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靈王身形高大,銀色的長袍一直拖至地麵。他緩緩向前走去,通往春曉之塔的路由一段雪白的大理石鋪設而成,穿過一段園圃,周圍鳥語花香,青色的藤蔓從白色的拱廊上垂下,芽尖懸掛著露珠,折映著遠處聖白的尖頂。
若有若無的鐘聲回蕩至此,遠處一排排懸鈴木構成一道翠色的牆,那牆仿佛無限地往前延伸,通向深穀儘頭的高塔。尖塔也是聖白色,閃耀著奪目的光,它與方鴴在涅瓦德和亞培德南的樹海之中所見過的都有不同,它仿佛被建立自那個時代,精靈的雙聖樹還矗立的時代,聖潔的塔邊還縈繞著似有似無的歌聲。
奎文拉爾看著那座尖塔,一邊開口問道:“年輕人,你如何看待這場疫病?”
方鴴略微怔了一下。他稍作思考,坦誠地搖了搖頭,“我並不知道,奎文拉爾大人。目前惟一的線索是知道這場疫病來自於灰樹嶺之中的變化,可我對艾梅雅女士神國之中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
“所以你打算去那裡看看,就為了那位聖女?”
“是的,就為了艾緹拉小姐。”方鴴點了點頭。
奎文拉爾一言不發。
方鴴卻看向這位精靈王:“奎文拉爾先生,你又怎麼看待這場疫病?”
奎文拉爾略微停頓片刻,並未直接回答,反而講起了另一個故事。
在地上還沒有凡人所行的時代,至聖已定下一個計劃。
每一個時代皆難逃寂滅,唯有火種可以長存,文明與文明攜手抵禦災難,可是精靈們卻犯下一個過錯。
方鴴聽罷有些雲裡霧裡地看向對方,心想你彆講謎語呀?
但奎文拉爾卻回過頭來看向他,目光平靜,銀色的眸子與阿爾莎娜、大公主如出一轍。他問道:“還記得我和你講過的那個故事麼?”
方鴴點了點頭。
天上曾有一枚黑色的隕星,蛇人們將其視為命星。
黑色的王座派來兩位使節,於是‘第一代’來到這個世界上,他們與星門所約定,自救,亦是拯救。
當第一代功成離開之時,於是將這個世界再交還屬於它的人手中。
但那之後的故事卻並未如此發展,七個蛇人王朝沉溺於昔日的榮光之中,進而引發了一場大戰,最後王朝坍落,眾神隱於黑暗之中。
那是第一代的故事。
“隨後,是第二代——”
奎文拉爾徐徐說道:
“他們被稱之為努美林,眾光之選。他們帶領我們走出最黑暗的時代,又聯手擊敗了第二禍星蒼翠。”
“他們離開之時,將這個世界交還到凡人手中,那是第三個時代的伊始。”
“但總有人會不甘心,我們自詡為光的後代,是他們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末裔,有人懷緬那過去的榮光,因此從雙聖樹的廢墟之中偷出一枚樹種。
並在,這片土地上種下。
奎文拉爾忽然停下腳步。
因為這位精靈先君已走到那扇大門之前,厚重的魔法鬆木門有兩人的十幾倍高,仿佛一堵城牆。隻有在塔底,才能仰望其規模,白色的高塔直衝雲霄,簡直像是一條連天接地的細線。
奎文拉爾停下言語,隻默默注視著塔的外表,其表麵並不粗糲,反而像是經過細心雕琢與打磨。每一層上都有形色各異的雕塑,像是一座座藝術品,它日日夜夜矗立於此,讓人無從想象這座尖塔究竟是由何人所立。
但這位精靈王在上麵看到的並不隻有壯觀與美,還有時光與歲月,仿佛無窮的時間反複衝刷著這座尖塔,卻留不下什麼痕跡。
那曾是屬於他們的時代。
“我們無比渴望重回那個榮光的時代,可以繼續帶領這片土地上的凡人們走向下一個輝煌。但那終究不過是少數人的臆想——”
“從聖樹林之中帶走汙染的樹種,背信棄義的行為引發了猜忌,導致荒野之民不再與林中的子民來往,連自然的聖徽都因此而失落了。”
“其後精靈廷封閉上千年,自成一體,而時至今日,也依舊有人想要重歸那個雙聖樹的時代。但偷來的樹種還是印證了昔日的預言,它在黑潮之中被汙染過,而今的一切不過是那時候我們任性的報償罷了——”
方鴴聽得有些難以置信,“所以一切問題的根源,其實竟出在那枚種子上?”
