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叔大兄,其實對於這筆銀子,善貸還有彆的想法。”
想到之前籌畫的事兒,魏廣德繼續說道。
“嗯,善貸請說。”
張居正不知道魏廣德還有什麼想法,不過他給自己的感覺,很多時候提出來的主張,其實都挺有意思的,而且也有一定操作性。
當然,如果沒有操作性的提議,魏廣德一般也不會說。
比如慫恿張居正造反,在當前大明朝所處的社會環境就很難。
因為到目前為止,上上下下其實都不具備造反的土壤。
明末造反普遍,那也是萬曆後期到天啟這段時間,國庫耗儘,讓地方上有災不能賑濟,百姓衣食無著,為了生存不得已而為之。
實際上就算到了崇禎中期,即便國家陷入兩線作戰,極端困難的情況下,國內的流寇也曾一度被官軍剿滅,出現了短暫的和平時期。
人禍雖然解決了,但是天災依舊不斷。
而之後,張獻忠、李自成等人狡詐,再次揭竿而起,才又死灰複燃。
就算是到了天啟朝,大明其實都沒有一副要敗亡的景象。
除非穿越到崇禎年間,其他皇帝時期想造反,基本必死,除非帶著現代軍火庫穿越過去,以現代技術碾壓同時代的明軍。
漢人,其實也是非常善於動腦子的民族,知道吸取教訓,研究新戰術擊敗敵人。
戚繼光的練兵法有用,不僅是因為他超越同時代其他武將的睿智,更是得到大明武器技術支持。
如果戚家軍火器換成弓弩,其戰力必然大打折扣,因為弓弩手的訓練可比火器手麻煩的多,很難短時間內成軍。
魏廣德略做思考,還是決定和張居正坦誠相待,於是他就把張學顏所說和自己所想和盤托出,沒有一絲保留。
張居正聽得很認真,在魏廣德說到就算朝廷大量增加賦稅,國庫收入倍增以後,各大衙門、地方官府也會想方設法增加支出,從朝廷國庫裡薅銀子時,眉頭還是不自覺皺了皺。
這點,張居正何嘗不知道。
隻是,他以為可以通過製定更嚴格的監督規則,杜絕這樣肆意浪費的情況。
不該支用的銀子,一分也不能撥,隻要嚴格審批請款的奏疏,還是能保住大部分銀子。
隻是魏廣德提到,有他們兩人在,或許朝廷瘋狂支取錢財還能得到遏製,可之後呢?
十幾、二十幾年以後,國庫充盈,那時候的首輔可就未經曆過他們這樣一段困窘的時期,說不得就會很快把銀子都敗光。
按照後世人的看法,都以為大明朝的財政一直都很困難,從正德、嘉靖開始年年虧空,也就張居正在位的時候稍微有所好轉。
但實際上,張居正死後三十年,萬曆皇帝把太仆寺常盈庫裡的銀子搬回內廷,才是大明朝真正敗家的開始。
如果說萬曆後期大筆銀錢開支是為了針對遼東作戰,那到了天啟和崇禎初年,極短時間內敗光數以百萬級的銀錢,那才是災難真正的開始。
萬曆皇帝或許覺得把常盈庫的銀子搬回內廷,用起來方便很多,但是那些銀子就是唐僧肉。
宦官們不僅大肆貪汙,前朝文官看著眼紅,也是瘋狂貪汙國庫銀錢,反正最後朝廷運轉不動就把手伸向皇帝,要錢。
現在,魏廣德不過是把這個問題提前揭露出來,還是因為張學顏的話讓他想到的。
而之後,魏廣德的提議就讓張居正略微瞪大眼睛。
“善貸,你想推廣社學,還要重新納入官府管理之下,這”
張居正有些猶豫。
不過魏廣德也是深思熟慮後做出的決定,畢竟後世推行義務教育成效顯著。
雖然後世杠精說義務教育不等於免費教育,但實際上之所以叫“義務教育”,本身就是從西方傳過來的舶來品。
西方一切講究等價交換,要推廣基礎教育,自然不可能有償,否則誰願意花錢讓孩子讀書。
所以,西方的義務教育其實都是免費的,不免費的那是私立學校,收費很貴,當然教學質量也很高。
歐美國家推行的義務教育一般是13年,美國不少的州在向15年免費教育過渡。
在美國,公立學校提供的基礎教育統稱為k12教育,是從幼兒園到高中12年級一共13年免費義務教育的總稱,而現在部分地區開始推行免費上大學。
所以,摳字眼是沒意思的,不能說“義務教育”沒有“免費”二字就是要收費的強迫教育
隻能說“舶來品”被人“斷章取義”,“去其糟粕”。
當然,在後世中國還有一句話,那就是“免費的才是最貴的”。
那麼在大明,有沒有類似的教育?
