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下了整個上午,將帳子外的路衝刷的泥濘不堪。
瑤將大祭司的遺體仔細擦洗過,讓他看上去除了臉色蒼白些,與往常並無區彆,如同熟睡一般。
這場雨來的快,走的也毫不拖遝,就一會兒的功夫,天上便織出橫貫南北的彩虹。雲跟著雨散了,天空又變成了一望無際的藍,隻有路上的泥濘提醒走在上麵的人,雨剛下過。
大部分的人都是在雨停之後才知道大祭司離世的,族裡有許多受過他恩惠的人,有的老人腰背更佝僂了,也有的戰士紅了眼睛。
等人都來的差不多了,弘才帶著蘭和兒子過來,他嘭的一聲跪在大祭司的遺體麵前,平時話最多的人,如今像是個句嘴葫蘆,一言不發。
好久,他才擲地有聲的說:“祭司您放心,隻要有我弘在,就絕不讓念和瑤姨受委屈。”
芽雖然年紀小,但也知道祭司爺爺不再了。平時那麼喜歡瘋鬨的性子,這會兒也安安靜靜的站在那,看臉上像是剛哭過。等他阿父起身後他才湊上前,把昨日得的果子放到了祭祀爺爺的手裡。
“阿爺,這個果子很甜,你拿著。念叔叔說,難過的時候吃點甜的,就會開心了。”
不遠處的常念看似十分平靜,隻有湊近了的人才能看清,他的嘴角內側已經被咬破了。
初秋的天氣還很熱,縱使瑤再不舍,還是決定讓伴侶走的體麵一些。“你們出去準備吧,我想與秦再待一會兒。”
大祭司的名字叫秦,也隻有瑤會這樣叫他。
常念一出帳子,就朝棚子的方向飛奔過去。再回想昨日阿父知道不能當天見到火折子的表情,那分明就是遺憾啊!
許久過後,弘和申喘著氣跑過來,申開口:“外麵的祭台搭好了。”
“嗯。”厲悶悶的應了一聲,但並未打擾帳子裡的人。
幾人又等了一會兒才聽到裡麵說:“抬他過去吧。”
弘和申要去抬遺體,被常念攔住了。他率先撩開帳子,厲接過申手中的木板也跟了進去。
兩人的身高差了大半頭,但卻抬的十分穩當,雨過之後的泥濘都沒能讓他們打滑,直到走到搭好的祭台前,連祭的頭發都沒有亂一點。
葬禮和祭台一樣簡單,並沒有什麼繁瑣的程序。隻在部落外隆起高高的柴堆,大祭司的遺體就安安靜靜的躺在上麵。
常念從腰間的皮帶上拿出剛做好的火折子,打開上麵的竹蓋,輕輕一吹,躍起一簇橙黃色的火苗。
“阿婭,阿父生前就很想見見它,你用它送阿父最後一程吧。”
瑤點頭接過火折子,延越部落的人也都看見剛才的一幕。雖有驚訝,有疑惑,還有驚喜,但出於對大祭司的尊重,沒人開口詢問。
火苗隨風而起,不消片刻便成了衝天的火焰。焰心中靜靜躺著的人,慢慢的消失在眾人視野之中,歸於了平靜。
厲看著族人,高聲宣布了常念成為部族的新任祭司。
對於這位年輕的祭司,部落裡沒誰有異議。
於是,一個年輕的首領,與一個更年輕的祭司,帶領著同樣年輕的部落開始了對於這個世界的探索。
族人陸續離開,地上的骨灰等風吹散,將他的靈魂灑在部落的土地上,看日升月落、千家煙火。
厲並沒有多停留,隨著族人一起回了駐地。
常念蹲到地上,看著隨風打圈的骨灰問母親:“阿婭,我可以留下一點嗎?”