“這隻是我個人的猜測,”奎文拉爾回過頭來看著他,“畢竟我是這一切的親曆者,當初將那枚種子帶回也有我的責任。”
“那灰樹林的變化是?”方鴴忍不住問道,“奎文拉爾先生,所以你其實知道發生了什麼?”
奎文拉爾搖了搖頭。
“沒人清楚女士的神諭林地發生了什麼,艾梅雅大人或許是在壓製著什麼,不過一切的根源應當在那枚種子上。”
奎文拉爾說了下去:“在黑暗之戰中,幾乎每一株泰拉卡都受到蒼翠的汙染,甚至雙聖樹都因此而焚毀。”
“我們當初帶出的那一些,隻能說是其中最純淨的一部分,但仍不可避免地受到黑暗力量的侵襲。我們本以為可以壓製它,但在其後的巨龍戰爭之中,蒼翠殘餘的一部分墜毀在巨樹之丘上,從而導致了不可挽回的災難——”
方鴴這才明白過來,亞沙之痕發生了什麼,它為什麼與古斯灰域有如此深的關聯。
“那……”他忍不住問道,“如果這一切是真的,奎文拉爾先生是不是已有辦法根除汙染?”
方鴴相信這位精靈君主找到自己並不是無緣由的。
對方當初既然給予自己那個信物,又放自己離開,應當不是無的放矢。
奎文拉爾果然徐徐說道:“要想徹底根除汙染,最簡單的辦法其實是使用永恒印記的力量,那是光之子民留下的四件聖物之一,是象征著自然的至寶。”
“這其實也是當初我們的計劃,但沒人想到,等我們抵達巨樹之丘時,永恒印記卻自己失蹤了。”
方鴴當然聽說過這個傳說。
永恒印記其實是被荒野之民帶走了。羅塔奧人認為率光之子背信棄義,而率光之子則認為是荒野之民偷竊了他們的聖物。
但後來羅塔奧的荒野之民自己也墮落沉淪,因而不再為艾梅雅所善意注視,那枚印記又陰差陽錯被一位精靈夜鶯所竊回。
那正是巨樹之丘夜鶯之王這個頭銜最初的來曆,其實十王之中的夜鶯之王的王座也與此民俗故事有關。
正因此海爾希當選夜鶯之王時,才會在巨樹之丘獲得如此高的威望
可問題是,永恒印記不是回歸了麼?
那位精靈先君看著他,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小家夥,你認為永恒印記應當是什麼樣的?”
方鴴猶豫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他發現自己好像還真不知道,有人說永恒印記是一枚永恒璀璨的寶石,也有人說它是一枚戒指。
但事實上,自精靈們與荒野之民分道揚鑣之後,好像真沒人說得好永恒印記究竟是什麼,它曾經被收藏在十二柱之地地底深處。
而自從被那名無名的夜鶯盜走之後,也再沒人見過它的真容。
“四件聖物其實各有來曆,艾德,”奎文拉爾道,“它們並不僅僅是聖物,也是鑰匙,而正是我讓你來這裡的原因。”
“至於為什麼,一會兒你就明白了。”
他將手按在那扇鬆木大門上,輕輕一推。那鬆木的巨門仿佛感應到這道力度,自動徐徐向後打開來,並發出沉悶的響動。
春曉之塔位於先王之穀的深處,這裡是精靈廷的聖地,曆代先君的長眠之所,自奎文拉爾以降,千年的時光以來已經先後有四位精靈君王長眠於此。
但在穀地的中心地帶,隻有手持聖劍的人才能進入這個地方,要麼就是具有王室的血脈之人的認可。
因此當初梅爾菲娜公主才能許諾他進入春曉之塔的權利,她的意圖是拉攏七海旅團與她結盟,但方鴴婉拒了。
他對春曉之塔好奇,但並不想因此卷入精靈們的政治鬥爭之中。不過梅爾菲娜當著夜鶯小姐的麵,用另一番說辭說服了他。
她並不需要他做什麼,但見到聖女冕下意味著他們不可能遠離這個漩渦,她用這個理由,說服了他前往春曉之塔。
但沒想到世事無常,他真正來到這裡卻是因為這位精靈先君。
