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俊覺得自己是有幾分黴運在身上的。早年間因父蔭為郎官,久久得不到升遷的機會,更是被迫卷入了周暉的陰謀之中。好在他終於借著此項機會否極泰來,成為了一縣之尊。陸俊十分珍惜這個機會,他自知自己天資不足,是以在成為縣長之後,凡能親力親為的,他都會去做,凡是辛苦瑣碎的,他都任勞任怨。皇天不負有心人,在陸俊的治理之下,觀津縣絕對稱得上一方樂土,過去數年,冀州屢屢有亂,但觀津縣總能如風雨之下湖中的一葉孤舟,雖看著危險,卻始終沒有傾覆過。陸俊覺得,以後,他麵對天子,麵對父親,都有了底氣。觀津縣的政通人和,與他的治理脫不開關係。光熹八年,陸俊再度接到了調令,他將入朝為議郎。對此,陸俊是萬分欣喜的,這意味著他這幾年來的在任上的功績被天子、被朝廷看在眼中,他迫不及待地向父親送了信,然後收拾行囊,準備工作交接和去雒陽入職事宜。然天不遂人願,就在陸俊即將離開之際,冀州亂了。朝廷新派的觀津長還沒上任,事急從權,恰好陸俊還沒有將他的縣長印綬交給安平國相,索性在與安平國相交流之後,決定先留在觀津縣,安撫民眾。上任以來這麼些年,陸俊去過觀津縣中的每一個裡,在他的安撫之下,觀津縣幾無生亂。即便後來新任的觀津長到了,陸俊也沒有第一時間離開,畢竟在他看來,接替他的司馬朗雖然說身形高大,談吐不凡,很有名氣,還曾是個過了童子郎試的神童。這麼一想,陸俊心中忽然覺得有點酸啊,他既沒司馬朗有才名又沒司馬朗高大。不過他倒不是因此而不放心的,在如今的陸俊看來,這樣的人很可能會高高在上,未必能得到底下吏民的喜愛,具體還要看他怎麼做。恰逢此時,征西將軍曹操領軍至此,平定了樂安國及周邊的騷亂,而陸俊在看到司馬朗在安撫百姓的問題上並無疏漏之後,才終於決定離開觀津縣前往雒陽赴任。陸俊覺得曹操很不錯,倒也不是曹操在見過他後一直在稱讚他,而是聽說了曹操騎馬意外踐踏了農田,便將寶馬送給了田主的事,又聽聞曹操領軍軍紀甚嚴,麾下的漢兵和匈奴兵想要吃沿途的瓜果,必須得掏錢買。還有他一直以來都很欣賞的刺史應劭,陸俊聽說也都在稱讚他。什麼兢兢業業、以德行撫人心、為長吏之表率雲雲。倒讓陸俊被誇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真沒覺得自己做的有多好,隻是做了自己應當做的事情罷了。在他離開之際,曹操和應劭兩人雖因公事脫不開人,卻也都派人來送彆。陸俊隻覺得他們過於客套了,想來,這就是他們的修養吧!路上,他才有心思去想一想,他在擔任議郎之後要做什麼。議郎的本職掌顧問應對,乃是為天子提供建議的,在陸俊看來,他在觀津縣之所以能取得這麼好的成績,依據朝廷的政令行事是主要原因,真要讓他給出哪些建議,他一時之間竟然想不到。雖沒有明文規定,但陸俊好歹在雒陽當了好些年的郎官,知曉其中的一些約定成俗的事情,如他這般新拜為議郎者,上任之後總歸是要寫一份奏書的。還是他身邊的家中管事陸六提醒了他:“君子不是在做事的時候時常會麵對許多麻煩與煩惱嗎?不如就將這些麻煩整理出來?”陸俊聽了心頭一動,倒也不是為了發什麼牢騷,可是他在當縣長的過程中的確發現了不少與他昔日當郎官時不同的地方。這念頭一動,他便在路上整理了起來。原本,在陸俊樸素的認知當中,隻要當長吏的人重視文教,以身作則,那麼百姓們自然會景從。