣服,鞋襪皆須愛護收拾,常令,常令”
沈椿捧著冊子坐在床邊,麵目猙獰,背的咬牙切齒。
她那位婆母長公主犯不著故意為難她,冊子上也的確是一些基礎規矩,字也不難辨認,她差不多能認得六成,剩下的連蒙帶猜也能應付。
隻是認得歸認得,理解起來就有些勉強了,更何況長公主還要求她短時間內背過,沈椿一下子抓瞎了。
她不認字這事兒到底怎麼瞞啊!!!
她捧著腦袋:“常令潔淨整齊,我先人常訓子弟雲,雲,雲”
“我先人常訓子弟雲:男子有三緊,謂頭緊,腰緊,腳緊,此三者要緊束,不可寬慢,寬慢則身體放肆,不端嚴,為人所輕賤矣。”
隨著這行雲流水的誦讀聲,謝鈺掀簾而入,目光從她臉上一掠而過,神色平淡:“這是幼童啟蒙必學,並不難背。”
他目光直直地落在她臉上:“承恩伯府說你能識文斷字,也通曉詩書,難道你開蒙時沒背過這些嗎?”
沈椿支吾了聲:“我,我,我小時候背過,現在忘得差不多了。”
“也罷了。”謝鈺輕輕頷首,居然沒有盤根問底。
他修長手指掠過筆架,選中一隻適合女子用的細支紫豪:“眼過千遍不若手過一遍,既然記不住,抄上一遍也就是了。”
沈椿現在還停留在認字階段,連握筆姿勢都不熟練,她心如擂鼓,眼神慌亂地看著謝鈺。
謝鈺橫筆,不動聲色地遞到她麵前。
她硬著頭皮抓過他掌心的毛筆,歪七扭八地寫下一個‘大’,因為運力不對,墨水洇成一團。
謝鈺在一旁靜靜看著,雖一語不發,卻氣勢極盛。
沈椿抵受不住撒謊帶來的巨大壓力,一把撂下筆,垂頭喪氣地說了實話:“我騙人了,其實我不認字,就連三字經都是剛學的。”
她既窘迫又慌亂,既窘迫大字不識又謊話連篇的事兒被傾慕之人逮了個正著,又慌亂騙婚被發現之後的下場:“你會把我送進廟裡嗎?”
謝鈺低頭看了她片刻,神色泛著冷。
方才母親問他日後是否會同她和離的時候,他其實更傾向於不和離——因為這不合禮法,長公主說她不孝不悌的那些事兒,到底也隻是捕風捉影,沒有實證便做不得數。
隻要沈椿沒犯七出三不去的大過,他並不欲做個拋棄妻子的無義之人,但沈椿的人品和性情還有待考察,所以他並沒有把話說死。
沈椿出身鄉野,不通高門大戶的規矩,這些在他看來並不是很大的問題。謝家固然規矩大,條條框框多,這也意味著不需要宗婦多麼機巧靈便,一切按照章程來就是了,死記硬背個三年五載,她隻要肯用心,總能學會,他也有耐心等妻子成為一個合格的助手。
——他素來高傲,可以忍受妻子的缺點,但這並不意味著承恩伯府和沈椿可以欺瞞愚弄他。
便是昭華公主之尊,這會兒也被他整飭的禁足了三個月,沈家一家膽子倒是不小。
那日沈椿落水,他信手把人撈上來,皇帝先問承恩伯沈椿性情如何,是否讀書習字,明顯是有保媒之意,眾目睽睽之下,沈椿衣衫不整地被謝鈺救起,這名聲兒已經毀了,沈椿若不嫁謝鈺,便隻能去廟裡當姑子,承恩伯亦是無法,當著聖上的麵兒便說沈椿知書達理,天賦不在沈信芳之下,假以時日必能學有所成。
皇帝聽完果然龍顏大悅,當即把沈椿指婚給了謝鈺——想想也知,若當日承恩伯實話實說,皇帝就算再想下謝家顏麵,也不會指個大字不識的女子。
指婚之後,謝家便按三書六禮走著婚禮流程,謝鈺親寫了求婚啟讓媒人送來沈家,沈椿也回了一封應答帖子——字跡清麗娟秀,對仗工整,明顯也是找人代筆的。
好好好,好一個沈家,好一個沈椿。
說出去誰敢相信,號稱長安第一玉郎的謝鈺,居然被愚弄著娶了一個大字不識的女子。
謝鈺一語不發,神色卻冷極,已然動了真怒。
屋內一時靜默下來,隻有紗窗被風吹弄的沙沙聲刺撓著耳朵。
沈椿自己做了虧心事,心噗通噗通跳得厲害,低著頭等他發落。
輕輕的叩門聲忽的傳來,長公主身邊服侍的女官在外詢問:“三郎君,長公主讓娘子去堂前把方才的家規背誦一遍。”
沈椿懸著的心終於是死了。
長公主的厲害脾氣她早就聽說過不止一回,謝鈺一般把她大字不識還騙婚的事兒告知她,這位公主估計當場就要把她給休了,這對沈家可是天大羞辱,他們會不會直接把她浸豬籠?
