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見 麵
金善英好看的杏核眼一下睜得很大,像見了鬼般驚愕。要知道賣藥、緝藥同時上演可不是小曲目。
樸東旭沒有解答她的驚愕,在茶幾上一隻喝功夫茶的小瓷杯裡撚滅煙頭,平靜而專注地與她對視,眼神深處藏著撫今憶昔的愛戀和惆悵。這個女人的五官還像多年前那樣勻稱而耐看,皮膚也保養得很好,細瓷一樣有光。再加上她那堪稱妖嬈的身姿,從頭到腳都透著一種質地高雅的動人。最關鍵是她那介於貴婦與賢妻良母之間的簡約氣質,是最令成熟而富有內涵的男人著迷的。
算起來,金善英跟著樸東旭已經將近十一年了,那時候她還是位亭亭玉立的高中生,是因為不慎被“問題”女同學裹進迪廳搖頭被抓,之後才被時任首爾警察廳違禁藥品管理科副室長的樸東旭看中並展開“圍捕”的。接下來的事情就不難想象了,不諳世事的小妮子哪裡抵得住位高權重又威武成熟的男性魅力?幾個小套路下來,樸東旭就扭下了這朵剛剛吐蕊的小黃花。也可以說她隻是樸東旭之類的“社會強者”借職業便利順手采摘的野花一朵而已。但她卻潛載著一種有彆庸常的深韻,不但沒像一般小女孩兒那樣逐漸在男人麵前失去新鮮感,反而如同窖藏小燒,越久越醇,隨著歲月的流逝源源不斷地釋放著自身的底蘊和內涵,其魅力遠遠超過樸東旭曾經拿下的那些姿態各異的女人。使樸東旭越來越愛不釋手,以至於在維係勞心耗力的事業和家庭之外,潛心為她經營了一個牢靠又不失溫馨的世界。同時樸東旭也為自己構築了一隅濃芳四溢的安樂窩,時不時的在暗暗竊喜中縱享著擁香抱玉的快活。
按理說,這種美哉美哉的好事兒換做誰都應該竭儘全力讓它源遠流長,怎麼會讓心肝兒美人去乾賣藥這樣玩命的事呢?那不是一邊暴殄天物一邊自掘墳墓,抱著美玉自己往墳坑裡滾嗎?
正所謂糟木換金,事出有因。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樸東旭那不省心的兒子在留學新西蘭期間,惹上了當地白人黑幫,如果想不惹麻煩、不吃官司,隻能被敲詐。這讓樸東旭夫婦在本就難以承受的巨額留學費用的基礎上又添了五億多韓元的債務。沒有辦法,世事就是這樣殘酷,逼得樸東旭在極力維護牌坊的同時當起了婊子,終於用上了從多年禁藥經驗中逐漸摸索出的一步私吞禁藥的妙招——乾黑活。
乾黑活的瘋狂想法一露頭,他狠狠地心悸了一下。他這才明白,原來從英雄到罪犯竟然這樣容易,隻需一念之差。眨眼間,模範好人就變成惡棍。
第一次從“黑活”當中獲利的樸東旭雖然忐忑了很久才恢複正常心率,但他卻證實了一種感覺,原來自己早就被“意外之財”誘惑得蠢蠢欲動了。隻是職責的神聖感一直在自己眼前扯著薄薄的幕布,才讓真相不那麼赤裸。不過,他仍然狡黠地給自己的貪婪和輕浮找了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如果不是不肖之子逼迫自己鋌而走險、如果不是人性本身就經受不住巨大利益的誘惑,自己絕不會把幸福安逸的人生軌道扳向無路可退的沼潭。
說真的,天下的女人都是可敬的,有些甚至可敬得可怕。她們在愛情漩渦裡不但勇往直前,而且有時還會喪失理智和是非觀,隻須把某件事扣上愛的帽子、貼上愛的標簽或冠以愛的名義,那麼,她們立馬會變成被洗腦的邪教徒。同時也會變成除了“愛”字對一切都視而不見的睜眼瞎,即刻化身愛情飛蛾,衝著烈火迅猛撲去,直至化為灰燼才感覺光榮。金善英就屬於這個族群中的激進分子,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會拒絕跟愛有關的任何事。包括跟家人鬨翻,隻身從釜山搬到首爾給樸東旭當小三兒和三次墮胎,以及按樸東旭指示開始秘密從事禁藥經銷,她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妥。因為於她而言,永恒的現實就是愛情,她若愛他,他乾的一切都是對的。甚至她還從中享受到了無比的自豪,原因是樸東旭既然能與她共謀關乎生死的大事,足見這個男人跟她以命相交了。這是什麼?這是超乎生死的愛情真實存在的沉甸甸的證據。由此,她覺得自己所付出的一切都值了。
也許,人都是有情的,包括人心已經結著厚繭、人性近乎麻痹的樸東旭。雖然超乎尋常的經曆使他已經對這個世界了如指掌,成熟得成了精。通透地了解到愛情隻是所有女人亙古以來都無可逃避的心事而已,最狂熱、最堅貞的愛情到了最後,也無非一場過往雲煙。但自從利用金善英“走貨”至今,他靈魂深處一直存在一種複雜的矛盾,這種矛盾猶如兩麵相對而立的大鏡子,一麵是溶入濃濃愛戀的良知,一麵是利益的誘惑和逼迫。這兩麵鏡子相映相錯,時時刻刻折磨著他。
片刻之後,他打定主意,處理完眼前的危機就讓金善英徹底洗手,然後隱姓埋名客居他鄉。無論自己最後的結局如何,都給這個傻得可敬的女人一條退路吧!