其實是有的,這就是社學,區彆於官學、私塾和族學的一種教育方式。
官學,自然就是官府在各府縣開辦的學堂,有朝廷任命的教諭負責教授,隻不過針對的是有功名的讀書人,一般都是秀才才有資格入學。
私塾和族學,則是類似於私立學校的性質。
而社學,最早起源自元朝,明朝建立以後得以繼續發展。
社學形成於元代,盛行於明清,帶有“普及教育”性質。
“社學者,一社之學也。百又十戶為裡,裡必有社,故學於裡者名社學”。
社學一般由紳民捐辦,負責啟蒙本社童子,童子年長有成,可參加地方儒學的入學考試,中試者進入儒學,成為儒學生員。
社學在全國普遍設立,洪武八年詔令各地“延師以教民間子弟”,但僅過數年就因弊端叢生,下令停罷。
至洪武十六年,又詔令民間自行延聘師儒,建立社學,不準地方官員乾涉,社學遂在全國推廣開來。
古代讀書成本實在太高,就是私塾也未必多少百姓讀得起,族學也隻有大家族才能辦的起來,而官學招生名額有限。
因此朱元璋為了鼓勵百姓識字,當然更是為了推廣大明律法和自己思想,於是參考元製,號令各地建立社學,由地方政府幫助民間辦學。
既然是捐辦,所以社學在古代還有個名字,那就是義塾。
義塾是由私人出資興辦的學校,以教授宗族及鄉裡子弟,它與官宦富貴之家族學的不同之處在於可接納鄉鄰子弟入學,具有服務一鄉一社的性質。
隻不過,社學好壞,大多看地方主官對教育的重視程度而定。
弘治十七年,朝廷再次明令各府州縣建立社學,並規定民間幼童年齡在15歲以下者,應送社學讀書。
江西的社學在這個時期就有較大發展,並在全國具有獨特地位,這主要得益於李夢陽、王陽明兩人。
明正德年間,李夢陽為江西提學副使,改革過去社學的弊端,大力發展社學。
他首先在南昌、新建二縣辦起16所社學,典型示範,先遠後近,逐步推廣到全省。
他要求管理學校的官吏,按照規定精選社學教師,免除他們的徭役,尊重和敬禮他們,不準他們擅自向學生征收課金、雞米、酒食,以免使人民感到入學是種苦役而設法逃避。
對社學教師好的提升,不好的開除,有獎有罰,有利於辦好社學。為了使人們重視社學,還規定今後不是社學出來的學生,不能進縣州府學。
在李夢陽的推動督導下,江西社學有了一個較大的發展。
正德十三年,王陽明在平定江西南部暴動後,認為“民風不善,由於教化不明”,於是頒令,要求南贛所屬各縣“父老子弟,互相戒勉,興立社學,延師教子,歌詩習禮。”並頒行《社學教條》,使江西社學又得到一次大的發展。
社學傳授的知識,其實主要是讓人識字,並將道德教育擺在首位,以培養少年兒童懂得並遵行“孝弟忠信、禮義廉恥”為社學教育目標。
正是因為有了斷斷續續的社學,所以明朝的識字率其實並不算低。
眾所周知,四大名著有三本出自明朝,到了明末話本更是數不勝數,《金瓶梅》、《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封神演義》等,無一例外的都是針對普通小市民。
如此眾多的“低俗”出現,代表有大量的讀書需求。
從這一點上可以看到,明朝普通人識字率很高,不然就缺乏生產土壤。
需要注意的是,從明初一直到明末,明朝這一類低俗,都是層出不窮。
而這一切正因為明朝二百多年對社學的推廣,所以明朝很多市井百姓都能識字,不少人都粗通文墨。
隻是清軍入關之後,明朝話本的繁榮盛景不見,識字率急速下滑,民眾眼裡隻有“麻木不仁”。
