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風蕭瑟,掛滿霜花的樹枝上滴落下點點冰水。
黑鴉站在樹尖,血紅的眼像是在巡視領土一般,發出一聲聲怪叫。
淒厲尖銳的叫聲劃破寂靜,引起不知名的鳥兒騰飛。“撲哧”“撲哧”的響動,惹得枯黃的樹葉從樹梢掉落。
昏暗中,倏地出現一陣淩亂的腳步聲,一隻柔白細膩的柔荑慌張扶上高大的鬆柏樹身。
薑姝倚靠著大樹站穩,烏發上的海棠並蒂步搖輕輕搖晃,紅潤的唇瓣不斷吐出熱氣。
雙腿隱隱有些發顫,纖長卷翹的睫羽閃動,發髻微亂,幾縷散發從發髻中脫落出來,粘連在她細白的脖頸處。耳邊一對耳鐺隨著喘息悠悠蕩蕩的微顫。
她似是跑了許久,月匈前的薄衫被細汗浸濕,緊貼在身前,隨著喘息一顫一顫。
身上輕薄的水紅色雲錦大袖衫,因為疾跑被樹枝劃破,露出內裡白皙的肌膚。
風聲再起,懸掛在高枝上的黑鴉像是夜色中的精怪。借著黑暗,悄無聲息的降臨在女子身邊,隨時要將她吞噬。
不遠處有燭火一閃而過,明明滅滅。
薑姝心跳砰砰,桃花眼中殘留著驚懼之色。
微微平複,轉頭望向身後道路,目光穿過夜色濃霧,凝視許久。
確定無人追來後,女子緊繃的脊背終於放鬆些許,大袖衫下握著的金簪亦鬆了鬆力道。
濕軟的紅唇微抿,想起近些日發生的一切,仍氣的渾身發抖,遍體生寒。
……
半月前,郡守微服巡查,薑姝之父作為地方官員自要接風款待。怎料父親手下有人忽地提起她,稱她乃楊妃再世。
父親再三推脫,也推脫不過,隻得請她出來相見,卻不想那郡守竟是個好色的,待她走後,便朝父親強要她去。
父親不願,那昏庸的郡守竟以莫須有的罪名抄了她家,待她知曉,父親已被判流放,而她也被賣入教坊司。
臨行前,父親苦中作樂,看著她苦笑出聲,“寶貝姝兒,是爹沒用,沒護住你。”
“但爹已經托人打點好關係,姝兒你先在教坊司好生待著,過個三月便有人接你出來,到時候你就跟著那人,不用管爹。”
薑姝珍珠似的淚珠奪眶而出,滴落在她皓腕上,帶著灼熱的溫度要將那塊肌膚燙壞似的。
怎麼能不管,若不是她,爹爹又怎會落到這個地步。
內心的自責愧疚就要將她淹沒。
“走了,走了,個死老頭,再不走晚上到不了驛站小心你官爺的鞭子!”
彎刀衙役猛地一推,文弱的薑父踉蹌了幾步摔倒在地。
“爹,爹你沒事吧。”
薑姝猛地跑上前,將薑父扶了起來,看著父親鬢角邊新長起的白發,心中酸澀不已。
淚眼滂沱,紅唇欲張。
薑父看出女兒要說什麼,搖了搖手,一臉嚴肅的說道:“姝兒,爹雖然沒有能力保護你,但是爹絕不允許你為了爹去傷害你自己,不然你要爹怎麼去麵對你死去的娘!”
說完又抬手去擦拭女兒臉上的淚,“彆哭了,爹不會有事的。”
還沒等她在說些什麼,麵前的衙役便一手將薑父提了起來。
一雙眼不懷好意的對著薑姝上下打量著,“喲,這不是教坊司新進的薑姑娘嗎。”
男人淫邪的眼神如同跗骨之蛆,黏在她身上讓她渾身惡心。
但……
蔥白的指尖狠狠掐入手心,帶來細微的刺痛感。
薑姝忍痛揚起一抹笑意,本就穠麗的容貌加上殘留的淚珠,更是讓人移不開眼。
“勞煩大人記掛,此次大人上路還請對家父多加關照,待到大人回來,小女定在教坊司請大人共飲。”
女子言語似是有千萬把勾子,那衙役手上粗魯的動作瞬間變輕了不少。
“好說,好說……”
薑姝才入教坊司不過五日,便有噩耗傳來,父親不堪重負,在流放途中去世了。
一月後,教坊司。
薑姝一襲紅衣薄衫,釵環琳琅,即使如此也擋不住其眉眼間的姝色。
“哎呀喂,我的祖宗呀,台上的爺可都等急了,咱準備準備上台了。”
薑姝聽言仍是不緊不慢的挑選著桌上的珠釵,上了胭脂的紅唇微勾。
斜眼看了眼站在旁邊的人問道:“教習,你說我今日美嗎?”
