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棋從小就知道,他不是父母親生的。
他的養母為了能生兒子,聽了大師的話把他抱回來養,輾轉過了二十年,他才被親生父母找到,並派了一輛車,打算把他接回家。
不巧的是,路遇車禍,他直接進了醫院,一躺就是三個月。
*
淩晨四點,恒安醫院。
本就空曠的私立醫院到了深夜更是靜謐非常,走廊裡燈光通明,卻因為過於柔和並不均勻地打在牆壁上,顯出幾分森冷。
輕微的腳步聲響起,護士查房記錄之後從病房裡出來,又忍不住回頭看了眼,才重新回到自己的崗位上。
同樣值夜班的另一個護士見她從病房裡出來,壓低了聲音道:“他還在方老爺子病房裡守著呢?”
查房護士點了點頭,“四個小時了,一動不動,要不是我進去的時候他看了我一眼,我都懷疑他是不是坐著升天了。”
“……他可真夠孝順的。”
“孝順什麼啊?”聽見同事的感慨,查房護士撇了撇嘴道:“不過是想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罷了。”
“救命稻草?什麼意思?”
查房護士又看了看病房,把她知道的都說了出來。
一天前,車禍被送進醫院被醫生判定為植物人的方家少爺方棋突然醒了過來,這本來是件好事,然而同一天,年過八十的方老爺子,方棋的祖父卻病危住院了。
林江市最近出了幾件大新聞,其中最引人矚目的就是林江市首富,方家方雲鬆的長子居然不是方家親生的。
二十年前,方家遠沒有如今在林江市的地位,方家的孩子一出生,就被人販子偷走,當值的醫務人員害怕被追責,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個嬰兒,就這樣瞞天過海。
得知真相,方家一開始並不願意接受,還是年邁的方老爺子,因為這事大發雷霆,堅持公布了事情真相,派人把親孫子接了回來。
“方家不願意接受自己的親兒子?為什麼啊?”
“還能為什麼?一個是精心培養的繼承人,一個是自由生長的野孩子,傻子都知道該怎麼選吧?”
“……”
“也就方老爺子看重血緣,才堅持認了他。”
護士不由得看向緊掩的病房門。
難怪方少爺要寸步不離地守著方老爺子,這要是突然噶了,他還沒來得及享受的少爺生活不就泡湯了麼。
說來這位真少爺也是慘,好不容易找到了親生父母,父母不認他就算了,被接回來的路上還出了車禍,奇跡般地醒了過來,認他的人又快沒了……
嘖嘖。
護士正悠悠感慨,忽然一陣涼風吹過,凍得她打了個哆嗦。
明明已經快到夏天了,今天的溫度卻低得仿佛快入冬了似的,她忍不住搓了搓臂膀,忽聞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靠近,一抬頭,就看到電梯間的方向走出一人,直奔方老爺子的病房而去。
“……那是方家的管家先生吧?”
“是吧。”
兩個護士愣了一會兒,同步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裡燃起的八卦之火。
病房裡,護士出去之前熄了燈,此時房間裡燈光昏暗,運作中的儀器發出催命似的機械音,病床上的老人出氣多進氣少,隨時都有可能掉氣。
旁邊的陪護沙發上坐著一個少年,本就寬鬆的病號服穿在他瘦削的身上更顯寬大,他微低著頭,長時間沒有修剪過的劉海遮住了他的眉眼,隻露出半張蒼白的臉,臉上病態未斂。
方棋一瞬不瞬地盯著病床上的老人,這位和他有著血緣關係的祖父。
“方家真假少爺之爭,方老爺子力挺親孫子。”
“真少爺車禍疑似人為,假少爺被方老爺子怒趕出國。”
“方老爺子以命換命,喚醒變成植物人的孫子。”
這是方棋從地府回來之後,從網上聽到的和他相關的最多的消息。
三個月前,方棋在車禍中去世,靈魂被鬼差勾走去了地府。
他這一輩子,無牽無掛,無欲無求。
方棋本以為他的投胎是順理成章,不料到了地府,投胎辦的人卻告訴他說:“您還有塵緣未了,無法為您辦理投胎業務。”
方棋:“……”
“塵緣是什麼?”
工作人員意簡言賅:“比如親情,友情,愛情。”
於是方棋回顧了一下自己的小半生。
親情?沒有。
友情?沒有。
愛情?更沒有!
不知塵緣為何物的他,最終被一腳踹進了考場,成了一名地府公務員。
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體裡,方棋乾勁全無。
他大學還沒畢業,已經提前當了一名社畜!
