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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春三月,淩煙書坊門前,行人熙攘,綠柳嫋嫋。
許菱玉鑽出轎簾,踏過青石路。
素手輕攥,將蓮子白絹紗挑線裙擺提起寸許,輕盈掠過光亮古樸的木質門檻,花紋俏麗的繡鞋驚鴻一瞥,轉瞬便被輕悠悠落下的裙麵藏起。
丫鬟金鈿剛到門檻外,便見自家小姐已熟門熟路往裡頭去。
經過櫃台時,許菱玉衝店主一笑:“胡掌櫃,生意興隆啊。”
“借小姐吉言,許小姐好些日子沒來了,裡邊請。”胡掌櫃堆笑寒暄,合上賬冊,吩咐夥計,“去給許小姐和金鈿姑娘沏一壺上好的春茶!”
說話間,已繞出櫃台,作勢要親自領著金鈿去挑北窗臨河的好位置。
寧州這地界,上有寧王,下有知府,許菱玉的爹隻是寧州城下轄清江縣一個小小的八品縣丞,不算打眼,她自然遠遠算不上千金小姐,原不至於勞駕掌櫃親自伺候的。
可許菱玉有錢啊,每次來都是實打實地花銀子。
胡掌櫃一見她,就像看到白花花的銀子飛進店,可不得哄好咯?
夥計也樂意跑腿,麻利地沏好茶,甚至殷勤擺上兩碟上好的點心。
不等許菱玉吩咐,金鈿已做主,同往常一樣,從荷包裡摸出兩錢碎銀賞他。
再回過頭尋小姐,隻看見被書架擋住的半邊倩影。
而書架兩步開外,幾張長木條桌旁,手持書卷的年輕書生們,無一不是麵龐泛紅,目光含癡,望著小姐所在的方向。
金鈿隨意掃過那些書生的容貌、身形,不由暗自搖頭。
她收回視線,提起茶壺,替小姐斟一盞春茶晾著。
許菱玉的親娘,年輕的時候,便是這清江縣裡有名的胭脂西施。
她模樣隨她娘多些,又愛打扮,也有銀子打扮,早對這樣的目光見慣不怪了,並未在意。
黃楊木書架側,許菱玉亭亭玉立。
纖巧的下頜微微揚起,目光落在書架上一層,從左往右,徐徐掃過去。
正月裡忙著走親訪友,二月又忙鋪子裡的事,許菱玉確有好一陣子沒來書坊了。
方才在菜市橋瓦子聽戲時,聽說淩煙書坊新進了一批戲文、話本,頗有意趣,許菱玉命金鈿賞了台上俊俏武生一枚銀錁子,轉腳就來了書坊。
淩煙書坊取自李長吉那句“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不過是為激將當今的書生,靠文墨封侯拜相。
是以淩煙書坊內出售、出租的,多是經史子集之類,科舉相關的書冊。
戲文、話本不算多,悉數擺在許菱玉眼前的這一排書架上。
不過,勝在胡掌櫃眼光獨到,此處藏書比起彆處,文辭更優美雅致些,有趣卻不俗氣,許菱玉從及笄起,便成了此處的常客。
書架另一側,傳來細微的腳步聲,應當是哪位也在找書的書生。
許菱玉目光從熟悉的書名上移過去時,從書冊與木架的空隙間,不經意瞥見一扇寬肩。
對方身著月白布衣,正是時下書生們最常見的打扮。
隻是身量似乎比尋常書生高些,肩也寬實些,透出一股精神勁兒,無絲毫文弱之感,叫人想起話本中清而韌的文人風骨。
沒看到臉,便讓人覺得,這大抵不會是個醜模樣。
俊俏郎君誰不想多看兩眼?
她素日去瓦子裡聽戲,也愛去給模樣好的武生花旦捧場。
許菱玉心生好奇,踮起足尖,想從高些的書縫間瞥一眼,看看對方的臉配不配得上齊整的身板。
她目光剛移至上一層書架上,餘光瞥見什麼,目光陡然向右移去,繼而頓住,眼眸因驟生的驚喜而格外明亮。
她找著想要的話本了!
注意力被話本吸引,許菱玉哪還顧得上一介陌生書生?