可以說,在這一刻,樸東旭內心深處還沒蹦出犧牲金善英來保全自己的閃念。他還沒有意識到,自私這個惡魔已經在滑向深淵的貪婪人性上捆綁了一副任何情感都穿不透的甲胄。
接下來,他們精細策劃具體行動細節。再接下來,他們習慣性地順從著彼此的需要,開始放縱遏製不住的濃情,最終得到了他們所能得到的一切。
樸東旭離開時,已經下午三點了,天空下起了霏霏細雨。不遠處的江麵上依舊翻滾著三月份的浪花,就像人世間的醜惡從來就不存在一樣。
突然,手機響了,他拿起一看,屏幕上赫然顯示著昨天那串攪亂他人生的號碼。他把車刹在路邊,開始接聽:“喂。”
“往前開,過漢江大橋,你在路邊能看見我。”對方平靜得令樸東旭心往下沉。
“哦。”
電話斷線之後,樸東旭條件反射地掃視了幾眼目之所及的方位。顯然,自己的行蹤一直在對方的嚴密監視之下。
但他沒發現任何可疑目標,這使他很受挫,嚴重懷疑自己那兩道多年實戰中磨尖了的目光,從而也證明了對手的強大。他眼裡漸漸流露出具備擴張趨勢的恐慌,帶著被駕馭的無奈和詛咒啟動車子駛上江橋,隨著晚頂峰的車流向對岸駛去。
樸東旭不再企望從前後的車輛上分辨目標了,他現在注視的隻是兩側路邊。不過,他又多了一份擔心,能接力式監控自己,怕不是一人所為。人多口雜,那樣自己的醜事曝光率會更高。
“切!真他媽該死!”他狠砸了一下方向盤。
又前行了大約一公裡,前麵是一片剛剛拆遷過的廢墟,一個勻稱且有力量感的身影站在一間隻需一陣風就會倒塌的破棚子前,黑色風衣的立領擋住了半邊臉。
樸東旭又是條件反射,不自覺地用右手摸了一下腰間小牛皮短套裡的手槍。作為資深刑警,他已經習慣了繃緊自己的神經。
可是,迅捷的洞察力馬上告訴他身邊的環境不具備刀槍相向的危險。腳尖一點,他將車子停穩。
破棚子前的男人抖了一下衣領上的雨漬,從容而堅定地向副駕駛走來。樸東旭看見對方摸到車門把手時撫弄了兩下短發上的雨珠,一切都是帥氣的。
“拐到前麵魚池岔道上。”上車坐定後,來人麵無表情地發布命令。
樸東旭注意到對方眉黑眼亮、麵相威武、氣質極佳。瞟過自己一眼之後,那張線條硬朗的臉上沒有分毫多餘的抽動,由內而外透著波瀾不驚。
隻這一瞥,樸東旭釋然了,不怪對方能以無可指摘的準確性點中自己的死穴。憑大半生的閱人經驗,凡是長了這樣一雙深邃眼睛,並能射出逼人氣息的男人都非俗品,自己這回是遇上對手了!
樸東旭帶著沉重的心悅誠服點了點頭,邊啟動車子邊微笑問道:“朋友,看年紀不過三十五歲吧?”