值得一提的是,如今我們談及“愚民政策”,都會認為是“封建社會”的罪惡之一。
然而,從漢唐宋明來看,說朝廷實行“愚民政策”,實在有些牽強。
否則,朱元璋也不必下旨推行社學,傳播《大誥》。
隻不過到了魏廣德這裡,社學的經費就由之前士紳捐贈變成官府列支,當然依舊接受捐贈。
“叔大兄,我大致測算過,下等縣,一年靠著換帖銀至少能收入百兩銀子,中、上等縣,百兩也不是難事兒,完全足夠社學所需,還有富餘。”
魏廣德還在那裡繼續述說,這些天他也不是光想,收集了京畿周圍府縣牙行交易的記錄,按照記錄的交易金額,推算出應得的稅銀。
當然,這還是按照明製三十稅一進行的計算。
至於把一些精品或者說奢侈品提到高到十稅一,隻是他的設想。
後世,關於奢侈品稅的建議不少,魏廣德自然也聽說過,所以就想著最好一步到位,反正富人有錢也不在乎多花幾個子兒。
甚至,因此提高自己用品的價格,還能把自己和其他人拉開檔次。
古代等級觀念,其實無時無刻不存在。
就算是魏廣德來了這麼久,也早就習以為常。
“之前社學,受官員重視程度不同,好壞參半,但辦不好的主要原因還是因為經費時斷時續,師長無心社學授課,大多選擇回家開私塾謀生。
有了朝廷換帖銀持續穩定投入,社學就能一直維持下去,不至於像原來般飄搖不定。
正好之前叔大兄不是提議整飭學風,我看其中禁創書院和禁止講學結社很容易遭到士林反對。
朝廷開征換帖銀,將其中部分用於地方社學發展,就可以有力的回應他們的貶詆言辭。”
魏廣德當然知道張居正整頓學風十八條措施,根本目的其實在於鉗製言論,打擊言論造勢和爭奪意識形態的話語權,防止因此動搖權力基礎。
因為之前張居正推出的改革措施,已經損害了不少人的利益,魏廣德都是置身事外,所以朝野上下不少人聲討張居正專權禍國。
“善貸,《申舊章飭學政疏》你同意了?”
張居正聽到魏廣德說起之前自己草擬的奏疏,立馬開口追問道。
“《申舊章飭學政疏》中一些措施可以實行,但一些還是需要商榷。”
魏廣德可不敢說支持禁學院,禁講學一類的話,傳出去士林公議還不把他也噴了。
“比如禁毀書院一事,就須三思而行。
書院,本是學子進學之地,官學名額有度,而學子有心進學,所以才會去書院讀書。
毀之,就等於斷了這些生員上進之路,不可取。
不過對於聚眾講學,倒是可以禁止。
記得隆慶時,高肅卿就曾推動,先帝為此下詔《禁提學憲臣聚徒講學詔》。
講學徒侶眾盛,異趨為事,大者搖撼朝廷,爽亂名實,小者匿蔽醜穢,趨利逃名。”
魏廣德侃侃而談道,這些,其實就是當初高拱述說的理由。
而張居正這份《請申舊章飭學政以振興人才疏》則更直接指斥講學是“群聚徒黨”、“空談廢業”,造成各級官員“寧抗朝廷之明詔,而不敢掛流俗之謗議;寧壞公家之法紀,而不敢違私門之請托”。
張居正把講學的危害看得極為嚴重,而講學多依托民間書院,故而張居正原本打算是把書院全部禁了。
可魏廣德對此自然反對,他早年就遊曆江西,去了不少書院進學,考功名的卷子,可都依托這些書院裡的存稿。
毀掉,實在有些可惜。
不等張居正說話,魏廣德繼續說道:‘就算毀了書院,他們依舊可擇名山大川,西子湖畔講學,書院雖會加速傳播其言,但卻非必備,實無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