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何顒享受著眼前的一切,忽然,他聽到有人在說“何公”。
他轉頭一看,認出了來人,正是家中房子沒能挺過這場風雨最後一刻的牛二,牛二此時正帶著妻子兒女前來拜謝。何顒立刻又恢複了前輩高人的架勢,隻是他腳上沾染的泥濘,卻破壞了這一份高人風範。
但已無人在意了。
久違的陽光讓人們的臉上都重現了笑容,雖然這場大雨讓他們在小麥收獲後種植的大豆等毀於一旦,但總歸等到九月,他們還能種下下一季小麥。
雖然連日大雨造成的破壞卻不會因此而消失。在此期間,冒著風雨疏通溝渠的百姓中有不少得病至今未愈,百姓被大雨衝他的房屋也需要重新修葺,低窪地段的積水也需要時間才能消退。
雖然接下來可能還會有許多磨難。
但百姓們心中充滿希望。
何顒其實自從到扶風以來,心中一直以來都是帶著些難解怨氣的。可現在他望著眼前這一片歡欣鼓舞的畫麵,他忽然覺得,若是他沒有來到扶風,隻怕此生都未必能見到這樣的風景。
百姓們沒有為因天晴時的歡呼而耽擱時間,在太陽出來之後,立刻投入到了修複的工作之中。
就連孩子們都沒得閒,及時將家中受潮的被褥拿出來晾曬。
直至傍晚,百姓們才趁著光亮而歸,生火做飯,何顒欣慰地看著這一幕。
至於何顒自己,則與鄭泰周昂相聚一堂,又翻出了早前鄉人送來的一壇濁酒。
何顒等人正借著酒勁高談闊論,正興奮間,卻聽見有人敲門。
門本就沒關,何顒看去,立馬認出了來人,正是牛二。後者手中捧著一個大碗,碗上還蓋著三個一看就是新鮮出鍋的蒸餅。
“彆站在門口,進來說話。”
何顒注意到,牛二的手已經被洗得無比乾淨,衣服已經儘可能的體麵了,可即便如此,牛二仍表現得非常局促——“何公……鄭公、周公,收留之恩無以為報,小人家中沒什麼積蓄,隻能送些吃食,還望公不要嫌棄。”
待牛二端著大碗走近,何顒聞到了被蒸餅掩蓋在碗中的香味兒,那是雞肉的味道。
牛二的臉上帶著憨厚的笑容,捧著碗,對著何顒說道:“聽說何公愛吃雞肉,請何公一定笑納。”
何勇並未第一時間拒絕,子貢贖牛的道理他當然知道,轉而招呼牛二與三人一起坐下吃飯。
牛二自是惶恐不肯。
何顒也不堅持,隻是自嘲道:“其實當初有段時間未嘗肉味,腹中生了饞蟲罷了,沒想到傳出去就成了我愛吃雞肉了。”
牛二聞言心中不免忐忑。
卻見何顒說著話,將他送來的三個蒸餅分了,又從碗中夾出三塊雞肉,然後就起身端著碗走到牛二的麵前,說道:“你的好意我已經收下了,這剩下的便帶回去,就當是老夫送給你兒女的。”
見牛二似是要拒絕,何顒強調道:“老夫方才沒有拒絕你的好意,你忍心拒絕老夫的好意嗎?”
牛二隻好感激地接過盛了許多雞肉的碗。
可他猶猶豫豫地,還不想離開。
何顒問道:“還有何事?”
牛二想到何顒的友善態度,忍不住問出了他一直以來的擔憂——“何公,如今小人攜家人在此地屯田,賦稅全免,就算有徭役也都是為了修建溝渠。還有鄰裡的照顧,不用像以前在老家時那樣忍饑挨凍,每年的收入上繳之後還有盈餘。”
“隻是小人不知道像如今這樣免除賦稅的日子能持續多久……不止小人一個有這種擔憂,公見多識廣……”
牛二心中最擔心的是忽然有一年,朝廷宣布不再免除賦稅,徭役也不會刻意避開農忙時間,那樣,意味著他現在的安穩生活將會難以維持。
從前,他家中也是有田畝的,隻不過各種賦稅和徭役攤派,讓他不得不通過借貸來維持生活,最終隻能來到這裡以求一線生機。
何顒心中明白,百姓們其實心中還是有些許隱憂的,他們需要一個能讓他們的承諾。
但他更明白,就算有承諾,也難以保證不會朝令夕改。
何顒忽然想到了當今天子,當初屯田時候,這位少年天子是否就已經考慮到了這些呢?