“三十七,比你小十一歲。”對方態度平和,似乎並不介意交談。
“抽煙嗎?”
“不抽。”
“怎麼稱呼?”
“高寒。”
對方有問必答,而且絲毫沒有隱瞞躲閃的意思,這使樸東旭反倒不自在起來,頓感壓力倍增。要知道,隻有勝券在握的人才會淡定自如。敵人越是無畏,越說明他準備充分。
“哦,高先生,是中國人吧?”既然對方不介意自己的探究,樸東旭索性一問到底,省了自己再大費周折去調查的麻煩。
“中國東北人,無業遊民,剛刑滿釋放。”高寒側臉望向樸東旭,有型的唇角微微上揚。
“啊依勾!什麼事啊?在裡麵多少年啊?”樸東旭的心又往下沉了沉,對方的回答又給他增加了少許壓力。
“詐騙,原判無期,後來申訴成功,前後待了九年多點。陳斌老婆方雯是我同案。”
“嘎吱……”,聽到這話樸東旭刹住車子,此處已經拐下公路大約一百米,前方不遠就是比五個足球場還大的魚池。
作為警察廳的室長,樸東旭對陳斌這類首要藥販子的情況是必須了解的。他知道陳斌老婆多年前因詐騙罪被判了無期徒刑,目前正在中國東北某女子監獄服刑。這對靠蛋夫妻生了兩個孩子,是姐弟倆,相差兩歲。目前姐姐就讀於家鄉的一所初中,弟弟小學。方雯進去之後,陳斌也沒再正式成家,來韓國打工後一直跟多位女性保持著不正當的關係。但估計這些女人和陳斌的感情也都一般,他在首爾被捕後,沒一個到看守所給他存過東西的。現在看來,偶爾給陳斌送東西、存生活費的應該就是麵前這位高寒了。
電光石火間的邏輯構架使樸東旭的眼前明朗了許多,他似有所悟地問道:“這麼說高先生是受方雯之托要救陳斌?”
“基本上吧!但不是儘力而為,而是必須全力以赴!必須!”
樸東旭注意到,高寒強調完之後,放在腿上的左手攥緊了拳頭,以示誌在必得。
與此同時,樸東旭眼角的餘光從後視鏡瞟見直角相距一百米左右的公路邊停了一台黑色奔馳轎車,裡麵坐著幾個人無法看清,但顯然是“敵方”。他皺了皺眉頭,略表憂慮地問道:“請問高先生,能保證您的人不走嘴嗎?”
高寒輕蔑一笑,下巴上的胡茬泛著淡青的光澤。“樸室長小看我了,這種事能讓彆人知道嗎?到最後都是羅亂。難道咱們成功合作之後還要費力去殺人滅口嗎?那是我的幾個哥們兒,他們隻知道我要辦些不方便讓更多人知道的私事。隻是因為跟你合作,我才不得不防啊!”
樸東旭鬆下一口氣,憑直覺他相信高寒的說法。不過,另一種直覺告訴他,高寒不是“素身”來與自己會麵的,他身上應該有強兵器,最起碼是一支上了膛的仿製手槍,因為自己聞到了再熟悉不過的槍油味道。
由此,樸東旭不得不再次評估對手的實力。說實話,從高寒犀利的眼神、鋒芒畢現的談吐、還有乾練的肢體動作上,他覺得假如兩人真正狹路相逢,自己未必占得了上風。
車內氣氛有些壓抑,稍稍沉默幾秒,樸東旭歎了口氣,以明顯處於劣勢的口吻說:“高先生,您的事我沒有退路,隻能照辦。但請您信守承諾,彆害我,畢竟我們往日無冤。”
高寒的眼神異常堅定,極其誠懇地盯著樸東旭說:“坑你對我有什麼好處?我要的是陳斌能活著出來。如果你出了問題,這事自然化了,我豈不是白忙活?哪怕你們大韓民國的警察全體賣藥,跟我有啥關係?”
樸東旭默然地點點頭,但仍疑慮不減,“事成之後我怎麼才能確定高先生已經銷毀資料,不再找我的麻煩?”