謝鈺冷冷掃了她一眼:“我來查驗便是,不勞母親費神了。”
女官在外遲疑了下,到底沒敢說什麼,應了聲‘是’便退下了。
沈椿不知道為什麼他會幫自己圓場,這時候她大氣兒也不敢出,兩隻手緊緊捏著衣角,悄悄抬眼看著她。
良久,謝鈺終於開了口,再說話時儼然是一副審犯人的口吻:“對外宣稱自己識文斷字,是你提出的,還是沈家?”
“是我爹娘他們說長安城裡的丫鬟都能識字,我身為沈家嫡長女卻大字不識,家裡丟不起這個人,後麵皇帝老爺把我指婚給你,他們為了我能順利嫁進謝家,更加不敢走漏風聲”沈椿小聲囁喏,又道:“但是我也不好,我也幫著他們騙人了”
她三言兩語就全招供了,肩膀一垮:“你打算怎麼辦?”
聽她這般說,謝鈺麵上的冷淡終於消融了些許,長睫低垂,思索了一下量刑。
長恩伯府是主犯,他自不會輕縱,但沈椿他難得有些頭疼。
謝鈺忽的提筆懸腕,寫了一篇格式極標準的文章,哪怕沈椿不怎麼識字,也能感受到他落筆生花,寫出來的字極有風骨。
沈椿卻直覺不好:“這是什麼?”
謝鈺徐徐收完最後一筆,波瀾不興地道:“和離書。”
沈椿一下白了臉,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謝鈺瞧見她的慌亂神色,卻仍麵不改色地道:“我還未曾落款。”
他隨手把和離書折好:“你我本是陰差陽錯才成婚的,日後若實在不能成為夫妻,大可在這份和離書上簽下名字,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乾。”
他神色平靜:“當然,若你對我有何不滿,也可在這封和離書上落款,一走了之,屆時我必不會阻攔。”
他又道:“即便你我和離,我也會尋一宅子將你妥善安置,你若不再嫁,我便按月給你份例,負責你的生老病死,你若再嫁,我也會為你出上一筆嫁妝,令你在夫家有靠。”
作為被騙婚的一方,謝鈺這事兒處理得堪稱光風霽月,滴水不漏,任誰也挑不出錯兒來——但實際上,無論這件事他如何處理,他人都沒有反抗的權利,自始至終他都占據主導地位。
如此淡漠,清醒,高高在上,這便是謝鈺。
沈椿從他的話裡挑不出半點毛病,更何況本來就是她有錯在先,她垂頭悶悶地道:“我知道了。”
見她應答痛快,謝鈺輕嗯了聲,略緩了緩神色,淡道:“今日的事我會當沒有發生過,母親那裡我也會為你遮掩,你照常讀書識字便是。隻是還有一事”
他折腰坐下:“之前承恩伯府對外宣稱你走失之後,被縣城一戶秀才人家收養,所以略通詩文,既然你不識字,想必這段身世也是編造得了。”
他眸光清明,洞若觀火:“既然如此,你在被沈家找回來之前,究竟長於何地?這些年你都做了什麼?是什麼身份?有哪些經曆?”