許菱玉向右邁開一小步,抬手便去取她瞧中的藍底話本。
指節厚的話本被她斜斜從書架上取下的一瞬,她眼中驚喜猶在。
猝不及防,撞進一雙英雋的眉眼。
驚喜定格一瞬,閃過錯愕,辨清對方容顏,眸光不自覺更亮一分。
書架另一側,那位男子著月白布衣,竟正是她方才無意瞥見的身影。
男子抬起的手臂保持著取書的動作,僵滯間,許菱玉無端覺著,對方驚愕到連呼吸都輕了。
取下一半的書冊,將他俊顏遮擋些許,英雋的眉眼便格外引人注目。
他眼型並不鋒銳,而是迤邐如桃瓣,因臉龐骨相英朗,才不顯陰柔。
乍一看,眼型有些勾人。
細觀,眼神卻是清正端方,便是這般盯著她,也不會叫人覺得冒犯。
甚至他眼皮一刹的跳動,眼中一閃而逝的錯愕,倒讓許菱玉覺著,是她驚擾對方更多。
顯然,對方在她取下書冊的同時,碰巧取下對麵的書冊。
視線不期然撞在一起,隻是巧合。
許菱玉雙手將話本環在身前,彎起唇角,衝對方輕道:“驚擾公子了。”
對方沒開口,微抿薄唇,長睫規矩地壓下些許,略頷首,衝她禮貌致意,便側過身,不疾不徐朝櫃台走去。
許菱玉探首望去,隻瞥見那人修長的側影。
那男子捧著幾冊書,身姿俊拔,步履從容,說不出的清雅。
從眾書生間走過時,宛如白鶴誤入雞群。
許菱玉手中打理著娘留給她的胭脂鋪和布莊,自認有幾分眼力,對方身上穿的分明是尋常布衣,不像名門貴胄。
至於那周身氣度涵養,大抵是腹有詩書氣自華了。
顧清嘉把書冊放在櫃台,掌櫃將書冊攬到近前,撈過算盤算價錢。
“抹去零頭,算你12兩3錢銀子。”掌櫃的說話間,右手狀似無意壓最上頭那冊書的封皮上,打量一圈他身上的衣料,神情仍算和氣,眼中卻多三分遲疑與精明。
顧清嘉看在眼中,神情自若。
略垂眸,長指探入袖袋。
捏到袖袋中的少量銅板、碎銀,他動作滯了滯,眉心微動,身姿不自然地繃緊。
錢不夠,遠遠不夠。
顧清嘉自幼仆婢環繞,少有需要自己花錢的時候,此番隱姓埋名來寧州,為了不引人注意,他隻帶了長纓一人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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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纓身手好,交待的事情總能辦得漂亮。
顧清嘉萬萬沒想到,他們主仆二人,會在這樣細枝末節的小事上產生分歧。
他說要扮作最普通的書生,長纓倒是令出惟行,替他從頭發絲偽裝到錢袋子,無一遺漏。
見顧清嘉呆站著,沒拿錢出來,掌櫃一看就懂,張嘴欲說兩句,被門外急促的腳步聲吸引,陡然止住,側眸望去。
顧清嘉也循聲望去。
兩名著公服的帶到差役已快步邁進門來,一個大聲問掌櫃,一個推開顧清嘉,往裡找尋,行色匆匆。
裡頭靠窗的位置,許菱玉正品著溫熱清爽的春茶,借著書架側半人高的綠植遮擋,欣賞著櫃台邊那俊朗窮書生的窘迫,猶豫著要不要英雄救美。
看到差役找進來,她唇畔悠然笑意倏而凋落。
又來了!
“小姐!小的們可算找著您了!”差役抹一把額角的汗,焦急央求,“快隨小的們回衙門,老爺和縣太爺還等著呢。”
正是一年裡少有的好時節,不冷不熱,差役卻跑得汗淋淋的。
許菱玉看得出,她爹這回是真催得急。
“行,我跟你們回去。”許菱玉爽快應。
事情早晚要有個說法,她沒為難跑腿的差役。
蔥指一鬆,將彆致的青白釉瓷杯輕輕放在桌上,許菱玉款款起身,施施然越過差役朝外走。
經過櫃台前不算寬敞的廊道,許菱玉忽而停下腳步,側身朝金鈿攤開手。
金鈿心領神會,解下裝銀錢的茜色荷包,默然而恭順地放到許菱玉掌心。
顧清嘉腦中快速劃過一個念頭,麵色如常,默默看著。
隻見少女隨手拈起荷包,纖指翻轉間,咚咚幾聲響,幾塊大小不一的碎銀落在漆亮的櫃台上。
碎銀滾動的輕響,令顧清嘉眉間微微波動。
他眼睫壓下些許,目光從少女捏著茜色荷包,過分白皙細膩的蔥指上移開。
“還不快謝謝許小姐慷慨解囊?”掌櫃的喜滋滋收著銀子,將書冊包好遞向顧清嘉。
顧清嘉接過書冊時,許菱玉已利落地邁出門去。
“多謝許小姐,我會還你銀子的。”
許菱玉聽到身後傳來的清冷男聲,腳步微頓。
這書生雖窮,倒還有幾分骨氣。
人生得俊朗,聲音也好聽,瞧著賞心悅目,許菱玉花錢隻當買一時高興,也沒想過要他還。
不過,對方既然要還,她也不會嫌銀子燙手。
“好啊,等你哪天攢夠了,到縣衙還我。”許菱玉回眸一笑,語氣隨意。
清江縣裡,認得她的人不少,不過許菱玉還是補了一句:“家父許淳,清江縣丞。”
言畢,坐進青帷油壁軟轎,被差役、丫鬟簇擁著走遠。
顧清嘉收回視線,目光幽幽落在手中包好的書冊上,若有所思。
八品縣丞,芝麻小官,家中女眷排場卻是不小。
許小姐靈氣逼人,揮金如土。
反觀街上來來往往的平民百姓,多是麵色愁苦,神情麻木的模樣。
強烈反差在腦中變幻,他目光悄然幽沉,情緒難辨。
縣衙角門,剛落轎,便有守門的差役跑進去報信。
許菱玉一進門,就見許淳忙不迭迎出來,笑容帶著刻意的討好:“乖女兒,阿玉,你考慮了幾日,想好了沒有?給爹個準話,你是不是願意進京待選?”