高寒臉上沒有半絲的嘲笑和譏諷,表情十分鄭重地說:“如果還有其他要求的話,我會一次性提出來的,免得左三番右二次地把你逼急了,再跟我同歸於儘。”
“謝謝!萬分感謝!”樸東旭使勁行了個點頭禮,發自內心地說出這兩個字。
高寒把臉轉向車窗外,慢條斯理鞏固自己的立場,“放心,大韓民國的腐敗分子不隻你一個,我是外國人,沒必要當反腐英雄。但我得提醒你一句,我們這些打工仔不是吃素的,千萬彆玩花樣。另外,你也見好就收吧,彆哪天栽到自己人手裡再賴我。”
“啊依勾……嗬嗬。”樸東旭苦笑一聲,無奈說道:“萬一哪天真栽了,賴您也沒用啊。”
“那我也不舒服,好像我不按套路出牌似的。”高寒依然表情嚴肅。
“行!高先生,今天我們的溝通很有質量,這樣我就可以專心辦事了!”樸東旭表現出了放鬆的低姿態。
高寒平靜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我今天除了跟你亮亮底之外,還覺得這件事兒我應該參與一下。一來放心,二來給你當當參謀。”
樸東旭猶疑地盯著高寒,看了兩秒之後微笑著說道:“那好啊!平時禁藥都是全室兄弟獻計獻策,現在單槍匹馬還真不適應。相信高先生一個人也不比我那全班人馬差。嗬嗬。”
高寒似乎有些厭惡樸東旭的虛俗,微蹙了一下濃密的劍眉,口氣稍顯凜冽:“樸室長不實在,你跟金善英走貨那麼久都神鬼不覺,不也沒借助團隊的力量嗎?”
“啊依勾……真是的!最終不是也沒逃過高先生的法眼嘛?”樸東旭自嘲的同時很真實地流露出對高寒能力的肯定。
高寒沒有接這個無聊的話茬,而是單刀直入:“什麼步驟?”
“我設個局,然後想辦法把線索告訴陳斌,讓他直接向看守所的看守官舉報。這樣直接一些。”
高寒不解地問:“陳斌已經在押快三個月了,舉報線索的來源能經得住推敲嗎?”
“這一點我考慮過了,倒黴鬼是個老貨主,玩這個四五年了,道上都知道他這一號。隻要陳斌能說準他接貨、散貨的慣用方式,我的手下盯一段時間準摁住他。”
“乾這一行的還有慣用方式?”
“沒出問題的套路就是好套路,也是行家最高明的辦法,當然慣用。”
高寒點點頭,接受了樸東旭的定論。沉默少許,他問:“怎麼給陳斌傳遞消息?”
樸東旭沉吟了一下,沒有拋出自己的預設計劃,而是把這個稍顯棘手的難題推給對方:“依高先生之見呢?”
哪知高寒早就有備而來,“我負責把信息傳給陳斌,如果找看守所貪小便宜的朝鮮鬼子不成,就找律師,實在不行就找個哥們惹點兒小事進陳斌那個監號親口告訴他。總之,為了大局,這個環節我來搞定,你不能冒這個風險。如果非選擇派人進監號的話,到時候樸室長配合一下就完了。”
這時樸東旭的目光裡除了感謝甚至還有些崇拜,他連說幾聲:“啊依勾……啊依勾……好!好!太好了!那……就拜托高先生了!”
“手機號不變,隨時聯係我。”高寒表現出要結束談話的意思。
“好!”樸東旭覺得自己的“輕鬆感”表現得恰到好處。
哪知高寒平靜的表情絲毫沒變,說出的話卻令樸東旭脊背發涼:“彆被某些多餘的想法分心,集中精力乾正事吧!就算哪一天你手快先崩了我,那也是拉我一個墊背的而已,你最多隻能比我多經曆一個臨死前被漫長刑期折磨的過程。何況,新西蘭還有你兒子。”
“啊依勾……怎麼會呢?高先生敬請放心,隻要我活著,這個愚蠢的想法永遠都不會有的!”
沒這個想法才怪呢!
看著高寒穩步走向黑色奔馳的背影,樸東旭內心深處猶如一個被剝光的小醜還在惋惜令自己信心百倍的華麗外套一樣,那種比被羞辱還難以麵對的、自我否定的垂敗感真不是滋味兒。他真想用一個能抽掉後槽牙的大嘴巴結束自己那自戀式的無稽遐想。這也是一個一直處於強者地位的男人最為不堪的瞬間——原來自認為隻是勉強匹敵的對手竟然遠比自己強大得多。更為重要的是,對手以無死角的態勢覆蓋了自己的智商,就像上帝一樣,永遠在舉頭三尺的高處藐視著你的一舉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