“印記回到了精靈廷,”奎文拉爾開口道,“但隻有它的一部分,正如同那位魔女手中的星匕首之於海林王冠一樣,甚至那也隻是其的一部分。”
“缺少的鑰匙再無法打開鎖孔,因此它隻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在那裡,精靈王廷為了保持自己的正統,不得不宣稱自己已經找回了永恒印記。”
“但它們找回的隻是一個空殼,一個象征,而非其力量,它們亦無法使用其中的力量來根除汙染,因此才隻能另辟蹊徑。”
這句話讓方鴴腦海之中靈光一現。
他忽然意識到for他們向帝國求回的聖物是什麼了,那是銀之塔之中的一道投影,樹海之中複製了每一件聖物的投影。
由於是由安吉那出手,因此那算是聖物的一件神力贗品,他們從銀之塔之中帶回了永恒印記的投影,並意圖用它來解決巨樹之丘的麻煩。
那像是一個缺失的鎖鏈將許多線索都聯係了起來,恐怕銀風守望者的訴求還不止於此,它們要的不僅僅是名望。
如果他們可以掌握永恒印記,那麼他們就可以進一步掌握聖白樹的力量,那麼一切都說得通了,為什麼公會同盟會如此信誓旦旦可以掌握灰枝的力量。
他們為什麼需要獨角獸少女來做實驗?
因為獨角獸少女的力量本來就與自然印記是同根同源的。
傳說中的自然印記,不就是世界樹之心麼?
但現在還有一個疑問。
方鴴不由看向這位精靈王,“既然自然印記的力量可以根除汙染,那為什麼艾梅雅女士不自己出手,她還要苦苦壓製世界樹之中發生的變化?”
“道理很簡單,艾德,”奎文拉爾似乎很滿意他的敏銳,“四件聖物與精靈聖杯是由‘他們’留下的,你認為是誰構建了星門?”
方鴴腦海之中猶如劃過一道閃電。
至聖伊塔。
“你們是受至聖祝福的人,”奎文拉爾輕輕點了點頭,“有時候我無比羨慕你們,可你們所作的一切,也不過是為了將這個世界交還給我們,因此星門從來都是公平的。”
“你們擁有連眾聖都無法企及的特質,”精靈王繼續說下去,“那是星門所賦予你們的一切,四件聖物正是由第二代聖選者所留下的,因此艾梅雅女士亦無法依靠自身的力量重現它。”
方鴴終於明白過來四聖物為何如此獨特,難怪公會同盟會如此看重它們。
但換句話說,七王座呢?
那是不是上一個時代的聖物?
他搖搖頭拋開這些無謂的想法,終於想起此行的目的,“這一切與春曉之塔有關?”
方鴴仰頭看著那座連天接地的高塔,白色的尖塔是如此的獨特,讓它看起來並不像是四季之塔之中的一座。
反而像是他在銀之塔的夢中,大陸的儘頭見到的那些遺跡。
“是的,”奎文拉爾將手從那扇鬆木大門上鬆開,回頭來答道。
不過這位精靈王並未急著解釋,反而先介紹起了四座四季之塔的來曆。
四季之塔始建於雙聖樹的時代,它們原本是努美林精靈用以鎮守以太網脈的節點,後來他們將精靈的秘術儲存於這些尖塔之中,作為圖書館使用。
後來凡人所建的銀之塔的大圖書館,一方麵也是為了模仿這四座尖塔。
而四座四季之塔之中,有兩座位置曾經發生過變化。首先便是精靈們的這一座,它曾經在雙聖樹被焚毀之後倒塌,但精靈們在偷種下另一株聖樹之後將它於此地重建。
也就是方鴴眼前所見的這一座。
而另一座則是羅塔奧的秋暮之塔。秋暮之塔在十二柱之地的動亂之中沉入了淵海之下,隨後就不知所蹤。
隻是百年來經常有人聲稱見過它,其行蹤不定,有時在第一世界,有時在第二世界。
後來羅塔奧的秘羅殿聖衛又重建了一座秋暮之塔,並將原本備份的資料與卷冊存入其中,不過在那場災難之中秋暮之塔中的資料遺失甚多,因此羅塔奧的工匠培養一直是四個大陸最差的。
因此四座四季之塔最重要的,其實反而不是尖塔本身,而是塔中所儲存的一切,是努美林精靈傳承的古代煉金術。