謝鈺並無意窺探他人的隱私,但沈椿之前的經曆都是承恩伯府編造的,謝鈺對這位枕邊人的了解可謂一片空白,他斷不能讓這種隱患一直留存,最起碼也該知道些基本經曆。
問完這些,他微抬眼,雙目定定地看向沈椿。
很快,沈椿的身姿就像是繃緊的弓弦一樣,雙拳緊握,她似乎很抗拒跟人說起過往。
她在被沈府找回來之前,有什麼不足為外人道的經曆嗎?
她有些僵硬地彆過頭:“我,我之前在村裡長大,做的都是殺豬種地的活兒,沒什麼好說的。”
她說話的時候語氣自然,肢體卻有些僵硬,這說明她沒有撒謊,隻是沒有說全。
作為京兆尹,謝鈺當然不會被這兩句話打發過去,他單手托腮:“然後呢?你總不能一生下來就會殺豬種地,在你能乾弄活兒之前,是哪家在養著你?你那時又姓甚名誰。”
沈椿實在不會撒謊,半晌才憋出一句:“我不想說。”
謝鈺:“”
沈椿如果撒謊或者隱瞞,他總有法子能把話套出來,但沒想到她這麼實在地就是不說,謝鈺反而不好追問。
他心裡隱隱轉過一個念頭,要不要動用審案的詢問技巧來詢問,但她總歸是他的妻子,而非堂下犯人。
謝鈺斂了斂神色,輕唔了聲,未置可否。
明日便是回門,她不想說,他找沈家問話也是一樣的。
他主動起身:“母親那裡我去回話,你回去習字吧。”
謝鈺跟長公主說完話,又回到前院處理公事的地方,常隨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您所料不差,明光寺裡果然藏汙納垢,是代王用來取樂的淫窩。”
他神色不屑:“代王是皇上最為倚重的親弟,想要什麼樣的美人沒有?非得去擄那良家女子,又藏於山間國寺用來淫樂,真是下作!多虧您及時出手,那些走失的女子才免得遭人毒害,現在已經安然送回原籍了。”
謝鈺翻過一頁書信,暫未接話。
常隨卻是個話多的,忽又興奮起來:“小公爺,咱們是不是可以借此事扳倒代王?也好給宗室一個教訓!”
謝鈺抬眸:“你有實證?”
代王行事謹慎,那些女子不過平民出身,要是叫她們出來指證,能否一舉扳倒代王不說,反而打草驚蛇,那些女子日後必會遭代王毒害,從頭到尾,謝鈺就沒把希望寄托在那些女子身上。
常隨一下啞了火。
謝鈺指尖夾著兩頁信紙湊到燭火邊,火苗舔舐而上,一路將信紙吞噬乾淨。
他將灰燼輕輕從指尖彈開:“去查查陳侍郎一家。”
陳侍郎一家是代王一位得寵側妃的母家,暗裡會幫代王做些陰私之事,因此很得代王看重。
常隨精神一振,迅速調出相關八卦:“我聽說陳侍郎新接了一位外室所出的私生子回家,極得他喜歡,還要把這私生子寄在陳夫人名下,陳夫人為此頗是不快,說不準這是個突破口!”
謝鈺輕嗯了聲。
他大婚本有五日婚假,不過他是半刻也沒閒著,等處理完這些瑣事,已經是深夜了。
剛踏入寢居,他驀地想起一事——昨天他因公晚歸,兩人未能同床,今晚…是否要同床?
他對新婚妻子並不了解,更不知她性情品行如何,日後若真要和離,現在和她同床,難保以後後患無窮。
謝鈺微微擰了下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