對此,方棋表示:他隻想去投胎。
然而想要投胎,他就得了了那什麼見鬼的塵緣,所以看到網上的消息之後,他直接來了方老爺子的病房。
雖然他並不能理解方老爺子對血緣的看重,畢竟此前他們素未謀麵。
但是比起其他人,養母把他當成一個引子,如願生了兒子之後就巴不得他有多遠滾多遠,而他的親生父母,直到他車禍去世,也沒有屈尊來和他見一麵,如果非要有人能和他有什麼情感上的牽扯,方棋也想不到其他人了。
現在的問題是,這段“緣”該怎麼了?
目光落在心電監測儀的顯示屏上,看著上麵幾項在瀕危線上掙紮的數值,方棋若有所思,對門外逐漸靠近的腳步聲置若罔聞。
管家高振華就在這個時候推開了病房門,看到要找的人果然在病房裡守著,還目不轉睛地盯著監測儀,不禁臉色變了變。
這人果然是擔心老爺子病逝之後他在方家的地位不穩!
高振華往病房裡走了兩步,還算客氣地問:“少爺?你怎麼在這兒?”
“……”
方棋微微偏頭。
視線對上的一瞬,高振華驀地一怔。
早在這位少爺被接回來之前,方家就派人查過他的過去。
方棋的養母也姓方,以前是一個集團老總的情人,後來生了兒子才成功上位。
方棋跟著她日子過得並不好,養母對他非打即罵,同齡人幾乎沒人和他來往,以至於他非常的孤僻自閉,他這樣的人,遇上彆人和他說話,應該是拘謹又怯懦才是。
然而方棋看他的眼神,沉寂淡漠,好像他是什麼不值一提的廢棄物。
……這一定是他的錯覺!
“少爺可能不認識我,我是……”
“來看人。”
“……”
本以為人根本不會回答自己,高振華正打算自我介紹一番,沒想到那人突然出聲了。
他一時反應不及,“看人?”
方棋目光落回病床上:“看他什麼時候死。”
萬一把人送去投胎也是了斷塵緣的一種方式呢?
高振華:“……”
雖然知道他是擔心自己唯一的靠山死掉,可這話聽著怎麼這麼奇怪?
他敷衍安慰道:“方老先生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不會有事的。”
方棋眉梢微動。
吉不吉人不知道,但看老爺子眉心隱隱聚攏著的死氣,估計是不會有天相了。
高振華等了一會兒見沒人搭腔,隻能繼續道:“少爺,您大病初愈不宜久坐,先生和太太很擔心你,讓我來接您回去。”
總之先把人從老爺子的病房裡弄出去。
方棋沒動,問:“他們人呢?”
“……”
當然是沒來!
“先生和太太在家裡等著您。”
反正人沒來是事實,沒什麼好忽悠的,至於這位少爺會不會賭氣不肯跟他走,他也有的是辦法把人弄走。
想象中的失落並沒有出現,沙發上的人一臉淡漠地起身,“哦,走吧。”
高振華這才發現,這位從見麵就躺著的植物人,居然比他還要高!
而且有一種說不出的違和。
直到人快走到了病房門口,高振華回頭看了眼病床上的方老爺子,才猛的意識到什麼。
這人不是植物人嗎?
他不是躺了三個月嗎?
他是怎麼醒來就跑到另一個樓層的?
他不需要複健的嗎?!
高振華滿心疑惑無人解答,隻能快步跟了上去。
從恒安醫院到方家的彆墅區車程一個小時,到達目的地之後,高振華下車給方棋拉開車門,同時也大鬆了一口氣。
誰懂他這一路上跟一個真人蠟像同行的驚悚感?
這人從上車後既不玩手機也不打瞌睡,一動不動地目視前方,後視鏡裡猝不及防對上一眼,他冷汗都快下來了。
“少爺,到了。”
仿佛沒注意到高振華的異常,方棋淡淡“嗯”了一聲。
他從車裡出來,入目就是一棟四層的法式彆墅,設計感十足,彆墅占地不算廣,對方家來說是十分低調的住所。
也許是特意安排給方棋的住所。
在管家的帶領下走進彆墅,才剛進到客廳,就聽裡麵傳來一個略顯稚嫩的聲音:“……我隻認方鐸這一個哥哥,你們要是不把他從國外接回來,那我就離家出走,再也不回來了!”
話音剛落,客廳裡就急衝衝地跑出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迎麵和走進客廳的人撞上。
高振華驚道:“小少爺,您這是……”
那人也看到了他們,看見方棋的刹那,他更氣了,指著方棋轉頭對父母道:“反正這個家有我沒他,有他沒我,哼!”
說著和方棋錯身而過,奪門而出。
方棋的目光也跟著他出門。
這人方棋有印象,在地府查自己的親緣關係時看到過,是他同父同母的親弟弟方文瑞。
然而讓方棋注意到他的並不是血緣關係,而是跑出門的少年脖子上的一塊印記,那印記純黑,不是貼在皮膚上的胎記一樣的東西,而是霧氣一般縈繞著。
是惡鬼留下的印記。
……