或許,他該嘗試將這裡的聲音上達天聽。
想到這,何顒對著牛二說道:“此事老夫也不知曉,不過老夫可替你等書信一封,試著請人代為詢問一二,至於能否得到回答,老夫沒有把握。”
牛二捧著碗,忙不迭地謝道:“不敢奢求,不敢奢求,勞煩何公已經讓小人很過意不去了……就不打擾公用飯了,小人告退……”
望著牛二離開的背影,何顒忽然說道:“等一下。”
牛二疑惑地回頭,何顒解釋說:“其實你們不必太過憂心,當今天子素有愛民之心,就算將來不再免除賦稅,也一定會考慮到你們的生計的。”
鄭泰與周昂聞言卻是震驚地看著何顒,這還是他們被從雒陽押到扶風以來,第一次在三人中出現誇讚今上的聲音。
牛二卻不知另外兩人的想法,說道:“俺們都知道天子是頂好的好天子,俺們現在能過得這麼好全靠天子……就怕有以前俺們遇見過的那種奸吏欺騙天子。”
聽到這話,何顒想到自己與天子的過往,隻怕在天子心中,他就是牛二口中的奸吏吧!
何顒忍不住苦笑一聲,說道:“老夫見過天子,不必過於憂慮天子被奸吏欺騙。”
“何公見過天子?”牛二眼睛睜得如牛眼一般,表情震驚。
他之前隻聽說何公幾人雖賢,卻得罪了貴人,所以隻能隱居在這裡,沒想到何公竟然見過天子!
牛二正要被何顒說服,可他轉念一想,連何公這樣的賢人都要被迫在鄉間隱居,怎麼能說天子身邊沒有奸吏呢?他以前在家鄉時可被奸吏欺負慘了。
他正要說出口,又想到這話應該是何公說來安慰自己的,就當作沒發現吧……
牛二離開後,何顒望著震驚的鄭泰和周昂,歎息一聲,說道:“二位,就當是我有感而發吧,過去這些日子,鄉中得到的醫者和草藥做不得假。”
鄭泰與周昂不約而同地歎起氣來。
天子做的越好,越說明他們不夠賢良,可他們總不能去期盼天下生亂吧!
當晚,何顒寫了一封信,托付新鄉鄉吏呈給趙融。換做以前,鄉吏必然是不敢乾這件事的,但何顒這些日子的作為他看在眼中,不願推辭。
之後幾天,鄉人們都知道了他們鄉的賢人何公曾經見過天子。
於是乎,在接下來的時間裡,鄉人對何顒更加尊重。同時,也時而有男女老少過來打聽——“天子乾活是不是用金扁擔?”、“天子是不是身高九尺,麵若神明?”、“天子一頓能吃多少個白麵蒸餅?”
諸如此類的問題讓何顒哭笑不得。
沒鹿回部。
“竇君的要求,我會替君轉告給中郎將的,至於中郎將能否準許,雒陽作何反應,就非我所能做主的了。”史渙一早就找上了竇賓告彆,“而今沒鹿回部的對手步步緊逼,宜早不宜遲,今日我便出發前往西河郡,回見中郎將,爭取促成此次合作。”
竇賓對於史渙極速離開的選擇並不算意外,也沒怎麼挽留,隻客套的說道:“使者此來因處多事之秋,未能儘地主之誼,待到使者下次前來,必將隆重招待,以示歉意。”
拜彆竇賓後,史渙立刻召集了所有隨從,昨夜他們的馬匹都已經被喂好,行裝都已收拾妥當。
待到離開一段距離,不見鮮卑人的身影之後,史渙對著隨從們說道:“除了兵器、乾糧與飲水,其餘行囊儘皆丟下!”
這事史渙在離開前就交待過他們,隨從們紛紛丟下行囊,還刻意將丟棄的方向引向了另一邊。
而就在史渙他們丟下輜重後沒多久,一行人循著他們的蹤跡尋到此處,其中為首者看著手下人下馬觀察著被丟棄的行囊。
另一人問道:“大人,看來那些人早有防備,還要去追嗎?”