“四座四季之塔建立用了不同的技術,因為它們外表各自不同,考林—伊休裡安那一座由守誓人和與人類結盟的善龍所建,冬至之塔則出自於秘學士的手筆。”
“精靈的這一座是由妖精與我們所共建,不過它們的外表雖然各有差異,但內部卻大致相同。妖精們用魔法穩固了其中的空間,從門廳到回廊,到千門之廳,大多大差不差。”
奎文拉爾推開門,緩緩向前走去——他將聖劍握在手中,劍尖抵在地麵,在大理石的地麵上劃出一條明亮的線。
隨著那線向前進,整個漆黑的大廳都變得亮堂起來,讓方鴴看到了那熟悉的景象:
一道長長的桌麵,兩側陳列著參差不齊的座椅,大廳的上方像是開了一個口子,磚石與廊柱的上半部分被卷入虛空之中,數不清的書櫃與卷冊飛上半空,定格在那裡。
這裡就是門廳,他自己來過一次,隨安洛瑟老師來過一次,而今這位精靈的先君又再一次帶他來此。
“四座尖塔之中,努美林精靈在千門之廳的最後一間各自留下了一門獨一無二的技術。”
“因此光之子民們設計了最苛刻的條件,必須選中那個最完美的受任者,才能成為那門技術的繼承人。”
“那最後的一間房間,隻能進入一次,一旦那門技術被啟用,千門之廳的最後一扇門就會永遠消失。”
奎文拉爾說到這裡,回過頭來看著他,“你的創生聖術,就是從此而來吧?”
方鴴點了點頭。
“創生的聖術,其實就是造物法,”奎文拉爾伸出另一隻手,向前輕輕一點。他像在黑暗之中點中了一層水麵,空間蕩漾起一圈圈銀色的波紋。
那些波紋彼此之間交錯,形成一個個自然而和諧的法陣,法陣上猶如白樹生出枝丫,繁茂的枝葉彼此交織,最後在他手上形成一枚精靈棋棋子。
秋日林地的精靈酷愛這種棋戲,從上層到下層,甚至在艾文奎因,也有不少精靈喜歡這門遊戲,布麗安公主就略懂一二。
但方鴴看到的卻完全不是這個。
他直接呆住了,奎文拉爾所使出的正是創生術,隻是比他的純熟不知多少倍。
可……從沒人說過這位率光者是一個煉金術士啊,他……他不是空騎士麼?
何況那枚棋子在奎文拉爾手中閃動著迷人的光澤,仔細一看,那竟是一枚秘銀棋子。
而方鴴迄今為止也隻能就地取材,生成一些土石構裝,看起來能唬人,但實際上結構強度不堪一擊。
“不必驚訝,”奎文拉爾隨手一彈,他手中的棋子也如煙雲一般散去,就仿佛從未存在過一般。
“這隻是一些小把戲罷了,”他忽然再一次停了下來,一手握著聖劍,目光看向前方的幽暗之中,“你知道什麼是造物法麼?”
方鴴緩緩搖了搖頭。事實上創生術都是他與安洛瑟起的名字,因為它有創生萬物的能力,因此才得名。
“它並不為努美林精靈所獨有,”奎文拉爾卻道,“也不是由我們所創造,而是和你的蒼之輝一樣,來自於更古老的存在。”
“或者不如說,”他的目光熠熠生輝,“你的蒼之輝本來就和它是一體同源的。”
這位精靈王忽然高高舉起手中的聖劍。
“艾德,”他開口道,“你不是想看看永恒印記麼,它就在這裡。”
奎文拉爾舉起手中的聖劍輕輕向下一劃,方鴴忽然之間感到自己胸口跳動了一下,那枚灰色的寶石竟然化作一道光芒從他心口射出,射向前方的門廳之中。
那光像是擊中了一道虛構的門扉,然後重重的門扉依次打開,像是一把鑰匙被置入鎖孔之中,而在最後一道門扉之後。
一尊高大的影子呈現了出來。
方鴴看到那道影子,竟忍不住下意識‘啊’一聲叫了出來。不僅僅是他,龍魂小姐也在同一時刻現身,莫名熟悉地看向那道高聳的陰影。
那是一台龍騎士。
它安靜地矗立於千門之後,手持聖劍,頭顱低垂,一身雪白的甲胄,如同眾光所塑。
“——白騎士。”
塔塔小姐脫口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