瑤試圖去摸,發現除了風,什麼都抓不住。她點點頭,轉身也回了部落。
常念拿出一個巴掌大的陶罐,裝上一些骨灰,跑向陶窯的方向。
延越部落燒陶的窯是比較古老的豎穴窯,雖然比起最原始的堆燒要好些,能起到部分保溫和還原作用,但無論是產量還是質量都並不算好。
第一次見到這種古老的陶窯時,常念就想改進,心想就算不能一步邁入陶瓷時代,也要從陶器的質量上把把關。隻是那會兒對於建什麼樣的窯,還並未想好。
龍窯,量大管飽好搭建,但作為一種簡單的升焰窯,缺點也很明顯,它並不適合燒製陶瓷。至於另外兩種窯——窯饅頭窯和葫蘆窯,一個燒製數量上有限製,一個對搭建料要求比較高。
不過顯然,今天他沒有心思去想這些。
先是下雨,而後又是祭司的葬禮,所以窯室這邊是空著的。常念來時,從棚子裡抱了一堆乾草。延越現在用的都是粗陶,並沒有釉。將枯草點燃,等燃儘後,選了底部細膩的草木灰放到陶碗裡,加水調成草木灰釉。
做好釉水他開始慢慢揉搓黃泥,直到整個泥胚摸起來細膩後,才起手捏了三個沒有封頂的珠子。
看著手上剛剛捏好的陶珠,常念出了會兒神,才將骨灰灌滿了三個珠子。做好的珠子被揉搓的十分圓潤,又被他小心的把它放到一邊陰乾。
等待的一段時間,常念拿出腰間的火折子,拔開蓋子看他一點點複燃。他好像賣火柴的小女孩一樣,抱著自己,望著火焰照亮的方寸之地。
直到珠子陰乾他才起身,刷好陶釉,點火燒窯,出門看著日落算時間。
雨後的太陽很暖,橙黃色的日光並不算熾烈,有一種溫和的包容力。旁邊的闊葉樹隨風搖擺,好像在為美好的陽光而舞。陶窯在部落的北邊,從陶窯向北看,可以看見鬱鬱蔥蔥的樹林,再遠處是並不陡峭的小山。
深深吸了一口氣,如同剛來到這的第一天一樣,草木的清香伴著花香吸入鼻子。可又不一樣了,再也沒有一雙沾著草木汁液的大手拍著他的肩膀說“回來了”。
摘了一片細長的草葉,放在唇邊,吹出淡淡的曲調,像是送彆,又像是懷念。
暮色西沉,正好窯內的陶珠也燒紙完成了。因為延越附近的陶土燒出來是赤紅色,刷了一層草木灰釉後珠子變成了紅褐色,受工具所限,珠子的釉上色並不均勻,可正是這不算均勻的釉色,形成了不規則的視覺美。
將珠子小心收好,常念朝家的方向跑了回去。
帳子裡瑤拿著東西發呆,見常念回來,在自己的生邊讓出了一個地方,“回來了,過來坐。”
常念走進帳子,從掛在腰間的口袋中摸出一顆陶珠,放到母親手中。
瑤看一眼手中奇怪的珠子問:“這是?”
常念坐到母親身邊,將腦袋輕輕放到她的肩膀上說:“這是陶珠,裡麵是空心的,裝著阿父的骨灰,我做了三顆,這顆給您。”
瑤撫摸手裡的珠子,用力地攥在了掌心中。而後,她將自己的側臉靠在兒子的發頂,安撫似的輕輕蹭了蹭。
“阿婭。”常念小聲低喃。
“嗯。”瑤低低回應。
等了一會兒,見兒子不再出聲,瑤伸出另一隻手,露出一顆如蜜如蠟的琥珀。“這是你阿父讓我交給你的。”
鴿子蛋大的橙黃琥珀,靜靜地躺在瑤的手裡。溫潤的晶體中,包裹這一顆金黃色的
常念的瞳孔猛地收縮,讓他不自覺的坐直了身子。瑤因為沒有預料到兒子的反應,臉被不輕不重的磕了一下。
察覺出事情異常,她沒有乎疼。但反應過來的常念趕忙去看母親的臉,還要隻是紅了一塊。
“對不起阿婭,是不是很疼。”他輕輕按揉母親的臉,心疼的問。
瑤拿開兒子的手,“沒事,很輕,不疼。倒是你,怎麼這麼激動?”
少見的失態,當然不是因為琥珀有多難得,而是嵌在琥珀裡的東西讓他太過震驚。那是一顆金燦燦刻著“福”字的精巧紐扣。
要知道琥珀形成的歲月很長久,長久到可以等待一個文明的形成然後再見證他衰落。同樣,那個被嵌在琥珀裡的東西也存在了很長久。或許是數十萬年,或者數百萬年,也或者是更久的歲月。
紐扣的工藝很精致,許多細節都告訴常念——它至少也是來自一個擁有機械文明的社會。
這說明,曾有一個文明發展並且消亡過!