但在實際之中,陸俊發現,真正能看到他以身作則行為的隻是少數人,居住在縣城之中的百姓還稍好一些,普遍有些見識,但在觀津縣,縣城中人連半成都沒有。在很長一段時間,生活在鄉裡的百姓們見到他還是以畏懼為主,就跟百姓們畏懼鄉裡的小吏一般。這又涉及到了另一個問題——小吏在鄉裡的影響力太大了,有秩、嗇夫、亭長,管理著鄉裡的稅收、斷案、政令傳達……而且,當初天子雖然命人重新整理了律法,並將之發往各縣,但實際上,百姓們仍然缺乏對律法的認知。他們對於對錯的觀念相當淳樸——這在大多數情況下是沒有問題的,但在一些情況下,這種無知卻是致命的——諸如賦稅的繳納、徭役的服從、乃至於意外犯罪後應受的刑罰……=可謂是小吏們說什麼,鄉裡缺乏分辨能力的百姓就會信什麼。一旦這些鄉中小吏同有見識的大族結合起來……不,不是一旦,因為很多小吏便出身於此,尋常百姓便隻能任其擺布。不過,就陸俊的觀察,即便都是大族出身,但那些讀過聖賢之書,通過了試舉的小吏們表現得普遍會好上一些。陸俊這些年的經曆不是假的,說起基層治理的經驗,他這一動筆便難停了。……時隔數年,劉辯再度見到陸俊,隻覺得對方和當初那個眼神清澈的白淨文士有了不小的區彆。最突出的一點——陸俊變黑了些。“卿在奏書上所言,朕已經全都看過了。”看完之後,劉辯很確定,陸俊的確長進了。正準備跟陸俊談論一些嚴肅的話題,卻不料陸俊一見他表情嚴肅,不等劉辯繼續開口,陸俊自己就慌了。趕緊說道:“陛下,這奏書之上,都是臣在任上的愚見,其中肯定有錯漏和不足,還請陛下見諒……”聽到這話,劉辯忍住要翹起的嘴角。對味了。那個他認識的陸俊又回來了。劉辯先是肯定道:“卿所奏之事,在朕看來,很是重要!”“不過在卿之奏書中,縣中大族寒門皆踴躍參與試舉,並在之後官吏有空缺時都希望參與試舉選官……據朕所知,出現此等情況的縣其實不多,卿以為何也?”陸俊聽了一愣,原來他才是屬於比較特殊的嗎?他一直以為他的治下和彆的縣沒什麼區彆呢!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陸俊解釋道:“自從有了通過試舉的官吏後,臣擔心他們受人欺壓,便時常關注他們。”“後來,這些通過試舉的官吏表現不錯,對於政令也都能以最快的速度推行下去,我就更願意用他們了。”劉辯看向陸俊,心中不禁懷疑,對方到底知不知道這種行為本身就是在向外暗示,隻有通過試舉的官吏才能得到他這位明廷的重視。而看陸俊的反應,該不能真是歪打正著吧?劉辯又問道:“那你可曾因此懲罰過欺壓同僚的官吏?”陸俊想了想,答道:“這倒沒有。”“不過縣中試舉出身的官吏的確曾經揭露過一些罪吏的罪行,其中還有兩個百石呢!”陸俊強調道:“說起來,這還是罪吏們誣陷在先。我經過了反複核查才確認了是誣陷。”劉辯問道:“被誣陷的可是試舉出身的官吏?”“陛下怎麼知道?”陸俊有些驚訝,不過很快他就似乎明白了劉辯如此猜測的原因,補充道,“雖然都是試舉出身,但被誣陷的和揭露的並非一人……”劉辯:……他忽然覺得,這應該也能算是陸俊的才能吧!無欲則剛?陸俊雖辨彆人心的能力差了些,但他能用人,會較真,又敢於同罪惡不共戴天。有這樣德行的人治理一方,輔以法度,不愁地方不治。陸俊覺察出了些不對,詢問道:“陛下,莫非臣所言的關於提高試舉出身的官吏的建言不可行嗎?”劉辯應道:“當然不是,倘若今年度田一切順利,朕正要推行此事,效仿關東五州之經驗,卿此言可謂是正合朕意。”但陸俊想的多了些,他有些神情失落地說道:“但如今可能會不合時宜吧……”劉辯繼續說道:“未必。”