許淳口中說的進京待選,自然是正月裡,當今皇上下令選秀之事。
皇上已過不惑之年,膝下幾位成年皇子裡,隻有太子一人已擇正妃。
自太祖皇帝開始,大晉皇子擇正妃,皆從六品以下官宦之家擇選,以免外戚勢大,禍亂朝綱。
同時,也有不問門第,福澤萬民之意。
就連當今皇後娘娘,都是太祖親自為皇上挑選的小官之女。
聽說皇後母族如今都能與世家望族結親了,徹底改換門庭,可謂黃恩浩蕩。
許菱玉也是小官之女,芳齡十七,尚未婚配,生得又好,縣衙從上到下都認為她是清江縣秀女名冊上的不二人選。
可這天大的福澤,許菱玉並不想要。
從一開始她就拒絕了,縣太爺氣得垮起臉拂袖而去,她爹臉色也不好看,追出去哄了縣太爺好一會子,又回來哄她。
“乖女兒,這次可是為諸位皇子們擇正妃!爹知道你心氣兒高,凡夫俗子不能入眼,皇子們可都是人中龍鳳,被哪一位貴人看上,都是咱們許家祖墳冒青煙的大喜事兒。你這丫頭怎麼想的,彆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事,你還不願意。”
當時,許菱玉聽著,左耳進,右耳出,明擺著不當回事。
許淳便站在她身邊,苦口婆心繼續念叨。
“阿玉,爹養你一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是不是?你就忍心看爹在清江縣當一輩子小縣丞?爹跟在上峰後麵拍馬屁,你總嫌棄爹沒風骨,你要是成了皇子妃,爹不就能揚眉吐氣,不再為了這個家低三下四了?”
那一日,許菱玉聽到這番話,抬起眼眸,越過許淳發福的肚腹,忍不住含笑反問:“爹養我一場?爹在縣太爺麵前摧眉折腰賺的那點兒俸祿,夠養女兒嗎?”
許菱玉不算聽話乖順的閨女,時常讓許淳頭疼,所以許淳才先問她願不願意,不敢全然替她做主。
可她再不柔順,也還是頭一回對許淳如此大不敬。
許淳盛怒,麵色瞬間漲紅,又迅速退去血色,變得蒼白,他鼻翼擴張,雙手握拳,發福的身形微微顫抖。
盯著釵環璀璨,明媚俏麗,極肖亡妻的女兒,許淳雙眼漲起血絲。
半晌,許淳狠狠甩一把袍袖,背過身去:“爹都是為你好,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過了兩日,許淳又像沒事人似的來勸她,倒不提什麼功勞苦勞之類的話了,一味細數成為皇子正妃的好處。
他姿態放低,許菱玉倒沒再戳他肺管子,隻道會好好考慮。
於是,她讓許淳一直等到了今日。
大抵是選秀名單和畫像上交的期限將至,縣太爺和許淳才著急讓人把她找回來。
環顧四周,沒看到縣太爺,許菱玉坐到圈椅中,悠閒把玩著繡蝴蝶的梨花絹扇,笑應:“這些日子,女兒已深思熟慮過。”
許菱玉放下絹扇,直麵許淳已見歲月溝壑,因滿含希冀而泛著紅光的方臉,吐詞清晰堅定:“我不願意。”
她無視許淳驟然沉下來的臉色,站起身道:“女兒會儘快擇一位順眼的郎君成親,到時還請爹爹替我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