“我索頭部如今既然已經入了沒鹿回部,以後就彆稱我為大人了,省的被外人聽見誤會。”來人赫然是拓跋匹孤。
他話雖這麼說,可臉上的表情卻分明顯示著他對這個稱呼很是受用。
“既然追不上了,那就不用再追了。”拓跋匹孤說道。
他受拓跋力微的懇求而來,並不覺得拓跋力微所謂的聯合西邊部族劫掠漢地是多好的主意,本身就有些不情不願。若能隨意為之倒也罷了,如今的情形,萬一鬨出什麼大動靜,讓竇賓對他起了猜忌之心,對於拓跋匹孤而言得不償失,他自然不願再替拓跋力微冒險。
此時正在草原上奔逃的史渙等人,並不知道他們的危機已經解除了。
他們一路上擔驚受怕,生怕真遇到想要用他們的人頭來讓鮮卑人聯合起來的野心之輩。
好在最後他們安然回到了塞內,史渙在漢軍的驛站換了馬,徑直去河內尋曹操。
將他在沒鹿回部的見聞一一說給曹操來聽。
最後,他總結道:“正因為竇賓是漢人出身,他才更顧及投效漢家。私以為除非山窮水儘,讓竇賓自覺單靠自己無力守護草場,否則他不會服軟。”
曹操沉吟良久,問道:“公劉,你方才說,想要用伱的頭領去聯合鮮卑各部的主意是拓跋力微所出?可確定?”
“竇賓之子竇速侯是這般的說的,其人中人之姿,此事應不會作假。”
曹操想了想覺得也是,拓跋潔汾被關在詔獄兩年多,竇賓不可能知曉他的死活。
他又問說:“在你看來,若立拓跋潔汾為鮮卑西部大人,其兩子是否會脫離沒鹿回部前來投靠?”
史渙搖頭:“我聽說拓跋力微曾經備受拓跋潔汾喜愛,可如今拓跋力微已經成了竇賓之婿,其行事儘顯狠辣之風,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而拓跋匹孤因其父之偏愛之舉,素覺不公……”
曹操嗤笑一聲:“也就是說,這拓跋潔汾竟無半點作用?”
“將軍,倒也未必。”史渙提醒說,“我在沒鹿回部這兩月細細留意過鮮卑的習俗,其實大部分鮮卑部眾隻要能帶著他們吃飽穿暖,他們不在乎大人是誰。”
“所以鮮卑各部族之間互相攻伐,前一刻刀兵相見,後一刻大人身死,部眾便能幾無後患的被兼並。”
曹操點了點頭,史渙的話很符合他對鮮卑的刻板印象。
“誰贏他們聽誰的……”想到這,曹操突發奇想,似是自言自語,又似在問史渙——“若我贏了他們,他們願意遷入塞內編戶齊民嗎?”
“將軍不可!”史渙立馬勸阻,“鮮卑人不知禮儀,貿然內遷,無論置於何地,都會是禍患。”
“也罷!”曹操從善如流,“此非我一人所能定下之事,不過,既然竇賓不肯受賞,那就隻能放出拓跋潔汾了。”
原本,曹操考慮到自己支持拓跋潔汾會讓原本就處於劣勢沒鹿回部進一步分裂削弱,可如今他就是要借著拓跋潔汾逼迫竇賓向他服軟。
雒陽,雲台殿。
劉辯正在看私信。
早在去年皇甫嵩通過校事部傳遞私人信件的方式與劉辯時,劉辯就意識到了這是一種事實層麵的密折。
所以,在去年年末,劉辯在整頓吏治收尾階段,提拔、免官了好幾位太守。當田豐等人外任二千石時,劉辯就告訴了他們這種方式,用以傳遞某些不宜出現在奏書中的信息。
即便耿直如田豐,也沒有拒絕這一聯係方式。畢竟漢家也有皂囊奏書用以上封事,六百石及以上的官吏可以借此將奏書越過尚書台,眼下隻是換了種更隱蔽便捷的方式罷了。
隻是他眼前正在的私信卻並非來自二千石,而是來自太尉皇甫嵩。
而皇甫嵩的消息涉及右扶風。
劉辯沒想到,曾經麵對黨錮絲毫不低頭的何顒竟然會向他服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