那他生活過的庇護所呢?
沒人會給他回答。
所以,從來都不是向過去穿越!而是向未來穿越!
怪不得他覺得哪裡不對。這裡人的膚色、語言和人種都和自己曾經的國家一樣。可如果是向過去穿越,這片土地上還沒有紅薯和茉莉花。但如果他是向未來穿越的話,一切就說得通了。
接過那枚琥珀,常念盯了許久。他覺得這顆琥珀很重,壓在肩膀和胸口上。
瑤覺得兒子似乎還沒想好瑤怎樣與自己解釋,便不過多詢問,而是說:“你阿父說,這顆晶石就作為部落祭司的傳承之物,晶石中的圖騰他雖然不認識,但應該是祖神的某種示意,或許可以庇佑延越的族人。”
常念慢慢吐出一口氣,神情也不像剛剛那樣失態,“阿婭,這個不是圖騰是文字。這個字讀福,福澤綿長的福,您說的沒錯,他是祖神的示意,示意我們部落會越來越好。”
晚飯做的很簡單,紅薯粥、煮鳥蛋和一盤蔥爆豬肉。今天厲沒有和他們一起吃飯,而是看戰士們在部落的空地上點起高高的篝火,為他們的大祭司照亮這最後一段路。
等到外麵的篝火快要燃儘,母親才睡下,常念輕輕撫平了她皺著的眉心,才起身出了帳子。
篝火邊已經沒什麼人,隻剩厲在對著篝火發呆。
厲似乎早知道他過來,淡聲開口:“瑤姨睡了。”
“嗯,剛睡下。”
常念從腰間摸出珠子,遞到厲麵前,“給你。”
借著炭火的餘光,厲看清了遞過來的東西,是一顆紅褐色的珠子。珠子像是陶土做成的,但又比他們的陶器細膩光滑,甚至連顏色都不一樣。
珠子觸手冰涼,還帶著他未曾體會過的瑩潤。當然,他自己是想不到這個詞的,在腦子裡翻了半天,也不知道該如何描述。
“這是什麼?”
常念又解釋一遍,“這是陶珠,裡麵裝著阿父的骨灰。我做了三顆,每人一顆。”
厲定定的看著珠子幾秒,才接過來,收到手心裡。
“謝謝。”他的聲音有微不可察的哽咽,卻被很快地掩飾了回去。
最後一點炭火的餘光中,厲沒了平時的淩厲,眼神中儘是落寞。常念這才發覺,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件事,厲也才二十一歲。
二十一歲的自己在乾什麼?在學校的象牙塔中。而站在對麵的這個人,在十九歲的時候已經成為了一個部落的首領。他必須帶著族人和野獸,和覬覦延越的外族人廝殺。
說起來,自己的真實年齡其實要比厲還大上兩歲。
炭火熄滅,月光瑩瑩,常念走近了些仰頭看他,“你難過是可以表露出來的。”
見他靠近,厲依舊如雕塑一般站著,一言不發。
第一次,看著如此鋒利的一張臉會覺得心疼,常念說話的聲音又低了一些,“情緒的宣泄就在一瞬間,它不會因為你是部落首領,就必須要自己消化掉。”
“我不需要懦弱。”他拒絕的果斷又乾脆。
“袒露自己從來都不是懦弱。”常念少見的直視著他的眼睛,“我是你的家人,你不需要再家人麵前逞強。”
見對麵的人還是不肯鬆懈,他又近了一點,“厲,我很難過,想阿父,想我們才相處了幾日,想時間對我們來說還不夠,也會想是不是我的錯。”
說道最後一句,常念的聲音控製不住的哽咽。
看著他手中緊握的陶珠,看著他胳膊上還未褪去的紅包,看著他眼中搖搖欲墜的眼淚,厲乾澀的開口:“不是你的錯。”
常念望著厲,月光將他的影子拉長,一直延伸到自己的腳下。於是,任憑自己莽撞的撞入那個懷裡,用力的抱住了他。
月光映出兩人重疊的影子,無聲地斜落在漆黑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