管事的教習立馬拍手回應道:“我的祖宗,你若不美,我這滿樓的哥兒都是為誰來的?還不都是為你來的,就連郡守大人今日也來了,你說你麵子多大呀!”
聽見郡守也來了時,薑姝握住金簪的手一緊,心中的恨意猶如油進了滾水一般,潑天而來。
隨後,又揚起笑意,將手裡握著的金簪插進烏發中。
“容教習稍等,等奴換身衣裙便來。”
教習走後,薑姝扭頭對紅月吩咐道:“去將張公子尋來。”
紅月前腳剛走,薑姝便起身將浸了薑汁的手帕放在眼下熏染。
張浩匆匆趕來便瞧見窗邊美人垂淚的畫麵。
“小姝,怎麼了?”
薑姝微微闔了闔眼,哀傷的說道:“張公子,今日一去,你我隻怕再無緣分了。”
張浩聽言如同五雷轟頂,顫顫巍巍都有些站不住,“小姝,為什麼?”
薑姝進入教坊司後,因為這幅容貌有不少人來騷擾為難,為避免莫須有的麻煩,薑姝便在這一堆人中挑中了張浩做擋箭牌,但沒想到不過幾日對方還真對她死心塌地做了不少事。
在張浩的逼問下,薑姝才不得不吐露實情。
聽完所有,張浩滿是心疼的看著麵前的女子,握住對方的柔荑,細聲道:“小姝,這段時間你受苦了。”
“彆怕,我幫你!”
……
大腹便便的郡守坐在上位,一舞完畢,薑姝抬眼向上方看去,果不其然,那色欲熏心的郡守此時正目不轉睛的盯著她。
忍著心中噴湧而出的恨意,似有若無的朝其看了一眼便退下了。
不足一刻鐘,郡守身邊便有人來請她過去。
烏木做成的門框從外被打開,又很快合上。
一道沉重的腳步聲向她走來,薑姝按下微微顫抖的右手。
麵上仍是不變的笑意,站起身恭迎對方。
“見過大人。”
“美人,你說你要是早服軟跟了我多好,也不至於你父親在路上早早病逝無人醫治,也是可憐了我薑老弟,至死也葬不回故鄉,也是唏噓!”
薑姝走到桌前倒了茶奉上,低垂下頭,淡淡的說道:“是父親沒有福分。”
一盞茶下肚,燈下看美人,朦朧穠華。
“美人,夜色也晚了,不如就先安置了吧。”
薑姝抬起頭來,臉上早已失去了笑意,一雙桃花眼裡淬滿了冷氣,看著對方就像看著一具屍體。
“好呀,隻怕這一回郡守大人便要一睡不起了。”
郡守瞬間變了臉色,慌亂的從椅子上站起來,還沒站穩便軟弱脫力的摔倒在地上,“砰”的一聲,發出聲響。
“你,你做了什麼?”
薑姝看著倒在地上的郡守,眼裡閃過一絲痛快,但這還不夠!
烏發上的金簪被取下,褪去金簪外表,內裡竟是一片細小的刀刃。
她一步步走到對方身側,鋒利的刀刃沿著手臂開始滑動,上好的綾羅衣衫就這樣被劃成碎片。
郡守蹣跚的在房中爬行,並不靈活的身軀在房中亂動,打碎了一地的碎瓷片。
“你,你彆過來,我,我可是朝廷大員,你,你要是殺了我,是會被誅九族的!”
金簪上有細微的血跡流下,滴落在地上,似是紅燭泣淚。
“可惜,我已經沒有九族了。”
……
房中的紅燭還在燃燒,似是毫無儘頭一般。
突然,房門處傳來急促的敲門聲,“小姝,計劃有變,你快出來。”
待到二人離去,很快便有一人進入房中,見到房中情形不禁大叫出聲。
郡守已死!
樓中的燈火瞬間便亮了起來,眾人無需猜想便知凶手是誰。
官兵們即刻便出發,順著車轍印一路追到這山上。
馬車目標太大,薑姝兩人隻得舍棄,卻不曾想進山後兩人便走散了。
……
薑姝收回心緒,小心將金簪放在袖中。此時手心才傳來刺痛感。
借著微弱的月光,瞧見她白皙的掌心中滲出血絲,青紅一片,已然發腫了。
冬夜霜寒,她逃出教坊時,來不及更換衣衫,身上還隻穿著輕薄的衣衫,凍得她瑟瑟發抖。
突然,薑姝眼前閃過一抹暖光,行走的步伐倏地止住了。
冷風中傳來官差粗啞的嗓音:“這兒有血跡,那賤人想必就在這附近!”