“且聽了卿的經曆,朕反而覺得試舉可行了。至少在卿治下,樂於參加試舉的士人要遠多於不願參加試舉之人。”再度經過戰亂之後,各州郡的確又缺小吏了。不僅是縣鄉小吏,州郡官吏也有不少空缺。不破不立,眼下正是個機會。劉辯想到,當今這個時代,科舉發展起來有一項在魏晉南北朝後便難以複現的好處——雖然看不起刀筆吏的情況老早就出現了,但如今官吏到底還沒有分流,不入流的小吏去當有官秩的官時並沒有所謂的天花板——隻要不想著官秩破萬石。而科舉則可以直接以最低級彆的鬥食、佐史為起點。想到自己當初定下的郡縣兩輪試舉,劉辯覺得將之再擴大一番,現在的時機很有可行性。激進些的做法乃是直接將最高的考試同三署郎官的考核結合起來。保守些的做法便是重現科舉製度的萌芽時候的狀態,即對州郡推薦上來的賢才進行一次統一的考核。隻是對於陸俊提出的百姓們不懂法度的問題,劉辯一時並沒有什麼好辦法。他當然知道,以當前的生產力,想要推廣全民教育是不可能的事情。這年頭等到孩子到了懂事的年紀,大多數孩子要做的事不是學習而是幫助父母,幫助家庭分擔農活。即便如鄭玄這種有書籍傳家的,等到他稍大一些後,就不得不被家人逼著去當小吏以賺取俸祿,補貼家庭。普通家庭所麵對的生存壓力隻會更甚。一步步來吧!眼見著這次召見已經接近了尾聲,劉辯最後說道:“卿大可以自信一些,莫要胡思亂想,卿得拜議郎,乃是由尚書台考察卿之政績,才呈報到朕麵前的。”“而在過去,尚書台呈報此事,朕幾無不應。”陸俊聞言一怔,其實他在抵達雒陽的路上就看到了父親陸康寫給他的信件,心中亦是有幾分懷疑的。但如今天子都這麼說了,難道天子還會騙他不成?想到這,陸俊忽然意識到,他是全憑自己才當上如今這個議郎的!全靠他自己!一抬頭,他正好看到天子投來的帶著善意和笑意的目光。他心中一暖,對著劉辯拜道:“臣多謝陛下!”離開雲台殿後,來到自己的官署,陸俊仍難掩心頭的激動。他忽然想到了此前曹操、應劭等人對他的善待。陸俊原本以為是他們很有修養,如今看來,他們對自己的誇讚應該是真的!真好!陸俊忍不住笑出了聲。忽然,他的餘光瞥到一人突然出現在了官署之外,當即笑聲一滯。一下子,他整個人都能尷尬住了,不僅是臉,連耳朵都變紅了。而這人他也認識,尷尬之後,也隻能更加尷尬的行了個禮,拜道:“何公……”下麵打招呼的話他忽然想不起來了。何顒雖不知道陸俊因為什麼這麼高興,不過他也年輕過,知道這種情不自禁的時候。於是乎,他隻當做對陸俊方才的姿態視若不見,像往常一樣同陸俊回了個禮,來到屬於他的位置。但議郎並無常事,實際上他也沒啥特彆需要做的事,也就是偶爾向天子寫幾份奏書表明一下存在感,免得天子忘了自己這麼個人,進而在哪天郡國二千石有空缺或是朝中重要職位有缺的時候可以想到自己。不過何顒是個例外,他能從扶風的田地裡重回雒陽官場,已經是幸事了,自不會想要要什麼自行車。——雖說粗茶淡飯他也能接受,可要能吃得好住得好,誰會刻意過苦日子呢!落座之後,何顒見陸俊還是尷尬,自覺作為長者的他再度開口打破了沉默:“說起來,君自冀州而來,而老夫在數年前也從在右扶風體會過鄉裡生活……這關西和關東還是有區彆的。”陸俊立刻應道:“正如何公所言,關西屯田多,治理應該比關西簡單吧……”雙方你一言我一語,相談甚歡,當日,陸俊都快要把自己底褲的顏色告訴何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