“兄弟們,圍著這,給我搜!”
薑姝心下一驚,腳下猛地後退幾步,下意識將袖中的的金簪握緊。
風中傳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薑姝額間滲出冷汗。
不可以,她不可以在這裡被抓,她還未尋回父親的屍骨,還沒有讓父親魂歸故土。
左右打量後,仗著身量嬌小,藏身在高大的柏樹後。
但這終究不是安全之地。
現如今天色已有熹光透出,隻怕再過一個時辰,天便亮了。
待到天亮,她將無地躲藏。
一定……一定不能被抓住!
可她現如今於人走散,又奔跑了一夜,那些官兵在不濟也是人多勢眾,她若是被發現,根本無法逃脫!
薑姝心頭發澀,唇角微抿,急得額間也冒出冷汗來。
自虐般掐著手腕,試圖用疼痛換起清醒,想出辦法。
薑姝心驚不已,餘光不經意瞥見樹木的另一方。
夜色籠罩下,高大的樹木此時也顯得詭譎起來,薑姝忽然想起此地的一個禁忌,這座山似乎對麵是一個充滿神鬼之說的地方,傳說曾經去過那半邊山的人最後都無緣無故死了。
想到此處心中便有了主意。
什麼神呀鬼的,薑姝向來不信這些,若是她能翻過這座山,距離父親的埋骨地反而還要更近些。
如此想來令薑姝也心安了幾分。
當即便提起裙擺,心驚膽戰地觀望了一會兒,這才順著詭譎的樹木朝裡走了去。
樹木林林,遮掩住少女慌亂逃跑的腳步聲。
心跳的仿佛要蹦出來,尖銳的指甲掐著青腫一片的手心,猶如細密的銀針一下一下刺著她的痛覺。
即使如此,她也不敢停下。
濃重的黑夜驟然將她吞並,足下濕泥吸住她的鞋履,難以前行。
一猛子紮入這修羅場,突然一陣眩暈朝她襲來,腳下步履踉蹌,險些就要摔倒在地上。
好在旁邊的大樹能作為依仗,略歇了歇。
薑姝雙目警醒的看著四周,這地方確實略有些古怪。
站在原地觀察了一會兒,這才邁步向前走去。
才行不過步,身後便傳來官兵的聲音,“這裡有腳印,老大,她應該就在前麵!”
官兵追上來了!
薑姝呼吸一窒,來不及回頭看,腳步下意識地加快。
詭譎多變的樹杈被她遠遠甩在身後,纖細的樹枝像是要馬上動起來,將她撕碎一般。
地上不知哪來的小水坑,薑姝一腳踩進去,旋即重重摔倒在泥地!
眩暈感更重了,眼前的事物開始變得模糊,黑鴉站在樹梢上,尖喙發出利鳴。
那聲音透過耳朵,刺進她腦海中,如同閃著寒光的針狠狠紮進脆弱的腦仁裡。
撕心裂肺的劇痛鑽入她腦中,倒在地上的薑姝沒忍住,發出一聲痛呼。
那一聲痛呼隻冒了一瞬,緊接著她便緊緊咬住牙關,硬生生憋住。
疼痛令她腦中出現短暫的清明,回過神來,忍著劇痛爬起身繼續跑。
淩亂沉重的腳步聲不斷朝她圍攏過來,粗鄙不堪的咒罵聲斷斷續續傳入她耳裡。
“還挺能跑,殺了朝廷命官,就算是跑到天涯海角都沒用!”
“兄弟們,抓住她!咱們先玩了再拿去交差。”
淫笑和曖昧不明的聲音響起,薑姝死死咬著唇,心中絕望橫生。
“大哥,這娘們跑進了鬼林裡,這,這咱還去嗎?”
帶頭的官差這時才發現蹊蹺,冷笑一聲道:“以為這樣就能躲過去?兄弟們直接放箭,到時候用繩子把她拖出來,這樣一個美人不玩玩豈不是白活了!”
薑姝身上痛的幾近麻木,看著身後山下的湍湍急流,眼裡閃過一絲決絕。
與其被這些畜生侮辱,還不如沉江落個乾淨。
想通關竅,薑姝伸手借著身旁粗壯的大樹,借力站起身來。
而後迅速向後跑去,朝著那萬丈深淵跳了下去。
寒風刮過她的麵頰,耳邊是急速下墜的疾風聲,滴滴淚珠從臉頰下滑散落在空中。
爹,女兒不能接你回家了!
……
暈死過去的瞬間,仿如回光返照一般,眼前閃過一縷白光。
看見麵前匆匆行走的人群,她動了動唇瓣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來人,公主墜馬了!”
“快來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